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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小试牛刀

云儿后来五年间陆续给忠瑞生了三个儿子:奉礼、奉智、奉信。

一女五男齐整的六个孩子像楼梯一般,一个比一个高半头。如新婚预想的那样,云儿果然儿女绕膝,天随人愿!照这个速度生下去,福、禄、寿、喜、财不出十年也该陆续来忠瑞家报到注册了。

只是家里的老泰山仍然抽他的大烟,不管闲事,油瓶子倒了不扶,当初殷实的家当估计银柜空虚,钱少绳长了,这让云儿有些头疼。收成是有限的,而张口的越来越多,专门驾辕的那头黑马也升辈当了爹,热闹得后面跟着三只小马。生不逢时的小马来的不是时候,捉襟见肘的日子逼得忠瑞平时喂马必须全部用青草了,一粒豌豆都显得那么珍贵,老黑马瘦得皮包骨头,身上的鬃毛也日渐失去了往日的光华。孩子们晚上再也不敢去光顾街道上那依次排开的红灯笼下的小吃摊,更不用说去街道中心的百货店里采买上海出产的新鲜玩意儿。忠瑞身为继子不敢有半句怨言,这下,可委屈了云儿。李云儿对男人说道:“家中人口越来越多,娃是坚决不能再生了,从今天起,你睡在后院马厩旁边的小房子里,让奉仁给你做伴儿。咱家二十亩地不是沟沟坎坎,就是坑坑洼洼,根本解决不了生计问题,照这样下去,娃们只能吃御麦糁就咸菜了,晚上不给咱尿一炕,也得水漫金山,咱得想个办法。”

忠瑞说:“睡在哪儿都是小事,我把裤腰带勒紧不就行了?”忠瑞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手头紧,要不把你的凤冠霞帔卖了?”

“卖房也不能卖那宝贝。嫁给你搭进去我的劳力智力,再把陪房卖了,我以后咋进李家村的牌楼?”

“要不去楷瑞家借点钱?都是门宗。”

“不行,那么高的利谁能承担得起,况且我们做生意借钱还说得过去,买吃喝去借钱不嫌人笑话?”

“那好,我们就做生意。不过,咱做啥生意呀,六国贩马?”忠瑞怯怯的弱弱的。

“我的饭做得好,尤其馍和包子拿手,高桥会上人多,去卖包子咋样?”

“好啊,这个主意好,只是要辛苦你起早贪黑了。咱娃多,老人上了年纪,没人帮忙。”忠瑞心里仍然没底,有些惶恐。

“没事,奉义、奉礼、奉智都大了,咱奉仁已经十岁了,尽管他木讷,让他看娃总该行吧?别烧着烫着弟弟们就行了,要不然让奉娴辍学回家管着弟弟,那么大的姑娘看娃没麻达。”夫妻俩这一夜越说越兴奋,你一言我一语,连细节都想到了。

第二天一大早,忠瑞喂完牲口,到母亲房间不住地抽着旱烟,最终鼓起勇气,陈述了夫妻俩的打算。

“你们可以干,但别梦想从我口袋拿一两银子。十个人吃饭,又不单我一人长着嘴!”老妈似乎很绝情。

“妈,我俩不多要,给十个袁大头就成,总得买点粮食嘛。谁家做买卖不摊本?你到观音山烧香,哪一次不花上百块钱,十块钱全当你路上喝了几碗酸梅汤,路过西京看了一场戏,吃了两个天鹅蛋嘛。看在几个孙子的面上,儿求你了,你看,云儿也在场。”忠瑞已经在用近乎乞讨的语气祈求母亲。

“看你个窝囊样子一点儿也不像你爸,越长越没出息,总像个女人,婆婆妈妈的,为十块钱向人张嘴,自己想办法去!”

“妈,算儿借你的钱行不?到年底,我再加倍还给你。”忠瑞想极力在父母跟前挽回颜面,不想丢人现眼。

“世上哪有儿子借老子钱的,这不是刘备借荆州嘛!你自己想办法,我夜黑抹牌累了,要睡觉呀。”

“你不给我钱,我就到楷瑞老油坊去借,反正长门不会笑话长门。”忠瑞话音刚落,就被母亲打断了:“谁的钱都可以借,就是楷瑞家的钱扎手,不许往他家跑!”

母子俩争执了半天,老父亲却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母亲主要害怕楷瑞居高临下的气势让儿子倍受欺辱,害怕儿媳跳进连环套。有钱人笑里藏刀,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况且利滚利的借贷政策猛于虎,远近谁人不知?

云儿根本没想到小两口为做生意在公公婆婆面前把面子丢进太平洋里,碎成了渣渣。此路不通,另辟蹊径。她侥幸地想:我给楷瑞捡了一个男娃,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娃的面子上,精明的本家男人楷瑞是不会让她空手而归的。趁老人不备,云儿偷偷从楷瑞家借来了十块大洋,人家只说你拿去用去,并未附加任何条件。这次,轻而易举借到钱让进门十年尚未当家的少妇喜出望外。

借到钱,兴奋的小两口雷厉风行,说干就干。他们买来蒸汤大锅、笼屉、面盘等,买了一些粮食,甩开膀子发面,刷锅备菜,准备跟会卖包子。

云儿早就考察好了卖包子的地点……高桥镇。镇子距离西堡子不过五里路程,每天晚上都有赌局,一街两行的人摇宝掷骰子、卖吃喝,好不热闹。该桥建于明嘉靖年间,清咸丰时重新修建,为28孔桥,碌碡桥墩,元木梁,木面桥,长120米,宽4米,是沣河上一座远近闻名的拱桥。听老人讲,明朝以前此处就建有桥梁,那时的高桥比现在高出许多。据说曾经有一位空空道人,衣衫褴褛,黑眼仁里长着两朵萝卜花,肩上褡裢里仅有几枚铜钱。那天路过高桥底下,一眼望不见桥面,他想探探高桥的高度。于是,他一手将麻钱掷向空中,哈哈大笑,随风而东去。等他从古长安城吃完羊肉泡馍,溜达回来,回到桥下面,那枚铜钱刚刚落下来,被他稳稳地接住,可见高桥有多高!不说来回长安城二十公里的路程,单说掰白饼、煮泡馍得耗时多少?

生意人挣钱凭的是手艺。云儿蒸的包子个大皮薄馅多,每次蒸的不多,两大筐装满。忠瑞套上马车,到了场子,将马拴好,只管低头给人递包子,从不收钱。等包子递完,筐子里一个铜板都没有。他便站起来开口笑嘻嘻地说道:“各位老总哥哥们,给多少都行,明天要量麦子呢。”输钱的人爱搭不理,赢钱的人随手抓一把钱,数也不数,扔进筐子。尽管只有两三个人扔钱,但忠瑞一看,喜出望外,急忙摆手说道:“够了够了,不要了,不要了。”那些低头抓牌的赌徒们便不再管填进肚子多少个包子,继续酣战。其实,忠瑞掐指一算,一点盈利也没有,只要够本钱,他就不让赌家继续往笼子里扔钱。第二天,他们继续买了粮食,俩大人与几个未成年的儿子一起,把粮食推到碾子跟前,一点点倒上去,再一圈圈用力推磨子,细细的白面磨出来,黑面和麸子留给自家人吃,白面拿去发面蒸包子再卖。俩老人对他们的经营之道颇有微词,嫌他们利太薄,人太辛苦,还害得孙子们跟着受累,一大帮大的小的没人照管。

当地每三天一个会,周围的村庄或者镇点设物资交流会。忠瑞的包子渐渐出了名,有人还真好上了这一口,逛会好像是专门冲着云儿一流的手艺,流油的肉包子去的。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孩子们两顿饭变成了三顿,最起码能吃饱。城堡的新学里多了几个学子,那是忠瑞家的。云儿把儿子们送到学校上学,每天在门口给他们撕两张白纸,叮咛他们好好上进,不许打架骂仗,晚上回来交作业,她会认真阅过。奉娴半天上学,半天在家带小弟弟奉信,倒也认真勤谨,给大人帮了大忙。这是云儿专门给学校打了招呼,破了例的。

此时,忠瑞家族三门的英瑞经营自己的花店已经多年了,声名远播,除了咸阳的纱厂,天南地北的商人们从他的花店源源不断地采购棉花成品、半成品,他家的米缸、面缸堆得跟山一样高。对知识的渴望促使英瑞不敢怠慢了孩子们的学业,他来到忠瑞家与他商量,决定选送孩子们去西京上学,了解外面的世界,结交更多的朋友,将来把他们的生意做大做强。刚刚填饱肚子仍旧捉襟见肘的忠瑞根本考虑不到给孩子的择校问题。英瑞更想不到忠瑞会囊中羞涩到如此地步,弟兄俩话不投机不欢而散。

说到孩子上学,看官耐烦听听这小小的西堡子由来已久的学风。

万事万物都有个缘由。自古西堡子的子弟喜欢读书,这主要源于老辈人的教导和三会寺与造书台的警示。《关中胜景图志》造书台记录:黄帝史臣仓颉以结绳而记录史事,后创造了文字。仓颉造字台是隋代时人们发现的一个古人类遗址,陶片上画有许多符号,筑台封存,尊为仓颉造字台。唐朝几代皇帝游幸造字台。韦后来观看造字台时,上官婕妤兴之所至,当场挽起袖子写了一首《幸驾三会寺》诗。造字台与三会寺同为唐代著名风景地昆明池中的一个景点,也就是西堡子东边几里地的一个著名地标。晚唐三会寺荒废,曾参的《题三会寺仓颉造书台》写道:野寺荒台晚,寒天古木悲,空阶有鸟迹,犹似造书时。

仓颉造字台如今依然屹立于此,永远定格在当地人口传心授的历史里,定格在灿若星河的静谧中。时过境迁,一九三六年,张学良、杨虎城陪同蒋介石委员长来参观,曾提议在此地建仓颉大学,他们甚至已经拿出了切实可行的计划、规划,最终因财力不济,暂时搁浅。陕西民风淳朴,人勤劳善良,历朝历代出的状元文官相对较少,孩子们不愿意出远门接受教育,而他们又有迫切改变受教育水平的愿望,办大学对于提高当地学子的文化程度意义非常重大。但国家财力受限,美好的计划只好等待后来者去完成。如果当时确定下来建大学,学子们该多么高兴,家门口的大学可以慰藉多少颗寒窗苦读的学子之心!岁月悠悠,仓颉所造的文字已然演变为现今中国人甚至包括其他亚洲人共同使用的文字,推进了人类文明的进步,然而,这座古都却办不好教育,实在无颜面对祖先。如果说仓颉造字奠定了国人文明的基础,那么后世的大学教育则必须进一步将精神文明的精髓,包括仁义礼智信具体细化为人们的行为规范才无愧于祖先。

古人是英明的。三千年前,西周设立的太学辟雍则从另外一个侧面为孩子们规矩做人树立了典范。辟雍不在别处,正好设在西堡子所在的沣河沿岸。朝廷规定男性贵族子弟在辟雍学习作为一个贵族所需要的各种技艺,如礼仪、音乐、舞蹈、诵诗、写作、射箭、骑马、驾车等,在课程设置里还有性教育。贵族子弟们从十岁开始就要寄宿于城内的“小学”,至十五岁时进入郊外的“辟雍”,换言之,他们从十岁“出就外傅”至二十岁行冠礼表示成年,中间要有十年离家在外,过集体生活。《五经通义》记载:天子立辟雍者何?所以行礼乐,宣教化,教导天下之人,使为士君子,养三老,事五更,与诸侯行礼之处也。先人们在办学方面做了有益的探索,一种叫做“熏陶”的东西也流传久远。

故此,尊师重教历来在西堡子蔚然成风,送子弟入学,掌握做人的基本规则的思想根深蒂固,谁也不敢将孩子上学视为儿戏。西堡子的适龄儿童在一个年龄段上只有七八个人,除非心智不全外,其他的悉数进学校上学,视智商高低,有上完小的,有念高小的。不让孩子上学一定会被人耻笑,很丢脸。即使上不起西京的高级学校,西堡子的新学最起码可以满足他们的求学愿望。好在云儿已经将家庭重担挑了起来,孩子们全部上了新学,有了更大的自由空间,但是,英瑞提出让孩子们到西京上学,云儿确实没有那个能力和财力。

孩子们在城堡新学去上学,大人安心做生意,侍弄庄稼。很快,云儿两口子苦心锻造的“面店子老三”声名大震。到年底,他俩给楷瑞家还清了借款,连本带利十二块大洋,无债一身轻了。

楷瑞眼看忠瑞家的儿子们一个个长成大人,自己家还是泓顺一个,香火旺不起来,全然忘记就这一根独苗还是云儿给他们抱来的事实,心底一棵小小的妒苗悄悄地生长起来:哼!将来有一天,云儿的这群孩子都长成参天大树,很可能对我构成巨大的威胁,尽管同族未出五服,即使是亲兄弟也得互相提防呢。要是他们再借钱,不能仍然是这么低的利,得提高,不能让他们自在得像野草一样疯长。

开春后,果然,忠瑞背着云儿向楷瑞再借二十块银元,结果乘兴而去败兴而归。楷瑞言说借钱的人多,钱还有别的周转,鉴于弟兄们情深,想办法先借给他们一点,但是必须三个月还清。忠瑞像霜打的茄子,对于三个月还清本息根本没有把握,不敢伸手去接钱,说回家跟云儿商量商量再说,出了他们的宅门。

楷瑞的算盘珠子只认利,他全然忘记了泓顺吃过云儿的奶,是她给了他延续香火的机会。或许不是忘记,男人内心最害怕别人的能力超过他,实力超过他。谁都能看到云儿给忠瑞添了齐刷刷五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他们将来长大成人就是村子自成体系的五个宅院,势力一定不同凡响。嫉妒心极强的楷瑞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颤。即使饿狼都会占据自己的领地,不会退而求其次,更何况精明的楷瑞。今天我借给他银子,日后也许他们会占领我所有的地盘,对我的宝贝儿子泓顺构成威胁,因为蛋糕就那么大,别人切得多,自然自己就吃得少了。所以,对待忠瑞要恩威并用,先借贷,再逼债,实在不行,折抵他们那几亩水浇地!

在楷瑞家挨了软刀子,忠瑞怕云儿笑话他连在本家都借不到钱,回家后一言不发。这次,该楷瑞着急了。他在家左等右等,三天没见忠瑞闪面。他决定亲自到忠瑞家一看究竟,云儿的面食生意到底还做不做。这位西堡子耳朵不太好使的财东家,落座在云儿的高背椅子上后,怡然自得地说:“嫂子,你看咱的泓顺有啥出息,清早,他妈杀鸡,一刀下去把鸡头剁了,把人家吓得钻进门帘里不敢出来。我硬把他拉出来,那货哭得像把他二爸死了一样,呼哧呼哧的哄不乖。你说他将来长大咋办?一个娃子,没彩的很。”

“人大自知,树大自直。你操那么多心干啥,娃还小着呢,胆子小的娃不惹事,真正过日子不需要多大的胆量。你就一根独苗,不操那么长远的心。”云儿一边拐着棉线一边说道。楷瑞见云儿说到过日子,却不提说借钱的事,自己又不好意思开口,没趣地说:“借你吉言,但愿他将来能长本事。我回去看看家里把鸡炖好了没有,娃上学费脑子,可得好好补补。”说着抬腿走了。云儿见楷瑞没话找话,净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闭口不提借钱的事,冲着楷瑞的身影淡淡说了一句:“没事叫娃过来耍,这边娃娃多。”

这一趟考察的结果是忠瑞两口子拉着硬屎,真是厕所的石头又臭又硬。

没有钱,生意还得继续。忠瑞悄悄给自家老泰山说了去楷瑞家借钱的事。老汉一听,胸口疼了半天。等回过神来,愤愤地说道:“不借他的,我有。”小两口毕恭毕敬站在老人面前,云里雾里,感动得不知所云。原来,老掌柜是想通过经营实战考验儿子的生活能力,他自己手中有的是钱!

在老人的支持下,开春的生意异常顺利,地里的庄稼在大人的打理下,也不差成色。忠瑞的两个老人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这是全家人所期待的。只是人高马大风风火火的云儿,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来,人也明显瘦弱了许多,只剩下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向人们昭示着她的智慧与勤奋。由于地里与锅台上的活路太多了,年轻的母亲自然放松了对孩子们的管束。

就在这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上午放学之后,村里的小孩子喜欢上城墙或者在瓮城里边玩耍。他们经常声东击西玩三十六计的把戏,纵使曲生生有三头六臂,也挡不住两个长长的马道。他只好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们格外小心,孩子们后背没长眼睛,一不小心失足掉进护城河可不是闹着玩的。

泓顺和奉义从小形影不离,他们一起玩耍,一起嬉闹。到城墙上放风筝,到护城河捞鱼虾。护城河的芦苇荡里,藏满孩子们的欢歌笑语。大人们各忙各的,孩子们的生活简单而快乐。其实,搭眼一看就晓得泓顺的衣着打扮明显比奉义好,一副富家子弟的模样。但是,泓顺不敢玩危险的游戏,因为父亲交代过:咱家就你一个,不能玩野了,将来要继承家业,读书识字重要,买卖更重要,要像个读书人的样子,对人要谦卑,要微笑待客。”泓顺是个乖孩子,他谨记在心。他的乐趣因家庭氛围受到了限制,人家下河,他在岸边观看。人家挖野菜,他怕把皮鞋弄脏,在大路上等待。村子的同龄伙伴总共就那么几个,和泓顺能玩在一起的无外乎本家几个兄弟,比如泓福、泓利、泓平、泓善等,当然还有聪明伶俐的奉义。

城墙是孩子们心中向往的圣洁之地,也是最危险的地方。当年建造西堡子,村上掏钱在西京订购了两门大炮。大炮做好后,村民给大炮缠上红绸子,百十人一路欢歌,簇拥着,怒吼着憾动心弦的打夯号子,浩浩荡荡进城,将土炮拉了上去,安放在城门上。土炮射程在一公里左右,它的震慑功能显然比几个毛贼手持几杆步枪或手榴弹不知要强大多少倍。外村人没见过这光景,成群结队地来看稀奇。城墙上面锯齿状的女儿墙是预备战时使用的,平时怕孩子们稀罕这玩意儿,上去玩耍,所以,两个看门人与其说站在上面看外来的人,还不如说防备自己村子的人。上不了城墙的猴娃子们,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瓮城,还有东西两侧那神秘的弹药库。炸药当时管理得非常严格,两个看门人将炸药存放在瓷城里,看起来像存放的面粉粮食一样,实际上是加了锁的。一般人看不出来,这是天机。

这不,奉义与泓顺两个不拆伴的,他俩在马道上你追我赶,嬉笑打闹,不知不觉已到了早饭时间。云儿知道俩娃一天到晚粘糊在一起,不论谁有好吃好喝的,见一面分一半,有时俩人晚上还想睡在一个炕头上,要不是楷瑞反对,怕时间久了与父母生分,云儿是不会反对俩娃同餐共枕的。

这俩孩子正是吃屎喝尿跳城壕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龄,俩猴蕞娃子如入无人之境,用铁丝将瓮城西边放置火药的门打开,每人给口袋装了两袋火药,屁股后面长眼,一溜烟进了城,来到泓顺他叔父复瑞的院子。两个贼眉鼠眼的蕞娃在房子掏出来倒腾来的火药。俩人打赌看谁胆大,敢点火药。要么说还是泓顺矫情,他准备去他叔的厨房寻火柴,引燃棉花杆,再用棉花杆去点燃那些火药,听一听响声,给耳朵过个生日。没想到奉义在泓顺出去寻找火柴的那一刻,把火药薄薄地铺在炕边,骚情地下意识地用指甲一划,霎时“轰”地一声巨响,烟尘冲天。顿时,复瑞的房顶不见了!泓顺见状一时间傻了眼,吓得赶紧往回跑。

话说云儿把饭做好,左等右等不见奉义的影子,于是,他让老五奉信去寻他二哥。奉信天生调皮顽劣,是二哥的跟屁虫,俩人形影不离,像粘在他哥身上的狗皮膏药一样。这次猛不防却给他妈制造出了惊天的壮举。听人说二哥和泓顺去了他叔家,奉信循踪也去了。他在院子连喊了三声“二哥,二哥,咱妈叫你吃饭咧。”就是没人应声。门口的大狼狗伸出长长的舌头看他。他隐约听见前边那间空房子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奉信刚走到门口,就被一股热浪冲倒在地。凑巧门口有一堆烂麦秸秆、棉花壳子,一下子被里边的火舌引燃,火舌“腾”地一下扑向他,霎时,年仅五岁的小孩子变成了火人!狼狗见状,后退了好几步,不住地狂吠起来。

要不说奉义这小子命大。房顶都被炸掉了,他却神奇般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抖掉身上的尘土,尽管头发、眉毛全被烧光了,但小命犹在。他刚踉跄到门口,发现一个人倒在地上不停地打滚,仔细一看,不是与他一起玩火药的泓顺,竟然他家老五奉信!奉义顾不得身上疼痛,急中生智,连忙在后院取来平时收拾茅厕的铁锨,迅速把院子那一堆积攒了半年的鸡粪往奉信身上高扬,用最原始的办法来灭火,差点把弟弟活埋了。等到火势控制住,他把娃从鸡粪里拉出来,发现弟弟胸前、颈脖、五官血肉模糊,身上理所当然全是鸡屎。

云儿听说几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孩子把人家的房子炸了,根本没想到会是自家听话的奉义干的勾当,还连带了年仅五岁的弟弟奉信。见到俩孩子,云儿又急又气,又惊又怕,赶紧脱掉外套将儿子包住,抱在怀里飞奔回家,一路狂喊着:“快,快,娃他爸套车!”。忠瑞赶紧把黑马塞进轿车辕内,送娃去咸阳医院。

在去咸阳的路上,云儿从奉义嘴里得知参与偷火药并出点子拿主意的是泓顺,那位平时脚不粘泥身不见雨的富家子弟心头肉。云儿听罢三魂不在了,心想:我的婶娘呀,这还了得!泓顺跟我啥关系,还敢有半点闪失?于是,半道让忠瑞把黑马笼住,把轿车停稳,执意叫忠瑞回去看看泓顺是不是被压在渣土里,是否吓坏了躲在哪个角落。忠瑞见自己的两个儿子受了伤,抢救孩子分秒必争,说什么也不回转。云儿大怒:“没见过你这么没人性的,奉义、奉信是你儿,泓顺难道不是……娃?你咋这么麻木不仁的!万一泓顺有什么闪失,你不怕乡党背后嚼舌头戳脊背?”

“没见过你这么麻明不分儿的女人!要回你回去,人家泓顺是没爸还是没妈?如果他受伤了,说不定已经早搭车去了咸阳,要你惦记?人家的骡子能顶咱家两个。”

“是这,你先头里走,我回去看看,如果泓顺没事,我骑马来撵你;若有事,我帮着楷瑞把娃立刻送到咸阳,你给医生说个活话,先打个前站。”忠瑞自始缠不过女人,谨记云儿的话,扬鞭催马而去。他是西堡子头号妻管严,怕婆娘。有好事者在还专门做了一段顺口溜,在田间地头传唱,有道是:

天下男人一个样,忠瑞是头号怕婆娘。

怕婆娘是好现象,爱她娶她才把她让。

怕婆娘就怕婆娘,婆娘给咱挠痒痒。

我的爹,我的娘,陪咱的日子不久长。

油包子,肉臊汤,婆娘挥汗在锅台上。

扶老携幼迎八方,疼她爱她有何妨?

贤妻良母千千万,孟母三迁为儿郎。

谁说金莲三寸短,佘太君御敌在前方。

玉食珍馐人前端,残羹剩饭归了娘。

锦衣闪烁摆排场,谁知人后娘恓惶?

从五帝到三皇,哪个不是怕婆娘?

铮铮男儿定乾坤,谁人不是娘抚养?

浴血奋战在疆场,为的是国泰民安娘坦荡。

堂堂中华四方贺,为的是太平日子娘福享。

怕婆娘很值当,劝你也去怕婆娘。

怕云儿这样的婆娘,忠瑞觉得心安理得,无尚光荣。云儿的大脚遇见这千载难逢的应急场面,终于派上了用场,她三步并作两步直奔楷瑞家。刚进院子大门,发现泓顺躺在母亲怀里,端着陶瓷缸子美滋滋地喝着羊奶,旁边放着吃了半截的蒸红苕。云儿不问三七二十一,把泓顺拉起来,全身上下仔仔细细打量并摸索了一遍,让孩子在院子走几步,莫名其妙地让娃叫“娘”。泓顺乖巧地叫了一声“娘哎”。见娃一切正常,云儿二话不说,风风火火地折身又出了东门,撵他家的轿车去了。弄得楷瑞老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两口子浑浑噩噩地对刚才发生的惊险一幕还浑然不知!

云儿骑着快马追上了忠瑞父子三人。

咸阳富仁医院的医生看见俩小孩的伤情顿时木然了。此时,震惊西北的“六.一七”惨案刚刚发生,被西京国民党当局活埋的九位共产党员尸骨未寒,咸阳城如惊弓之鸟,医生也噤若寒蝉惊恐万状,对刀枪伤、红伤格外小心,好在奉义只有十一岁,奉信只有五岁,绝对不是成事的年龄。但是,医院要求先登记造册,才能诊治施救。于是,一对遭难的哥俩大名上了富仁医院的花名册。医生小心翼翼地给奉义清创后敷上了獾油,撒下红药粉,再无良策。因为止疼药严重短缺,老五奉信遭了大罪。清创时,他疼得“哇哇”大哭,惨不忍睹,哭声惊动了同病房所有的病人。最终,他被医生包成了“粽子”,只露两只大眼睛挂满泪珠,恓惶地注视着陌生的环境。重度烧伤的奉信皮肤不断渗出来黄色的液体,那可是人体的精华呀!按照医生的建议,奉信必须保持皮肤干燥,由专人陪护。忠瑞真害怕小儿子扛不住这么重的伤,掏钱从西街饭店买来一灌鸡汤,一遍遍给娃喂汤擦眼泪,疼儿的心碎成了肉末子。

奉义的伤相对较轻。他眉毛、头发全部被燎得一根不剩,头皮被房梁上的东西砸伤,缝了五针,身上其他地方都是红伤。还好,很快能正常走动。也许是大脑受到震荡,他全然忘记受伤前的事,也不知何故到了这白墙白房白被白衣服的白色世界。

云儿与忠瑞在医院经管儿子们,十天后,她精疲力竭。轻伤的奉义则提前独自一人骑马回了家。奉信胸部等处的红色嫩肉刚刚长出来,不能跟衣服摩擦,动则痛得钻心。

后来,奉信的脖子落下一大片瘢痕,疙疙瘩瘩畸形愈合,虽说难看,可他乐观开朗,并未以此为耻,人送外号“烂脖项”,一辈子无病无灾,一直活到七十五岁。只是经历了这次磨难,胆大心粗的奉信长了记性,再也不敢莽撞。

在医院憋了一肚子怨气的云儿,回到家里立刻脱去慈母的外衣,摸起笤帚结结实实打了奉义一顿,让他在院子跪着。云儿说老五如果有个三长两短,奉义就一直跪着,永远不要起来,谁让他不听话,玩那要命的东西。每天早晨起床就开始跪,中午吃饭才能起来。对待顽皮男孩,云儿自有一套办法。她用树枝画一个大圈,将儿子死死圈在那里,不许出圈。小小年纪的烂脖项奉信将二哥搀起来时,只见顶天立地的英雄二哥两腿抽筋,站立不稳,重重跌倒在地。在云儿的王法章节里,总则是连坐,小的犯事大的小的一起挨打,谁不服,可以到药王庙面壁思过,当然也可以顺便流点无人同情不值钱的眼泪,没人阻拦,回来继续对她俯首称臣,不许矫情。

楷瑞后来得知火药爆炸的那一刻,泓顺正在他叔父的卧室土炕边寻找火柴,只听见院子一声巨响,火球火箭一样窜出老远,他被气流震得趴在地上,身上落下一层厚厚的尘土,有惊无险。这一阵仗让楷瑞老汉惊出了一身冷汗,乖乖!火药,土炮?两个小孩子真是提着碾子打月亮,不知深浅,不知远近,更不知轻重。然而,惊悚过后是窃喜,自己的孩子毫发无损,看来老天还是眷顾我楷瑞的。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相信我家泓顺后边的诸事一定顺利、吉利加胜利。他还纳闷,一同经历灾难,莫非有神灵保佑泓顺,使他化险为夷?

就在奉义弟兄俩住院的那段时间,泓顺被楷瑞领着去了一趟甘肃河州的二姨家,让他开开眼界,看看他姨家的权势,看看人家的万贯家财,尤其得看看在那么贫瘠的土地上泥腿子们是怎样生活的。父子俩在河州一待就是十天,他姨家的伙计如贵宾一样待他。听说泓顺在西堡子受了惊吓,一家大小走路说话都悄声细语,给家里的大小骡子和马蹄子缠上布条,唯恐惹怒了女主人,惊扰了座上宾。他姨父常年不在家,家里妻妾孩子大小三十几口,连带长工二十几人住在一起,俨然一个大工厂。他姨在家里说了算,富甲一方,无人敢惹。他姨夫白云腾与刚刚赴任的宁夏省主席马鸿逵是兰州陆军学校时候的同窗,俩人交情深厚。地方绅士、政府首脑见了女主人毕恭毕敬,逢年过节门口车水马龙,白家高朋满座贺声连连蓬荜生辉。

小小年纪的泓顺去了一趟甘肃果真开了眼界。

得知楷瑞父子从甘肃河州回到了西堡子,云儿好像自己做错了事一样,再次拿上几个鸡蛋去了楷瑞家,装作没看见楷瑞那张难看的老脸,专门在院子喊泓顺的名字。忠瑞觉得蹊跷,她的两个儿子住院疗伤欠了一堆药费,正愁寻钱的门路,她却无端地惦记起逛了一圈的泓顺来,看来这精明的女人一定是吃了迷魂药,给人家拾了一个娃,还得在墙上钉个木板,一辈子把他供上?

奉信的脖子刚长出嫩嫩的肉芽,修房一事即被提上了议事日程,幸好复瑞的空房子几乎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云儿亲自登门给复瑞道了歉,承认自己教子无方,回去好好收拾那俩小东西,承诺叫人送过去三百张青瓦、二百块胡基,负责招待了匠人,并看着把房拾掇好。楷瑞与复瑞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泓顺也算亲侄子,娃无大碍,心中窃喜。于是,楷瑞找人用一天时间把掀翻的房顶瓦了一遍,在现场递上了他在西京城买的香烟,犒劳工人。

此事就算完结。

当又一场春风刮过西堡子的树梢,立刻催生了孩子们的花样年华。

泓顺像杨树一样个子高窜,十四岁便长成大小伙儿,班里七八个学生数他学业最优异。回家来,他开口闭口给楷瑞讲课堂上老师讲授的内容,有时把伙计拉过来让坐下,听他讲解。他讲的内容无外乎关中历史、人物命运、周秦汉唐如何兴盛,如何衰败,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将,关中的黄土埋皇上。楷瑞年轻时候一场耳病之后,听力明显不如一般人,经常打岔,问他:“顺子,你说关中的皇上坐两炕?”一副认真且兴趣盎然的样子。“我说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将,关中的皇上坐两行。坐两炕?还坐三炕呢!”泓顺不去理会老爸是否能听懂他讲的内容,不过他喜欢老父亲打岔,一打岔他会强化记忆,反倒长了记性。他告诉父亲,继炎帝、黄帝、周文王、周武王之后,秦始皇、汉武帝、隋文帝、唐高祖、唐太宗、武则天、唐玄宗等帝王,没有一个帝王是吃素的,都是流芳百世的明君。姜子牙、周公旦、商鞅、吕不韦、李斯、张良、萧何、诸葛亮、魏征、寇准没有一个是省油的,哪一个是吃干饭的?王翦、白起、蒙恬、卫青、霍去病哪一个不是骁勇善战的彪炳千古的名将?还有老子、韩非子、玄装法师、仓颉、司马迁各个都是满腹经纶学车五斗受人尊敬的圣杰。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在西京城实现了他们的梦想。

关中地界成就了多少帝王辉煌的建都梦,成就了多少名相名将的栋梁梦,也终结了无数乱臣贼子的黄粱梦。这些故事楷瑞老汉有的知道,有的并不清楚。他小时候在西堡子念私塾,因为耳背,书读得少。即使这样,楷瑞靠着精明的大脑把老油坊经营得远近闻名,况且做起了银行的部分生意。他认为男孩子只要知道礼义廉耻,认得钱,熟悉《训蒙文》就算有文化了。他感叹自己的儿子赶上了政府开办的新学,学到的都是有用的知识,学到如何强大经济的捷径。如此聪明好学的儿子,将来肯定如他所愿,成为仅次于那些历史人物的“能人”,步入仕途,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就在家庭与老师都把希望寄托在泓顺身上,希望他成长为一个秀才,将来步入仕途光宗耀祖的时候,他却将天文地理之乎者也丢在脑后,所有的心思用在琢磨如何能让自己钱包鼓起来的大事上。

数学绝对是考验一个人智力的标尺。泓顺对珠算特别感兴趣,算盘在他手上犹如一个指头一样,粘得紧紧的,打得利利的。人常说学会九归九,走遍天下无敌手。打九归平普通的算盘珠子根本不够用,要用心记在算盘架上。一般同学学到这类超大纲的知识,不是打瞌睡就是望星空,生恐老师责问。泓顺则不然,他反应快,动作麻利,十个指头如弹钢琴般瞬间能计算出结果来。他盘算着要是家里的银钱像划拉算盘珠子一样容易该多好。

这时,班上的女同学关欣走进了泓顺的视线。

同村的关欣,小姑娘长得非常漂亮,在家里排行老三,乖巧伶俐,十四岁就出落得像个大姑娘。三年前为了让母亲支持自己上学,她一回家便帮母亲做家务,勤快劲儿不同于同龄的懵懂少女。偏巧小小年纪的她眼睛近视。心疼女儿的父母省吃俭用,在西京眼镜行给她配了一副眼镜,这可是父母两年辛勤劳作的结晶啊!知道报恩的关欣从此学习更加努力刻苦,希望能像西堡子过去无数的先贤一样,光宗耀祖,当个女秀才。老师也非常看好她,对她特别关照,经常给她偏吃另喝,单独辅导,指望女学生静心学习。语文课上对对联,她总能在第一时间对出精彩的下联,语惊四座。每个孩子都有特质,她尤其喜欢天文知识,什么银河系,什么外太空,对她而言乃小菜一碟。她认为人在宇宙中只是一粒尘埃,来无影去无踪,是天地日月的幻化,是浮沉起落的神瑛。

泓顺家里应有尽有,却偏偏看上了关欣的眼镜。课间休息,他叫上本家弟兄泓福、泓枭,让他俩在教室外面呼唤关欣,声东击西,趁机到教室偷走了她的眼镜。晚上,他约上那俩二货,将眼镜以二十块钱的价格卖给了邻村人,给他俩在堡子的百货店买了几块琼锅糖算是犒赏,然后,喜气洋洋地回家吃饭。他拿上钱回到家里,第一次学着放贷,将钱分别放给姬成、哥彦等人。哥彦六年之后无力归还本息,泓顺折算了他三间庄基了事。这是后话。

关欣丢失眼镜后不敢回家,更不敢告诉老师,小姑娘一时不知所措。第二天早晨上课,关欣心不在焉,老师一再追问,她不得已说眼镜丢了。老师开始发动同学在班上帮她寻找,可是,一点音讯没有。她痴呆呆地端坐桌前,魂不守舍。父亲知道她丢了眼镜,情急之下搧了她一际耳光。关欣天生胆小怕事想不开,那么贵重的东西遗失非同儿戏,想必父母不会再给她买眼镜,那么她上学跟睁眼瞎一样,看不见老师板书,咋办呢?小姑娘无处倾诉心中的委屈与绝望,解开心里的疙瘩,思来想去别无他法,于是,带着长长的一条洋线围巾,趁人不注意走进了奉义家的桃园。冥冥中,似乎有人给她示范,一会儿告诉她将围巾往高处挂,一会儿告诉她要往脖子根儿挪,直到围巾将自己稳妥地挂在树杈上,万分留恋直奔奈何桥而去。看官有所不知,大凡凶死的善男信女痴男怨女,如果没有“人”引导,单凭自己摸索,是断然不能达到自杀既遂的目的。

可怜关欣香消玉殒,饮恨离世。她的死顿时在西堡子掀起了轩然大波。

一大清早,云儿去祖坟地里挖芫荽,准备蒸包子用。暮然抬头发现了身着红滚身直直挂在树上的关欣,她连退了几步,惊慌失措地叫喊:“老郭,快来!不得了了。”照看祖坟的老郭披着棉袄,踢踏一双棉窝窝连颠带跑出了房门,看见树上挂着个姑娘,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取梯子搭手将关欣从树上解了下来。可怜年仅十四岁的花季少女,穿戴的整整齐齐像个新娘,舌头伸出口腔之外,全身发紫,身上还热乎着,却气息断尽。驼背的老郭连忙去西堡子喊人。云儿猛然看到地上有半张纸条,她赶紧从地上捡起来,不看则已,一看则吓得她脸色煞白,浑身抖动。她迅速将纸条揉碎,塞进嘴里干咽了,手足无措地站立在大风地里。她不相信小小年纪的泓顺能干出此等龌龊之事,因为他家并不缺钱,又是独苗,将来长大一定也不缺女人。

失去亲闺女的关欣父母哭喊着来到桃园,悔恨自己责备了女儿,对她动了粗。两口子互相搀扶着来到桃园,看见躺在地上的女儿,湿痰上涌,急火攻心,一滴眼泪也没有,瘫倒在地,男的问:“咱娃在哪儿上了吊?”女的答:“在桃园。”两个人反反复复木头人似的就这样一问一答,循环播放。众乡邻里三层外三层把桃园围得水泄不通,族里胆大的男人们用床单将关欣裹上,放在地上,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因忌讳小姑娘死得不干净,西堡子的乡约坚持不许关欣回村,不许设灵堂。而她家乃小门小户,没有乡性,关欣的舅舅只好定制了一副干木匣子,在她家地头就地草葬了善良聪慧的姑娘。

草葬了花季少女,面对关欣一家的悲惨局面,大脚李云儿立刻陷入了沉思之中:这可是他的宝贝疙瘩干的第一件伤天害理的大事。

关欣头七未满,人们照常像一万年以前的祖先那样,端着老碗喝御麦糁,围在地桌就着酸黄菜吃早饭,唯一不同的是又增添了一个谈资——为花季少女而惋惜。未等他们把碗里的饭全部倒进肚子,春风刮来了一则更加离奇的信息——关欣的灵魂附身在泓顺身上,久久不愿离去。

这下,村子陡然间又热闹起来了。

原本白白净净的泓顺,鬼魂附身后,竖起老妈的镜子,把锅底儿的墨不住地往脸上涂抹,粗壮的声音变得尖尖的细细的,“叽叽喳喳咿咿呀呀”哼着小曲犹如女生。他一遍遍说眼镜如何如何,且在自己脸上比划着,扶正眼镜,卸下眼镜。邻居之间没有隐私可言,西隔壁的强胤第一个知道了泓顺突然变性成了“姑娘”。身为同伴的他跑过去看望他。这时的泓顺已经无法自控,胡言乱语,昼夜折腾。

强胤问泓顺眼镜是谁的,他说是我妈买的。问他眼镜哪儿去了,他说被同学骗走了,对不起父母,只好躲在奉义家桃园乘凉。强胤突然想到了前两天传得沸沸扬扬的关欣蹊跷之死,不由得倒退了几步。这时,“泓顺”突然尖叫了起来:“快,快去把我女婿叫来,我有悄悄话要给他说呢。” 强胤问他:“你女婿是谁嘛?”“顺子么!”他的回答让强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怔了一下,立在原地简直不敢动弹。泓顺跑进厨房,再一次从锅底胡乱挖一把锅墨抹在自己脸上:“看,我脸白不?好看不?”未等强胤回答,他继续说道:“让你叫我妈去,你咋瓷马二楞的还立到这儿不动弹?”楷瑞两口子看见儿子疯疯癫癫,劝也不是,不管也不是。农村人常见的灵异现象他们经历过,处理过。可自己的宝贝儿子突然变态,却让他们始料不及,必须得抓紧时间想个万全之策控制局面才好,弄得全村人尽皆知就麻烦了。强胤全然瞧见了泓顺的怪异举动,初步判断泓顺身上附着的鬼怪是关欣!人常说坐下伐树,才能有根有锯(据),心里踏实。看情形“泓顺”显然言语没有逻辑,思维比较混乱。强胤想着只要问出泓顺母亲的名字,就完全可以判断出所以然来。于是,强胤随手关了泓顺家的大门,神情紧张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我问你,泓顺他妈是谁嘛?你可不敢胡说!”

“泓顺”说:“亏你还给顺子当邻居,眼睛点了鸡屎了,还是耳朵窟窿让辣面子吹了,笨的繎的,连这都不知道?泓顺他妈就是南巷子李云儿么!”话一出口,吓得楷瑞两口子倒吸了一口凉气,毛骨悚然,天机不可泄露啊!这娃咋把天捅个窟窿?云儿给咱拾的娃不假,咋可能是他亲妈呢?当着外人的面,老人不便再追问。强胤越听越糊涂,索性单刀直入地问“泓顺”:“你是谁嘛!”

“瞧你笨的繎的,你认不得七星北斗,还不知道石婆了?我是王母娘娘的亲女子,斗门石婆的亲妹子,北巷的关欣么!”家人一听此言,吓得瞪大了眼睛,如临大敌,身上鸡皮疙瘩立即皱起。要说还是楷瑞老汉有主见,一客不烦二主,吩咐强胤去买帐、表、香火,请法官送鬼了事。这位聪明绝顶老油坊的东家再也顾不得去请泓顺他“亲妈”来院絮叨,还嫌裤裆的黄泥巴别人不把它当屎(事),搞得满城风雨?

没有人在意关欣说出来的人物关系,没有人在意她陈述的来来往往,谜面谜底,将附身的魂灵安顿好似乎已成为当下的第一要务。纸、香、蜡备齐,法官一通发送。袅袅香火直冲云霄,在空中形成一缕缕的灰絮。“泓顺”果然飘然而出院门,愤然地说道:“一群脏人!眼镜我也不要了,拿它换钱给你买枪子儿,给你妈买药吃。我回去了,给你提前占个地儿,在桥那头等你。要是你们有心,把凤冠霞帔给我送来!我走了!”泓顺刚跨出大门,软瘫在地上,眼角流出一行清泪来——楷瑞和老婆扑上去安顿好儿子,连忙把强胤拉到墙角对他说:“好娃呢,你听见的看见的可不敢出去胡说,姨相信你是乖娃。这两天你忙前忙后的,过两天我抽空去咸阳给你扯个稠衫子,哦?”强胤六尺高的汉子顿时明白楷瑞两口子的良苦用心:这哪里是扯绸子,分明是封口子。

就这样,在香火的供奉下,关欣安安静静地过了三七。可是,有一个人却昼夜不宁,食不甘味,她就是大脚李云儿。

自李云儿看到关欣吊死在桃园的那一刻起,一到晚上不敢闭眼,似乎关欣就站在自己跟前,向她哭诉着什么。别人只是猜想,而她知道真相,吃进肚子的纸条似乎变成了妖怪,在抓扯她的五脏六腑,迷乱她的中枢神经,昏昏然口不能辩,痴呆呆四肢不听使唤。善良的云儿处在两难之中,寝食难安。关欣已然离世,再连累泓顺于事无补,毕竟他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传出去实情,她怕遭西堡子人咒骂。

让云儿更料想不到的是,后来,泓顺从这点儿不义之财着手,学着放贷,他的精明算计日进层楼,胃口越来越大。云儿把肠子都悔绿了,她想:我好歹也算半个郎中,跟母亲一辈子救人于水火,治疗了多少人的顽疾,拯救了多少家庭,望闻问切悬壶济世,能洞察人内脏的恶疾,怎么就瞧不见泓顺心里的病症?咱一辈子配药制药,怎么就配不齐一副中药治疗泓顺的贪欲。那么,治不好他的病,只好配一副后悔药,一日三餐时时刻刻自己享用。云儿至此才明白:同喝沣河水,同吃岸边粮,泓顺这个狼娃子跟她另外几个儿子比起来,简直是捏的额头擤鼻——差的太远。

一月后,恰逢腊月二十九,村外坟茔边燃烧着数不清的蜡烛、油灯,远远望去,天体明亮,如同白昼。被风吹拂的油灯忽明忽暗,照亮故去亲人们回家的路程。西堡子的风俗与外地有很大的不同,春节前“点灯罩”的风俗亘古不变,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而西堡子的祖先心轻,争的就是年前这一盏小小的灯罩。

关欣之死,云儿是第一目击证人。她亲眼目睹了关欣留下的纸条,知晓了其中的隐情,所以,更加重了她内心的痛苦。春节是孩子们的节日,她想到无辜的女学生关欣,如果她活着,该多么欢心喜悦,吃包子、吃饺子、吃臊子面,听她妈唠叨——这一切如今已彻底烟消云散。云儿一直难以释怀。于是,她一个人去地里点完灯罩,径自跑到西堡子外面的药王庙进香。

村上的药王庙是两百年前村子请人修建的,听说也是在原址上重新加盖、修缮,由于原来的庙宇地方狭小,不足五丈,香火逐渐稀少。药王孙思邈是土生土长的古代名医,出生于太白县,距离西堡子并不遥远。他妙手回春,福荫后代,令万民敬仰。清初,各地修建药王庙已然成风,祈求上天保佑民众身体康健,风调雨顺。西堡子在建城时将建设药王庙列在第一位,足见人们对自身健康的关注。相传药王曾经在西堡子摇铃走街,为民诊病,分文不取,并且无偿传授医道。云儿娘家的祖上深得药王真传,为无数人挽回了生命。至今李家村民众对于云儿父母的治病手段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他们得到了真传,遗憾的是手艺传到云儿一辈,她的弟兄们没有慧根,不愿意师承。只有云儿心灵手巧,父亲诊病她一刻不离左右,不怕脏,不怕羞,尤其对于骨伤病非常关注,逐渐地成为父亲的好帮手。她认为人只要骨头关节没什么毛病,其他病都可自愈。庄稼人生来皮实,一棵全草、一粒植物种子在她眼里都是可以救人性命的宝贝,所以她爱大地上的生灵,爱地上所有的植物。她带着手艺嫁人,让忠瑞从心眼里喜欢她,敬重她。嫁入西堡子这些年来,不单纯本村的人找她瞧病,邻村的男女老少时常请她疗伤。可是,医不自治,今天她自己的心病无人能懂,她只好到药王庙里,将当娘的心事对孙老先生和盘托出。她双腿刚触碰到五彩坐垫,不由得悲从心底起,泪自双颊流。

有道是:大雪纷飞肝肠断,抛儿闪子欺良善。藤蔓不把瓜儿拽,反误卿卿俊华年。到如今,落得个心有千千结,开口对谁言?到今日,落得个十六年日日夜夜黑白翻。枉吃了斋饭, 救人无数苦胆寒。早知有今日,不如吃糠咽菜跪堂前,不如沿街乞讨倚门扇,不如清苦坎坷守娇儿,强似以桃换李陷深渊。看谁个生吞活剥了妇人面?到头来徒留忐忑万难在胸间。

强胤去坟上给父母送灯罩,回来碰巧路过药王庙,想进去烧一炷香,安顿一下单身男儿焦躁的心,却偶遇云儿,看见她红红的眼睛,顿生疑惑。一个女人年跟前不在家里蒸包子,扫屋子,给娃收拾新衣服,迎接新年,却独自上坟,莫不是心里有啥事?哦,对了,难不成云儿真是泓顺的亲妈?我可是真切地听见“关欣”说过泓顺的亲妈就是李云儿呀,世上真有如此莫名其妙的事情?我可从来未听西堡子人说过呀!

云儿望着慈眉善目的药王孙思邈泥像,双膝跪倒在蒲团上,几乎是匍匐着近前上香,双手合十,不知道是多年辛苦劳累如火山一样爆发,还是隐忍着苦度生计委曲求全,抑或看见祖师爷温情难抑,不由得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愁肠百转。她整天给人看病,却看不出泓顺能会对同学关欣痛下杀手。不,不是杀手,他一定是贪财,而不是害命。矛盾中的云儿不愿相信泓顺会做出那等龌龊之事来。平时,心中有一丝丝的惭愧都会使人寝食难安,何况人命,难道泓顺长的铁石心肠?她对药王默默地诉说道:你能救人于水火,我也算个郎中,我们咋样才能既治人的病,同时救人的命?真诚希望药王能给可怜的云儿托个梦,纵使我披荆斩棘,也要找出一条救人之道,拯救迷失的灵魂。如果可能,我愿意用贱身的阳寿抵算泓顺的罪错,让他从此以后善念驻心,一心向佛,多造福老乡,不辜负这一方水土。她再次续上香,求药王宽宥泓顺,赦免他一切罪恶,希望浪子回头。她再上一炷香,祈求关欣早日超生,去往富贵之乡,托生到富裕人家,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在六道里安享太平。

敬完香,云儿将两只终日操劳的双手搁在膝盖上,掌心朝上,藏起心里那一汪波澜壮阔的心水,长跪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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