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直照在观海亭前，皎洁如雪，随着固定的步子声响起，亭中三人一齐向亭前看去。只见花树之间，一个灰衣少年信步走出，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腰下佩剑，目不斜视。
李但是微笑道：“走直线还是比你绕路要快一点。”
韩羲面无表情，也不回答，看到亭中那对璧人，眉头微皱，是没想到今夜此处还会再有他人。
李但是哈哈一笑，对着亭内两人便说道：“这是我的同伴，亦是来看这海上明月的，不知进亭方便否？”
那两人自无不许，白衣女子纤手一挥，竟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把折扇来，开扇笑道：“还请落座。”
韩羲自然进到亭来，第一眼就看到了台上的古朴短剑，瞳孔一缩，却是不动声色地坐到了李但是身边，沙哑地说道：“两位好雅致，竟和我这位朋友不谋而合。”
那被称为阿遏的男子笑道：“我可没那样的雅致，也是家姊拉我来的。”
韩羲听到这句话倒有同病相怜之感，投以一个理解的眼神，随后解下剑来，放在台上，手掌压在其上。
李但是早已把沉阴杖放在身后，此刻更是放浪形骸，后靠亭柱，极目远眺，看明月沧海的盛景，竟然隐隐觉得能听到五十里外的潮声。
此间四人都不是善谈之人，来此也不是为了谈玄论道，此刻自然各行其是。阿遏目光内敛，放于短剑之上，不知在考虑些什么。
韩羲则是闭目养神，隐隐有气机流转，似乎竟是在此地修炼了起来。唯有李但是和那女子仍在赏景，月光拍案，卷起千堆雪，一时心旷神怡。
此间安静下来，一时寂静，唯有风声，松涛声，竹海声和听不见的潮声。
不知过了多久，月过中天，夜至三更，白衣女子忽然幽幽道：“皎皎明月，何时可辍。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李但是讶然道：“风月正好，何忧之有？”
黑衣青年移目笑道：“日出月消，风过无痕，人岁不满百，乃是人间之忧也。”
李但是闻言心神一摇，不过仍是笑道：“人生代代无穷已，总是来过。”
“不错，不错，阁下此言甚妙。”黑衣青年先是一怔，随即又是洒脱而笑。
李但是接着笑道：“当年此地谢公谈笑净胡沙，今日虽已不在，但风韵犹存，千秋如此。我辈中人，正当如此。”
韩羲听到此言也是睁开眼来，嘿嘿一笑，不发一言。
另两人目光一接，也是对李但是所说的话不做评价，黑衣青年岔开话题道：“我看这位小兄弟佩剑，也是江湖中人？”
李但是闻言向韩羲看去，觉得自己好像一直把他想的老了一点。他虽然心智已经成熟，但面容仍然稚嫩，不过十六七岁罢了，这一声小兄弟也没叫错。
韩羲沙哑道：“这剑不过雕虫小技，装饰大于实用，还算不上江湖人。”
白衣女子却莞尔一笑，把月光的风华都比下去了，纠正道：“江湖在天地之远，心远便是在江湖了。”
李但是抚掌笑道：“甚妙。”
三人相对而笑，正欲再谈，却忽有奇怪声音响起，隐隐若在天边，却又近在耳旁，沉重时如雷声，清越时如笛声，李但是诧异之间，那两人倒是心神一振，站起身来。
李但是亦起身，再朝东海望去。
只见明月之下，地平线上一条白线平移而来，势不可挡，就像千万匹战马一齐飞奔，直到撞在黑色的石崖上，来回激荡。
黑衣男子见李但是面露惊色，诧异道：“阁下今夜，不是为了这东海大潮来的吗？”李但是还没回答，白衣女子就先一步笑道：“阿遏，恰逢其会，远比我们这种可以而来要雅的多了。”
李但是似乎此时才回过神来，笑道：“久闻钱塘之潮乃天下一绝，却不想这春山观海亭看东海大潮犹胜钱塘。只是不知这潮声如何能传这么远，到此亭来？”
黑衣男子微微笑道：“阁下有所不知。”他举手遥指海边石崖，说道：“离此四十里那片便是回声崖，石上多有窍孔，海潮来时，海水灌入，海浪长拍。那回声崖上的七窍石便将潮声放大，传到此间来。”
他微微一顿，又道：“奇怪的是，似乎只有此山此亭能听到这阵潮声，而方向如果不对，此处也听不见了。所以潮声时断时续。”他说到兴起，剑眉倒竖，面上含笑，道：“据说当年剑神叶吹雪就是在那片崖上斩断了扶桑剑圣的居合剑，扬我国威。”
韩羲不知何时也已经站起，听这黑衣男子述说剑神当年事迹，沙哑地说道：“何止叶剑神。十年前东山居的谢弈石居士不也是在那座崖上以东山剑法压住扶桑九子，就算不及叶剑神，也是此间盛事了。”
黑衣男子脸上却露出了奇怪的表情，不接韩羲的话茬，轻轻一笑，转身对着白衣女子道：“阿姊。亭外风大，小心着凉。”
那女子嗯了一声，合扇负手，并不回头，仍在观望东海。长身玉立，舒朗有林下风气，静如明月。
气氛好像比韩羲弄得有点尴尬，又是沉默了下来，仅有潮声时断时续。李但是心神恍惚，突然沉到丹田之间，朗然内视，
只见仍是七龙锁空，不过这空随着潮声却是此起彼伏，隐隐冲击着青龙所成的锁链。
这股空要是冲到七星链外来，李但是也不知道会起什么奇妙变化，不过他也不在意，纵浪大化，无喜无惧。
山中无甲子，人进到这种内照中来也是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李但是只觉倏忽之间，丹田之中的涟漪又停止了，耳边潮声也是变低了，近乎不可闻。
他才回过神来，只见月落西天，东海之潮已经退了。他心神具空，忽做长啸，虽无内力，但仍是中气十足，径上九天。
随着他的啸声，又有清越鹤唳从崖下发出，一团黑影冲上山来，直飞高空。淡月清照，才看的清楚，原来是一只白鹤，被李但是的啸声所惊，夜中飞天。
那两人畅笑，白衣女子摇头道：“鸢飞戾天，鱼跃于渊。此夜兴致尽矣，两位后会有期。阿遏，走吧。”
黑衣男子亦笑道：“两位有缘再会。”说完也不等回复，就抄起台上短剑，跟在已经飘摇而去的白衣女子身后，从湖上踏过。
两人具是长袖宽带，衣裳飘飘，足下微点，身影腾挪，就在白石之上飘过，居然无声，浑不像人间之客。
李但是看着两人远去，感慨道：“真是两个妙人，感悟天地，合乎自然，方是大道。”他这话其实也有规劝韩羲多体会大化之美的意思，不想这个少年就沉在仇恨之中，仅仅练死剑。
韩羲却冷笑道：“人？你就不怕来这春山观海亭，遇到的是鬼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