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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我有这个资格

江一树很意外好几年没有联系的边城突然约他出来喝茶。夕阳像火一样染红了西方的天空,燕京城被蒙上了一层亮丽的橙色。他晚上还要负责《今日新闻》的直播,这个时间,好像只能喝一杯茶。

茶室幽静温暖,藤制的桌椅,墙壁上挂满了上世纪的一些经典电影海报,或许是光线微暗,陡然让人跌进了时光之河,不知今夕何夕。客人不多,江一树一进门就看见坐在角落里的身影。他微微仰着头,目光像是在看着墙上的海报,又像是在看远方。大概是从公司过来的,西装、领带,头发向后梳,一丝不乱。

“嗨!”江一树走过去,拍了下他的肩,在他对面坐下。

“来啦!”边城收回视线,抬手示意服务生过来。他要了一杯碧螺春,江一树要了杯龙井。也许是好久不见,两人都没什么说话,只是相视微笑。

“最近好吗?”江一树先开了口。

边城端起茶碗,微微摇晃着碗中的茶水,想把飘浮在上面的几根茶叶沉下水底。“就是忙吧,其他还好。”他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你应该是个大忙人。”

江一树叠起双腿,放松地倚向椅背:“是呀,像陀螺似的,整天转个不停,好像这个世界少了我就不行似的,其实是高看自己。”

边城抬起眼:“搞传媒的就得忙,你一闲,就跟不上时代的节奏了。”

“那倒也是。”江一树拿起自己的茶碗,浅抿了一口,迟疑了下,说道,“你父亲的事,我听说了。父母无法选择,你不要和自己过不去,有时候,要放自己一马。”

头顶上的一盏吊灯突地亮了起来,映照出边城苍白的脸色、紧抿的双唇,江一树不禁有些后悔提了这个话题。

“六年了,我已经能坦然接受这个事实。那把年纪,逃亡在外面的日子不好过,回到国内,他心里面其实是松了口气,不管是什么结果,他都已做好思想准备。”边城平静的语调,好像在诉说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要上诉吗?”

“律师坚持再努力一下。即使改判,他这辈子都不会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了。”他仿佛无限自嘲地笑了一下。

江一树点了下头:“等判了后,再想别的办法,毕竟年纪大了,搞个保外就医什么的。”

“不要了,待在里面,他的心才能安宁。师兄。”边城还像在广院里那样称呼江一树,“城市电台的娄洋台长,你认识吗?”

江一树一愣:“他是我老婆的大哥。怎么了?”

“师兄,这句话,我问得有点冒昧,但是还请你告诉我实情,娄洋与他妻子现在感情如何?”

江一树皱起了眉头,他觉得边城不像是会好奇这类事的人,但看边城一脸的严肃。他沉吟了下,笑道:“其实这不是什么秘密,我家那个大舅妈是个醋坛子,她死活要进城市电台,就是要看紧娄洋。城市电台里的每个女职工都得经过她的严格政审,确保无碍,才能在城市电台做下去。要是有一丝危险迹象,她就能闹得满城风雨。两个人为这事经常吵。现在,娄洋懒得理她了,和她玩阴的,她都快被娄洋整成神经质了,前几天还给我老婆打电话说娄洋怎么怎么样呢!你干吗问这个?”

“叶枫在城市电台工作。”

江一树一愣,这世界也窄了点吧!

边城以为他不记得叶枫,又说道:“就是以前跟在我后面的牙套妹。崔玲好像对她有点误会,她在城市电台处境有点难。我认识娄洋的,但是我找他似乎不太好。叶枫也是你学妹,她不是乱来的人,她只是喜欢那份工作。”

江一树蹙起了眉:“这些是叶枫告诉你的吗?”

边城摇摇头:“我们已经六年没有联系了,华城的董事长和你大舅妈是好友,在城市电台看到她对叶枫发飙。”

江一树看着他,试探地问道:“如果你去城市电台亮个相,挑明你和叶枫的关系,崔玲还瞎操什么心。”

“我和叶枫没有关系。”边城回以一个淡淡的嘲讽,“我只是不想看到她被别人这样欺负。你如果觉得为难,我能理解。”

“不是,小事一桩,举手之劳,我让我老婆出面和崔玲聊聊。”

“谢谢师兄!你晚上还要工作,不便打扰你,以后再约你出来喝酒。”

“好,多联系!”

两人站起身,各自上了车。江一树没有立即发动车,而是把车窗打开,看着边城的车在傍晚的车流里没了踪影,长长地叹了口气。夏奕阳如果知道边城还在悄悄地呵护着叶枫,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呢?

傍晚的交通向来很堵,十多公里,开了一个多小时,经过体育学院前面的红绿灯时,边城烦躁地低咒了一句,瞟了下对面,目光戛然定住。体育学院外面贴了一个巨大的画报,明天下午,世界跳水邀请赛将在水立方举行。画报上,有碧蓝的水池,高挑的跳台,还有选手在空中翻跃的英姿。

有些记忆,不用刻意去翻,不经意地就会泛出水面。叶枫最爱看的体育赛事是跳水和体操,她说它们可以带来视觉享受。她最喜欢的电影是《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但她喜欢话剧多于电影,因为话剧的艺术水准高,电影可以重来,而话剧一旦演砸了,就不能重来。她爱唱歌,她的保留曲目,也是唯一不会唱走调的,是儿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她不吃奇形怪状的食物,差不多地上爬的,她都不碰,但她能吃酸能吃甜。她胆小,相信世上有鬼,认为雷雨夜,鬼最多。但那一个雷雨夜,他却让她一个人走了。

边城还想细看下比赛的时间,绿灯亮了,后面的汽车不耐烦地连声按着喇叭,边城无奈地把视线一点点收回,顺着路道继续向前。人生也是如此,一旦选择了某条路,只能一直向前,不能回头。

江一树走进办公室,编导组和主播正在开例会,今晚的新闻除了沪宁高速上发生一起特大交通事故,其他总体来说是天下太平。还有一条重要新闻,就是明晚的跳水邀请赛。

“体育频道送来几张票,谁想看就去我那里拿。”江一树坐下,说道,眼睛瞟了下夏奕阳,他在看新闻稿,神情很专注。旁边的柯安怡神情很恍惚,眼神幽幽的。

“给我留两张。”夏奕阳抬起头。

“和谁一起去?”助导好奇地问。夏奕阳温和地笑笑:“朋友。”

“男的还是女的?”

江一树瞪了助导一眼:“明天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难道那人还能隐形?”

“导播厉害,那你也给我留一张票。”助导挤挤眼睛。

“行的,大伙准备直播吧,时间快到了。”

所有的人都站起来,各自忙去。夏奕阳独自走向走廊。“奕阳,播报完,咱们一块去喝一杯?”江一树追上去。夏奕阳回过头:“改天吧,我晚上有事。”

“陪叶枫?”夏奕阳笑,眸光变柔。

“啊,你小子真追到她了?”

“差不多。”夏奕阳微窘地点点头。

江一树看着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把与边城见面的事告诉他。看夏奕阳的表情,也许这已经不算是个事了。

“直播很快就要开始了,主播准备!倒数开始……”随着江一树的声音落下,夏奕阳与柯安怡很快便进入工作状态。在前二十分钟,节目一直顺利地进行着。当节目接近尾声,眼看就要划上圆满句号时,柯安怡感到一阵困意袭来,在无法抗拒的生理作用下,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正巧江一树把镜头切到了她的特写上。所有的人都呆住了,江一树想要补救,但画面已向全国观众播出了。

播报结束,播音组长和台长们满面严霜地站在外面。这样的事不能算是意外,而是一次重大的直播事故。播报厅里鸦雀无声,每个人大气都不敢乱喘。柯安怡震愕、呆滞地站着,似乎不敢置信自己做了什么,随即,眼眶四周慢慢晕红了,她捂着脸,放声大哭。

江一树硬着头皮上前赔笑道:“安怡的表现一向很好,这次可能是事出有因,哦,之前她身体就不太好。”

“不好就找别的人代替,乱弹琴!她要是困,让她请假回去睡够了再来!新闻频道少了她还不能转了?”台长厉声斥责。

“这事怪我大意了,她是新人,有意外是正常的,是我处理得不及时、不完善。对不起。”到了这时候,江一树明白再多的解释也无用,只能认栽。

台长气得跺脚:“什么叫有意外是正常的?你是第一天做直播?没有那个金刚钻,就别揽这个瓷器活。”

这话说得有点重,在场的其他人呼吸都一滞。江一树还算临危不乱:“是,是,学无止境,我们会好好纠正、检讨,以后不会再出现这种意外。”

台长气乐了:“你当你在拍电视剧呢?再来?这是直播!直播!直播!谁给你第二次机会?你待会儿上网看看,咱们台不用花一分钱,保证是热点头条。咱们的柯主播,新出炉的网红一名。”

这些年,江一树什么事没经历过,脸皮不谈厚如城墙,一般刀枪反正也不好戳:“挺好,就当是免费宣传喽!”

台长磨牙,眼神像要吃人:“看来我还要重奖你们了,行,明天节目组开会集体讨论什么是直播节目组的基本守则,没有两万字的材料,别往我这儿送。还有,所有人这个季度的绩效取消,夏奕阳和柯安怡暂时去给画面录音。”

台长一行一走,节目组的人都蔫了,有个别人抱怨道:“这关我们什么事,我们都这么拼命了。谁上主播台又不是我们能定的,怎么能一棒子打倒一群?”说着,眼睛像一把刀似的狠狠地剜柯安怡。江一树怒吼道:“嘀咕什么,进节目组第一天我就说过,这是个团队,不是个人秀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有意见,请走人。”

没人吱声了。江一树叹了口气,走过去拍拍夏奕阳的肩,语带歉意道:“奕阳,你送下安怡吧!她这样子开车,怪不放心的。”他们除了扣几个钱,工作继续,闯祸的人是柯安怡,而夏奕阳呢?让一个主播离开播报台,还有比这更严厉的惩罚吗?夏奕阳自从上了播报台,几乎是零失误,说到他,谁不说业务精湛。台里好几次重要播报,都是他负责的。江一树有点不明白台长了,按道理,这次直播事故,和夏奕阳没半毛钱关系,重新给夏奕阳换个搭档好了,偏偏却是他受伤最重。可能还是为了柯安怡,江一树想到柯安怡身后强大的背景,头都要炸了。

夏奕阳微笑地把新闻稿交给助手,他看上去没受什么影响,一切如常。“我知道。”他还安慰江一树,“不是什么大事,就当娱乐一回大众。”

江一树苦笑:“你的心可真大。”

“心大看到的世界才辽阔。”

“去你的。”江一树给他说得心情也轻快了一点,就是,遇山搬山,遇河过河,多大的事!

等众人撤出播报厅,夏奕阳从身后的桌子上抽出几张纸巾,递给哭花了脸的柯安怡,低声说道:“别想了,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不要你管。”柯安怡抬起泪眼,“啪”地推开他的手。

“安怡,”夏奕阳柔声劝慰,“没有人怪你,你也不要自责。我们是人不是神,总会犯错的。”

“要不是你,我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柯安怡突然伸手指着他,“都是你,都是你,害我一夜夜失眠,所以才撑不住。”

夏奕阳皱起眉头,沉声说道:“我想你真的可能需要独自冷静一下。过一会儿,我让江导播过来送你。”

“夏奕阳,你给我回来!”柯安怡恼羞成怒。夏奕阳头也不回。她瞪着他背影的眼神,不满,不甘,不顾一切。

夏奕阳回到公寓,已经是晚上十点半。电梯门一打开,就看到叶枫屋内柔和的灯光。嘴角不自觉地浮出温柔的微笑。生活是在继续,依旧平淡无奇,可是因为多了一个人,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现在,只要晚上不播报节目,她先到公寓,总会在他要到家的时点,把门打开。上班的时候,会主动给他打电话,说午餐吃的是什么,同事说了什么笑话。进直播间,发短信告诉他,后面一个小时,她都不在手机旁。仿佛她的每一分每一秒里,总给他留了个位置,随时随刻,只要他抬起头,就能看到她的身影。六年的空白,她用她的体贴,正在为他一一填满。

“干吗站在那儿?”她探出头。

“积蓄力气。”他笑着走近她。

“准备干吗?”

他伸出手臂抱着她进屋:“抱你!”

“讲得我好像是个超级大胖子似的。好了啦,放我下来。你要我翻译的那个爱丁堡的旅游带子,我弄好了。要不要看一下?”笔记本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他走过去。沙发上堆满了书和衣服,只有一个位置,是她刚才坐的。

“我收拾一下。”她从他的怀中滑落下来,脸红红地忙把衣服往旁边推。

“不要了,就这样坐。”他落座,一揽她的腰,她跌坐在他的膝盖上。她僵住,还是不很习惯两人之间这样严密无间的亲昵。“我很重的。”她含蓄地暗示。

“嘘!别说话,让我看带子。”下巴搁在她的脖颈间,一开口说话,温热的气息柔柔地一阵阵拂过去,紧接着,轻柔的吻已经贴上她的耳根。

“奕阳。”她想换个自在的姿势,他的手臂倏地环紧:“嗯?”他半闭上眼,只发出一个低低的语气词。

“带子开始了……”她不自觉发出轻微的喘息声,眼神迷惘而朦胧,身体在他的怀中微微战栗,情不自禁侧过脸,张开嘴巴,迎上他滚烫的呼吸。带子播放结束,他才放她好好呼吸,两人头挨着头说话。

“我给你的几盘访谈录影看了吗?”

“家里没有录像机,看不了。”

“来我这里看。”

“还是不了,会妨碍你的。”他低低笑了一声,从袋子里掏出一把钥匙放进她的手心,“那就挑我不在家的时间去看。”

“公寓钥匙?”她怔住。他挑挑眉角:“嗯!我的呢?”

“你的什么?”

“我认为我有这个资格,向我的女朋友要求拥有一把她公寓的钥匙。这样我什么时候想见她,就都不要敲门了。”

“我可不想给你看到我蓬头垢面的机会。”叶枫戏谑地向他倾倾嘴角。虽是说笑,她心里事实上也觉得应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私人空间,让自己在某个不想被人打扰的时候,静静地待着,放任自己的心情。

“看到会怎样?”夏奕阳抬眉。

“破坏我在你心里面完美的形象。”

“早在六年前就已经碎了。”他慢悠悠地说道。

“呃?”

“我们住在筒子楼时,每天早晨起床,你都是拿着毛巾,眯着眼从我面前走过,有时候还会不小心踩我一脚,你就穿件小睡衣,一夜过后,皱成乱麻似的,脸还被席子压出几道印……”

她紧紧捂住他的嘴,阻止他继续,嗔道:“我还以为你是君子,非礼勿视呢!”

“叶枫。”他拿开她的手,贴近唇瓣,细细的吻,“你不知道那个时候你有多美、多真,我怎么舍得放过那样的机会?”他凑近她的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她羞得抓起他的手臂,在手腕处咬了一口,一抹红晕从脸颊直绽到耳后。

屋内,刹时连空气都变得甜蜜了。

“奕阳,如果那个雷雨夜,你碰到的是别的女同学,你也会这样对她吗?”

“如果你遇到的是其他男同学,你会跟他走吗?”

她抬起眼,与他四目相对,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笑了。这真是两个傻问题,早一刻,晚一刻,遇上谁,一切皆是缘分。

她只有一把钥匙,答应他明天上街去给他配他的“资格”。两人晚上都要看书,他回他的公寓,说好两个小时后,他煮消夜,两个人吃过再休息。把沙发上的衣服折好,散乱的书按门别类理了理,进卧室拿睡衣冲澡,眼睛一瞟,看到床,她怔在床边。

搬进来时,去商场买卧具,所有的配套的卧具,枕头都是两个,她固执地只要一个,把营业员弄得哭笑不得。“小姐,没结婚,床上放两个枕头没什么的,你可以挡抱枕,也可以当垫子,都行。即使你不要,但还是要给双份的钱。”

她给了双份的钱,只拿回一个枕头。她觉得床上放着两个枕头,好像准备着把床的一半分给另一个人。她也不知在守着什么,只是没做好这样的准备。夏奕阳的床上倒有两个枕头,失控的那一夜,她没睡在枕头上,而是睡在他的臂弯里。

夜宵,叶枫没吃几口。

“困了?”夏奕阳摸摸她的头,头发还湿着呢!

“有一点。”

“明天晚上要录节目的吧!”

“明天是专家解答情感话题,不用直播,可以下午预先录好。”

“那晚上没别的事?”

“有,明天晚上水立方有世界跳水邀请赛,还有俄罗斯花样游泳表演,电台会去转播,我和体育节目主持人一同过去。”

他想说什么,俊眸缓缓转了一圈,最后神秘地提了提嘴角。

第二天,柯安怡的哈欠事件果然在网络上引起了巨大的波动,那个视频被网友疯狂转发,幸运的是,大部分网友的评论很中肯,认为新闻主播并不是高坐在神坛上的神,直播压力这么大,偶尔犯个小错是能原谅的。节目组悄悄松了口气,但台里的处罚不改。夏奕阳还好,不知吴锋做了什么工作,让他不要给画面配音,主要精力放在《名流之约》上。江一树听了后,差点跑去寺里拜佛。

柯安怡的失落毫不掩饰,录好音,一个人待在一边,怔怔发呆。谁和她说话,她都像被惊着似的,好半天才答话。她的人生顺风顺水,这是她第一次遭遇打击,一遇还是这么个大的。别人不知她心里面还有另一番苦涩。她幽怨地瞥了下夏奕阳,他合上笔记本,手里拿了个记事簿,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并没有朝她投来关怀的一眼。

几期《名流之约》连在一起录,夏奕阳要准备的资料实在太多,幸好台里的图书室各类资料都有,只是要花时间去找。查询资料的人很多,平时接触不到的其他频道的主持人,在这儿倒经常遇到。夏奕阳要找的是六年前的一个有关国防方面的录影带,他找到那年的书架,看到书架前已经有了一个人。是生活频道的总编导,在中视差不多属于元老级的,头发花白,一双眼睛却是精明锐利。

他礼貌地打招呼,看到总编导手里拿了盘带子:“怎么,要做一个怀旧的节目吗?”

“生活频道的晨间节目开播整六年了,准备做个系列回顾。”总编导说道。

生活频道的晨间节目和新闻频道的《今日新闻》在中文卫视视收视率是最高的,不相上下。晨间节目比较轻松,是一天快快乐乐的开始,主妇们特别爱看,上班族在吃早饭时也会看个几分钟,节目内容也是包罗万象,有新闻、健身、旅游、美容等等。

“时间过得真快!”夏奕阳笑道,“我看过一篇报道,晨间节目刚开播时,被评价为中视的一缕清新的春风,令人惬意。”

“是呀,当时是大胆创新,就连主持人都是启用的新面孔。”总编导指着手中的带子咂了下嘴,感叹道,“要是是她来播,可能会更好。那小姑娘真的很俏丽,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口齿特别伶俐,救场很敏捷。”

夏奕阳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那现在的主持人是?”

“是第二名替补上来的。”

“第一名呢?”

“一关关闯进来,合同都签了,最后却说不来了,要不是吴锋主任替她说情,我都想起诉她。”

“吴锋主任?”

“嗯,好像是好友的孩子,现在也不知去哪了,就是任性了点,其他条件真的很好。可惜了!”

“我能看看那盘带子吗?”夏奕阳突然有点想知道这个“任性”的孩子长几只角。一个新人,竟然敢拒绝中视,她哪来的胆量?

“拿去看吧,这是晨间节目试录的一盘,就是她主持的。”总编导把带子递给夏奕阳。

图书室里就有录像机,带子缓缓推进去,屏幕上雪花闪了几闪,突然跳出一个画面,紧接着露出一个笑脸。“各位观众,早上好!我是叶枫,今天燕京的天气不错哦,你那儿呢?在下雨,还是阴着天?都没关系了,因为我们都将同时打开崭新的一页。在一天的伊始,我们先去看看世界各地发生了哪些大事小事……”

那时候的她,比现在稍胖一点,还保留着一丝的稚气。在镜头前,有一点不自在,可是她微笑的样子、清脆的语调,任何看到、听到的人,不由自主都跟着心情轻快起来。

原来她早已实现了她的梦想。夏奕阳承认总编导的话说得很对,晨间节目仿佛为她而量身定做的。如果让她播,现在的她可能已是中视一颗最明亮的星辰。她却放弃了,因为没有了边城的爱,这一切就没任何意义?在她心里,爱远远重于一切?她从来在意的不是梦想,而是边城?她不曾对他提过这件事,不止是这一件,关于她的许多许多的事,她都没有说过。是她认为没必要还是时候没到,还是不愿?他不愿自己多想,可是心情突然就黯然了。还有吴锋,他和她说过的,她只是倾听,没有提过她也认识吴锋的。她对他防备着什么?

这一刻,夏奕阳心头涌上百感交集的茫然。

在城市电台,时枫的人际关系还算不错。进台两个多月,总算和各个部门的同事混得眼熟。在上次民意投票决定《深夜轻语》命运的会议上,虽然大部分职工先退了,但是经过各部门的部长大肆渲染,台里都知道了叶枫这个率真而又耿直的女子,业务拔尖,敢说敢做,最起码敢忤逆崔铃的淫威。自然的,叶枫就多了好几个朋友。小卫嘀咕,叶枫太花心了,现在很少和她一起,动不动就被其他部门的同事拉走了。

很奇怪,那次会议后,崔铃当时气得脸铁青,事后对叶枫的态度倒改善了些,谈不上和颜悦色,至少不会设暗障,和叶枫讲话,也不是在鼻子里哼哼。叶枫没去分析原因,她现在全部的精力都放在节目上。收听率上去了,才能证明一切。有一天,和体育部的小宁同桌吃饭。两人随便聊着,她说起自己喜欢看跳水和体操,小宁一拍桌子,说现在就有个邀请赛,世界级的,去不去?她忙不迭地点头。

小宁评论比赛时,就像打了鸡血,音量高亢,语速加快,别人还没会意,他已经激动得不成人样。他是体育部全能型的主持人,对哪项赛事的规则都如数家珍。

“叶小姐,你怎么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两人进了水立方,叶枫不住地东张西望,一看就是没见个世面的,小宁嘴角直抽。

“还真是第一次。这幢建筑只闻其名,没见过真容。”叶枫老老实实地说道。

小宁鄙视道:“还口口声声说爱国,人家外地游客来燕京都必参观水立方,你上班下班的打这儿路过,竟然对这标志性的建筑视而不见。哼!”

“这不是等着你邀请么,我们的座位在哪?”

“当然是媒体区,视线最佳的,旁边就是贵宾区。”

“这里面能坐多少人呀?”叶枫觉得像看庙会似的,一抬眼,满街满巷的人头。

“永久性的座位六千个,如果设临时座位,那就一万多了。”叶枫悄悄吐了下舌,跟着小宁顺着台阶专心地往下走。

小宁的熟人很多,坐下后,不住地与旁边的同行们打着招呼。叶枫看到运动员已经进来了,有几个在温水池边做热身运动。这种邀请赛是友谊第一,名次第二,多以表演花俏的技巧为主,是一场视觉盛宴,所以现场也感觉不到那种弦绷得紧紧的气氛。比赛分两个时段,上半段是跳水比赛,下半段是花样游泳表演,中间体息半个小时。

身边坐着专业人士,叶枫真是长见识了。看完跳水比赛,对跳水的专业名词也能运用自如。休息时,余兴未了,拉着小宁议论个不停。今晚最出风头的当然是中国跳水队,王者风范,高雅大气,又是主场,发挥特别好。叶枫是看得激情四溢,要不是小宁拉着,她差点跳起来振臂高呼。正说着,面前突然多了一个人,四周的气氛有些异样,叶枫感到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向这边射来,她抬起眼,脸腾地通红。“奕阳?”她局促地站起来,他怎么会在这?

“看到你手臂挥得像雨点似的,再一看,原来是熟人。”夏奕阳温柔地看了她一眼,很自然地牵住了她的手,然后礼貌地向小宁和其他相挨着的几家媒体点头打招呼。

感到手上有热度施加过来,叶枫意识到这姿势有多亲密,悄悄地挣了挣,却被他无声地握得更紧。

“叶子,你不介绍下吗?”小宁被这从天而降的彩蛋砸得热血沸腾,恨不得能现场直播。叶枫瞄了一眼笑得温雅从容的夏奕阳,无奈地苦笑,这下好,出名了。“明知故问。”她很久没被这样聚焦过,谈不上如芒在背,确实很不自然。

“没办法,我们都很笨。”小宁和同行们对视一眼。

“他是夏奕阳,这位是电台体育部的同事小宁,那些是……”

“你们好!”夏奕阳伸手与他们相握,牵着她的那只手并没有松开。招呼完,就像普通情侣一样,柔声问她要不要喝点什么?要不要陪她去外面透下气?要不要找运动员合个影?

“不要,花样游泳马上要开始了。”接下来,俄罗斯女孩们一个个打扮得像《出水芙蓉》里的演员一样,整装待发,抒情的音乐已经在场里响起。

“还有几分钟,过来和我的同事们打声招呼。”夏奕阳说道。

“下次吧!”叶枫怕自己在众目睽睽下走成同手同脚。

“他们都看到你了,不打招呼没礼貌,乖!”

小宁已经笑得快憋过气去了:“去吧,要是夏主播那边有多余的位置,你就不要过来了,省得我今晚还要送你回去。”

叶枫无奈随夏奕阳向另一个区走去,和他同来的几个同事,早就站起来迎接了。有几个在夏奕阳生日时见过,其他人都心领神会地冲她笑笑,唯有柯安怡脸上罩上一层严严实实的寒霜,看着她的目光,像是心爱的洋娃娃被谁抢了似的。她注意到柯安怡的座位与夏奕阳的紧挨着。

“看完比赛一块去吃夜宵,奕阳请客。”有个同事建议道,立即就得到了其他人的附合。“行!”夏奕阳一口应承。

柯安怡冷冷地闭了下眼,对站在前面的叶枫说道:“麻烦你让一下,你挡住我的视线了。”热烈的气氛蓦地一冷,夏奕阳微微拧了拧眉。

“哦,对不起!奕阳,我回座位去了。”目光巡睃了一圈,他这儿没空位。这样高级别的表演赛,一票难求,哪有可能空着。呃,隔了几排,贵宾区居然有一个是空的。叶枫的视线对上空座隔壁静静看过来的双目,背不由自主地僵直。

夏奕阳几乎在同一时间就察觉到她的异常,他捏捏她的掌心,低声说:“是边城,我过去打个招呼。”叶枫只觉得脑子在那一刻有眩晕感与蜂鸣,她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依稀看到两人握手,然后一道向她走来。

“叶枫,好久不见!”边城淡淡地向她颔首,语调漠然。她张了张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只能勉强扯出一丝笑。

“你朋友没来?”夏奕阳看了看空位。

“她呀,总是记不住我们约定的时间和地点。”

“听着很有个性的样子。”

“确实,估计到老了也会这样丢三落四,改不了。”边城清俊的面容浮出一丝温柔到极致的宠溺。

“今晚看来她是来不了了。”

“来与不来,我的座都给她留着。”

叶枫一直在机械地微笑,嘴角像淑女一样保持着最佳的礼仪弧度。场内空调开得太冷,她的身子微微颤抖。怎么道的别,夏奕阳是怎么把她送回的座位,俄罗斯姑娘们表演得怎么样,她统统不知道。她仿佛一个灵魂出窍的人,元神飘在半空,冷眼观望下面的自己,坐得笔直,眼瞪得大大的。等到元神归位时,她已走出了水立方,手牵在夏奕阳的掌心里,边城早就没了踪影。眼睛涩涩的,心微凉。这暮春的天气,总是喜怒无常。

夏奕阳的同事们在讨论去哪儿吃夜宵。“对不起,我不舒服,我不参加了。奕阳,你要是没空送我,我自己打车回去。”柯安怡插了句话。其他人一致地撇了下嘴:“要不,换个时间吧?”众人都知道柯安怡现在是情绪波动期,不能受刺激。

夏奕阳转身抱歉地冲叶枫笑了笑:“那好。叶枫,你和柯主播到对面等我,我去开车。”

“啊?好的。”叶枫没注意听他们在说什么。众人散去,她与柯安怡从地下通道走向对面的路口。“你配不上他。”落在她后面的柯安怡冷冷地说了一句。她回过头,纳闷地看着柯安怡。

“一个夜间电台主持深夜两性节目的小DJ,利用对门的优势,就想高攀他,你太幼稚了吧!”

叶枫更正道:“柯主播,你弄错了,我主持的不叫两性节目,是《深夜轻语》。”

“有什么两样?不都是低级趣味的情呀爱呀。”柯安怡的神情表现得好像评论这个节目,对她而言都是一种耻辱。

“那什么叫高级趣味?”叶枫不耻下问。

“你这样的人当然不会明白。他对你只能是一时的迷惑,处久了,你们能有共同语言吗?”柯安怡高傲地抬起下巴。

叶枫耐住性子:“柯主播,长得相像的,一般是同血源的兄弟。有共同语言的,通常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也叫同事。而恋人却是因为不同才会相互吸引,因为吸引,才能把情感保持弥足常新。如果和同事做恋人,都分不出工作与恋爱了,那岂不是太累?主持情感节目,对于感情,我可能比柯主播懂得多一点,你如果有什么想倾诉的,可以打我们的热线电话,记住,是周一到周四,午夜十一点。”

“你太自信了吧?”柯安怡音调高了两度。

“难道你没自信?”叶枫轻言轻语,好像对着深陷情感困惑中的听众。

“时间会让你知道打脸是种什么感觉!”

“好,那就等着吧!”叶枫微微一笑。前面就是出口,一上去,夏奕阳的车就到了。柯安怡抢先拉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叶枫坐在后座。夏奕阳开车好像很专注,笔直地看着前方,一路上都没说一句话。叶枫手托着下巴,像是在沉思,又像在浅眠。唯一说话的是柯安怡,她得给夏奕阳指路。

柯安怡的家在燕京城一个声名远播的高档小区,不是指里面的豪华与奢侈,而是里面的住户,都是经常在《今日新闻》里亮相的人。

“进去喝杯茶吧,我爸妈应该还没睡。”柯安怡下车后绕到驾驶座那边,对夏奕阳说道。她的语气听上去很真诚,不是一句客套话。但这种真诚只对于夏奕阳,叶枫并不在她的邀请之列。

夏奕阳一语不发地推开车门:“安怡,我们是搭档,非常需要默契点。我一直认为我们之间除了相互鼓励,也应该处得像朋友一样。今晚的事,仅此一次,如果你做不到,那我只有向领导要求调换搭档,那样,对我们都好。”两人并肩走了几步,确定车里的叶枫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夏奕阳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柯安怡。

“我哪里做错了,你要这样对我?”柯安怡受伤地看着他。

“我很爱叶枫,不想我们之间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生出一点点的误会。”

“她有什么好?”

“她的好,我知道就行。祝你好梦,再见!”夏奕阳头也不回地向车走去。柯安怡突然紧步追上去,从后面环抱住他,脸埋在他的后背上:“你不能这样对我,这不公平,你至少给我一个竞争的机会。如果我真的不如她,我认输。”

“抱歉,我不是筹码,更不是奖品。我和她的世界太小,挤不进第三个人。请自重。”夏奕阳不带有一丝情感地掰开她的手,决然地将她推开。

车里的叶枫低着头,像已经沉入了梦乡。夏奕阳关好车门,脱下身上的外衣披在她身上,她没有动。他深深地看着她,柔声叹道:“你呀……”

下车时,叶枫脚有点麻,身子一踉跄,差点栽倒,幸好一抬手抓住了车门,但还是惊出了一身的汗。“天啦,我怎么睡着了?”她推开夏奕阳搁在腰间的手,冲他吐了下舌。

“哦哦,快醒醒,今晚还有许多事要做呢,看一本书,写一篇稿子,还得听几十首伤感情歌,熟悉歌词与歌手,唉,怕是要折腾到天亮。”电梯里,她拍着额头,自言自语。

夏奕阳默默看着她,眸光黯了几黯。他知道她在找借口,找一个今晚不想和他同处一室的借口,他没有戳破她,只是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脸:“别让自己太累,还是要注意休息。”“嗯!”她凑过来啄吻了他一下,如蜻蜓点水。

在公寓门口,她向左,他向右,各自开门。“奕阳,晚安!”关门前,她笑着说。他回身温柔地闭了下眼。

大门关上的下一秒,叶枫的肩瞬地一塌,她仰起头,深呼吸,仿佛无力向前,慢慢挨着门蹲了下来。

边城会因为累放弃她,会在刚见过不久,装出一幅淡漠清冷,对她说“好久不见”,却又转过身说,他身边总留一个位置,给那个总是把约会时间和地点忘记的女友。后面这句话真的像一颗炸弹,把她努力的镇定炸得粉碎。丢三落四是她的作风,她不止记不得约会时间和地点,逢到大课,也会走错阶梯教室,幸好有他早早留了座位,不然就得站在走廊上旁听了。

是他现在的女友和她有同样的习性,还是他在故意说给她听,提醒她他的心还为她保留着?如果是,那这颗心如何定义?好朋友?她笨,她没办法把恋人转换成友人。恋人与友人,无论从哪方面,都是两个不同的时空,她没有技能穿越。再怎么深情款款的话,现在听来,都像讽刺。时光回不去,他们也回不去了。

嘴角微微泛苦,各种感觉混杂在一起,像一团乱麻。不只是这些,还有柯安怡为了夏奕阳跳出来强悍地向她宣战,也让她感到烦躁。虽然夏奕阳给了她强大的安全感,但或许是两人恋爱的步速太快,所以面对的问题好像也很多。头痛欲裂,她站起,跌跌撞撞地向卧室走去。

手机的震动猝不及防,吓得她打了个冷战。蓝色的荧光在黑暗里闪烁个不停,那十一个状似眼熟的数字把她的心突地揪作一团。“喂?”她努力地不让声音保持正常。没有人应声,她听到极轻极轻的呼吸。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又缓缓吐了出来,“你有事吗?”

对方还是没有说话,却不知为何呛住了,咳了很久,一声紧似一声,气都喘不上来。

“你喝酒了?”她记得,他喝醉了就会咳嗽。没有人回答。她笑了,笑出满眼的湿润,“我想你可能真的醉了,不然不会把电话拨错,我挂了……”

“叶枫……”对方连忙出声,低沉的音量像是一声呻吟。

久违了,这样低柔的呼唤,只有在他喝醉之后,才会听到。她紧紧地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

“别挂,别说话,就陪我一会儿,我冷!”

屋内很安静,滚烫的泪从指缝里渗出,她不得不把手机换到另一边接听。

“边城,你干吗把窗开着?晚上温度还是低的。我给你把洗澡水放好了,你去泡泡。”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跟着电波传了出来。

指尖条件反射地“啪”一下合上了手机,叶枫对着黑暗,僵若化石。当手机再响起来时,她直接把手机关机,把电池也拆了出来。像是不小心闯了大祸的孩子,不敢面对自己的错误,匆匆忙忙跑回家,缩在角落里,怯怯地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也许是几秒钟,也许是几小时,她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感到背后有种微弱的酸痛,它一点点在涌动,像疲劳已久的症状,又像是一不小心的拉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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