“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口唱大戏。接姑娘,带女婿,就是不让铁蛋去。铁蛋哭着也要去,一个巴掌打回去。”杜家庄村口,三个孩童跑来跑去,嘴里哼着当地的儿歌小调。
“为什么又是打我啊!”小男孩儿穿着开裆裤,脸上脏兮兮的,可能是因为营养不良,又瘦又矮,脑袋显得却是比较大。光着小脚丫踩在黄色干裂的土地上,身上那件破旧的衣服打满了各种颜色的补丁,倒也是别有特色。
“因为你跑太慢了呗。”一个壮实的男孩儿说道,他和同龄小童比起来略显成熟,说话的时候总是下巴微微抬起,一副傲慢的样子。
“弟弟,你金刚哥说得没错,你确实是太慢了。”一个脏兮兮的短发女孩接过话茬,她那鼻下的一串珍珠液十分显眼。
“我……”那瘦小的男孩儿眼里泪汪汪的,竟然快哭了出来。
这时,远处“叮铃,叮铃”的铃铛声响起,男孩儿委屈的脸上马上变成了纯真的笑,向那个方向跑去,小小的脚丫踩在硬硬的碎石上,也不觉得痛。
“阿让哥哥,阿让哥哥,你们怎么回来了,哎呦!”铁蛋脸上满是喜悦,可能因为脑袋太大的缘故,居然一不小心摔在干巴巴的土地上,沾了一身黄土。
阿让坐着马车,看到自己疼爱的小铁蛋摔倒了,一个翻身下去,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他身边,扶了起来,小心得拍着灰尘。
“你个娃娃,刚才还癔症呢,现在又跑去耍了,看来不教训你一下真得是不行了。”姥爷在马车上生气的喊道。
“我没事,你们今天不要去浇西瓜就可以了。”阿让回头笑道。
“他姥爷,今天就听他的吧,阿让这个孩子我知道,不是坏孩子,不会胡说的。”姥姥还一直想着阿让路上说的话,依旧心乱如麻。
姥爷看了看自己的老婆子,叹了一口气,无奈道:“那,你个兔崽子不要玩太久喽,差不多就回来,晚上给你吃莜面窝窝。”
“知道了,待会儿就回去。”小阿让头也不回,应声道。
姥爷和姥姥便是驾车走了。
“你们不要欺负铁蛋儿了,我带你们去爬树摘果子吧。”小阿让瞅了几眼面前几个玩伴,一本正经的说道,语气仿佛是个大人。
“阿让,你怎么今天怪怪的,但是又说不上来。”金刚皱着眉头说道。
那女孩儿看了看金刚,又看了看阿让,以为两个人又要吵起来了,赶紧说道:“去我家摘李子吧,我家李子可好吃了。”
“好。”阿让也不理会金刚,拉着铁蛋就往村东头跑去,两个小童也是跟上。
没多久便是来到了一个破败的大院子,院子中央栽着一棵大大的李子树,树冠倒是茂盛,树干却歪歪扭扭,整个树斜斜的,好像一个垂暮的老人家。
“嘘,丹丹,你母亲好像在睡觉。”阿让小声的对那女孩儿说道。
“那就好了,如果你母亲醒着,我可是不敢来。”金刚撇撇嘴,一脸无奈的表情。
丹丹瞟了一眼金刚,脸红红的低下了头。
原来,丹丹和铁蛋姐弟俩的母亲是他们的父亲从集市上买回来的一个南方女子,听说,是被人贩骗了,一路上受尽虐待,只想回到父母身旁,可惜在这战乱纷飞的年代,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从北方的边关走回到南方的小镇呢?再加上杜家庄的人的阻拦,久而久之,居然精神失常变成一个疯女人,一个人不时的呀的一叫,或者自己窃窃私语,好不吓人。
孩童毕竟是孩童,有口无心,很快便是忘记之前的不快,开开心心的玩闹在一起,金刚在树上摘,另外三人在下面吃,吵吵闹闹。这一切才是真正属于我的,阿让看着这一切,稚嫩的小脸上浮现出满意的微笑。
“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啊!”只见屋门口站着一个头发蓬乱的女子,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布衣,用手指着阿让,大叫了一声。
“我?”阿让一脸茫然,几个孩童也不知所措。
那女子表情充满恐惧,扶着门框,全身发抖,嘴里不停的污秽得骂着阿让。
“咱们快走吧,不要惹我母亲生气了。”铁蛋拉着阿让就往院外走。
“你会害死所有人,你个灾星,长生天的锦鲤终究会吃了你的,你滚出去,滚出去。”那女子拿起屋门口挂着的一挂白蒜,狠狠的丢向阿让,眼睛直瞪前方,双手颤抖。
几个孩童赶忙跑了出去,阿让一边跑,一边想,我会害死所有人?另外三个个孩童倒是没有想那么多,毕竟他们已经习惯了。
日落西山,余晖照耀着本就枯黄的土地,更显凄凉,一阵风只是微微吹过,黄沙便是趁势张牙舞爪飘起,没几下失力垂俯在地,农田里一颗稚嫩的小草刚刚冒起的新芽,生出稚嫩头角,却被枯干的地裂蔓延,撕碎,天色吃力地暗了下来。
杜家庄的一个小屋内,小阿让坐在炕头,眼巴巴的看着眼前那香喷喷的莜面窝窝,吞着口水。旁边的姥爷则是一脸愁眉,衰老褶皱的手上,干裂出一道道血印,仍然吃力的抓着烟锅,嘴巴使劲的吮了一口,吐出一股白雾,又深深叹气。
“老头子,别愁了,说不定明天雨就来了呢?”姥姥在一旁摆弄着着碗筷,一边安慰道。
姥爷在炕边使劲磕了磕烟锅,扭头看了看阿让,摇头说道。“哎,已经快三个月没下雨了,蝗虫又多,这样下去,估计这杜家庄的人马上就走光了。”
“走光更好,怎么也比在这里饿死强,老头子,咱们也得早……咦,是不是有什么声音?”姥姥说话中突然看向门外。
“哐”的一声,破旧的木门倒了下来,飘起一阵飞尘,门外赫然站着几个彪形大汉,为首的一人手持亮晃晃的钢刀走进屋来。
“哎呦喂,吃得不错啊,小老头。”那人看着桌子上的莜面窝窝,狞笑着说道。
阿让感觉整个世界突然黑了,全身毫无力气,脑袋晕晕乎乎的,这人居然是……刘达。
“您是……”姥爷话还没有说完,那钢刀便是直接抹在了脖子上,鲜血溅落阿让脸上,也溅落在莜面窝窝上。姥姥见状抓起阿让就往炕上窗外塞,沙哑的喊着:“阿让快跑。”阿让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只是呆呆的被姥姥从窗户塞到屋后,摔在地上,看着地上洒落着的几颗玉米粒,一动不动。
“跑啊!跑啊!”一把钢刀插入了姥姥的腰部,姥姥看着窗外,也不顾自己,声嘶力竭的喊着。
“跑?”阿让缓了过来,我要跑,我要活着。两只小手撑起自己弱小的身躯,拼命的跑了起来。
“大哥,我去追他。”一大汉对刘达说道。
“不用,他一个小孩子跑不远的,先招呼弟兄们搬东西。”刘达脸上露出一抹邪笑。
跑,跑,阿让只听着风声,他不敢回头,他不知道自己跑去哪里,现在的他,和白洋淀的他,没什么两样,他只知道,跑着就有希望。
前面终于出现了一抹昏暗的灯光,是铁蛋家,阿让冲了过去,矮矮的篱笆院门虚掩着,他使尽全力推开门。
“快跑,土匪来了……”阿让还没有说完,裤裆处便湿了。院中躺着两个瘦弱的身躯,满地是血,屋里一个大汉,撕扯着一个女子,那女子也不出声反抗。
“哦?”那大汉的头转了过来,看着院子里的阿让,抿了下嘴唇,两手拉了拉腰带,伸手抓起了旁边的钢刀。
都是因为我,因为我,我是灾星,我生下来就是罪恶,我是一个错,我……阿让站在那里,呆呆的一动不动,他不再跑了,现在的他,只想赶紧结束了自己疲惫的生命,永远美美的熟睡,不去管这世间的一切。
“哦?你这娃娃居然不跑,我平常都是从头砍,我看看从腰能不能一刀切开。”那男子举起钢刀,阴笑着向着阿让砍去。
阿让缓缓闭上眼睛,他真的累了。“呯”一声巨响,一块儿石头从院外飞来,直接把男子手中的刀击飞。
男子慌忙向院外看去,居然是一个破布褴褛的和尚,蓬头垢面,踉踉跄跄的走了过来。心中一惊,赶忙低头捡刀,却是“啪”的一声,又飞来一石头,直接将脑袋击穿,鲜血又是溅落在阿让脸上。
“哈哈,痛快,世间悲苦浮屠生,尔等全是恶中人。”那和尚一边说着,一手又是喝了一口酒。
阿让猛然睁开眼睛,回头死死盯着这个和尚,全身发抖,小小的眼睛里存满了恨意。
这时,屋里的女子走了出来,那破旧的布衣已经被撕得不成样子,隐露着身躯,目光涣散,吃力得挪着步子,走到两个瘦弱可怜的躯体旁边,把他们的头搂入怀里,右眼角终究是渗出一珠眼泪,慢慢滑落过脸颊,由下巴滴落,待到那泪水到达枯黄的土地上时,干渴的土壤猛地聚起,将它吸干,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和尚走进院子,看了看女子的躯体,又看了看阿让愤怒的眼睛,冷冷得道:“这个村子就你们两条贱命了,苟且活着吧,哈哈哈。”说罢大笑着转身要走。
“和尚,等一下。”那女子缓缓抬头,恶狠狠盯着阿让。
“这个孩子你带走吧,他叫任阿让。”女子接着说道。
那和尚一愣,也不多说什么,回头一把夹起阿让,看也不看女子,朝院外走去。小阿让攥着拳头,满脸愤怒,被夹在和尚腋下,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恶鬼,你记得,长生天的锦鲤,一定会吃掉你血肉,吸干你的骨髓。”女子恶狠狠的盯着阿让,牙齿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一切,终究是没有改变,还害死了一村子的人,也许,我生来,便是罪恶吧……
阿让眼睛慢慢模糊起来,周围变成了一片黑暗。
待到再睁开眼睛,周围便是云雾山顶了。那老者轻轻的在阿让耳朵旁边问道:“你明白了吗?”
“我改变不了这一切。”阿让落寞的说道。
“要不要再来一次。”
“不用了。”
那老者甩手转身,看向远处的影幕,道:“那你现在知道李阿让是谁了吗?”
“知道,李阿让已经死了,活着得只有任阿让。”
“哈哈哈,阿让,你听好了,上天早已经抛弃了我们,世人也抛弃了你,唯一不会抛弃你的,只有我,还有你自己。”
“我不会抛弃自己。”阿让紧紧的握紧了拳头。
老者摸着胡须,点了点头,扭头看着阿让说道“你听好了,我们曾经是上天宠爱的棋子,现在却成了他的弃子,不想认输?要与天斗,只能以命为子,往后,你去将那些上天的棋子,统统杀掉,就能博得那一线生机,守护你想守护的东西。”
“我会的,放我离开吧。”阿让想都不想,便扭身向云海走去。
“如果危机时刻,我会助你,但接下来的路,还得你自己走。”老者看着阿让背影说。
云雾拨开一条小路,阿让走到路口,突然停下,扭头问:“你到底是何人。”
老者抬头看着浩瀚的云海,笑道:“我便是这一世劝姥爷回村的你。”
阿让看了看老者的手指,又看了看老者那衣服间的疤痕,脸上浮起一丝笑容。
他大步走向小路,不再回头,这个世道,上天若是抛弃了你,还真得,以命为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