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七年四月末,大军凯旋。
直到启程前夜,卫昀也始终未等来云清山回信,从端月时他便大概猜到一些,云清山立世百年,不过因为独善其身,无论弟子如何,天下纷争从不参与,师父前后几番好意已是极限,自然不能一而再再而三为他而倒向大齐。
离秋已将墨研好,卫昀对着书案默了许久才写下一句“尊师陈渊钧鉴”,笔尖上淌下一团墨,连着湮透几张纸,千承匆匆铺上新纸:“将军,早些写完早些歇息吧。”
卫昀如梦初醒,提笔写道:“一别数年……”他顿了片刻,又将纸团作一团丢到一边去,千承只得再铺上纸,如此反复数遍,折腾到亥时也没写出一封信来,听着外面柝声心里愈加难以平静,最终还是将蒋战叫了过来:
“蒋大哥,你代我去云清山问一句,师父身体可好。”
蒋战默默颔首:“就这些?”
“就这些。你早问完早回来,我与兄长说了在柳县多留两日,你若走得快,在那里便能追上我们,我等你。”
蒋战领命而去,卫昀一桩心事终于了结,一夜没怎么合眼,次日清晨却神采奕奕,平决明疑心他又要背着自己做什么,严防死守了数日直走到柳县才放下心来。
东昌柳县,出过最出名的人物便是柳问柳将军,在陇右营时北辽数年不敢犯边,后来调任水营主官,主持水营修建、水营军令编纂,还与南秦打过一场以少胜多的漂亮水战,连水营城志也参与写过两笔……
刘姮每提及柳将军都说,大齐将军里未有柳将军这样多才多艺的,水战骑战、城防律典、练兵授课,据传在歌赋上也颇有造诣,可惜将军传世的只有几封战报,是否真是凌源君那样文武双全的人物也无法考证。
柳将军最出名的便是《柳县无赋令》,永安十五年,柳问在陇右城外大败北辽二十万大军,作为镇北将军率军凯旋,整个北境都说他是镇江王第二,一时风头无两。
太宗曰:“卿有何心愿,凡朕所有,无不可给。”问云:“臣生贱地,无有父母兄弟族亲,全赖乡民活我,倘陛下怜臣,求免去柳县赋税,则臣肝脑涂地不能报恩。”
太宗曰:“如卿所愿,自朕之始,柳县再无赋税,非国破族亡不废此令。”此后历高宗、中宗、玄宗……数代,虽国费浩烦,司农仰屋,不曾再议征收。
——《齐书·柳问传》
周廷最敬重柳将军,听闻他说要在柳县停留两日,对卫昀感激涕零:“就知道哥哥对我最好了,回洛城请你喝酒。”
“少在那里自作多情,几时说为了你才来这里的。”
“那是为了谁?横……”周廷话还未说完便被卫昱洵瞪了一眼,悻悻收声,“横,横竖也是来这祭拜柳将军的。”
卫昀不置可否。
大军凯旋至此,柳县上下自然悉心接待,县尉亲自带他们去柳将军墓前祭拜,又说柳将军到底生在个好时候,正是镇江卫氏没落、其余几族未兴起、大齐青黄不接的时候,兼之北辽南侵频仍,北境战事接连失利,是以他这个无党无族的小兵才能凭军功一路升至镇北将军,倘放在现在……
说到这,县尉才忽然醒悟大齐最有权势的几个世族一半都在这,又默默闭嘴,卫昀只默然祭拜,不去理他,周廷到底气不过,临走时狠狠剜他一眼:“大人说的好容易。”
周廷要去城内几处柳将军常去的地方,卫昱洵则要留下处理往来文书,卫昀索性带着千承也离了大营,一路往城西走去,千承起初以为他早想好去处,见他一路问过去才知道,原来将军与他一样,也是个没头的苍蝇。
最后两人兜兜转转来到一处僻静宅院前,千承自觉上千叩门,很快从门内出来一个侍女模样的姑娘,只开了一道门缝,看了他们一眼又将门闭上:“尊客有何要事?”
“在下卫昱轩,拜读玉公子大作久矣,有一事欲请教公子。”
侍女隔着门道:“公子近来抱恙,不见客,尊客请回。”
“你!”千承一手按在门上,欲强行破门而入,教卫昀拦住了,“请姑娘转告公子:“罗嫣姑娘好则好矣,可惜身上影子太深,故不得善果。姑娘一说,玉公子自然明白。”
侍女将信将疑走了,千承听见脚步声走远,低声问他:“将军?”
“玉公子笔下人物罢了。”卫昀一笔带过,继而恨铁不成钢道,“阿承你真该多读些书,这样我如何对你委以重任!”
千承低声辩解他比起离秋已经好了很多,离秋才是那个没法被委以重任的。
“离秋总知道对女人尊重些,你方才那算做什么?你可是军籍上留名的人,怎么行事强盗似的!”
千承还未开口门便开了,侍女站在一旁:“方才失礼,将军见谅,公子请您进去。”又将千承拦下:“这位将军还请在门外稍候片刻,公子只请卫小将军一人进去。”
卫昀冲他微微颔首,跟着那侍女进去了。
虽是夏日,庭院内仍一片萧瑟,几株花树也长得不尽人意,卫昀甚而疑心这是否玉公子居所,怎么竟破落至此。
“久在病中,疏于清理,将军见笑了。”
庭院一头传来道女声,卫昀抬头望去,只见屋前站了一个戴面纱的女子,先前所见侍女扶她在树下落座,又为卫昀铺好草席:“将军请。”
“不想将军这样人物也会看小人信守胡写的故事,小人受宠。”那女子掩口咳了几声,“不知将军前来所谓何事?”
“我有一友人,她极爱公子那本《东岭月》,故特来代她问一句,月公主,最后可有同东岭将军结为连理?”
“将军大约久在军营,还不知情,我已就此封笔,不再写书。”
卫昀一怔,低声问道:“可是……”
“将死之人,实在无心写旁人如何幸福美满。”
玉公子又咳了几声:“洛城也久不卖我的书,公子惦念那人,或者已不在乎月公主最后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