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十月份,亚历克斯·伊肯斯都被一种忧郁的心情所困扰。
童年时的这个月,他的小狗自己钻到了联邦快递货车的车轮下;在一场高中足球比赛结束后,他失去了童贞,但后来这个女生爱上了一个已婚男人抛弃了他;他的爸爸、妈妈正式分手了;由于成绩糟糕且出勤率太低,他被踢出了公爵队。自从他搬到山上,用自己的信托基金购买了索洛姆山上的一小块阳面的土地后,这个季节的日子就一直过得要死不活的。
他闻了闻空气,空气中弥漫着红枫和海棠的香甜气息。腐烂的恶臭从黑暗的厕所堆肥里飘散出来,默默无闻的细菌在那里努力地将粪便转化为污垢。大自然刚刚开始接受即将来临的冬季,每一种生物很快都会沉睡或死亡。他想知道自己是属于前者还是后者。
亚历克斯以从事有机种植为生,通过在县农贸市场出售农产品赚取生活费并支付自己的财产税。他研究了所有最新的可持续建造技术,并以原始技术和新技术相结合的方式修建了自己的房子。由于没有接入国家电网,不受建筑检查和许可证审批程序的约束,亚历克斯在修建房子时将大量的玉米芯和稻草包砌入墙体以获得更好的保温效果。
从外面看,这间房屋与原住民的泥屋一模一样,但它的能源效率非常高。屋顶上的一组小型太阳能电池板用于一台紧凑型冰箱的供电,屋内热水的循环供应则由柴炉系统提供。亚历克斯将一台发电机安装在小溪边的桨轮上,溪水沿着房屋的一侧奔流而下。这台发电机和一台微型风力涡轮机一起给交流电池组供电,因此无论气候如何都能够保证电力的持续供应。
在两千年千禧年之后,当所有的末日论者都意识到世界终究不会终结,并以低廉的价格出售他们的生存装备时,这个房屋系统被组合在了一起。不过就亚历克斯所知,世界可能已经结束了。因为秋天再次来临,秧子上的西红柿现在已经变成了糊状,玉米棒也变得越来越硬实。凉爽天气的蔬菜如羽衣甘蓝、菠菜和芜菁等还能在市场上交易几周的时间,但很快交易市场将会关闭。亚历克斯有一整车的南瓜等着在万圣节[4]出售,还有更多的有机西兰花,但那以后他还得回来工作,或者他可以卖一点自己耕种的大麻。
但这意味着要与人打交道。
这些人与把他驱逐到荒山避难所的人一样愚蠢。尽管回避政府的管理以及世界上最后一个自由市场经济的诱惑带来了额外的乐趣,但销售大麻几乎与正当的工作一样麻烦。去年史密斯农场发生骚乱,警察四处出动,亚历克斯确信自己最终会被抓捕,但警察只是询问了有关戈登·史密斯死亡的事情。
在他镇定地扮演了“不见恶,不闻恶,不言恶”的大大的良民之后,警察们离开了。但他了解到了许多信息,足以推断出教授是被他妻子的第一任丈夫杀死的。虽然听起来好像是某种狗血的肥皂剧,而且他们最终裁定这是一起自卫引起的死亡案件,但是你不得不佩服那种激情燃烧的人。不过所有关于戈登打扮成稻草人的传闻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
亚历克斯把一桶桌子上的垃圾倒在了自家种植园里堆积的肥堆上,他俯瞰山谷,公路沿线的树木已经开始改变颜色,因为那里的建筑和一氧化碳影响了植物根系的生长。一条碎石路经过沃德和史密斯的房屋后消失在茂密的丛林中,再绕到亚历克斯的住处。
这条路在经过史密斯农场后变得更加颠簸,到处都是车辙留下的痕迹,因为亚历克斯想阻止那些充满好奇心的猎奇者。亚历克斯的母亲说他是反社会份子,父亲说他是个顽固的混蛋,但这都不是真正的原因,原因是他没有足够的耐心应付偶遇的游客和那些不速之客。而且政府可能有要找到他的兴趣。
此外,他并不是一个反社会者。只要问一下他在农贸市场偶遇的小妞梅雷迪思就知道了,他们俩从四月份以来断断续续一直同居到现在。但四月是一个绿色的月份,十月则是红色和金色的,所以他希望她在第一次霜冻之前离开。
“亲爱的在吗?”她的声音从屋后的露天阳台处传来。
亲爱的(译注:“亲爱的”英文中与“蜂蜜”为同一单词)。她的声音唤起了他心里的一个想法,他计划明年修建一个蜜蜂蜂房。由于蜜蜂容易遭受各种各样害虫的攻击,上等蜂蜜正变得越来越有价值。亚历克斯相信自己能做好,这些传播花粉的扇着翅膀的生物大军将会给他带来额外的好处。
“亚历克斯?”
他放下手中的垃圾桶,拿起沉重的锄头。“怎么了?亲爱的。”
“你在生我的气么?”
“当然没有。”山坡下的树丛中,缕缕青烟正从沃德家的烟囱中冒出。
“你在生我的气时,才会叫我‘亲爱的’。”
“不是这样的。”
“你那些从嘴里蹦出来的话一点也不走心,就像机器或别的什么,完全是自动模式。给人感觉,你拒我于几英里之外。”
在统治国家的军事工业综合体操纵下,汽油已经涨价到每加仑[5]四美元,因此不得不考虑从出售南瓜中多赚取些利润。也许他应当把货物运到韦斯特利吉去卖。那里的大学生们非常有钱。在过去的几年里,他向大学生们兜售了大量大麻。“亲爱的,一切都很好。”
“看吧?你又来这一套了。”
“啊?”
“你又叫我‘亲爱的’。”
他转过身朝露天阳台的方向看去,虽然天气有点凉,但天空很明亮。梅雷迪思穿着一件灰色的厚绒布长袍,她湿漉漉的金发冒着水蒸气。毫无疑问,长袍里的她一丝不挂,此时,亚历克斯幻想起了那些与橡皮擦颜色和坚实度相似的女性乳头。他几乎可以闻到她头上洗发水的香味,那是她在健康食品商店购买的嬉皮士喜欢的豪华消费品。他握着锄头的手抓得更紧了。
“对不起,”他说,“我正在思考与秋天有关的事情。”
“与秋天有关?”
“是的,一切都将消亡,但又蕴含着重生的希望。这是一种比喻。”
“亚历克斯,你去过储藏室么?”
“你知不知道大多数的树叶并不是真正的绿色?树叶中的叶绿素掩盖了它们真实的颜色,当秋天来临,植物的生长越来越缓慢,此时的叶绿素逐渐消失,显露出本色。死亡的进程最终揭露了叶子的真面目。所以那些看到的绿色都是美好的谎言。”
“亚历克斯?你还好么?”
当然,他很好。他已经好了很多年了。大麻是他吸食的抗抑郁药,他种植的大麻收成能够保证全年的供应。他还在黑市进行大麻交易,以满足自己的另一种小爱好(爱好的秘密锁在楼下的大壁橱里),他知道有可能某天警察会来抓捕自己,劫掠自己的土地。
所有这些都是因为他喜欢吸食一点点大麻,本来应该与政府无关,只是他们成立了专门的办公室负责毒品的监管工作。至少大麻是诚实的,而这个社会系统却不是。即使在大麻枯萎或者是被人吸食以后,大麻仍然保持着绿色的生机,它会在你的脑海里绽放出绚丽的花朵。
真实的颜色是不会隐藏很长时间的。
梅雷迪思也吸食大麻,但只在睡觉之前,因为大麻使她饥渴而狂野。实际上,亚历克斯非常想知道这是否是她在四月份的那个晚、第二天晚上在此过夜,以及周末把衣服留在梳妆台上的唯一原因。正如大家知道的那样,他不确定他们是否已经准备好了共同生活的承诺,但一根大麻烟之后,当亚历克斯埋头在她的两条大腿之间时,他觉得情况还不是特别糟糕。至少她也能干活,能够烹饪素食。
他朝着梅雷迪思微笑,或许照射着他眼睛的晨曦使他看起来像扮鬼脸。“我很好,”他说,“我只是在想应该把南瓜运到大学附近还是市场上才能卖得更好一点。”
“市场需求不是很旺盛,其他供货商可能会降低销售价格。最好是能运到没有竞争的地方去卖。”
“有道理。”梅雷迪思拥有商业学位,一年前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并获得了市场营销学位。亚历克斯的专业是植物学,但他所学到的只是如何种植一些高档的大麻,以及如何退学令父母失望。
“你要去城里么?”梅雷迪思问道。“城里”指的是十五英里外皮基特县城泰特斯维尔。虽然索洛姆有自己的邮政编码和邮局,但没有人认为它是一个城镇。泰特斯维尔是一个能够满足人们购物欲望的地方;索洛姆百货商店只能买到蔬菜的种子,当零食吃完时,能够买到一些袋装弗利多玉米片和士力架巧克力棒。
“也许要过段时间。”他说。他从来不戴手表,但如果他被迫在冬季做一些兼职工作,就必须根据企业老板要求的时间准时出现。光阴是灵活的,不应当被数字所束缚。
如同当下即现在,以后就是以后,昨天就像烟枪里沉淀下来的灰烬和油渍。而明天也许像一罐种子或其他的东西。
“那么,这么好的星期六早上你想做点什么呢?”梅雷迪思倚靠在露天阳台上,不经意间敞开了身上的长袍,尽泄的春光简直可以与蓝岭山脉的荣耀相媲美。
他咧嘴一笑,或许有一只小虫正从他眼前飞过。“稍等一下,我马上就来。”
她微笑道,“我们在床上吃早餐?”
“当然——”他本来想加上“亲爱的”,但马上忍住了。
梅雷迪思蹑手蹑脚地穿过露天阳台,阳台是亚历克斯用废弃牲口棚里找出的虫蛀了的栗木板铺设而成。也许梅雷迪思属于这个地方。她以自己的方式生活着,没有被城市的便利条件所宠坏,并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与他一起成长。在她和他说话的时候他不知为什么不自觉地抓紧了手中的锄头。他低头看到指关节已经发白。
“是的,亲爱的。”他一边低声说道,一边砍掉了在种植园里扎根的车前草。车前草在潮湿的天气中会患上枯萎病,还会传染给西红柿从而导致植株死亡。如果上帝曾经造了这种物种,它们就是邪恶的野草。
亚历克斯再次挥起了锄头,这时他看到在种植园的尽头有一束歪斜的植物茎秆。玉米地里似乎进过什么东西。他跨过一排排西兰花,走过一片种有菠菜苗的土地,他身上的血液开始沸腾起来。玉米地遭到了践踏,大量作物的顶部都有撕咬的痕迹。尽管亚历克斯从一位有机园艺师那里学到一招小窍门后,鹿类穿过树林来到种植园的次数减少了,不过有时候仍然会出现在这里。在种植园周围撒上一圈人类的小便就能让鹿类远离,因为它们与黑眼睛的生物一样愚蠢,小便的气味就足以让它们联想到被猎杀的危险。
这不是鹿类践踏的痕迹。因为沿着种植园的栅栏散落着大量的秸秆,这些栅栏是他的种植园与史密斯农场的分界线。
尽管踏查结束之后他确切地知道自己的财产分界线,但亚历克斯对栅栏的感情很矛盾,因为地球星舰属于每一个人。他相信自然的规律,但这并不意味着其余令人讨厌的、专门捣乱的同类也是如此。他们相信法院的、银行的或者是华盛顿特区的正式文件。
但是,无论是否有纸质文件,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那就是山羊不会阅读。亚历克斯敢拿半公斤自产的大麻打赌,即使它们可以阅读,它们也一定会忽略契约文件上书写的内容。为了提防仍然可能会在附近出没的怪眼混蛋,他紧紧地抓住手中的锄头。
栅栏的铁丝网有一点弯曲,似乎曾有沉重的物体在上面压过。这个物体看起来比山羊更沉更重。亚历克斯犹豫着。即使是65亿无毛猿威胁要使这个地方无法居住,他还是试图与这个世界和谐相处。他可以到山下与戈登·史密斯的寡妇谈谈,也可以穿过无人地带进入敌人的领土并伸张一下山区的正义。
“亚历克斯!!!”从梅雷迪思呼喊的声音中,亚历克斯猜测她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他立马扔下了锄头。
“我会回来的。”他对着围栏外的树林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