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坑赌场毫无疑问是整个银河系中最大最豪华的娱乐场所之一。它以其异域风情和让人血脉贲张的特色而声名远播,即使只是简短地沿着它拥挤的走廊穿过更为拥挤的房间,你也能充分体会到这一点。人群拥挤地聚集于各处,在狂热中一再输钱给庄家。美女们穿着仅可蔽体的衣装在走廊漫步,表面上看是受雇为摄影对象、服务员之类——但人尽皆知,一张五十卢布的票子就能让她们提供其他服务。
那些大人物和勉强称得上大人物的人们混杂在桌边,周围是那些仅属于富裕阶层但却向往着成为伟人的小人物。小明星在此处与贵妇人擦肩而过;公司总裁在彼处偶遇著名新闻评论员。阶层和社会差别在赌场里无关轻重;人们关心的只有一点——这个人有多擅赌?今天幸运女神是不是站在他那边?
即便“金坑”如此豪奢且臭名昭著,但人们也只是把他作为维萨——也就是自称为“银河系游乐场”的卫星(愤世嫉俗者还给它取了其他各种称号)——这上面的一项例程而已。
尼尔斯·比约登是来自林德斯特伦星球的一位银行家,此刻他站在门口一侧,厌恶地看着人挤人的室内。里面是如此之拥挤,以至于他几乎都无法看到对面。拱形天花板高悬头顶,上面投射出千变万化的灯光秀,与屋内忽高忽低的声浪相得益彰。但他可不是来看天花板,而是来赌博的——而乌泱泱的人潮挤得水泄不通,他连赌桌的样子都看不到。
“我跟你说了应该早点来的,”他对站在身边的妻子凯伦说,而后者看上去和他一样不知所措。尼尔斯发现虽然妻子离自己只有几步之遥,但他却不得不靠喊的才能盖过屋内的喧哗声。“但你想要停下来先吃东西。我们应该在我想走的时候就离开的。”
“我不知道会挤成这样,”她感到很抱歉。
一个站在他们身后的陌生人来为女士救场了:“请不要责怪她,先生。‘金坑’全年如此。维萨就是‘月亮从不休眠’的意思,你懂的;这些赌场就是证据。”
尼尔斯含糊地咕噜了一声就想走开,但凯伦却和这个助她免受责备的男子攀谈了起来:“您似乎懂的很多,您是住在维萨当地的吗?”
陌生人笑了起来。他是一个高瘦的男子,有着深邃的双眸和黝黑的肤色。他的衣着几乎与尼尔斯一般保守:轻巧的棕色夹克、喇叭裤、笔挺的白衬衫、腰上系着一条金腰带。“不,女士,我想我是不愿意住在这里的。这里的一切都太过狂热、太过忙碌;我在这儿待上两周就得疯了。但我的确经常旅行,也经常来这里——至少每隔几个月就会来一次吧。”
“我们是第一次来,”凯伦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我对这趟旅程已经期盼了好多年。并不是说我们负担不起,但我的丈夫尼尔斯是一个银行家,他总是忙着处理业务,一单接一单。如果他不在地球上照看一切的话,你简直会认为整个星球都要垮了。最后我只能强硬起来,告诉他再不去维萨就永远也不要去了。”
“哼,”她丈夫一边伸长脖子看向赌博的人群,一边冷哼了一声,“我们也有过几次度假好嘛。自从我们到这里以后我都没休息过,到处都是人人人。你刚说你的名字是什么,再说一遍?”
“莱辛,”陌生人回答道,“如果觉得这里都已经拥挤不堪的话,那你们真该看看查达卡那里的景象。”凯伦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维萨太有名了,以至于许多人都忘记了它其实是围绕着某个小行星运转的卫星而已。“哦是的,我记得在我们来这里的路上读到过一些有关查达卡的记载。他们有人口过剩问题,对吗?”
“那是委婉的说法。”莱辛合上双眼,战栗着,仿佛回想起了什么噩梦一般,“那里的情况简直太糟糕了,人们比起动物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的语调让凯伦也不由发起抖来:“那我很庆幸自己此刻身处此地,和有教养的人们在一起。”
“我可不感到庆幸,”尼尔斯嘟囔着,“我就不该离开林德斯特罗姆,又没有什么大事非做不可。一想到我非得穿过那群暴徒才能挤到桌边玩上一把就让我感到不舒服。”
“我相当赞同,”莱辛亲切地附和道,“就我自己来说,我更喜欢私人俱乐部。要不是今天约好了和一个朋友在这里见面的话,我现在本该正身处于某个俱乐部呢。”
“我不知道这里还有私人俱乐部呢,”凯伦说。
“嗯,它们当然不会大肆做广告了,这样才能保持私密性。它们可不想变得这般拥挤。”
“这些私人俱乐部是什么样子的?”尼尔斯问。
“它们要小得多,场所也更为私密。最多只会有几十个人,气氛也更加放松一些。赌注从中到高都有,当然这取决于你去的地方。”
“我们能去吗?”尼尔斯问道,“在这鬼地方肯定什么都干不了。”
陌生人犹豫起来:“好吧,他们只对会员开放……”
“你就是会员,不是吗?”
“尼尔斯!你没有权利强迫这位先生,”凯伦抱怨道。
“哦没事,我不介意。我刚才正想接着说那些俱乐部只对会员和他们的客人开放。我正打算带我的朋友过去,但是,”他看了看自己的腕式通讯器,“他已经迟到半个多小时了。要我说的话,他可能已经勾搭上某个走廊女,把我忘到九霄云外了吧。我不喜欢单独行动。事实上,我刚才已经做了决定,我要邀请您二位与我同行。”
“好,这才有劲嘛,”尼尔斯边说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显然,比起金坑里这种喧闹的氛围,他更中意安静而又庄重的绅士赌场。
“听上去很不错,”凯伦补了一句。
“好的,就这么定了。请稍等一下,让我从衣帽间取回斗篷,我马上就回来。”莱辛微微一笑,然后向着房间一侧快速走去。
“我们能遇到他可真是太幸运了,”凯伦悄悄地对丈夫说道。在赌场喧闹的背景下,她的声音仅仅勉强可闻,“他似乎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是一个非常不错的人,”尼尔斯对此表示同意。
他们的新朋友在三分钟之后就回来了,他身披一件优雅的长款棕色皮毛斗篷,显得高大帅气。“我们可以走了吗?”他提议。
他们离开了赌场。当大门在身后关上的一瞬,赌场的喧哗声也一下子降低了,让人不由放松起来。此刻他们面朝的是承载着维萨大量公共交通的交通走廊。维萨是一个没有空气的卫星,所以维萨上的所有生物都置身于地下所挖出的巨大的房间和隧道之内,这些建筑像蜂窝一般散布在星球之上。面前的隧道就是主干道之一,每分钟都有几十辆电动汽车来来往往。
“谢天谢地,”这里相对赌场内的走廊来说清静多了,凯伦不由感慨着,“在那里我还以为自己的耳膜都要穿孔了呢。”
“这里离俱乐部并不太远,”莱辛说道,“让我看看能不能拦到公车。”他站在人行道边,冲一辆看上去有希望的汽车挥了挥手。
一辆大型车向着他们的方向隆隆驶来。这就是公共汽车(或者也叫“公车”),维萨上通用的交通方式。公车由私人控股、私人运营,它们没有固定的时间表,可以自由接送旅客并把他们送到维萨上的任何地方。驾驶员控制盘中的内置电脑会自动计算从起点到目的地的费用。
从这辆公车六米长的车身上剥落的油漆就明显可以看出它比较老旧,四扇窗户的玻璃上也有很大的裂缝。当公车在他们身边停下后,他们看到了里面的人——六个穿着破旧衣物、看上去邋里邋遢的男人,大多数人看上去都很久没刮胡子了。他们朝窗外探出身子,对衣着体面的三人不怀好意地笑着。
莱辛挥手赶走了这辆公车。“如果您第一次到这里的话,最好要小心类似情况,”他解释道,“很少有人开私家车;几乎每个人都坐公车,因为在这样的交通模式下它的灵活性更高。但也会有不法之徒利用这一点。他们不会载你们这样新来的人,只会把你们打一顿然后抢走你们的钱。网上几乎每周都会有游客在强盗公车上被抢劫的新闻。”
“哦天啊,”凯伦说着。
“我对此也有所耳闻,”尼尔斯缓缓地说道,“所以我一直都会随身带一把小激光枪。”
“很聪明的预防措施,”莱辛点点头,“不过其实在选择交通工具时谨慎一些就可以避免了。啊,似乎有更好的选择了。”他朝沿街而来的另一辆公车挥了挥手。
这一辆公车对三人来说显得更为合适。它不但又新又干净,而且车上已经入座的六位乘客也更为体面,对新上车的几人也几乎毫不在意。莱辛对司机说了一个地址,然后坚持承担三人所有的车费。“短短几分钟的路程而已,”他对比约登夫妇说道,“放松。”
这对来自林德斯特罗姆的夫妇就放松了下来。隧道内并无什么风景可看,但这辆车内的新奇之处却让两人都很感兴趣。因为时速没有超过三十公里每小时——也因为走廊内的气温控制得当——这辆公车是一辆没有车顶的敞篷车。一路上的微风让人感觉凉爽而又舒适。
两分钟后,公车驶入了比起主路来说略显昏暗的一条岔路内。莱辛抬头一看,然后脸上突然浮现出了害怕的神情。“哦不!”他惊呼着。
“怎么了?”尼尔斯问道。
“天花板要塌了!屋顶那里有个裂缝。看到了吗?”尼尔斯和凯伦伸长脖子看向陌生人所指的方向。
就在这一瞬间,公车上的其他六名男子一下子行动起来。两个人抓住比约登夫妇的脚,牢牢地将他们的双脚固定在一起好让他们无法逃跑;另两个人抓住他们的手臂并将其固定在座椅两侧防止挣扎;剩余两人则从脖子上解下黄色围巾,用一种闪电般快速的手法将其缠绕到这对夫妇的咽喉之上。于是他们上倾的脖颈就这样暴露无遗——成了再简易不过的目标。
两个游客被彻底惊呆了,此刻即使抓着他们的人允许他们挣扎,他们也根本已经震惊到无法动弹。绕着他们咽喉的围巾渐渐收紧,挤压着他们的气管,切断了空气供应,他们的眼珠向外凸出,几乎要撑破眼眶。四下一片寂静,只余尼尔斯和凯伦微弱挣扎着、徒劳地想要呼吸所发出的“咯咯”声。
在他们弥留之际所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莱辛泰然自若的脸。他看着他们,眼底既无同情也无悔恨。
当两人完全死亡之后,作为这群杀手的头领,莱辛的责任就是要清理他们的尸体以寻找赃物。他的效率很高,不到一分钟就把两具尸体上的所有值钱物品都搜了出来——包括钱包、珠宝、腕式通讯器和存放着行李的旅馆房间钥匙。公车司机的时间估算的正正好——首领前脚刚结束搜查,后脚公车就停在了一幢白色大楼下。司机驶入私人通道,然后尖锐地按了两下喇叭,一扇侧门随之打开。
四个身着白色工作服的男子走出大楼并登上了公车。他们低头看了看两具尸体,不发一语,径直把他们抬往车外。莱辛简单地向他们点点头,他们随即就抬着尸体消失在大楼内,而侧门也再次关闭。
公车重新驶回主路,这群杀手的领袖则坐在了司机身后的座位上,懒洋洋地晃着手中比约登夫妇的旅馆钥匙。他们的房间将会被洗劫一空,然后第二天,比约登夫妇就会从旅馆“退房”并就此在宇宙中消失——就像与他们有着相同遭遇的成千上万的人一样。无比简单,无比程式化。莱辛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银行家和他的妻子让他的今日业绩增加到了六人。他决定尝试一下在今天结束之前,自己是否还能让这个数字再增加一点。他压抑住自己的第二个哈欠,告诉司机重新驶回金坑;今天那里似乎收获颇丰。
***
那个被称为加斯特的男人在铺着大理石地板的走廊上大步走着,默默地发着火。每每当他踏出不耐烦的一步,他的靴子就会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而他则丝毫不打算安静一点。他现在很生气,他就是要让自己的怒火宣泄出来。
她挑的时间真是糟透了,他腹诽着。正好是我终于有机会和A女士的使者谈话的时候。这将会是我摆脱这个小卫星的大好时机,我将有机会能达成更大的成就。
但这可能也正是她召唤他的原因。也许她不希望他脱离自己的掌控。金德里女男爵是个占有欲很强的人,自己的男仆有着超出自己的野心——这样的念头无疑会是扎入她心口一根深深的尖刺。但我已经尽量对这次会面保密了啊。
他在两扇大门处停下了脚步,门上标记着这里是男爵的闺房。大门约有三米高,由白色实木精心雕刻而成,镶嵌着华丽的镀金层。门把手完全由黄金制成,被雕刻成展翅高飞的小鸟状。这些门设计的本意是希望给访客留下深刻印象,但加斯特实在是来过太多次,以至于它们在他眼里早已与普通大门无异了。
他在门外停了下来,喘口气,控制一下自己的脾气。也许她选择在此刻召唤他只不过是纯粹出于巧合。她以前也曾经在古怪的时间召见过他,可能这次也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她毕竟也并不是太聪明,对他来说违背自己有限的良知——或者说“差不多”是良知的东西——而把一个她所不具备的狡猾品质赋予她,这样做也并没有什么好处。也可能是这位小姐正经受着自己又一轮无休无止的寂寞作怪,所以需要他来提供服务。
加斯特不由战栗起来。这可能是他所有的工作中最令人厌恶的一部分——对着她那恶心的、肥胖的肉体做爱。有时他都怕自己的情感可能会凌驾于逻辑思考之上,在进行到一半之际吐得她浑身都是。
他叹了口气。事实的真相是他需要依赖她才能进行自己的杀人业务。至少在名义上,男爵控制着整个卫星。她会给警方、旅馆和赌场的工作人员下达指令。没错,他才是背后指挥她给出命令的人,但如果没有她的权利和名号来做支撑,他也不会成功。
杀死她——这个令他感到愉悦的想法再度浮现于脑海之中。过去他曾经不止一次幻想过把手伸向她那肥胖的、有着多层下巴的脖颈,然后就这样夺走她的生命。
但是,尽管这样做能够得到巨大的个人满足,但后果却会是灾难性的。金德里没有能够继承其头衔的直系继承人,所以她死后维萨的管理权会重新归于女皇,然后女皇将会指定她所中意的其他人来出任新男爵。新任女皇是个不可预测的年轻女孩。鬼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样的任命呢?
他又叹了口气。他的成功基于金德里能够快乐地活下去,这样一来她就不会干涉他所设下的这个收益丰厚的布局。别的不说,加斯特可是一个现实主义者。
在确保自己的脾气已经得到控制之后,加斯特按下门把手,推开了巨大的双门。女男爵那股令人厌恶的香水味旋即充斥于鼻端,他不得不努力抑制住自己想要捂住鼻子的冲动。他展现出自己最为谄媚的笑容,步入房间,然后悄悄地走到了床边。
金德里·洛赫拉特女男爵看上去就像一条穿着白色缎子睡袍的搁浅的巨鲸。她的体重应该能够轻松超过一百五十公斤;但加斯特从未询问过具体的数字——当然这更多是出于对真实数据的厌恶,而不是礼貌使然。她那肥胖的脸上总是红通通且满是赘肉,她的下巴可不只有双层、而是许多层堆积在一起,几乎把她的脖子都掩盖在“鲸脂层”之下。她的身体苍白绵软,就像一条巨型的蛞蝓。在任何正常重力的世界里她都几乎连动都动不了吧,加斯特想着。只有在重力只相当于地球四分之一标准值的维萨上她才能不得心脏病、好好地活下去吧。“您召唤我吗,阁下?”他尽量温柔地问道。
“没错,”她回答道,声音嘶哑得像一把锉刀。她抬起一条粗重的手臂,伸出一只圆得像气球一样的手。加斯特把这只手送到唇边亲吻了一下。
他很想在吻手礼之后立马就把那只手丢开,但男爵却紧紧抓着他的手,还把他拉近了一些。他每接近她多一厘米,她那股香水的恶臭就会更为加重十倍。
沉默在空气中久久弥漫,最后加斯特实在等得不耐烦了:“阁下,请允许我询问您为何在这个特定的时刻召唤我呢?尽管国家大事的紧迫性在我想要使您快乐的迫切愿望面前也要相形见绌,但仍有一些重要细节必须在某些特定的时间内完成。”
金德里女男爵抬起头,红通通的双眼看着他:“你已经三天没有来见我了。”她的声音颤抖着,仿佛下一刻就将流下眼泪,“我需要知道你还爱我。”
加斯特心里的怒气值再度暴涨。这个愚蠢的女人特意把我叫过来就是为了这个?哦,要是我能远离这个卫星靠自己做生意,这该有多好。“我当然爱您,”他让自己靠坐在大床的边缘,大声回答道,“您身上有什么不值得我爱的地方呢?您美丽、聪颖、充满魅力、富可敌国、手握权势——集女性的所有优点于一身。”如果你相信这些屁话,那我就能得银河系最佳男演员大奖了。
但男爵并未从他的言语或眼神中看出任何端倪,于是她再度确信了他一如既往的深情。她张开双臂,想要将他拥入自己的怀抱:“到我这里来吧,我的小羊羔,来证明你对我的爱吧。”
加斯特心底涌动着全宇宙最为黑暗的暗潮,但他还是爬进了她的双臂。我不会永远受困于这般悲惨的境地——等那天来临,我就会让你得到你应得的报应。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