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说后院两个字，便是鱼莹这样素来冷静自持的人也禁不住脸色一变，“五爷……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初来上海的第一夜，就见到必欢因为要去后院而遭到润珍羞辱的场面。虽然后来必欢用自己的办法惩治了润珍，却变相地送昔日的姐妹上了死路。而且阿曼和其他人每每说起后院时的表情，都是从骨子里透着三分鄙夷，那般轻视，那般不屑，仿佛后院所有的荣耀，都是用尊严所堆砌出来的。更何况，后院还生活着金枝。一想到她那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气势，鱼莹就禁不住一阵向往。
她也想成为金枝，甚至……想坐上比她更高的位置。
“你不用紧张。”五爷却没想到这么多，见她脸色瞬间变得雪白，以为自己冒冒失失地吓着了她，忙解释道，“后院虽然风评不好，但也还没到听着就一副紧张到闻风色变的地步。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我是不会逼迫你做不愿意做的事情的。何况……”他精明的黑眸一沉，语气变得有些古怪，“还有老九这层关系在，我是不会做伤害你的事情的。不然他那个驴脾气，要是真闹起来，我也头疼。”说着，真的露出一副拿唐九城无可奈何的神色。
鱼莹自然明白这层关系，微笑着点了点头，“五爷的意思我明白，只是不知道您要我去后院做什么？”
五爷吸了口烟，淡然地说道，“这件事说起来有些复杂，你要有个心理准备。”他叹了口气，不急不缓地说道，“你来在水一方有些日子了，人也比较聪明，是个难得的明白人。你要知道，如今在这乱世之中，想要活个明白，其实并不容易。”说到这里，看鱼莹的眼神也变得有些深邃，“以你这样玲珑剔透的心思，在水一方很多没办法放在台面上说的事情，相信你也知道了一些。你在老九家里养伤住了一段日子，有些话，该听的不该听的，也一定听了不少……”
五爷的声音微微顿了一下，试探性地看着鱼莹。他料想任何人听到这里，大概都会闻之色变，毕竟偷听别人对话又给人这么不留情面的当面翻出来，就是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油条也会面红耳赤下不了台，又何况是个从乡下来的没什么见识的小姑娘呢？谁知鱼莹不但没有变色，反而十分坦然地点了点头，虽然没有接话，但那轻松自在得模样，竟像是浑然没往心里去的模样。
倒是五爷明显愣了一下，反应了半晌才噗嗤笑了一声，继续说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也不和你藏着掖着的了。想必在水一方背后有个大老板，而我只是面上装腔作势帮人打工出力的事情，你也多少有些耳闻吧？”
五爷到底想要干什么？
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些平日不会提的事情呢？
鱼莹心里闪过一丝诧异，她浅浅点了点头，“听别人提到过。”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算答了五爷的问话。五爷越发觉得鱼莹有些不可思议，自从鱼莹来到在水一方之后，他要处理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而且一件比一件棘手，他放在店里的心思本来就少，若非唐九城会钟情鱼莹，大概这样的姑娘，一辈子也不会入了他的法眼吧？就连这次安排鱼莹去后院，他也是本着一本万利的打算去的，既能将唐九城与她暂时分开，缓解了唐九城对她的痴迷，又能探听到关于后院的消息，一举多得，何尝不可？以鱼莹这样的身份，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唐九城与她的事情的，既然这样，就养为自己的一枚棋子，为自己效力，事情办妥之后再丢弃掉，又有什么大不了？这偌大的上海滩，每天不知有多少像鱼莹这样的姑娘死掉……像润珍，像彩燕……
只是，和鱼莹越多接触，越觉得此人不简单，这样一来，自己的计划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又或者……他可以在她的身上谋取到更多的利益。
五爷按灭了香烟，稍稍坐正了身子，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件事也算不上什么秘密，只是有这么一层窗户纸没捅破，大家也就都心照不宣的背地里议论几句，到底不敢拿到明面上来说。想要把你送去后院，多少和这位大老板也有些关系。”
鱼莹嗯了一声，“五爷请讲。”
“这件事说起来，还要从在水一方的最初说起。”五爷稍稍眯起了眼，口气也变得异常沉稳，“当初我们唐家的几兄弟还在黄埔江岸争地盘讨生活的时候，有一日忽然来了个人，说是从重庆那边来的，想要在我们的地盘上张罗一桩买卖，要谈谈合作的事情。当时我上头还有个四哥，他又是个极精明的主，和这个人只谈了几次，就拍板做主定下了这桩生意。后来我问四哥具体情况，他说要我不必插手，具体的事情由人家操作运行，我只负责装模作样的做个面上的老板就行。我当时有些不明所以，但既然是四哥的意思，自然不会反对，这件事也就这样敲定下来。我只记得当时与我们对接的那个人姓郑，四十多岁的年纪，肥肥胖胖的，笑起来倒是很和气，很像个掌柜的模样。老郑为人和善，办事也还利落，与我们相处颇为融洽。有来有往，大家的交情就渐渐好了起来。老郑嘴巴很严，基本上一问三不知，很会耍滑头，只不过有次他喝多了酒，醉醺醺的和我们絮叨起来，说什么自己也不过是给人卖命出苦力罢了，这些事情后面其实都有重庆一个富商顶着，他不过是给人家出出力跑跑腿。在水一方开业的第二年，老郑在从重庆来上海的路上病死了，我当时还想，这些年都是老郑上海重庆两边跑，互通消息，如今他死了，在水一方的生意还能继续下去吗？没多久，这位背后的富商和我取得了电话联系，还叮嘱安慰了一番，自那以后，一直都是他和我们互通消息……”五爷说到这里，似乎陷入了回忆，整个人都变得十分沉重。
鱼莹眨眨眼，“五爷的意思是说，这位幕后老板没现身？您也没见过他本人？”
“不瞒你说，自在水一方开业到今天，我还从来都没有见过他本人呢。”五爷说起这个，忍不住无奈地笑了笑，“每年年底，他会安排个可靠的人从重庆过来，将这一年的账算得清清楚楚，然后带着钱走。他留给我一个电话号码，如果在水一方有什么事儿，我就打电话通知他，由他出面来解决。我一直好奇，他到底有多大的本事，能把事情安排的如此明白？上海离重庆这么远的距离，如今又兵荒马乱的四处都在打仗，他怎么能把手伸到这里来呢？”
鱼莹没有接话，低头沉思了片刻，忽然问道，“五爷没见过这位幕后老板，后院的人难道见过？”
五爷一听，顿时露出满意的笑容，“你果然是个不简单的，我才说到这里，你就明白了。没错，我没见过大老板，但后院却有人见过。当时在水一方创建时，老郑就说，以大老板的意思，只怕不想只做一门生意，还有其他的想法。那时候的上海滩正是最乱的时候，虽说不打仗，但政府名存实亡，完全是个摆设，各个帮派明争暗斗，盗匪猖獗，流莺暗娼数不胜数，大老板想做什么买卖，老郑一开口，我就已经猜到了。咱们既然是明面上的老板，大老板想要怎么干，实际上是与我没什么关系的，我只领着分内的钱做分内的事也就完了。不成想后院的生意一起来，竟然收益颇丰，是咱们前院的几倍不止。也正因为如此，大老板对后院的生意更上心一些。后院的管事阿秀从前和我也还算有些交情，有两次我从她的话里听出大老板曾经亲至过上海，还住在了后院，但阿秀办事谨慎，有些话点到为止，多一句都不肯多说，任你怎么努力都打听不出来，但我想……大老板既然到过后院，除了阿秀之外，必然还有其他人见到了，总该有些消息才对。”
“所以五爷想让我去后院，帮忙查查关于大老板的事情？”鱼莹凝眸望着五爷，又道，“可我好奇的是，五爷和大老板合作了多年也没想过打探虚实，怎么这时候对他又感起兴趣来了？”
五爷淡淡地笑了笑，“和聪明人办事就是痛快，你能这么问，足见心智，若非见你遇事不慌不乱，既有主见又有脑子，我也不会把这样的事情交到你的身上。”他轻轻一叹，似乎有些担心，“鱼莹，你要知道，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交给别人，我是绝对不放心，不然打草惊蛇，试探不成再被大老板得知，以为我有不臣之心，那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亏大了。”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为什么现在才对大老板的身份好奇，当然是与局势有关。老九受伤的事情你是知道的，我也不瞒你，下手的人就是近两年新起来的一个帮派，做的是大烟的生意。我们唐家在上海滩混迹多年，看惯了风起云涌，能立住脚跟，除了兄弟齐心之外，再就是占尽了天时地利。我不妨说一句大话，像火龙帮这种小帮小派，我其实是不会放在眼里的。不过事情发生后，却有一件事让我有点儿意外，他们竟然通过关系找到了大老板，让他从中说情讲和，这才是真正让我震惊的。大老板人在重庆，即便来过几次上海，到底不是自己的地盘，为什么会插手火龙帮的事情呢？我甚至在想，会不会火龙帮也是大老板的生意之一？他在上海滩除了在水一方，还有什么生意？”
鱼莹越听神情越凝重，等五爷说完，沉吟了半响没有说话。
五爷似乎有些疲惫，舒了一口长气，“我越来越老，越来越力不从心，但老九还年轻，总要为他谋一个好一点儿的将来，不能让他有事，不然将来我到九泉之下，也没脸见爹妈兄弟。如今上海滩也是面上的平静，内里不知多少漩涡呢，多知道一些事，总比糊里糊涂强，所以我对大老板的身份就有些好奇，想要一探究竟。”
鱼莹冲他一笑，“别的先不说，九爷想把我安排到后院去，只怕也不简单吗？那个叫阿秀的就不会防备吗？”
“你无需担心，这件事我自有办法。”五爷笑得有些底气，“我既有这样的安排，自然早有计划。”
“好。”鱼莹干脆地点了点头，“这件事儿有些仓促，五爷要容我想一想。”
她若是一口答应，五爷想必还会有些不安。把时间拖久一些，双方都能沉下心思筹谋一番，都得好处，也没什么不好。
果不其然，五爷甚是满意地笑了笑，“成，我给你三天的时间，你回去想一想。不过……”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有些谨慎地笑了笑，“老九那边，最好不要知道这件事，你说呢？”口气虽然像是询问，但却透着一股威胁的意味。
鱼莹面色如常地点了点头，“五爷放心，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是知道一点的。”
“好，那你出去做事吧。”
鱼莹这才告辞，轻快地处了办公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