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卫昀,或许那日风雪太大,刘姮回去后也病了一场,幸而他身子虽不好,却是极听话的,府上医师早有对策,反倒好得比卫昀还快些,过了几日便拎着一大包蜜煎去看卫昀。
“你快尝尝,吴州独有的甘蜜丸。”
卫昀尝了一颗,果然甘甜无比,阿络顺势将药端过来,刘姮在跟前,又有甘蜜丸相助,卫昀头一次将药一饮而尽:“你这次真是救我于水火之中了。”
刘姮不禁笑出声来:“舍弟此前不爱喝药时家母也是以物哄他,想来对你也是有用的。”
冀州侯府上小公子过了年也才三岁,卫昀见过一回,拿着木剑挥舞起来很有几分气势:“令弟那份气势看着比你还勇武许多,竟也怕喝药?”
刘姮但笑不语。
卫昀这才听出他话里有话来:“你若生在魏末,莫说苏平延文之辈,便是凌源君也绝不是你对手。”
刘姮从怀里摸出本书来:“今日来找你也是有事的。”
书是原先生“三论”之一的《论天下渠》,卫昀此前读过一遍便没有再看,从陶懿那拿来的书也只抄录了他心心念念那本《魏末晋初十二国略记》和一册《广平杂录》。
卫昀翻看一看,里面密密麻麻写了好些批注,细一看竟是信阳侯手记,开篇便是元嘉二十二年二月调任泸州营主官。
“早年间洛城许多人都这样写,我有几本手记便是写在原先生书里的,你素来仰慕宁朔将军,大约是想看看的。”
元嘉二十二年十月,天水围战,偏将军卫子沨战死,追封宁朔将军。
天水围战始末卫昀早已背得烂熟,仅看到天水二字,一闭眼都能想出当年卫子沨出城夜战的种种,虽未谋面,却仿佛连眼神都能看到。
必定也决绝似他那般。
“看来你日后从军也必定要去天水了。”
“去陇右才好。”
那晚卫昀一夜无眠,将那本手记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一字一句都不肯漏的,直至天光大亮才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可想而知,折腾了一夜,他原有些好转的病又重了许多,阿络看他苦着脸喝药,不禁劝道:“公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虽是读书,也该好好保重身体才是。”
“眼见着这几日就要好了的,谁知道还会反复,再说我都还没怕呢,阿络你怕什么。”
“哪里是怕,我是心疼公子喝药受苦。”
“那你该去求求母亲,让她命徐先生将那几味药去了也好。”
“这话奴婢们可说不来,您还是好好吃药吧。”
病情反复下,卫昀这次“禁足”了足有半月,冬至前两日才教卫珺放出来,裹得严严实实的去淮安侯府上吊唁。
淮安周氏里卫昀只见过一个周扈,性子极好,剑法也以中正见长,虽得南军许多人尊一声“周小将军”,却分明更像个书礼之家的公子。
小公子周廷传闻比他那兄长还温和一些,卫昱洵提起时也笑着说,周扈曾怒言:“将军阵前皆以杀气慑人,阿廷你这作态是要去与人论理?”
往日镇北将军常在定州,多是其夫人姜氏与周扈操持内外,少见到周廷,今次逢此大变,周扈又不在身边,反倒將他磨砺得少了些稚气,仿佛比卫昀年岁还大些。
卫昀心里慨叹,父亲所言不错,再有分寸的人中间横了杀父之仇也是枉然。
听见有人来,周廷转过头看他,前襟上满是血:“你要记得,你身上负着卫杀一命,此生,无论如何,定要为他,报得父仇!”
他心里竦然一惊,这才看见周廷正皱眉看他,卫昀慌忙站好,心里想的却满是蓉城那个满身血的少年。
“卫兄。”临走时周廷忽然叫他,卫昀这才看见他腰中也是佩着剑的,半旧的剑柄,大约是镇北将军曾用过的,“日后你若要去陇定,带上我可好?”
卫昀重重点头,半路上对卫珺说:“还好周廷并未去定州,他这模样,多半要出事的。”
“你以为阿扈去了定州不会出事?”
“周兄是很通情达理的,兄长说他兵书读得极好,知道利害,多半不会出事才对……”
“越是通情达理才越是出事,不然哪里来得“慈不掌兵”一说?”
卫昀念着这句话,没再开口。
蒋战早候在门外,一见他便说:“云清山回信到了……本该昨日到的,前几日风雪太大,驿站里马不足用,耽搁了一天。”
回命的小校早已在屋内候着,身旁摆着好一大包蜜煎,说是临行前他师娘给带上的,嘱咐他好生吃药,卫昀当即赏了那小校一千钱,抱着蜜饯才将今日的药喝了。
师父回信则要简短许多,只说镇江卫氏是极有权势的,必定不会委屈了他,又叮嘱他多读书,日后光耀门楣,对卫昀所问“几位师兄师姐出身何处”却只字不言。
“师父可有话命你口述?”
“先生只说洛城苦寒,嘱咐公子保重身体,不曾交代什么。”
蒋战觑着他脸色命小校退下了。
卫昀来来回回看了数遍,一言不发。
自然又是一夜无眠,卫昀合衣倒在榻上,听着外面雪声在心里默记信阳侯手记里那话,诚节志慨,继踪古烈,以为伤惋,不能己已(1)。
次日早间,阿络端了茶来欲叫卫昀起来用膳,这才发现小公子早已没了踪影,案上只放了封信,登时慌了神去禀报卫珺。
信是卫昀字迹,大意是他已出城去定州找兄长索要那柄银角弓去,他身上带足了盘缠,也带了兄长那把虎啸,必不会出事。
母亲不必派人追捕,即便找也是找不见的。
也是一番搜查后才查出来,卫昀走时不光带了那柄虎啸,更牵了从卫凛那里要来的那匹御马,连蒋战身上那块蓧云骑百长的印也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北辽踏月马,日可行千里,又有蓧云骑百长的印,连洛城城门上的南北军都可调动,寻常关卡是拦不住他的。
十一月三十日夜,卫昱洵与周扈从定州东城墙上下来,远远的就看见蒋战站在那,后面跟着几个将军府府兵:“公子,周将军。”
周扈心里一颤:“你们说话,我去西面看看。”
卫昱洵看着他带人上了西面城墙才问:“你怎么来这里?可是昱轩出了什么事?”
“小公子十三日夜里从家中出走,至今无有音讯,长公主想会来这里,请您无论如何将小公子找出来送回洛城。”
蒋战眼睛紧盯着卫昱洵身后的银角弓,看得他也心虚起来:“我这就向将军说明,明日起便排查定州营,到时遣一百乌衣卫送他回去。”
蒋战从怀里摸出信来给他:“烦请公子调几匹马来,小人还要去陇右营。”
卫昱洵当即命亲卫千更牵了马给他:“我也会给父亲去信,务必将昱轩平安带回家去。”
注:【独走千里月明中】摘自墨明棋妙《紫川录》。
(1)【诚节志慨……不能已已】摘自《宋书·索虏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