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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天一生水

天一阁的浴池是三阶跌成的水瀑,用的是山顶泉的活水,水中漂着在剪云山看见的红色花朵。姚瑟很久,没有用这样讲究的浴池沐浴了。

“你们且出去吧,我自己可以的。”“五姑娘何时会自己洗头了?”谷门的女弟子说起话来神情十分娇俏。“我...我半年前是不会的,可是现在..”“五姑娘有半年没有好好沐浴了,真是可怜,今日让我们姐妹侍奉小姐沐浴吧。”另一个女弟子笑道。姚瑟没有别的借口了。

她任由她们用皂角帮她清洗头发,她都不好意思去瞧,淌过自己的泉水已经浮上一层泥,她双手捧起天无涯塞给她的几粒石子,她明白他的意思,她用力清洗这些石子,让它们一颗一颗都有了神采,好像比她发间的晶石还美。此刻她却有些舍不得拿它们做暗器了。

“真是稀奇,我怎么还稀罕起这些石头来了。”姚瑟自顾自地笑笑,慢慢将头埋进水里,女弟子们正相顾惊疑,姚瑟不一会儿又从水里忽然站了起来,水花溅得她们满身都是。姚瑟得意地笑出声来,小时候她总爱这么玩,常常弄得贾府的侍浴的侍女满身都是水。

“小姐,更衣了。”

姚瑟没有想到,谷门掌门为她准备的是一件杏黄色的衫子,外面罩着明黄色的薄纱,在隆冬季节里,分外显眼。为她更衣的女弟子眼中也都是艳羡之意。“这看起来像是红纱坊的手艺,他怎么知道,我爱穿红纱坊的衣裳?”红纱坊是昭阑的一家小制衣坊,只出精品,贾府多次要买下这个作坊,却被断然拒绝,姚瑟也爱他们这点傲气,一直都是他们的顾客。

女弟子端来了镜子,让姚瑟梳妆。姚瑟很久没有这么静静地凝望自己了,镜中人显得有些陌生,她凝视着自己,却仿佛凝视着别人。忽然姚瑟“呀”一声叫了出来,“我的珠花不见了!”“什么珠花?”“一朵暗紫色的,你们可有见过?”自从从贾家离开,姚瑟一直留在身边的,只有这支出自巧手金娘手艺的珠花了。

“我们并没有瞧见,小姐,丢掉了就丢掉了吧。这里也有些紫色的珠花可以选,不如戴这一朵吧?”女弟子递过一支新的珠花,姚瑟呆坐不语,也没有接过来。她愣了一阵,将铜镜倒扣在桌上,仿佛不想将自己看得太清了,喃喃自语,“是啊,丢掉了就丢掉了吧。”

午后,易困。姚瑟觉得自己有点站不稳了,她揉揉太阳穴,“好累啊,好想睡一觉。”“是啊,小姐,睡一觉吧。”女弟子扶着姚瑟往里走,没想到,浴室之外,有一间卧房,姚瑟再也支撑不住,便睡了过去。

深冬的苌楚便是这样,午后才露脸的太阳,不一阵,又回躲进云中。风卷起淡青色的长帘,空阔而幽暗的长廊仿佛永无尽头。天无涯从没来来过剪云山顶,他知道这里是谷门的天一阁别院,十年前,谷门掌门独孤正昊就搬来这里长住了。

天无涯放慢了脚步,连呼吸声也压到了最低,停在廊檐上的麻雀也对他的来访毫不知情。长廊尽头的摇椅上,有个白衣长者在喂养鸽子,他躬着身,鸽子停在他手里啄食。“慢些好孩子,别着急,也不要太贪心了。”长者怡然自语道。

天无涯在他身后站定,不敢往前,不知怎的,他对这个从未见过的人,自有一番敬畏。“你来啦,本想着,今天该是一个好天气,可是太阳还是不大赏脸,这么快又躲起来了。”长者没有回头,这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对天无涯说的,但他一定被发现了,便拱手说道,“前辈,在下...”

天无涯一出声,鸽子就被吓跑了,长者叹了一口气,“从岭南飞来的鸽子,刚歇了一口气,就被你吓跑了,真是可怜。”天无涯往前走了数步,他看见喂鸽的长者白袍很长,像随风拂地的长帘。他举目望着天外,见天极一线异色,须臾便成五彩,阳光终于穿透雾霭,洒满大地。

“前辈。”天无涯拱手一拜,“谷门墓地里,有一副星宿图,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知道,却又不是真的知道。”长者笑了笑,“这句话,很有意思。”

“有怎么没有看见姚姑娘。”天无涯看看四周,“你已经在江湖上磨砺了这么久,现在倒为一个小姑娘不安起来。”他的语气里,带着些微的嘲弄,说着话,他摇着轮椅转过来,头发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但他的目光却十分柔和。

“想必阁下知道我们的来意,姚姑娘只是一个小姑娘,前辈不会为难她对吧?”“年轻人,她是别人的妻子,你可知道?”天无涯一愣,是啊,他在华堂之上劫走姚瑟,可是他忘了这个,总觉得姚瑟像是天生就是他的同伴一样。

“她还不是,我记得,那时候他们还没有拜堂。”“现在已经过了未时了,说不定,已经是了。”谷门掌门似笑非笑。天无涯一惊,喝道,“她在哪里,姚瑟在哪里!”他不能在浪费时间了,转身便向刚刚走来的长廊走回去,白光一现,之前飞走的白鸽,忽然飞了回来。

待他们落地,天无涯才看清,那并不是白鸽,而是七个持剑而立的白衣少年,他们轻轻地落到地上,惟恐惊落一片枯叶。天无涯一惊,“七星北斗阵。”这七个少年的走位与墓中石棺一模一样。

晚风袭来,这一仗,避无可避了。

天一阁脚下的风虽然不比山顶璇玑台的大,却也足以吹动这一袭水晶帘。风钻进她的床幔里,水晶帘动,相击出叮叮响声。

他很久没有见过她如此酣睡的模样了,以往她总是很快乐,连睡着的时候,都带着花样的笑靥,可是如今她看上去那么忧愁,那么苍白。“五妹。”他轻轻唤她,姚瑟的眉毛微微颤动着,却没有睁开眼睛。

“三哥向你保证,日后都会保护你的。”他握住姚瑟的手,她的手臂上有了一些伤口,不再是以前那个不知世事,远离江湖的少女了。“瑟儿啊,从小,我就让着你,也没有指望过你会报答我,只是希望,你可以理解我。”贾诚放下她的手,伸手去解开姚瑟领上的纽扣。

天无涯被困在阵中,却丝毫不乱。这个针法对他来说有种十分亲切的感觉。可是片刻豁然开朗的神情之后,他又陷入了更深的困惑,“难道,我学的天水诀,和谷门的七星北斗阵,师出同源?”无暇细思了,对方攻势已至,白衣剑者体态轻盈,凌空而起,仿佛涉水而过,这形同天水诀中的“尽挹西江”,另外两个人从左右包抄而来。

天无涯从来不会随身带剑,他知道自己不能空手去都剑阵,如果姚瑟在侧,倒可以借她的小剑一用。可是,此刻,姚瑟必定也在面对险境,他必须要尽快去救自己的同伴了,天无涯跃出阵外,取下头顶上一枝结着寒梅花蕊的树枝。

天无涯拿这枝看似柔弱的树枝,正面攻去,与包抄而来的两人剑尖相触,对方只感到一股刺痛,几乎同时将手缩了回去,功夫弱的那一个,手中的剑被天无涯顺手躲了下来,这一招叫作,“细斟北斗”。

但七星北斗阵并非浪得虚名,他们瞬间变换阵法,失了剑的小弟子也没有慌,以指为剑,分守七个阵位,共同进攻天无涯周身七处大穴。天无涯一慌,怨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毕竟石棺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他实在太大意了,活人的阵法自然是随意多变的。

七星阵变化甚多,宛如夏夜星辰,斗转星移,行迹虽然难料,章法却有规律,“好一个天一阁啊,天一阁...”天无涯想到天一阁的时候,忽然一怔,想起了在墓室看见的光点,他最后发现那光点若按照七星的形状排列,便会拼成字,那么,第一句就是,“天一生水,水衍万物...”

贾诚还想动手去解开姚瑟的第三颗纽扣,他的指尖被什么刺中,渗出血来。姚瑟的眼睛睁开了,她轻轻一叹,“三哥,你做出这样不堪的事情,教我如何能理解你。”“怎么会,天檀花香的迷药,竟对你没有用处?”贾诚捂住自己发麻的手臂,吃惊地问道。姚瑟侧身,吐出一小片药玉残片,那是她趁着把头埋进水里的一刻含进去的,“天檀花香是醉人的,这里的一切,锦被,罗帐,红纱坊的衣物也是醉人的。三哥从来就很知道我的品味,可是三哥,你从来都没有理解过我。”

姚瑟站起身来,她知道自己要去找天无涯汇合了。“瑟儿。”贾诚拉住她的手臂,“一定要这样吗?”“方才我和天无涯分开的时候,他交给我半截毒刺荆棘,我在想,我将他们放在哪里会又用呢,便把它藏在第三颗纽扣下面。三哥,你不要担心,这种毒只会让人长疹子,不会致命的。”话罢,她甩开贾诚的手,掀开水晶帘出去了,门外的谷门女弟子看见她瑟瑟发抖,“五姑娘,我们...不想骗您的。”

姚瑟轻蔑地一笑,“你们这些烟花女子,除了涂脂抹粉还会什么,竟还装作是天中门人。”话罢拔出随身的小剑,斩断了水晶帘,珠链散落一地,便如同斩断了她与过锦衣玉食的一切联系。

就在此刻,叭的一声,一个谷门女弟子被人从外面摔了进来,姚瑟一惊,握紧了手中的剑,然而进来的不是别人,而是刚刚逃出了七星北斗阵的天无涯。两人相见了,竟一句寒暄都没有,只是相视点头。

天无涯的目光在姚瑟身上多停留了一些时间,然后问道,“方才,贾诚在这里?”姚瑟侧过头,没有回答。天无涯转视四周,瞥见到帘幔后面还藏着一个人,“我们走吧。”姚瑟点点头,将剑收了回去,“好。”

“你以为,天一阁是你想走就可以走得出去的吗?”白衣的谷门弟子鱼贯而入,将两人困在了中间。“是么,我倒想试试。”天无涯顺手拔出身边姚瑟的佩剑,他破掉七星北斗阵,此刻信心大增。

“你们让开,让他们过来。”谷门弟子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十几个白衣剑者依言散开。那个喂鸽的白袍长者就在这一条路的尽头。“他是谁?”姚瑟问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就是谷门掌门,独孤正昊。”

“是你,原来就是你!”姚瑟往前走了数步,质问道,“我请问掌门,可认识先父姚天囚?”独孤掌门伸出一只手,吓了姚瑟一跳,以为他要向自己出手。可谁知他只是伸出手来,让一只飞累的白鸽停下来,“别怕,好孩子,他们伤害不了你。”

姚瑟被他的闲散态度惹怒了,右手一挽,将天无涯给她的石块做暗器飞掷而去。天无涯一惊,立时也打了一个石子出去,想击落姚瑟的石子,可是两颗石子尚未相撞,谷门掌门的手一挥,两颗石子顷刻粉碎。

姚瑟没有想到谷门掌门武功如此厉害,远在那个灰衣人薛建之上,天无涯的额上更是沁出冷汗。

“姚姑娘,”独孤掌门待鸽子吃饱,才将它放下去,转头对姚瑟说道,“我很羡慕你的两个爹爹,虽然我活得比他们长,但我却没有一个孩子,会为我翻山越岭地寻找真相。”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在天无涯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又伸向远方。

“谷门墓地的暗道中有我父亲留下的诗文,一路上也有你谷门门人对我多般阻难,你敢说,我爹的事与你无关?扶苏国宝藏与你无关?”虽知道眼前之人武功甚高,姚瑟还是鼓起勇气厉声问道。

谷门掌门仰天一叹,“扶苏国宝藏害死的又岂止一个南江一盗。”“这么说,你承认了?”姚瑟又往前走了几步,满脸都是疑惑的神色,“是谷门设计害死的我爹,是不是?”谷门掌门没有回答,像是默认了。

“天无涯,你去,你去杀了他,明日我们就去芙蓉湖。”姚瑟指着谷门掌门说道。“对不起,”天无涯摇摇头,“我杀不了他。”“你还没有试呢!”姚瑟皱皱眉,天无涯可不是一个轻易言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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