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月儿应该还算幸运,因为从她出生一直到她离开成都的这十几年里,成都府乃至整个川峡地区,基本上都处于社会相对安定的战后恢复时期。孟昶投降宋廷,虽然丧失了江山和美人,但也让成都百姓免受战火之灾,所以蜀民一直感念他的仁义。在他被押往京城时,成都百姓挥泪相送。虽然也有宋军抢掠民财,宋廷搜刮川蜀财富,但作为天府之国的成都,农业及工商百业恢复起来如同雨后春笋。可以这样说,月儿是伴随着成都城市繁荣的回归长大的。
从回来之后,月儿又开始天天练习软功。这一回,她无论多疼、多累,绝不叫一声苦,也绝不偷一分懒。雄风晚上一边为月儿按摩放松,一边讲自己年少时练习软功的艰辛。这也让月儿多少有了心理上的平衡:既然爷爷也是这样过来的,自己的痛苦也就是理所当然的。雄风还要月儿记住一个“忍”字:忍得疼,忍得苦,忍得累,忍得饿,忍得寂寞,忍得被欺负,总之,只要能忍得了一切,你就能生存。月儿懂不到那么多,只牢牢记住了那个“忍”字。后来,她长大了,读了无数史书,终于悟出了那个“忍”字深邃的哲理,并把“忍”作为自己的人生哲学,处世之道。
除了松骨法、压耗法,雄风还教月儿波浪法。就是让月儿在拉伸韧带,松软筋骨之后,能像龙蛇一样自由自在地盘旋,扭曲,起伏,就像波浪一样恣意圆滑涌退。
月儿天资聪颖,又刻苦耐劳,且本身年幼,骨骼柔软,软功进步极为神速。三个月后,她便可以做一百八十度的纵叉、横叉、倒立叉,甚至还可以在两只小凳子上做劈叉,弧度超过一百八十度;半年以后,她可以金鸡独立,把另一只绷得直直的脚,扳到颈后;一年以后,她能做前屈、反弓,她可以身体前屈,上体从两腿间穿过,两臂伸直;她也可以趴在地上,两脚后绕至肩部再下垂,抱住自己的下颏。不到两年,她还学会了倒挈面戏——反身下腰,把头从两足之间穿过,用双手握住足胫,整个身体团成圆球;同时,还要面向观众,脸上笑靥如花。这在当时,已经是最高难的动作了。四年之后,到月儿十岁时,雄风觉得自己再也不能教了,他的本领已经全部传给了月儿。此时的月儿,已能够把软功玩得随心所欲,各种招式得心应手。
雄风也十分有商业头脑。他知道让月儿学以致用。一边训练的时候,他就同月儿一边在大慈寺前摆摊表演。雄风当底座,他把月儿举起来,让月儿在他的双臂上做各种软功动作,总是能赢得满场喝彩,人们扔的钱也多了起来。
雄风用一些钱为月儿和自己做了表演服装,来了个改头换面。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爷孙俩焕然一新的形象在成都城里居然成了一景:爷爷一袭素袍,腰里扎一根黑带,足蹬麻耳草鞋,白发白须,一身仙风道骨;孙女紧身红衣,下着红裙,小脚上一双红绣花鞋,粉面桃腮,恰似一朵含苞欲放的红莲。
雄风知道月儿喜欢玩拨浪鼓,就在软功中加入拨浪鼓表演。最多时,月儿用双手和口衔,可以同时摇动三只拨浪鼓。这样的表演就别出心裁了:有声,有色,有形,可谓三美齐备。而且拨浪鼓叮咚叮咚的声音,本身还有招徕观众的作用。人们一听到拨浪鼓,首先想到的不是货郎来了,而是月儿的表演开始了,自然会闻声而来。说实在的,不要说看表演,就算看一眼月儿那月儿般美丽的脸庞,于观众而言,也是莫大的欢喜。做父母的大都会作如是想:我要有个这般漂亮的女儿该多好!
更有一个能书善画的孙姓落魄文人,看了月儿的表演竟情不自禁,把月儿的容貌描绘了出来。画上的月儿惟妙惟肖,仿佛活的一样衣袂飘飘,灵动可爱。他便在雄风的杂耍摊旁摆了个画摊,生意竟然好得很,每晚回去画的月儿像,第二天必定卖个精光。人们都买回去当年画贴起来,当仙女般供起来,看个欢喜,讨个吉利。
这书生因画月儿赚了些钱,倒也没有忘记月儿这个“肖像版权人”。他特意精心绘了一幅月儿表演“倒挈面戏”的画送给月儿。月儿看到自己美丽的画像,画面上高难优美的软功形态,欢喜得不得了,让爷爷帮她裱了,卷成一轴,时不时拿出来欣赏一番,偷偷乐一回。
渐渐长大的月儿慢慢地体会到爷爷对她的疼爱,她从心底里感激爷爷给了她一个家,教给她这些绝技。不,她其实认为,爷爷应该是她的重生父母。没有爷爷,她就长不大,更不用说拥有今天的美丽和快乐。她依恋着爷爷,离不开爷爷。她也知道心疼爷爷了。夏天睡觉,她会给爷爷打扇驱蚊;冬天睡觉,她会把爷爷的脚捧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去温暖。每天睡觉前,她还会给爷爷按摩一番——在她前些年训练软功时,爷爷也天天给她按摩。只是这小女孩柔软的双手别有魔力,会让接受按摩的人有触电的感觉,一通按摩下来,浑身畅快无比。
月儿也曾问爷爷,为什么没有奶奶。
爷爷说:“我一个穷光蛋谁肯嫁呀!”
月儿说:“那等月儿长大了嫁给您!”
爷爷说:“我是你爷爷,你是我孙女儿,怎么可以呢?”
月儿说:“我不管,我是您孙女儿,不就是您的女人吗?”是啊,她小小年纪,怎么搞得清楚孙女儿和女人的区别呢?
爷爷哭笑不得:“不要胡说八道!外人听了要笑话的!”
月儿不知道什么叫“胡说八道”,她只会说:“不管怎样,反正我是要一辈子跟着爷爷的!”
雄风知道跟她说不清楚,只好说:“好,好,只要你不自己走,爷爷是不会赶你走的!”
这时的月儿也认得些字、能写些字了。三年前,雄风就开始教月儿认字。雄风保存着一本《千字文》,是当年师父教他读书时用过的。这也是师父夫妇留给他的唯一念想。《千字文》乃是南朝梁武帝萧衍令散骑侍郎周兴嗣编写的,里面自然、地理、历史、人物、伦理等各种知识都有。雄风把它拿来当月儿的启蒙教材,这个起点的确还是蛮高的。
雄风不但教月儿认字,也教她照着书写字。他给月儿买来笔墨纸砚,每当下雨天不出摊时,月儿就在家里研墨写字。三年过去,聪明好学、记忆力非凡的月儿,竟能把一本《千字文》倒背如流,里面的字不仅会写,而且能写得端正秀丽。
雄风也把《千字文》里的意思,讲解给月儿听——这些当然也是师父传授给他的。月儿虽然不是都能听懂,但总能记住些历史故事,懂一些浅显的道理。
月儿跟爷爷住在城郊,院子里种有两棵樱花树。每到三月,樱花怒放,灿若云霞,美不胜收。月儿常常坐在树下,看樱花落英缤纷,对着樱花树讲话;她的头发上,往往沾着花瓣。他们住的茅屋四周就是田野。月儿常跟爷爷走走田埂,亲近大地自然,对田里的禾苗、稻子,土里的蔬菜、瓜果都认得并熟悉。甚至树木、花草,飞鸟、牲畜,也都了然于胸。她甚至跟爷爷下小溪摸鱼捉蟹抓虾,游泳戏水。
雄风后来又琢磨,月儿这孩子声音纯美,如莺啼鹊鸣,婉转动听。当年月儿一首自编的儿歌就唱得人涕泪涟涟。要是软功加拨浪鼓再加上小曲清唱,月儿就会更受欢迎。幸而当年师父教过他唱功,他甚至还编过歌词,这下都可以传授给月儿了。
于是,雄风自编了唱词,教月儿按调吟唱。那月儿天生对音律敏感,真个一教就会,唱出来如流水潺潺,又如云卷云舒;音色如黄金般纯净,稚气童声中又难掩娇媚。
这一天,雄风带着月儿又来到大慈寺前。铜锣敲响,拨浪鼓摇动,观者应声而来,顷刻间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雄风向周围施礼一圈,对大家说道:“今儿个给诸位奉上一个新节目,让月儿给父老乡亲们唱支小曲。如果您听舒服了,可要多多捧场啊!”
众人齐声叫好:“要得,要得!”
雄风又敲了一通锣,叫声:“开场!”
只见那小月儿,摇起拨浪鼓,扭动腰肢,放开莺喉,唱出一首小曲:
天下庶民,家国之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赋税源泉,军国是资。无令侵削,毋使疮痍。
宽猛得所,风俗可移。为官爱民,罔不仁慈。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这小曲儿的唱词,月儿听爷爷讲,乃是后蜀皇帝孟昶亲手所订之《官箴》的一部分。据说孟昶的《官箴》影响甚大,就连当朝太宗皇帝也颇为赞赏,亲自将后四句摘录下来,改为《戒石铭》,令郡县刻石置于公堂座前,以随时提醒官吏清廉勤政,重民爱民。
雄风为了让听曲儿的普通百姓易懂易记,编曲儿时又加上了自己的几句,夹杂其间,倒也雅俗一体,朗朗上口。小曲虽俗,却唱出了为官主政的大道理。当时的小刘月恐怕也没有想到,这首小曲儿,竟会影响自己的一生。
却说月儿一曲唱罢,竟让众人如听天籁,欲罢不能。正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大家纷纷掏钱,走了一圈下来,雄风手捧盘子里的钱居然成了一座小山。
首唱成功,雄风大受鼓舞。他把每天的节目定为清唱小曲、软功摇鼓、爷孙合作三个部分,每天上午两场,下午两场。渐渐地,爷孙俩的表演竟名动街坊,全城风靡了。甚至有商贾官人、公子王孙也来一睹稀奇。这些人一来,便命人搬来椅子,摆上茶水、瓜子、点心,把个大慈寺前,变成一方小小梨园了。富贵人家往往出手大方,给的钱成串,雄风和月儿日子也慢慢好过起来。月儿头上、耳边、脖子上,也多了些饰品,便愈发俏丽了。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两年,月儿十二岁了,已经进入发育期。昔日平坦的胸部像出土的蘑菇一样慢慢鼓了起来;个子也窜起来了,皮肤更加光洁,头发更加乌亮;天然一弯柳眉,无须描画便自成风韵;一双杏眼似秋水流动,脉脉含情。当然,月儿还不懂什么是情,什么是爱,依旧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雄风却一天天忧虑起来。他年纪一天天大了,体力、精力已经大不如前。年轻练功时留下的伤痛毫不留情地跑出来折磨他;昔日走南闯北凄风苦雨积累下来的病根也一齐发作。终于有一天,“雄风”不再,他在一场风寒后病倒了。这场病来势凶猛,让他再也爬不起来。
月儿请来郎中,开了好些汤药。好在月儿已经学会了煮饭、洗衣、熬药,侍候雄风衣不解带,夜以继日。但雄风的病仍一天重似一天。
幸而有位银匠龚美,常来家里帮助月儿照顾雄风。这龚美年方十八,也常在大慈寺旁摆摊揽活儿,就住在这东门之外,离雄风家不远。他乃是郫县人氏,家住乡下,十二岁时便因贫困被家里送进成都城来,在城北一个远亲家学打制银器的手艺。他的师父并远亲原是后蜀皇宫的待诏匠人,宫里精美的银器大都是他的杰作。龚美殷勤侍候师父和家人,讨得师父欢心,把本事悉心传授。因此龚美打制的银器,在成都城渐渐有了名气。连州府官员也找他加工精美银器带到京师,送给当朝达官贵人。为了报恩,他前些年挣的钱都给了师父,去年才自立门户。为了不影响师父的生意,他搬到这东门重新开张。三年前,他父母相继病逝,只剩下他独自一人。
同在大慈寺摆摊,龚美认识了雄风爷孙俩,见识了他们精湛的技艺,也知道了月儿的身世。同病相怜,龚美对月儿自然产生了亲近感,把她当作自己的小妹妹;没有兄弟姐妹的月儿也喜欢这个豪爽的大哥哥。这次雄风病倒,龚美常来送吃的送汤药,还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让月儿更感亲人一般,甚至有些离不开了。
这天,雄风自感挺不住了,要月儿把龚美找来。二人围在雄风床头,眼泪禁不住往下流。雄风伸出干枯的双手,一只拉着月儿的手,一只拉着龚美的手,浑浊的眼里,还残存着一丝光亮。他把月儿的手放到龚美的手里,艰难地说:“替我照顾好月儿,善待她,她将来是有远大前程的!”言讫,恋恋不舍地闭上了双眼。
懂事后第一次见到自己最亲近的人去世,月儿心如刀绞,哭得天昏地暗,三天进不得水米。好在有龚美帮助,请人将雄风下葬。
在龚美的再三抚慰下,第四天,月儿终于止住了哭泣。实际上,这些天,她也在悲伤中想着自己的前途,日后她该怎么办?
龚美劝月儿喝了点粥,月儿消瘦的面庞终于有了点儿血色。看月儿情绪稳定下来,龚美开口说道:“月儿妹妹,爷爷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照顾你就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你不如搬到我那里住,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
月儿听了十分感动,因为这也是她最好的选择。每每在最艰难的时候就能遇到贵人,她觉得自己已经够幸运了。月儿点点头:“今后你就是我哥,我洗衣、做饭,啥都会,我还可以给你打下手!”
龚美一听大喜:“这样,你姓刘,我姓龚,说是兄妹别人恐不相信。我们对外就以表兄妹相称如何?”
月儿听了说:“如此甚好。姓氏是我们父母留下的,确实不能随便改动。就依哥哥所言。”此时的月儿,当然想不到,日后的某一天,龚美会随她改姓。此乃后话。
月儿含泪把爷爷留给她的《千字文》收拾好,带着她的拨浪鼓和《倒挈面戏》画轴,来到了龚美的住处。后来,月儿实在舍不得陪她一起成长的那两棵樱花树,便央求龚美找人把它们移栽到这边的院子里来。龚美的房子也不大,一部分是加工银器的作坊,一部分就是住的屋子。不过龚美为月儿准备了一张新床,被褥也是新的。由于房间小,两张床离得不远,晚上睡觉时便在中间拉上一道帘子,白天再拉开。
月儿有了第四个家,这个家带给她的,也许是一生的重要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