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宾馆去吃午餐的时候,像是突然来了灵感似的,阿诺问她是不是愿意跟他一起打个车绕海边兜一圈。她回答说:“当然愿意。咱们有的是时间。”
这应该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最晚也应该是1970年,因为那时欧麦尔还没有出生。能够确定的是:这是在一年早春的时候。
录像画面上已经能够看到沙滩上有太阳伞,海里游泳的人像球瓶一样被突如其来的海浪冲倒。那时候的街道上好像从来都是好天气。英格兰大道上,闲逛的男孩们留着长长的头发,戴着大墨镜的女孩们穿着迷你裙。她也不例外。
她还记得非常清楚,那时候是坐在出租车前面的副驾驶座上,这样坐在后排的阿诺好拍她。阿诺手上拿着的是宝来克斯小摄像机——亚当叔叔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
也许是因为从未见过地中海,也许是因为正当触景生情的年龄,她觉得乘出租车绕着海边兜风简直是太美妙了,从成排的棕榈树和各种冰淇淋颜色的房子中间穿过,交错闪烁的绿色的光线从车窗欢快地倾洒下来,微笑洋溢在她的脸上。她不是在微笑,就是在做鬼脸,或者是在朝着摄像机大笑。
时不时地,她甚至都忘了自己是谁。不得不说,她那点缀着雀斑的略显苍白的小脸,还有微微隆起的乳房,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少女,而非婚后的少妇——很快将成为母亲(但是这个,她还不得而知呢)。
跟那些年拍的录像中的大多数一样,这次的拍摄中什么都有:晃动的镜头,特写,色彩……唯独没有声音。因而,也就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安娜只能回忆起当时阿诺不停地让她回头,这样摆动作,那样摆姿势,甚至还让她摆一些有点挑逗性的动作——如果有机会的话。如果不是司机在场,她敢打赌阿诺一定会让她掀起裙子的。不过,即使是那样,她也一定会照做。那时候她可什么都不怕。
换了是今天,为阿诺做那些事情简直想都不敢想。但是在当时那个年纪,她是那么无忧无虑,对什么都不会腻烦,以至于只要想到阿诺爱她,他们两个是成双入对第一次旅行,她就无比满足,什么事情都答应。她想要给他所有他想要的,想做所有他想做的,似乎她已经将人生的方向托付给了他。
这其实并不是他们的新婚旅行,因为他们结婚已经快一年了,不过也差不了多少。阿诺还带着新郎官的那种过分殷勤和笨手笨脚,动不动就兴奋起来。她呢,还带着羞涩,感觉自己每次都是被强迫着带进浴室脱光……然后,他是那么温柔,有趣,对什么都感兴趣。
他不顾父母和所有瑞士亲戚的反对娶了她。所有亲戚在反对她的态度上迅速“结盟”,因为她是一个出身并不太好的漂亮女孩,而且还是个边民,Ausl?nder(德语:外国人)……亲戚们对他俩在“战前”的抗议无动于衷。当然,他们也一点都不看好他俩的未来。阿诺的父母在这点上起了带头作用。
晃动的光线,安静的出租车,车外的棕榈树……再看到彼时彼景中调皮可爱、青春洋溢的自己,这一幕在此时是那么让人感慨,更不用说彼时阿诺那充满爱意的眼神。沉浸在爱情中的她,肆意地大笑着经过一个赛马场——名字她已经忘了,看到几只海鸥点缀在看台的顶上。
他甚至还拍下了她躺在浴缸中的场景(他一刻也不停地拍她)。酒店中的浴室里,她的一半裸体遮挡在泡沫下面,理由就是:波纳尔跟他妻子也是这样做的……他们参观了画家在卡奈的别墅。别墅在城市的最高处,带着阳台,花园里种植了柠檬树和橙子树。
安娜将录像暂停在洗澡画面上一会儿。画面中的她刚把头从泡泡中抬起来好看着录像机。然后——也许是出于虚荣的冲动,也许是出于自我见证的模糊的想法——她凑到了镜头前,注视着自己:画面中的她眼神是那么的清澈,自信……以至让现在的自己都有点不舒服。
是什么没有改变?自己会在哪一站下?她思考着。
看来波纳尔拒绝看到妻子老去,即使在她死后仍然将她画成一个躺在浴缸中的年轻的裸体女郎——他已将这一形象刻在了大脑中……而她在他心中始终都是那么年轻、纯洁,谁能猜得到?谁又会在乎?
而她,并不是说十年过去变老、变丑了,而是她感觉自己没有了存在价值,几乎被完全无视。
也许是这个原因,她才特别喜欢这段录像,总是在家里没人的时候躺在沙发上偷偷看,甚至能够反反复复地看个十几遍。因为这是他们已经失去的快乐……录像中的他们那时还那么纯真,而人们一生也许就那么一次纯真的机会。
当然,如果没有这些图像,她也会跟所有人一样,觉得自己的记忆似乎在耍花招,觉得自己是在一边回忆,一边美化过去。但是现在,她有了证据(甚至在某段录像的瞬间,还可以看到阿诺的身影倒映在车窗玻璃上——正在朝她吐舌头)……假如有一天给他看他曾经录下的这些图像——在把这些图像彻底遗忘在某个箱子的底部之前——他是无法否定的,她也是。
是的,他们在那里。是的,他们还是那么可笑地相爱着,而且她还能记起来。就在这个出租车里,就在那片沙滩上,就在加布里埃尔·弗雷路上那家旅馆的房间中——可能就是在那里他们有了欧麦尔。不可否认,无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