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不认识路,戴湾乡又特别偏僻,连证一路问人,跌跌撞撞招待周渠家中的时候已经将近午夜了。深夜的乡间,冷月融融隐在浓雾之中,内衣早就因为赶路而变得汗湿,偶尔听到几声鸡鸣与狗吠。
只有一家还亮着灯。
周渠坐在门槛上,看到来人不是父亲确是连证,心中已经轰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听完前因后果之后脸色更是瞬间变得青白。
连证看到了她的不堪,柔声安慰道:“我走了好远来给你报个信的,你先躺下歇会,天亮了我陪你去城里,到公安机关问个清楚吧,说不定是抓错人了呢……”
周渠只是使劲地咬着下唇。连证侧目看她觉得不对,发觉牙齿越咬越深,此时牙齿已经咬破皮肉留下嫣红的一条血印来,触目惊心。连证连忙伸手抠开她的牙关,“周渠,你清醒一点啊!”
周渠似乎这才回神,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我现在就要去找他!”
“你现在怎么去找他呀?乡间公交已经停运了,我花了六个小时,袜子都磨破了才找到你家……”连证苦口婆心,但没有提自己在路上摔的那一跤,胳膊上被地上的碎石割伤的血肉模糊了好一块。
“开拖拉机走。”周渠转身回屋拿了一个老虎钳,然后沿着乡间小路走到了村部大院,咬牙切齿地用力砸碎了门锁,然后跳上大院里停放的的一辆“常发牌”拖拉机。寂静的夜里,拖拉机轰隆隆地的启动声惊的周围人家鸡鸣狗吠,撕破了戴湾平静的小河河面。
连证呆立当前,只觉目瞪口呆,一时不知道是该说她强行撬锁不对,还是说她十岁的人就去开拖拉机不对。她的行为、反应统统颠覆了自己的认知,月色下这个尚处幼年女孩,神色宛若修罗,看着她的眼睛,连证觉得背后发冷,竟然感到了畏惧。
“你是不是疯了!你不能这样开着公家的拖拉机走掉啊?”他挡在周渠的拖拉机前面。
“我不是疯了,我一直都很疯,只是我压抑着自己的欲望罢了”周渠仰着下巴,“上来吧,我开的很好,你不会有事的。”
连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上车。周渠的个子一起就是十岁女孩的个子,腿长也不过勉勉强强够到刹车。但他还是上车了,鬼使神差一般,上了这辆车,然后把自己的一生都和她的命运绑在一起。她开拖拉机的样子疯狂、肃杀,宛若修罗,不像地球人。在咚咚如鼓的心惊肉跳中,连证这样子想。
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真的会一语成谶。
她的身世,比自己曾经的了解的,要复杂更多。
***
王凯云没有忘记自己凌晨两点和妈妈的约定,但是现在他已经无法遵守诺言了。
为了朋友,他决定去见一见自己的父亲——南泰市检察院公诉一科科长王建国——批捕了收留了自己的挚友周建新的人。但是在检察院,他质问的话还没说完,父亲就劈头盖脸对他一通狂骂——
“我要批捕谁还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你算什么东西?”
“他稀罕养你,我不稀罕养你!我犯不着为了你这个小东西去冤枉他!”
“你愚蠢至极,跟个杀人犯交朋友!我没有你这样眼盲心盲的蠢儿子!”
说不清是谁先动的手,他和自己的亲生父亲面目狰狞的扭打在一起。尔后急匆匆赶来、闹不清楚状况的几位法警手脚并用也掰不开他俩之后,无奈使用警棍猛烈打击了他的前胸和后背。他感到一股腥甜的血味在口中扩散,愤怒中他掐住了王建新的脖子——他并不想真正的伤害自己的亲生父亲的,只是想要制止父亲捶向自己胸脯的铁拳,手指之间并没有用力——但法警误会了他的意图,以为他要掐死王检察官,不得已操起警棍用力地砸向他的后脑勺。
耳朵仿佛瞬间听不见声音了。王凯云躺在地上,视线中是脑浆混着血液从额前流向地面,……然后是父亲瞪着都要掉出来的眼珠子和撕心裂肺的哭喊——“不!不……儿子!儿子啊!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痛苦了,身体仿佛一下子变的很轻很轻,灵魂疏然地从肉体分离。飘在上空看到自己的肉身,和父亲王建国从未见过的对自己的眼泪和在乎,然后是周渠后面跟着连证,两人正从检察院外的楼梯上飞快的奔跑进来,气喘吁吁地冲向事发的办公室外走廊——
她头发都散开了,推开了凑在自己“尸体”旁边的几位法警,哭喊“王凯云!你不准死!我不准!”然后仿佛一粒石子激荡到水面一般,灵魂看到的时间突然掀起了涟漪,王凯云不知道怎么精确描述这种情形——然后“哒哒哒哒”的声音响起在耳边,在情形过来的时候,时间突然倒流回了三分钟之前。
他的手指再次触碰到了父亲的脖颈,喉结的凹凸在手掌之中清晰可见,只是这一次,当警棍砸向自己后脑勺的时候,有一个人冲上来挡住了。
那个人是周渠。挨了重重的一警棍,她僵硬地倒在地面上,一动不动,嘴角有血液流出来,呼吸微不可闻,眼神也似乎涣散。王凯云也被打的不轻,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利器,手脚并用爬到她身边,看到她眼睛里滚出眼泪来,嘴角翕动着说:“你不要死……我们还要一起等我爸爸回家。”
“嗯。”王凯云答应她。
然后王凯云便因为重伤而昏迷了过去。混沌中似乎听见救护车的声音和连证请求医生致电自己母亲的声音,但是他无力回应这一切。再次醒来,是在手术室里,他盯着蓝色的无影灯,问护士小姐,“现在几点钟了?”
护士小姐说:“已经凌晨四点多了,天快要亮了。”隔着口罩她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和温柔,“你肋骨断了四根,不要再说话。”
四点了啊……母亲大概已经上船去了B国了吧。终究还是没有赶上。
王凯云闭上眼睛,今天一别,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
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了,睁开眼睛看到的确实连证正拿着一把水果刀,在床边笨手笨脚的削苹果。看到他醒来,连证一双漂亮的眼睛充满了担忧地凑的很近、很近——
“你居然逃掉晚自习,这还是我认识的连证吗?”也不知道为什么,人在绝望到了极点的时候,反而可以厚着脸皮嬉笑,开不靠谱的玩笑。
“……”是被噎住了的表情,连证放下苹果,“我的实力全校第一,就算逃一节课、两节课也能吊打其他人。”
还是这样骄傲,王凯云心里想,但他有骄傲的资本,有和谐美满的家庭,父母都各有大好前程,学习成绩又好,人生中仿佛没有什么值得烦恼的事情。
“我一直打你妈妈电话,但是联系不上。你妈妈教育局的同事,说她好久没去上班了。”迟疑了一下,连证还是说了,“你爸一直在医院陪你,刚刚才走的。”
王凯云缄默。母亲联系不上,是个好消息,说不定她现在已经顺利的踏上了B国的土地,离开了喜怒无常的凤凰男丈夫,和初恋情人一起开始了崭新的人生。母子一场,情分很深,但缘分很浅,祝她以后都好。因为周建新的突发事件,自己没有赶上母亲的船,固然非常遗憾,但是天高水远,总有再相逢之时……他会等,他也等得起。
“周渠呢?”王凯云问。
“她看似伤的很重,上担架的时候人都不能动,但是到了医院检查却是一切完好。后来她说她有事要处理,就走了。”
“嗯。”
对话至此为止。其实两人还有更多的话想问彼此,比如周建新到底是什么情况,王凯云又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冲动……比如那种时间倒流死而复生的体验,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两人都只是互相瞪着眼睛,终究没有再说。
朋友之间,最可悲莫过于交浅言深。但更多的时候,可悲的是交情明明不浅,但依然害怕交浅言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