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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春服为亲筹来供锦盒 歌台得小聚同坐归车

宋润卿拜访了燕西,这就犹如白丝上加了一道金黄的颜色一般,非常的好看,由外面一路拍手笑着进来道:“果然我的眼力不错,这位金七爷真是一个少年老成的人,和我一说气味非常的相投,从此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有了这样一个朋友,找事是不成问题。”说着摆了几摆头。冷太太一见,便说道:“二哥到人家那里去,还是初次,何以坐这么久?”宋润卿道:“我何尝不知道呢,无奈他一再相留,我只得多坐一会儿。”说着,一摆头道:“他要跟着学诗呢。我要收了这样一个门生,我死也闭眼睛。除了他父亲不说,他大哥是在外交机关,他二哥在盐务机关,他三哥在交通机关,谁也是一条好出路。他在哪个机关,我还没有问,大概也总是好地方。他也实在和气,一点少爷脾气没有,是个往大路上走的青年。”冷太太见他哥哥这样欢喜,也不拦阻他。

到了次日上午,那边听差,就在墙缺口处打听,舅老爷在家没有,我们七爷要过来拜访。宋润卿正在开大门,要去上衙门,听到这样一说,连忙退回院子来,自己答应道:“不敢当,没有出去呢。”说着,便吩咐韩观久,快些收拾那个小客房,又吩咐韩妈烧开水买烟卷。自己便先坐在客房里去,等候客进来。燕西却不像他那样多礼,径直就从墙口跨过来,走到院子里,先咳嗽一声。宋润卿伸头一望,早走到院子里,对他深深一揖,算是恭迎。燕西笑道:“我可不恭敬得很,是越墙过来的。”宋润卿也笑道:“要这样才不拘形迹。”当时由他引着燕西到客厅里去,竭力地周旋了一阵,后来谈到作诗,又引燕西到书房里去,把家中藏的那些诗集,一部一部地搬了出来,让燕西过目。燕西只和他鬼混了一阵,就回去了。到了次日上午,燕西忽然送了一桌酒席过来。叫听差过来说:“本来要请宋先生、冷太太到那边去才恭敬的。不过新搬过来,尽是些粗手粗脚的听差,不会招待,所以把这桌席送过来,恕不能奉陪了。”宋润卿连忙一检查酒席,正是一桌上等的鱼翅全席。今年翻过年来,虽然吃过两回酒席,一次参与人家丧事,一次又是素酒,哪里有这样丰盛。再一看宴席之外,还带着两瓶酒,一瓶是三星白兰地,一瓶是葡萄酒,正合脾胃。一见之下,不免垂涎三尺。当时就对冷太太道:“大妹,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这是他备的拜师酒呢。”冷太太觉得他这话也对,便道:“人家既然这样恭敬我们,二哥应该教人竭力作诗才是。”宋润卿道:“那自然,我还打算把他诗教好了,见一见他父亲呢。”清秋在一边听了,心里却是好笑,心想,我们二舅舅算什么诗人?那个姓金的真也有眼无珠,这样敬重他。宋润卿却高兴得了不得,以为燕西是崇拜他的学问,所以这样的竭力来联络,索性坦然受之。

倒是冷太太想着,两次受人家的重礼,心里有些过不去。一时要回礼,又不知道要回什么好。后来忽然想到,有些人送人家的搬家礼,多半是陈设品,像字画古玩,都可以送的。家里倒还有四方绣的花鸟,因为看着还好,没有舍得卖,何不就把这个送他。不过顷刻之间,又配不齐玻璃框子,不大像样。若待配到玻璃框子来,今天怕过去了。踌躇了一会子,决定就叫韩妈把这东西送去,就说是自家绣的,请金七爷胡乱补壁吧。主意决定,便把这话告诉韩妈。寻出一块花布包袱,将这四方绣花包好,叫韩妈送了去。那边的听差,听说送东西来了,连忙就送到燕西屋子里去。这时屋子都已收拾得清清楚楚,燕西架着脚躺在沙发椅上,眼睛望着天花板,正在想心事。听说是冷家派个老妈子送着东西来了,马上站起来打开包袱一看,却是四幅湘绣。这一见,心里先有三分欢喜,便对听差道:“你把那个老妈子叫来,我有话和她说。”听差将韩妈叫进来,她见过燕西一面,自然认得,便和燕西请了一个安。燕西道:“冷太太实在太多礼了,这是很贵重的东西呢。”韩妈人又老实,不会说话。她便照实说道:“这不算什么,是我们小姐自己绣的。你别嫌它糙就得了。”燕西听说是冷清秋的出品,更是喜出望外,马上就叫金荣过来,赏了韩妈四块现洋钱。这些做佣工的妇女,最是见不得人家赏小钱,一见了就要眉开眼笑。你若是赏她钞票,她还不过是快活而已,惟其是见了现洋钱,她以为是实实在在的银子,直由心眼儿里笑出来,一直笑到面上。如今韩妈办了一点小事,就接着雪白一把四块钱,做梦也不曾想到的事情。这一快活,朝代都忘了,连忙趴在地下,给燕西磕了一个头。起来之后,又接上请了一个安。燕西道:“你回去给我谢谢太太小姐,我过一两天,再来面谢。”韩妈道:“糙活儿,你别谢了。”燕西道:“这是我的意思,你务必给我说到。”韩妈道:“是,我一定说到的。”于是欢天喜地地回去了。

燕西将那四方湘绣,看了又看,觉得实在好。心想,我家里那些人,会绣花的倒有,但是从春一直数到冬,谁是愿意拿针的?二嫂程慧厂满口是讲着女子生活独立。我看她衣服脱了一个纽襻,还要老妈子缝上。佩芳嚷着要绣花赛会,半年了,还不曾动针。冷家小姐,家里便随时拿得出来,我们家里人,谁赶得上她?他越想越高兴,便只往顺意一方去想。莫不是冷家小姐已经知道我的意思?不然的话,为什么送我这种自己所绣的东西?马上就把纸剪了一个样子,吩咐张顺去配镜框子,又吩咐汽车夫开车上成美绸缎庄。这绸缎庄原是和金家做来往的,他们家里人,十成认得六七成。燕西一进门,早有三四个伙友,满脸堆下笑容来道:“七爷来了。怎样白小姐没来?”于是簇拥着上楼。有两个老做金家买卖的伙友,知道燕西喜欢热闹的,把那大红大绿的绸料,尽管搬来让燕西看。燕西道:“你们为什么老拿这样华丽的料子出来?我要素净一些的。”伙计听了说道:“是!现在素净的衣服也时兴。”于是又搬了许多素净的衣料,摆在燕西面前。燕西将藕色印度绸的衣料,挑了一件,天青色锦云葛的衣料挑了一件,藏青的花绫、轻灰的春绉又各挑了一件。想了一想,又把绛色和葱绿的也挑了两件。伙友问道:“这都是做单女衣的了。现在素净衣服很时兴钉绣花辫,七爷要不要?”燕西道:“绣花辫罢了,你们那种东西,怎样能见人。”伙友还不知其所以然,笑着说道:“给七爷看,很好的。”燕西道:“不用看了。老实说,拿你们那种东西给人家看,准要笑破人家肚子呢。”绸缎庄里伙友,无故碰了一个钉子,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含着笑说:“是是。”燕西也没问一齐多少钱,只吩咐把账记在自己名下,便坐了汽车回家。

金荣见他买了许多绸缎回来,心里早就猜着了八成。搭讪着将绸料由桌子上要往衣橱里放,便问:“是叫杭州的老祥,还是叫苏州的阿吉来裁?”燕西道:“不用,我送人。”金荣道:“七爷买这样许多好绸料,一定是送哪家的小姐。就这样左一包右一包地送到人家去,太不像样子。”燕西道:“是呀,你看怎样送呢?”金荣道:“我想,把这些包的纸全不要,将料子叠齐,放在一个玻璃匣子里送去,又恭敬,又漂亮,那是多好?”燕西道:“这些绸料,要一个很大的匣子装,哪里找这个玻璃匣子去?”金荣道:“七爷忘了吗?上个月,三姨太太做了两个雕花檀香木的玻璃匣子,是金荣拿回来的。当时七爷还问是做什么用的呢,我们何不借来用一用?”燕西道:“那个怕借不动。她放在梳头屋子里,装化妆品用的呢。”金荣道:“七爷若开一个字条去,我想准成。”燕西道:“她若问起来呢?”金荣笑道:“自然撒一个谎,说是要拿来做样子,照样做一个,难道说是送礼不成?”燕西道:“好,且试一试。”便立刻开了一张字条给金荣。那字条是:

翠姨:前天所托买的东西,一时忘了没有办到,抱歉得很。因为这两天,办诗社办得很有趣,明天才回来呢。贵处那两个玻璃匣子,我要借着用一用,请金荣带来。

阿七手禀

燕西又对金荣道:“你要快去快回,就开了我的汽车去吧。不然,又晚了。”金荣答应一声,马上开了燕西的汽车,便回公馆来。找着翠姨使唤的胡妈,叫她将字条递进去。这胡妈是苏州人,只有二十多岁年纪,不过脸孔黑一点,一双水眼睛,一口糯米牙齿,却是最风骚的。金家这些听差,当面叫她胡家里,背后叫她骚大姐,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和她玩的。就是她骂起来,人家说她苏州话骂得好听,还乐意她骂呢。胡妈接了字条问道:“好几天没有看见你们,上哪儿去了?”金荣笑道:“我不能告诉你。”胡妈道:“反正不是好地方。若是好地方,为什么不能告诉人?”金荣笑道:“自然不是好地方呀。但是你和我非亲非故,干涉不了我的私事。真是你愿意干涉的话,我倒真愿你来管呢。”说话时,旁边一个听差李德禄,正拿着一把勺子,在走廊下鹦鹉架边,向食罐子里上水。他听说,便道:“金大哥,你两人是单鞭换两锏,半斤对八两。要不,我喝你俩一碗冬瓜汤。”胡妈道:“你瞎嚼蛆,说些什么?什么叫喝冬瓜汤?”李德禄道:“喝冬瓜汤也不知道,这是北京一句土话,恭维和事佬的。要是打架打得厉害,要请和事佬讲理,那就是请人喝冬瓜汤了。”胡妈道:“那么,我和他总有请你喝冬瓜汤的一天。”金荣早禁不住笑,李德禄却做一个鬼脸,又把一只左眼了一。他们在这里和胡妈开玩笑,后面有个老些的听差,说道:“别挨骂了。这话老提着,叫上面听见,他说你们欺侮外省人。”胡妈看他们的样子,知道喝冬瓜汤,不会是好话,便问老听差道:“他们怎样骂我?”金荣笑道:“德禄他要和你做媒呢。”胡妈听说,抢了李德禄手上的勺子,一看里面还有半勺水,便对金荣身上泼来。金荣一闪,泼了那听差一身。胡妈叫了一声哎呀,丢了勺子,就跑进去了。她到翠姨房里,将那张字条送上。

翠姨一看,说道:“你叫金荣进来,我有话问他。”胡妈把金荣叫来了,他便站在走廊下玻璃窗子外边。翠姨问:“七爷现在外面做些什么?怎样两天也不回来。”金荣道:“是和一班朋友立什么诗社。”翠姨道:“都是些什么人?”答:“都是七爷的旧同学。”问:“光是作诗吗?还有别的事没有?”答:“没有别的事。”翠姨拿着字条,出了一会儿神,又问:“借玻璃匣子做什么?”答:“是要照样子打一个。”问:“打玻璃匣子装什么东西?”这一问,金荣可没有预备,随口答道:“也许是装纸笔墨砚。”翠姨道:“怎么也许是装纸笔墨砚?你又瞎说。大概是做这个东西送人吧?”翠姨原是胡猜一句,不料金荣听了脸色就变起来,却勉强笑道:“哪有送人家这样两个匣子的呢?”翠姨道:“拿是让你拿去,不过明后天就要送还我,这是我等着用的东西呢。”说着,便叫胡妈将玻璃匣子腾出来,让金荣拿了去。金荣慢慢地走出屏门,赶忙捧了玻璃匣子上汽车,一阵风似的,就到了圈子胡同。燕西见他将玻璃匣借来了,很是欢喜,马上将那些绸料打开,一叠一叠地放在玻璃匣子里。放好了,就叫金荣送到隔壁去。金荣道:“现在天快黑了,这个时候不好送去。”燕西道:“又不是十里八里,为什么不能送去?”金荣道:“不是那样说,送礼哪有个晚上送去的,不如明天一早送去吧。”燕西一想,晚上送去,似乎不很大方。而且他们家里又没有电灯,这些鲜艳的颜色,他们不能一见就欢喜,也要减少许多趣味。但是要明日送去,非迟到三点钟以后不可。因为要一送去,让那人看了欢喜,三点钟以前,那人又不在家。踌躇了一会子,觉得还是明天送去的好,只得搁下。

到了次日,一吃过早饭,就叫张顺去打听,隔壁冷小姐上学去了没有,去了几时回来。张顺领了这样一个差事,十分为难,心想,无缘无故打听人家小姐的行动,我这不是找嘴巴挨。但是燕西的脾气,要你去做一桩事,是不许你没有结果回来的。只好静站在那墙的缺口处,等候机会。偏是等人易久,半天也不见隔墙一个出来,又不能直走过去问,急得了不得。他心想,老等也不是办法,只得回里面去,撒了一个谎,说是上学去了,四点钟才能回来。燕西哪里等得,便假装过去拜访宋润卿,当面要去问。一走到那墙的缺口处,人家已将破门抵上大半截了,又扫兴而回。好容易等到下午四点,再耐不住了,就叫金荣把东西送过去。其实冷清秋上午早回来了。这时和她母亲拣着礼物,见那些绸料,光艳夺目,说道:“怎么又送我们这种重礼?”韩妈在旁边,看一样,赞一样,说道:“这不是因为我们昨天送了四幅绣花去,这又回我们的礼吗?”冷太太道:“我们就是回他的礼。这样一来,送来送去到何时为止呢?”冷清秋道:“那么,我们就不要收他的吧。”冷太太道:“你不是看见人家穿一件藕色旗袍,说是十分好看吗?我想就留下这件料子,给你做一件长衫吧,要说和你买这个,我是没有那些闲钱。现在有现成在这里,把它退回人家,你心里又要暗念几天了。韩妈拿一柄尺来,让我量量看,到底够也不够?”及至找来尺一量,正够一件袍料。清秋拿着绸料,悬在胸面前比了一比。她自己还没有说话,韩妈又是赞不绝口,说道:“真好看,真漂亮。”清秋笑道:“下个月有同学结婚,我就把这个做一件衣服去吃喜酒吧。”冷太太道:“既是贺人家结婚,藕色的未免素净些,那就留下这一件葱绿的吧。”清秋笑道:“最好是两样都留下。我想我们收下两样,也不为多。”冷太太道:“我也想留下一件呢。你留下了两件,我就不好留了。”清秋道:“妈要留一件,索性留一件吧。我们留一半,退回一半吧。”冷太太道:“那也好,但是我留下哪一件呢?”商量了一会儿,竟是件件都好。冷太太笑道:“这样说,我们全收下,不必退还人家了。”清秋道:“我们为什么收人家这样的全份重礼?当然还是退回的好。”结果,包了两块钱力钱,留下藕色葱绿绸子两样。谁知韩妈将东西拿出来时,送来的人早走了。便叫韩观久绕个大弯子由大门口送去。去了一会儿,东西拿回来了,钱也没有收,他们那边的听差说,七爷吩咐下来了,不许收赏,钱是不敢收的。冷太太道:“清秋,你看怎么样?他一定要送我们,我们就收下吧。”清秋正爱上了这些绸料,巴不得一齐收下。不过因为觉得不便收人家的重礼,所以主张退回一半。现在母亲说收下,当然赞成,笑道:“收下是收下,我们怎样回人家的礼呢?”冷太太道:“那也只好再说吧。”于是清秋把绸料一样一样地拿进衣橱子里去,只剩两个玻璃空匣子。清秋道:“妈,你闻闻看,这匣子多么香?”冷太太笑道:“可不是!大概是盛过香料东西送人的。你闻闻那些料子,也沾上了些香味呢。有钱的人家,出来的东西,无论什么也是讲究的。这个匣子多么精致!”清秋笑道:“我看金少爷,也就有些姑娘派。只看他用的这个匣子,哪里像男子汉用的哩!”

他们正说时,宋润卿来了。他道:“哎呀!又收人家这样重的礼,哪里使得?无论如何,我们要回人家一些礼物。”冷太太道:“回人家什么呢?我是想不起来。”宋润卿道:“当然也要值钱的。回头我在书箱里找出两部诗集送了去吧。”冷太太道:“也除非如此,我们家里的东西,除了这个,哪有人家看得上眼的哩。”到了次日,宋润卿拣了一部《长庆集》,一部《随园全集》,放在玻璃匣子里送了过去。宋润卿的意思,这是两部很好的版子,而且曾经他大哥工楷细注过的,真是不惜金针度人,不但送礼而已。谁知燕西看也没有看,就叫听差放在书架子上去了。他心里想着,绸料是送去了,知道她哪一天穿,哪一天我能看见她穿?倘若她一时不做衣服呢,怎样办呢?自己呆着想了一想,拍了一拍手,笑起来道:“有了,有了,我有主意了。”立刻叫金荣打一个电话到大舞台去,叫他们送两张头等包厢票来,这两个包厢,是要相连在一处的。不连在一处,就不要。一会儿,大舞台账房,将包厢票送来了。燕西一看,果然是相连的,很是欢喜。到了次日,便借着来和宋润卿谈诗,说是人家送的一张包厢票,我一个人也不能去看,转送给里面冷太太吧。这戏是难得有的,倒可以请去看看。宋润卿接过包厢票一看,正是报上早已宣传的一个好戏,连忙拿着包厢票,进去告诉冷太太去了。那冷太太听说金家少爷来了,看在人家迭次客气起见,便用四个碟子,盛了四碟干点心出来。燕西道:“这样客气,以后我就不好常来了。我们一墙之隔,常来常往,何必费这些事?只是你这边把墙堵死了,要不然,我们还可以同一个门进出呢。那个管房子的王得胜,性情非常怠慢,我早就说,赶快把这墙修起来。他偏是一天挨一天,挨到现在。”宋润卿道:“不要紧,彼此相处很好,还分什么嫌疑吗?依我说,最好是开一扇门,彼此好常常叙谈,免得绕一个大弯子。”燕西道:“好极了!就是那样办吧,我就能多多领教了。”这是第一日说的话,到了第二日,王得胜就带着泥瓦匠来修理墙门,那扇门由那里对这边开,正像是这里一所内院一般。开了门以后,燕西时常地就请宋润卿过去吃便饭,吃的玩的,又不时地往这边送。冷太太见燕西这样客气,又彬彬有礼,很是过意不去。有时燕西来到这边来,偶然相遇,也谈两句话,就熟识许多了。

时光容易,一转身就是三天,到看戏的日子只一天了。清秋早几天,已经把那样藕色的绸料,限着裁缝赶做,早一天,就做起来了。到了这天晚上,燕西又对宋润卿说,不必雇车,可以叫他的汽车送去送来。宋润卿还没有得冷太太同意,先就满口答应了。进去对冷太太道:“我们今天真要大大舒服一天了,金燕西又把汽车借给我们坐了。”韩妈笑道:“我还没坐过汽车呢,今天我要尝尝新了。”清秋道:“坐汽车倒不算什么,不过半夜里回来,省得雇车,要方便许多。”冷太太原不想坐人家的车,现在见他们一致赞成,自己也就不执异议。吃过晚饭,燕西的汽车,早已停在门口。坐上汽车,不消片刻,到了大舞台门口。燕西更是招待周到,早派金荣在门口等候。一见他们到了,便引着到楼上包厢里来,那栏杆护手板上,干湿果碟,烟卷茶杯,简直放满了。那戏园子里的茶房,以为是金家的人,也是加倍恭维。约莫看了一出戏,燕西也来了,坐在紧隔壁包厢里。冷太太、宋润卿看见,也忙打招呼。燕西却满面春风地和这边人一一点头,清秋以为人家处处客气,不能漠然置之,也起身点了一点头。燕西见清秋和他行礼,这一乐真出乎意外。眼睛虽然是对着戏台上,戏台上是红脸出,或者是白脸出,他却一概没有理会。冷太太和清秋,都不很懂戏,便时时去问宋润卿。这位宋先生,又是一年不上三回戏园子的人,他虽然知道戏台上所演的故事,戏子唱些什么,他也是说不上来。后来台上在演《玉堂春》,那小旦唱着咿咿呀呀,简直莫名其妙。这出戏的情节是知道的,可惜不知道唱些什么。燕西禁不住了,堂台上还未唱之先,燕西就把戏词先告诉宋润卿,做一个“取瑟而歌,使之闻之”的样子。冷太太母女,先懂了戏词,再一听台上小旦所唱的,果然十分有味。直待一出戏唱完了,方才作声。因为这一出戏听得有味了,后来连戏台上种种的举动,也不免问宋润卿,问宋润卿,就是表示问燕西,所以燕西有问必答。后来戏台上演《借东风》,见一个人拿着一面黑布旗子,招展穿台而过。清秋道:“舅舅!这是什么意思?”宋润卿道:“这是一个传号的兵。”清秋道:“不是的吧,那人头上戴了一撮黄毛,好像是个妖怪。”宋润卿笑道:“不要说外行话了,《三国演义》里面,哪来的妖怪?”燕西见他二人全说得不对,不觉对宋润卿笑了一笑,说道:“不是妖怪,和妖怪也差不多呢。”宋润卿道:“怎么和妖怪差不多?当然不是神仙,是鬼吗?”燕西道:“不是神仙,也不是鬼,他是代表一阵风刮了过去。一定要说是个什么,那却没法指出,旧戏就是这一点子神秘。”清秋听了,也不觉笑起来。燕西见她一笑,越发高兴,信口开河,便把戏批评了一顿。这时他两人虽没有直接说话,有意无意之间,已不免偶然搭上一二句。

等戏将要唱到吃紧处,燕西便要走。宋润卿道:“正是这一出好看,为什么却要走?”燕西道:“我想先坐了车子走,回头好来接你们。”宋润卿道:“何必呢?我们都坐这车回去好了。你那汽车很大,可以坐得下。”冷太太道:“是的,就一道回去吧,这样夜深,何必又要车夫多走一趟呢?”燕西道:“那可挤得很。”宋润卿一望,说道:“一共五个人,也不多。”燕西见他如此说,当真就把戏看完。一会儿上车,清秋和韩妈都坐在倒座儿上。燕西道:“不必客气,冷小姐请上面坐吧。”清秋道:“不!这里是一样。”燕西不肯上车,一定要她坐在正面。于是清秋、冷太太、宋润卿三人一排,韩妈坐在清秋对面,燕西坐在宋润卿对面。宋润卿笑道:“燕西兄,大概在汽车上坐倒座儿,今天你还是第一回。”燕西道:“不,也坐过的。”说话时,顺手将顶棚上的灯机一按,灯就亮了。清秋有生人坐在当面,未免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头抚弄手绢。燕西见人家不好意思,也就跟着把头低了下去,在这个当儿,不觉看到清秋脚上去。见她穿着是双黑线袜子,又是一双绛色绸子的平底鞋,而且还是七成新,心里不住地替她叫屈。身上穿了这样一件漂亮的长衫,鞋子和袜子,这样的凑付,未免美中不足。只这一念之间,又决定给她解决这个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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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就是喝醉了对他来了句“男人,今夜就给本帝姬生个娃如何”吗?结果娃没生出一个,还悲了个催的被罚下凡历劫,不是给他的精彩人生充当炮灰,就是牺牲自我成就他的帝王霸业,完事了还要做一个棒打鸳鸯的坏女人!!好在她机智的把孟婆汤一洒,带着两世记忆的大脑,随随便便就能来个炮灰逆袭,一朝就把他来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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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oor Folk is the first novel by Fyodor Dostoyevsky, written over the span of nine months between 1844 and 1845. Inspired by the works of Gogol, Pushkin, and Karamzin, as well as English and French authors, Poor Folk is written in the form of letters between the two main characters, Makar Devushkin and Varvara Dobroselova, who are poor second cousins. The novel showcases the life of poor people, their relationship with rich people, and poverty in general, all common themes of literary naturalism. A deep but odd friendship develops between them until Dobroselova loses her interest in literature, and later in communicating with Devushkin after a rich widower Mr. Bykov proposes to her. While Vissarion Belinsky dubbed the novel Russia's first "social novel" and Alexander Herzen called it a major socialist work, other critics detected parody and sat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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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一个不记得前尘的小仙,她机智又勇敢,好奇又大胆。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姬瑶,实力高深莫测,精通法术,轻易惹不得。但只有她自个儿对自己那时灵时不灵的法术是深恶痛绝!上一刻还在天上飞的飘飘欲仙,下一瞬就也许就会被摔得四脚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