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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心之真理

奥尔格——一个位于芬兰湾南岸的爱沙尼亚小村。1914年的夏天,这里宜人又平静。夏初时节,没人猜到战争很快就会在欧洲爆发。天气一直很好,晴朗、温暖,偶尔会下点儿雨。来自尤里耶夫和雷瓦尔[1]的德意志人,从首都过来的俄罗斯知识分子们都极尽所能消遣取乐。长期在此居住的人对这里赞不绝口,一望无际的大海、漂亮的花园、日落时分的美景,只要是能夸的都会被夸上一遍。第一次来的人则会抱怨这里太无聊。

奥尔格实际上是个很偏僻的小村子,没什么地方可供娱乐。别墅区管理协会刚刚建立,只在两个地方挂上了禁令“禁止在人行道上骑行”,还修了个很不怎么样的网球场。火车站远在七俄里开外,去一趟要走很久。唯一的安慰就是这里的沙滩很不错,几乎同乌斯季-纳尔瓦[2]的海滨浴场没什么区别,协会建的那个网球场就在离海不远处的草地上。

几个年轻人想免费使用网球场,因此还和药店老板吵了起来。药店老板是奥尔格别墅区管理协会的财务主任,他威胁说要把网取下来。此人对自己的形象非常上心,他有个德国姓氏,不愿被大家认为是爱沙尼亚人。

年轻人说:

“我们不能付您球场使用费。球网都旧成这样了。”

药店老板一步不让:

“不,你们必须给。协会可没钱买球网。”

“房钱您就收了3卢布。”一脸阳光的大学生布边奇科夫说。

“您可是收了我们5卢布呢。”神色阴郁的科佐瓦洛夫说。

药店老板解释道:

“嗨,这里面包含了收寄邮件的钱。你们也知道,邮局没在这儿设点。我们一直在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明年这里会开一个邮政电报处。你们还想怎么样?”

“我们才不管这些。”年轻人们说,“反正您不能没完没了地收钱。”

他们吵了很久。药店老板终于撤掉了球网,还在球场旁的柱子上挂了一张纸,上面写着:“未经管理协会允许禁止打球”。

作为报复,轻狂的年轻人在第二天夜里把一张字条钉在了药店门口——“无处方严禁进店”。

来此地避暑的人往往会带上几张从药瓶上撕下的标签儿。很多人看见字条后都专门走进药店,询问为何没有医嘱不能进去。其实很多人进药店不是为了买药,而是为了买点儿风景明信片、彩灯、肥皂、花露水之类的东西。

药店老板出离愤怒,他告诉大家即使没有处方也可以进店购物,收钱的时候一直在痛斥那几个年轻人。

每年夏天,当地消防协会的楼里都会举办两到三场业余话剧表演和舞会,这就是所有的娱乐项目了。剩下的时间只能待在家里自己找乐子,散散步,看看风景什么的。这种事很少有年轻人感兴趣。

丽莎·斯塔尔金娜年轻漂亮,父亲是位海军军官,正在远方航行。面对追求自己的两名年轻男子,她很是犹豫,不知应该选择谁当男友。两人都是大学生,布边奇科夫和科佐瓦洛夫,一个学法律,一个学数学,各有各的魅力和特点。丽莎的母亲,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更喜欢殷勤开朗的布边奇科夫。丽莎也觉得他不错,可她又无法舍弃阴郁的科佐瓦洛夫。后者尽管有时会说些粗话,却十分聪明机智,愿意为她效劳。殷勤开朗的布边奇科夫则是个自私的家伙,一让他出力他就寻隙开溜。

丽莎有时觉得两个人都挺无聊的。她甚至认为他们在毕业之前都不可能活得有多真实。真正的人生只有在他们通过国家考试,找到不错的工作后才会开始。

丽莎迫不及待地想谈恋爱,毕竟年龄到了。她几乎每天都来到沙滩上,脱掉短裙和凉鞋,一会儿为布边奇科夫,一会儿为科佐瓦洛夫,一会儿又同时为两人跳东干舞。丽莎应该是学过些戏剧表演的。她的皮肤晒成了小麦色,舞姿活泼漂亮,身段纤细匀称,在暗金色的平坦细沙地上显得十分轻盈。

丽莎还有第三个追求者,他的追求比前两人更加热烈和忘我。这是个本地人,名叫保罗·谢普,但在丽莎心中他暂时还什么都不是。

保罗·谢普28岁。他长相俊美,身材高挑,肩宽背阔,孔武有力,是个和善又稳重的人,只是动作稍稍有些不灵活。他的发色很浅,眼睛是亮蓝色的,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不知骄奢淫逸为何物。此人毕业于某个农业学校,阅读量很大,看了很多俄文和德文书籍。他喜欢文学和哲学,会弹钢琴,能唱男中音。他还有两个年轻的妹妹,不久前也都从中学毕业了。

初春时节他就爱上了丽莎·斯塔尔金娜。他曾在海崖边见过她,当时她的皮肤还没被晒黑,白白净净的,穿着条舞裙,满脸笑容。他一看到她便坠入了爱河。可他只是个普通的农民,是个爱沙尼亚人,和两个妹妹一起耕种着自家的田地。他家的地大概有30俄亩,夏天忙不过来了还会雇几个人帮工。

他尚未婚配,纯洁得像个孩子。每年冬天他都会畅想远方的美女,每年夏天则会爱上一个俄罗斯姑娘,现在他爱上了丽莎。不知为何他对德意志女人就是没兴趣。

三个人同时爱上了丽莎,她这辈子还从未如此骄傲和幸福。丽莎没有拒绝保罗·谢普的追求,因为她想给另外两个人营造点儿危机感。她想刺激他们,于是对他们说:

“我想嫁给那个爱沙尼亚人。”

一句笑言戏弄了三个男人,她做事儿的风格就是这么可爱迷人。

听丽莎讲了自己和爱沙尼亚人的事情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特别生气,她大叫道:

“丽莎!你父亲可是海军上校,你居然说你要嫁一个爱沙尼亚人。”

丽莎哈哈大笑,说:

“我和保罗会一起割草种粮、放牧牲口,一起聊席勒和康德。”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尖叫道。

丽莎继续刺激母亲:

“我还要去挤牛奶,每天早晨都会过来给你送纯净又浓稠的鲜奶。到时候你就知道它有多美味啦。”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用手指堵住耳朵,转身离开了。

丽莎母女、布边奇科夫、科佐瓦洛夫等几人在一个花园里散步。花园主人是波罗的海沿岸地区的男爵。进花园得买门票,票都在管家那里。管家是个原籍里加的德意志人。

男爵居住的房子是栋富丽的白楼,修建在志留纪[3]时期形成的悬崖上。几人好好品鉴了一番,只有科佐瓦洛夫固执地说自己不喜欢这栋楼,认为它唯一的用途就是陈列品味奇差的展品。大家都不同意他的观点,然而他是对的。他的欣赏水平向来不错,这栋楼建得的确有问题,与周围的景致格格不入,令他很不满意。

看到蔚蓝的海水后,科佐瓦洛夫指着棵形单影只的大树说道:

“这就是那棵树了。”

“哪棵树?”丽莎问。

科佐瓦洛夫忧郁地笑了笑,没说话。他此时的样子很神秘,似乎有什么没出口的潜台词。丽莎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布边奇科夫又说:

“男爵的马夫今年春天吊死在了这棵树上。他用鞭子把一匹马的眼珠子打了出来。管家说要罚他300卢布,还要送他进监狱。哎,当天夜里他就过来上吊了,早上才被发现。这人很年轻,特别谦虚。他还有未婚妻呢,一个叫埃尔扎的本地女孩儿,爱沙尼亚人,勒文施泰因家的侍女。”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一声惊叫:

“哎呀,太可怕了!您为什么把我们带到这儿来!我晚上会梦见这个爱沙尼亚人的。您为什么要讲这个!”

丽莎懊恼地说:

“妈妈,别人问他了,他能不说吗!”

丽莎早就腻了母亲这副一惊一乍的矫情样。

布边奇科夫就像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儿似的,兴奋地说:

“现在很多人晚上都不敢去公园了。”

“就算是白天也很可怕啊。”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说,“早知道我就不买票了。”

“哦,即使你不买,我自己也要买。”丽莎回答说。

科佐瓦洛夫幸灾乐祸道:

“年轻的男爵夫人夏天也不来了。”

“为什么呢?”丽莎问。

“她担心爱沙尼亚人被激怒后会报复他们。”科佐瓦洛夫解释道,“这就是必须买票入园的原因,因为他们不敢把所有人都放进来。”

“根本就不是因为这个。”丽莎反驳他的话,“以前所有人都能进的,只是有很多人直接走到城堡旁边,把花都摘光了。”

“哎,你这个人,总是喜欢嘴上论输赢!”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说,“就你知道得多。”

丽莎晚上见到了保罗·谢普,她问他:

“为什么那个马夫要上吊啊?果真是因为男爵的马?”

“是啊,就是因为马。”保罗·谢普回答道。

“不会吧?”丽莎问道,“那些人能把他怎么样啊?农奴制早就废除了!”

保罗·谢普平静地回答道:

“管家是个德意志人。”

“那又如何?”丽莎吃惊地问。

“德意志人都很较真,不会原谅他的。”保罗·谢普说。

他明亮的眼睛里闪过愤怒的光芒。

战事将近的传言甚嚣尘上,人们如饥似渴地阅读报纸。德国纵容奥地利进攻塞尔维亚,这件事令很多人焦虑不安。反德情绪日益高涨。数年以来,德国一直让整个欧洲惶惶不安,各国不得不竭尽全力扩充军备。普鲁士人傲慢自大,大家对他们的敌视已累积多年,日前终于显露了出来。本地名流——药店老板和面包铺的老板(他可是寄宿学校的东家)都宣称他们不是德意志人,而是爱沙尼亚人,之前他们只是将这一点小心隐藏起来了而已。

国家颁布了各种动员令,先是局部动员令,接着是总动员令。大家看完四处张贴的告示后,观点不尽相同。

宣战了。傍晚时分送来的报纸中刊印了德国对俄罗斯的最后通牒,言辞极其放肆。入夜前,布边奇科夫骑自行车去了车站一趟,带回了个重大新闻。他快步跨进斯塔尔金家的封闭式玻璃凉台,丽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科佐瓦洛夫母子正坐在茶桌旁聊天。打完招呼,他又是害怕,又是高兴地宣布说:

“德国对我们宣战了。弗朗茨·约瑟夫死了[4]。”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一拍双手,尖叫道:

“看啊,来了吧,等到了吧!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德国人可能会在这儿登陆。”布边奇科夫说,“这里既没有堡垒,又没有驻军。占领这个地方后,德军会再接着进攻彼得堡。”

他说话的样子喜气洋洋的,仿佛在聊什么好事儿。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又重复了一遍,“那我们怎么办?”

科佐瓦洛夫说:

“不,德国人会从南边过来,最先被破坏的应该是铁路。我们的命运如何,谁也不清楚。侥幸躲过炮火轰炸的人就只能寄希望于德国人的秉性了,祈祷他们作为有文化的民族,做不出太过恶劣的事。”

丽莎既不相信德军会登陆,也不信他们会破坏铁路。她有最纯正的俄罗斯血统,镇定又勇敢。她热爱俄罗斯,相信祖国会取得胜利。她说:

“德国人没法在这儿登陆,德军还没推进到我们的铁路就会被歼灭。”

母亲不同意她的看法:

“怎么打不到,丽莎奇卡[5],如果从东普鲁士来三个集团军呢!报纸上都写着呢!”

丽莎平静地反驳道:

“我们也有军队!”

“哎,我们的有什么用!”母亲说,“德军更厉害,所有德国男人都参军了。”

布边奇科夫说:

“德国人以速度见长。我们刚回过神,他们就已经接近彼得堡了。彼得堡周围的掩体可不是白挖的,树也不是白砍的。”

“是这样吗?”丽莎揶揄地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哎,备战嘛。”布边奇科夫说,“行了,我走了。我得把这个消息告诉所有人,包括利胡京一家。”

布边奇科夫同大家告辞后,沿着昏暗的花园小径飞快跑走了。

“报纸!”丽莎懊恼地说。

布边奇科夫拜访了所有自己认识的人。

大家全都着了慌。入夜后,人们在村子里窜来窜去,相互通报着来源不明却愈发离奇的消息。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从第二天清晨就唠叨不停,说应该尽快动身去彼得堡。丽莎不愿意,她说:

“这么好的天气!我们去彼得堡做什么?”

“不行,不行,赶快收拾出发!”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被吓得不轻,说话时一脸惊慌失措,“彼得堡现在暂时还没戒严,过段时间说不定就进不去也出不来了。如果现在出发,上帝保佑,我们还来得及从那儿离开。”

丽莎不高兴地问:

“离开彼得堡又能去哪儿呢,妈妈?”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回答道:

“去沃拉格达,去下诺夫哥罗德,总之去个远点儿的地方。”

丽莎笑了,问道:

“怎么,你觉得他们会打到莫斯科?”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声音低落了下去:

“唉,丽赞卡,这只是时间问题。”

丽莎吃了一惊,仔细看了看母亲充满恐惧的脸,语带责备地说:

“嗨,妈妈,你可真是个胆小鬼!”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哭了起来,说:

“丽莎,我不想被普鲁士人打死。”

丽莎耸了耸肩,朝窗户走去。

天气晴朗,花坛里鲜花烂漫,苍翠的树林与古井平静无波。明快安乐的生命与静谧深邃的死亡仅有一墙之隔。然而就在这儿,在自己身边,居然还存在如此可悲的怯懦!真是奇怪至极!

丽莎透过窗户,看见花园主人正沿着树木的间隙行走。这是个温柔和善的人,喜欢喝啤酒却从没发过酒疯。他害不害怕战争呢?

丽莎快步走到他身边,问道:

“安德烈·伊万内奇,您会去参战吗?”

花园主人摘下帽子,鞠了一躬,说道:

“不,我是后备力量,现在还轮不到我,人多着呢。”

“安德烈·伊万内奇,如果德国人来了怎么办?”丽莎问。

魁梧肥胖的爱沙尼亚人笑着说:

“我们不会让他们过来。我拿上枪就能以一敌百。”

丽莎朝着站在窗前的母亲喊道:

“妈妈,妈妈,你听见他的话了吗?”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挥了挥手。

丽莎回去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一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嘴里重复着: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这儿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待了。不管是敌军还是友军,来了之后肯定会住进这栋别墅,赶我们走。”

日落之前,丽莎母女和年轻人们一起去散步。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借口要买“乔治·博尔曼”牌巧克力,领着大家走进了一家爱沙尼亚人开的小铺,她真正的目的是让丽莎明白此地不宜久留:所有的马匹都会被征用,小铺老板家的马也不例外,到时候就运不了东西,也没法去车站了。如果现在不走,饿死是唯一的结局。

狡猾的爱沙尼亚老板一如既往地微笑着,说马匹被征用后得到的补偿款的确比买马的钱少。丽莎不信。

“可是,”她说,“您冬天就不需要喂马了啊,春天再买匹新的嘛。”

爱沙尼亚人笑得一脸狡黠:

“谁家马不好谁就有赚头,总之我是亏了。”

“还有东西卖吗?”安娜·谢尔盖耶芙娜问道。

“现在还有,不过很快就没了。”爱沙尼亚人答道。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得意地望着女儿。布边奇科夫建议多买点儿巧克力:

“我们可以做巧克力汤。”

“不,不用买那么多。”科佐瓦洛夫说,“这里乌鸦多,我来打乌鸦吧。”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生气了。

“你们自己吃吧,乌鸦肉我可吃不惯。”

从小铺出来后他们看见了征兵告示,议论纷纷。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说:

“连行头都没有,居然让士兵自己带靴子。真可怜!和日本开战时也是如此。”

丽莎生气了,不耐烦地反驳道:

“妈妈,你是军人的妻子,说起话来和那些什么都不懂的人真是没什么两样。”

“就你懂得多!”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一副大人训小孩的口吻,“你应该看看那些预备兵们,他们的眼神太疯狂了。”

“我可没见过谁的眼神是那样的。”丽莎回答道。

夜幕降临后,大家来到斯塔尔金家,战争是唯一的话题。有人听到传言,说今年征兵的时间比往年早,8月13号以前就要开始,还说大学生们缓服兵役的政策会被取消。听了这话,布边奇科夫和科佐瓦洛夫很是郁闷。如果这是真的,他们两年后的兵役将会被提前到现在。

他们不想上前线。布边奇科夫对目前的生活状态十分满意,认为年轻人的生活就应该如此,既美好又难得;科佐瓦洛夫则极其厌恶军队那种太过严肃的环境。

科佐瓦洛夫沮丧地说:

“我去非洲吧,那儿没有战争。”

“我要去法国,”布边奇科夫说,“再换个法国国籍。”

丽莎大为光火,高声说道:

“你们怎么这么不知羞耻!保护我们才是你们应该做的事,居然在想自己能躲到哪儿去。再说了,去了法国你就不用上战场啦?”

“是啊,的确是个问题!”布边奇科夫忧郁地说。

科佐瓦洛夫的母亲身材丰满、内心豁达,她温和地说:

“他们开玩笑的。入伍后他们会成为大英雄,战斗起来不比任何人逊色。”

布边奇科夫和往常一样,苦着脸扭扭捏捏地问丽莎:

“您是不建议我去法国咯?”

丽莎生气地回答道:

“对,不建议。您在半路上就可能被俘获枪决掉。”

“为什么啊?”布边奇科夫傻里傻气地问。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生气地说:

“他们还得学习怎么照顾自己的母亲呢。战场上可没什么需要他们做的。”

获得支持后,布边奇科夫很高兴,他皱起眉头傲慢地说:

“我不想聊战争了。我只想做自己的事,这就足够了。”

“更何况我们又不想当英雄。”科佐瓦洛夫说。

“为什么女人不能上战场!”丽莎叫道,“古代还有亚马逊女战士呢!”

“我们也有女骑兵度洛娃呀。”科佐瓦洛娃[6]说。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嗤笑地看了看丽莎,说:

“我的女儿真是爱国!”

她的语气听着像是在责备丽莎。科佐瓦洛娃笑着说:

“今天早晨我在澡堂对女老板说:‘您看,玛尔塔,德国人来的时候,您可不能对他们太客气。’她很生气,把盆子一扔,说:‘您说什么呢,太太!我要用开水泼他们!’”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又重复了一遍。

奥尔格共有16人应征去前线,包括丽莎的追求者之一,爱沙尼亚人保罗·谢普。丽莎听说后忽然觉得有些羞愧,因为她曾经嘲笑过他。她忽然想起了他那双明亮、纯洁如赤子的眼睛。远方战场上的情景忽然清晰地呈现在她面前: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的他被敌人的子弹射中,倒向地面。丽莎心中涌起一阵心疼和怜惜。她略微忐忑不安地想:“他爱我。我呢,我做了什么?猴子似的蹦来蹦去,笑个不停。他就要上战场了,说不定还会死。弥留之际,他会想起谁呢?会对谁轻声说那句‘再见,亲爱的’?肯定是某个远在天边的俄罗斯姑娘,而不是我。”

丽莎忽然就伤心了,想要哭泣。

士兵们出发的那天清晨,保罗·谢普去找丽莎道别。他明亮的眼神透着勇敢,丽莎看着他的目光中则夹杂着同情和好奇。她问他:

“保罗,你害怕上前线吗?”

保罗微微一笑,说:

“伟大之物都十分可怕,然而死亡不是。如果我在关键时刻感到恐惧,这才是真正值得害怕的事情。不过这种情况不会发生的,我知道。”

“您怎么知道的呢?”丽莎问道。

“我了解自己。”保罗回答说。丽莎又问:

“你们爱沙尼亚人不想开战吧?”

保罗·谢普平静地回答道:

“谁会想打仗呢?不过既然都征召我们了,我们就得去战斗,去赢得胜利。俄罗斯肯定能赢。”

丽莎想说:

“您也不是俄罗斯人啊。”

不知是因为犹豫还是没来得及,总之她没把这话说出口。保罗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说:

“我们爱沙尼亚人非常厌恶德意志人。这种感觉是会遗传的。他们在这里做了很多残忍的事情。”

丽莎说:

“都是本地德意志人干的,他们又不是德国人。德国人也没做什么吧?你们不也喜欢贝多芬和歌德吗?”

“两者并没有区别,全都残忍、狡猾又阴险。”保罗说,“他们打败法国,占领阿尔萨斯和洛林之后,就好像喝了某种毒药一样。这个民族似乎已经不再是培养出贝多芬和歌德的那个民族了。我们就看一条:除了德国之外,任何国家都没有针对双重国籍立法。”

丽莎不知道什么是双重国籍,保罗·谢普给她解释了一番。听完他的话,丽莎很吃惊。

“这是卑鄙的谎言啊!”她尖叫出声。

保罗·谢普耸了耸肩。

“这就是德国的法律。”他说,“当然,他们认为自己的观点是正确的,只是我们很难接受,无法理解他们所谓的真理,觉得那是谎言。希望德国的作家、工人中有人能站出来阻止这些丧失理智的举动。”

为应征者送行的仪式搞得很隆重,整个村子的居民都来了。很多人发表了讲话,本地的业余乐队演奏了歌曲。避暑客也几乎悉数到场。女人们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保罗唱着歌,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他的双眼闪闪发光,面庞如太阳般明亮。礼帽被他捏在手里,清风扬起他浅色的卷发。他看起来异常俊美,平日里的笨拙姿态不见踪影。很久以前海盗们行军时就是他这幅样子。他唱着歌。爱沙尼亚人们精神振奋地唱着国歌。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边走边轻声说: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你们看,他们的眼神太疯狂了。他们知道自己肯定会送命。”

“你在说什么呢,妈妈!”丽莎反驳道,“你怎么想的?他们的精神如此振奋,难道你看不见?”

人群走到了村外的小树林。女人们逐渐回去了。战士们分别坐上马车。片片乌云在空中浮现,天空皱起了眉头。灰色旋风腾空而起,沿路而来,似乎在引诱着,戏弄着什么人。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说:

“我们走,丽莎,回家。开始掉雨点了。”

丽莎轻声回答道:

“等一下,妈妈。”

“有什么可等的!”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恼怒地说,“送也送了,劝也劝了,能做的都做了,够了。让这些人单独呆着吧,流点眼泪说不定还能轻松些。”

丽莎笑了起来,开心地说:

“不,妈妈,他们可不会哭,因为他们心中所想的不是死亡。即使是,那他们也会觉得死亡是美丽的。”

丽莎拦住了谢普:

“保罗,你过来一下。”

保罗拐到旁边的小路上,与丽莎一起往前走。他的脚步十分坚决,双眼勇敢地看向前方,似乎有雄壮的军乐在他心中回荡。丽莎看着他的眼神充满爱意。他说:

“什么都别怕,丽莎。只要我们还活着,就不会允许德国人走得太远。谁敢踏上俄罗斯的领土,遇到了我们都会是灾难。来得越多,能回德国的就越少。”

丽莎的脸忽然涨得通红,说:

“保罗,这些天里我爱上了您。我要和您一起走,去当护士。有机会我们就结婚。”

保罗激动得面红耳赤。他俯身亲吻丽莎的手,不断重复道:

“亲爱的,亲爱的!”

他再度看向她的脸,明亮的双眼湿润了。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后退了几步,抱怨道:

“对这个爱沙尼亚人可真是温柔!天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真做得出来,居然学骑士亲吻女士的手!”

布边奇科夫正在学保罗·谢普走路。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发现他学得很像,被逗得笑出声来。科佐瓦洛夫也恨恨地微笑着。

丽莎朝母亲转过身,叫道:

“妈妈,你过来!”

她和保罗·谢普停在路边。两人的脸庞都散发出幸福的光芒。

科佐瓦洛夫和布边奇科夫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一起走了过去。科佐瓦洛夫对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耳语道:

“好战的情绪真适合我们的爱沙尼亚人。看啊,多帅气,和珀西瓦尔骑士一样。”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懊恼地抱怨道:

“嗯,美男子!怎么了,丽宗卡[7]?”她问女儿。

丽莎高兴地微笑着说:

“这是我的未婚夫,妈妈。”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吓得用手连连画十字,嘴里嚷道:

“丽莎,你别作孽了!你在说什么呢!”

丽莎骄傲地说:

“他是祖国的保卫者。”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慌了神,一会儿看看保罗,一会儿看看丽莎,不知道应该说点儿什么。最后她开口道: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这是他应该思考的问题吗?”

布边奇科夫和科佐瓦洛夫讥诮地笑了。保罗充满傲气地挺直了脊背,说道: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我不想利用您女儿的一时冲动。她是自由的,但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刚才那一分钟。”

“不,不!”丽莎叫道,“亲爱的保罗,我爱你,我想嫁给你!”

她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号啕大哭起来。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嚷道: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真是心理有问题!”

注释:

[1]爱沙尼亚首都塔林的旧称。

[2]即纳尔瓦约埃苏,是爱沙尼亚东维鲁县的城镇,位于波罗的海北面海岸,毗邻俄罗斯边界。

[3]古生代第三个纪,约开始于4.4亿年前,结束于4.1亿年前。

[4]此处应为作者特地杜撰出的流言。1914年德国对俄国宣战前丧生的是奥匈帝国皇储弗朗茨·斐迪南大公。弗朗茨·约瑟夫是时任奥匈帝国皇帝,卒于1922年,与费迪南大公是叔侄关系。

[5]“丽莎奇卡”是“丽莎”的爱称。

[6]科佐瓦洛娃即科佐瓦洛夫之母。

[7]“丽宗卡”为“丽莎”的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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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人崛起

    是什么让人变得伟大?对大卫·霍瓦特来说,他的人生并没有按计划实现。39岁的他单身,失业,和祖母比蒂一起住在纽约州的罗切斯特。大部分日子都是和一群无家可归的人在市中心的酒吧里打发,但他仍坚信他能成就伟大的事业,问题是他还不知道怎么去做。《巨人崛起》验证了人们跨越梦想和现实之间不可避免的鸿沟,改变世界的艰辛过程。是什么让人变得伟大?请跟随大卫的脚步来探索真相。
  • 素怀诗草

    素怀诗草

    我与高升同志相识已经多年。最初,他给我的感觉是气质儒雅、为人谦和,后因工作关系接触多了,感到他勤于思考干事练达。近日有幸读到他的诗作,让我对他又有了新的认识,感到他才思敏锐、心存高远,大气荡然。这部《素怀诗草》小诗集,是他发自心底对学习、工作、生活的深刻思考和感知感悟。内容涉及较广,既有从政从经的体会、对当代人情世故的诠释,也有对世事国事家事的观察和理解。特别是对改革开放以来家乡变化的讴歌和赞叹,表达了对祖国、对事业、对家乡及对朋友的深厚情感。
  • 暗战绝杀

    暗战绝杀

    这是一个发生在湘西境内,以前无人涉猎的故事。这是涌动在湘西边陲的“暗战”,是呼啸在沅水江边的“风声”,是飘逸在古镇弄巷的“旗袍”!寒光血腥与巫风傩同舞,高格伟德在偏锋走剑时展露。要读懂神秘湘西,窥视人性秘笈,请翻开这部长篇抗日谍战传奇。
  • 我们与他

    我们与他

    对这灰色的地板我们已经非常厌倦。每天一早就踩着它,我们的细长的影子扫着它;长长的走廊全部是这个地板,在教室里是它,到实验室也是它,甚至在厕所里坐在马桶上看到的也就是它。它脏兮兮的,表面上有一条条模糊的纹路,一想到它就感到说不出的苦。你就没有过这种感觉吗?肯定有过,只是不想提它罢了。我们就不去谈它了。
  • 七里樱

    七里樱

    年少时,我们,似乎成为了世界的主角,遗憾过,苦恼过,伤心心过,但庆幸的是在那个即将逝去的青春里,你世界的男主随着四季辗转在你身旁,陪你笑,陪你哭……终有一天,你发现他只是喜欢你身边的那个人而已…“你知道的,我喜欢她哎。”“没事…”至少我的青春,你来过就好。
  • 鬼帝绝宠:皇叔你行不行

    鬼帝绝宠:皇叔你行不行

    前世她活的憋屈,做了一辈子的小白鼠,重活一世,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弃之不肖!她是前世至尊,素手墨笔轻轻一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下万物皆在手中画。纳尼?负心汉爱上她,要再求娶?当她什么?昨日弃我,他日在回,我亦不肖!花痴废物?经脉尽断武功全无?却不知她一只画笔便虐你成渣……王府下人表示王妃很闹腾,“王爷王妃进宫偷墨宝,打伤了贵妃娘娘…”“王爷王妃看重了,学仁堂的墨宝当场抢了起来,打伤了太子……”“爱妃若想抢随她去,旁边递刀可别打伤了手……”“……”夫妻搭档,她杀人他挖坑,她抢物他递刀,她打太子他后面撑腰……双重性格男主萌萌哒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雷马克作品系列:里斯本之夜

    雷马克作品系列:里斯本之夜

    1942年,葡萄牙里斯本聚集了许多等待前往美国的流亡者。一天深夜,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在码头相遇。一人因没有船票而徘徊,另一人愿意送出自己的两张船票,条件是对方要听他倾诉至天明,故事就此展开。送出船票的是德国人约瑟夫·施瓦茨,他因反对纳粹政权,被他做盖世太保的妻弟告密,关进集中营,后逃出德国,却冒险回国探望妻子海伦。海伦决定和约瑟夫一同离开德国。他们辗转瑞士、法国、西班牙,经过数次分离与重聚,逃过种种追捕与监禁,终于到达了里斯本,却在最后关头不能登船去往“应许之地”了……约瑟夫和海伦的逃亡之路是一首“由恐怖、喜剧、逃跑、官僚政治、绝望和爱情组成的史诗”。
  • 在修仙界办报纸和电视台

    在修仙界办报纸和电视台

    昆仑派下院弟子中,一间报社在万众瞩目中宣布创办,《凡人修仙传》的话本轰动修仙界乃至扩散于人间,《红楼梦》的凄美爱情连环画让世人第一次知道漫画这个词,寻找道侣的男女修士相亲广告纷纷在报纸上发布,《三国杀》、《狼人杀》的卡牌桌游游戏走红一时,承担着无形中教化世人,播放电影电视剧的道盟广播电视台收费上线……一切的初始,只不过是穿越还带着系统的周冬雨,想要赚取一点咸鱼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