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穿着长袍马褂，外面穿着那件黑色的貂裘，他一走进舞厅，就把貂裘脱下来交到了身后的高盛手里。红润的脸上带着自然的笑容，亲近的和邻桌几位相熟的客人打着招呼。态度得体，神色如常，似乎根本就不知道周琛与曹金华的到来。
周琛的视线在他身上一扫而过，眼见着他举止从容的和人聊天说话，再想到自己倒在血泊中的大哥……即便极力克制，但眸子仍旧微微一沉，脸上的青筋也明显的爆了出来。
马经理已经快步地奔到了五爷的身边，热络地招呼道，“五爷，您来了。”
五爷冲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我看外面的天气不太好，还以为生意也会受影响，没想到捧场的客人还真来了不少。”
马经理连忙说，“何止呀，还有稀客到场光临。”小心翼翼地引着五爷走到了周琛所坐的桌子前，“五爷，容我为您引荐，这位是漕帮的新任帮助曹先生，这位是火龙帮的帮主周当家。”
五爷客气地冲两人点了点头，“名头都是听过的，却是第一次见面。”对着曹金华客气地说道，“我和你父亲有些交情，小时候还抱过你呢。你父亲这辈子也不容易，如今漕帮的责任落在了你肩膀，你可要好好做，不要辜负你父亲的一番心血啊。”完全是一个长辈在教育小辈的口吻。
曹金华忙起身相迎，极为恭敬地答应了一声，“是，多谢五爷指教。”
“我和你父亲平辈论交，我还要叫他一声大哥呢。按辈分，你应该叫我一声五叔才对。”五爷很是客气地望着他，“以后漕帮有什么事儿需要解决，大可过来找我，只要是我能办到的，一定会尽全力帮你，绝不会推辞。”
曹金华微微一愣，有些喜出望外地说道，“多谢五叔。”这一声五叔叫得倒是分外的发自肺腑。
周琛在一旁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看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心中忍不住冷笑了一下。
到底是在上海滩熬了多年的老狐狸，三言两语，就拉近和漕帮的关系。打蛇打七寸，抓人抓软肋。曹金华如今急于坐稳帮主的位置，任何人这时候对他一星半点的提携都等于是雪中送炭，他又怎么会拒绝这样的橄榄枝呢？更何况，唐家的势力如今也是不容小觑的。虽然早就知道曹金华是那种墙头草两边倒的个性，但亲眼见到，周琛还是有些鄙视。
他淡淡地把脸转向一边，懒得再看五爷与曹金华之间浮夸又表面的交好。
五爷说完了话，终于像是想起了他的存在似的，真诚地说道，“周帮主，今儿吹了什么风，您怎么有空光临了？”一边说，一边抽出张椅子，缓缓坐下了。
周琛淡淡地笑道，“家兄的丧事已经处理完，我闲着没事做，正巧有事要和曹帮主商议，就登门打扰了。怎么？五爷不欢迎？”
“怎么会？”五爷听到‘家兄的丧事’，禁不住眉头一挑，笑得格外有深意，“您能来这里坐坐，是我的荣幸，我又怎么敢不欢迎呢？”以他的身份与年纪，当周琛的父亲也不为过，但他还是压低了身段，把话说得相当客气，也算给足了周琛的面子。
周琛只是随意地笑了一声，拿起桌子上的餐巾，不急不缓地擦拭着衣襟上的酒液。五爷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不悦的对马经理说道，“你是怎么管教人的？怎么如此不小心？若是旁人也就算了，怎么就把周当家的衣服弄湿了？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找个手脚麻利的小子，赶紧去附近的洋行买一套新衣服回来给周当家换上？没心肝的东西，难不成就让周当家穿着件湿衣服喝酒吗？”
原本以为周琛的衣服湿了，就会告辞离开，谁想到他还坐着不走呢？
马经理忙赔笑着说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五爷别恼，周当家别气，我亲自去洋行选一件适当的衣服回来。”五爷这才脸色稍霁，满意地点了点头。
倒是周琛叫住他，“哪就这么麻烦？我又不是个娘们，衣服湿点怕什么？马经理若是觉得抱歉，就再送瓶好酒来就是了，刚刚那瓶可真是可惜了。”
马经理偷偷瞄了眼五爷的表情，见他没什么异样，这才笑着点头，“这有什么可惜的？我马上让人去取，马上就取。”
不一会儿服务生取了瓶新酒过来，五爷亲自为两人倒了酒，“这是从英国人那里弄来的，数量不多，可不是谁都能喝得上的。今儿马经理也算下了狠心，舍得拿好酒招待客人了。”
马经理忙说，“好酒原本就是留着招待贵客的，今儿贵客到了，那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周琛举起杯，一言不发地仰头干下，把酒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阴晴不定的双眸死死盯着五爷，一字一句地说道，“果然……是……好酒！”
高盛等人都屏住了呼吸，聚精会神地盯着周琛的动作，唯恐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枪……
高盛的手已经放到了腰间，指尖触碰的坚硬与冰凉让他稍稍放下了心来。他有自信会先一步掏出枪，替五爷解决掉麻烦。
五爷面色如常，不为所动地又为周琛倒了一杯，“既然是好酒，那就多喝一点儿。你们年轻，身子好，这点儿酒根本就不算什么！我却是老了，一杯下肚，人就没精神了。”
曹金华只觉得心脏正剧烈地跳个不停。
这个周琛不会突然发疯，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吧？眼下可是在在水一方的地盘，别说来人只有他们俩，就是再多几个，也未必是人家的对手。
如果他突然出手……
那样的话……他岂不是也要被拖下水？
一想到这里，曹金华急忙插话道，“如今洋人的水利运输很是发达，若不是这样，这些洋玩意想要进入咱们中国的市场，怕还得等个几十年。如今洋行遍地，反倒是老祖宗的东西，越发不受人待见了。”
五爷接口道，“洋人的脑袋好用，喜欢捣鼓一些新鲜玩意。那火轮车不也是他们发明的？听说就连着电灯电话，都是人家弄的。放到过去，这个时间大家早在家睡了，哪还有这样的地方跳舞热闹呢？”
周琛异常安静，这一次举起酒杯，倒不急着喝了，对着酒杯反复观察，似乎想要透过杯子看出些什么东西来。马经理好奇地问道，“周当家，怎么了？是有什么不对吗？要不要我叫人换个杯子来？”还以为是他嫌弃杯子脏。
“没什么。”周琛淡淡地摇了摇头，又把杯子放下了。
曹金华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他如此，自己杯子里的酒也不敢喝了。
五爷见四下安静，大家都聚精会神地盯着这边，稍稍皱了下眉头。周琛来在水一方，多少有些诡异，这事儿若是给有心人传出去，怕是要起一些不必要的风浪。因此五爷悄悄冲马经理使了个眼色，马经理立刻会意地转过身，“怎么音乐停了？大家来在水一方是为了热闹的，怎么歌舞能停呢？”
他这么一说，乐队那边赶紧又弹奏起来。马经理又冲舞女们示意了一番，立刻有人精明地拉着客人走入了舞池，气氛渐渐热闹起来。
五爷满意地轻轻呼了口气，多少算是放下些心来，“两位难得来一次，怎么不叫人陪着跳支舞？我手下的这些舞女虽然不成材，但舞艺还是不错的。”
曹金华微微一笑，又看了看周琛的脸色。
周琛望着舞池的方向发呆，仿佛没听到似的。曹金华只能尴尬地说道，“我们舞技不好，就不出丑了，还是老实坐在这里看比较好。”
五爷不置可否，三个人都不说话，气氛顿时安静下来。
马经理小心地往这里瞄了几眼，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
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一曲尚未终结，舞厅门口的方向走来一个挺拔的身影。原本还在妖娆扭动的身躯在见到这抹身影之后，本能地望向了五爷那一边。五爷也察觉到了异样，顺着众人的视线望过去，顿时愣住了，“老九，你怎么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