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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先锋

废墟

废墟早在撒旦他们这些个画家诞生之前就已经废在那里了。百八十年前,英法联军端着洋枪洋炮攻进北京城里,不住地烧杀抢掠,一把火就把好端端的一座宫殿变成了灰秃秃的一堆废墟。大凡能氧化燃烧的物质,全都纵身化了灰,成了有机物。剩下一堆堆点不着的石头瓦砾,则以无机物的形式千疮百孔地撂着,半梦半醒之间,追忆着灿烂荣耀的往昔。从蒙古利亚斜过来的冷风,岁岁年年敲打着复活下来的荒草老树,树枝子呕哑嘈杂不住地怪叫,茅草丛子也跟着哆哆嗦嗦抖个不停。泥沼之中逐渐升起了四季不灭的苇子花,盲目地随风跳着没心没肺的舞蹈,全没有一点点国破家亡的忧思。废墟虽是废得不能再废,却时不时让争相繁衍的虫豸水蛭们搅出一片乐园的欢欣。

画家撒旦是在一个秋季的傍晚偶然走到这里来的。那时候严霜还没有降临,刺儿梅的叶子上还残留着一丝夏末的气息。一群群候鸟在这里短暂地憩息之后,将继续朝着南边迁徙。暮色很重地垂落下来,很快就罩住了撒旦瘦长并略微有些驼背的身躯。撒旦已经走得很疲惫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已在城市里漂泊了多久,依稀能感觉到的,只是自己浑身积满了黄色的灰尘和馊烘烘的汗臭。原来漂泊并非像他所想象的那么简单和轻松,悬垂状态原来也是很累人的。

撒旦在一棵树前停住脚步,把手弯到背后,又顺势延展到身体两侧,做了一个卸下辎重的动作。然后他轻轻捶打着僵直不肯打弯儿的双腿,艰难地坐了下来。水汽飘飘袅袅地升腾,很快就在四周挂起了一道雾帘。城市纷乱的色彩渐次朝后褪去,废墟清冷的芜杂缓缓向前袭来。撒旦吁了一口长气,眯缝起双眼,看见几只惊醒过来的寒鸦,正扑棱棱从宿栖的树上飞起,不情愿地呱呱叫着向灰蒙蒙的远处窜去。那些轻捷的黑炭般的影像激起了撒旦无限的游思,把他黑洞洞的意识之门蓦地给震惊开了。记忆像鲜红的潮水一般汩汩地流出,一点一滴地在血管里漫开。撒旦闭着眼睛,梦游一般张开双手摸索着向前。尖利的树梢、柔曼的草尖、狰狞的朽石一一在他的指尖上划过,给他留下一丝丝冰凉的温暖。那种鲜红的暖意渐渐积贮成完整而深刻的刺激,让他产生一种如临深渊般的狂喜的震颤。他浑身大汗淋漓,遏止不住幸福而又痛苦地狂喊:

“我操!”

尔后他迅速起身,重整衣冠,迈着全新而富有弹性的步伐快速离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落叶翻飞的秋季城市里,只留下脚步声在空旷的废墟中回荡了许久许久。

那时候,这座城市的大马路和小胡同里,各种各样的艺术家像灰尘一般一粒粒地飘浮着。1985年夏末的局面就是城市上空艺术家密布成灾。他们严重妨碍了冷热空气的基本对流,使那个夏季滴水未落。干旱一直持续到了秋天。各种传染病相继流行,密云水库水位下降到历史最低点,城市饮用水短缺,工业用水产生危机。郊区的农民更是叫苦不迭,他们悄悄到庙里举行各种祈雨仪式,暗暗诅咒是哪个挨千刀的作孽,得罪了龙王爷。他们万万想不到的是,这竟是因为城里的艺术家太多的缘故,全是让精英密集给闹的。

艺术家们自己也正憋闷得喘不上气儿来。这个夏季实在是燠热难耐,把他们身上裹的水墨蓝的牛仔裤烤得火辣辣的,裆里的活儿给焐得一阵一阵地发炎,去泌尿科检查后得出诊断结果,说是包皮快要给磨烂了,已经有一两个白细胞在尿碱里头英勇出击,全力驱赶来犯之菌。说起来这事儿也难怪,这是一群没有行过割礼,或割过以后又顽强再生了的艺术家,循规蹈矩的现实主义日子是不情愿再过了,总在琢磨着换一个新鲜的活法儿。老式的大裤衩和老头衫什么的虽然透气凉快,却早就让他们瞧不上眼儿了,只是碍着面子,才没敢公开唾弃。招他们喜欢的是那种挺括、硬邦的牛仔粗布,一年四季里不下身地穿。不透气也不要紧,自有办法让它往里灌风,只要在牛仔裤的膝头和后臀尖部位挖出四个小窟窿,这不就全解决了吗?若是再在洞口周围打磨出参差不齐的毛边,就完全是一派浑然天成的意思啦!

稍微有点可惜的是,这毛边一根一根磨得太工整、太精致了,处处都流露出人工仿造的痕迹,以至于它始终都是一种临摹,而永远成不了创作。艺术家们不免有些垂头丧气。

原来这玩意儿也是被人家穿烂了的。有什么能比穿人家穿过的裤子更没劲的呢?尤其是在这么个响晴薄日的天儿里,没劲就显得越发没劲了。焦灼和烦躁让艺术家们痛苦得无所事事,创造之火在地底奔突却没有合适的井口喷涌,艺术家们脸上的痤疮憋得此起彼伏。万般无奈,他们只好蓄起了胡须,留起了长发,试图以一种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废墟面目,把内分泌不畅的粉刺状态刻意遮掩住。

于是这一年夏天,老百姓们只要一出家门口,就到处都能看到许多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乱蓬蓬的脑袋在大街小巷里游窜。

年轻的画家们在撒旦的煽情指引下,半信半疑、厌厌倦倦地跟着他来到废墟,刚一进去,他们的眼睛就唰地被刺了一下,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废墟以那样生动的存在无情地剥落了画家们矫情的伪装,照得他们近乎赤身裸体,立时让他们感到四肢瘫软无力。原来废墟是真实存在着的,是先他们许多年就早已存在着的。它充满着并贯穿了他们诞生与成长的这个世纪。废墟就是废墟,废墟不是他们在脸上刻意修剪出的那种参差不齐、脏兮兮、毛烘烘的玩意儿。废墟成为一种象征和隐喻,昭示着一个古老而又永恒的命题。废墟竟是那么一种有着无尽含义的东西。它存在着,人们却忽视了它,一直都没有去破译这个谜。

画家们静穆地肃立着,用心比照着、揣度着。终于,他们从各个不同的角度获得了最初的真理:

“废墟!火!我!涅槃!”

“废墟!花!你!荒原!”

“废……费厄泼赖!”

“废墟!德漠克拉西!”

……

“废墟画派”成立宣言:

我们都是迷途的羔羊。我们不是荒原狼。孤独不是我们的向往,我们必须成群结队才有力量。

《中华大百科全书·文艺卷·F类》:

F:废,废都,废墟;废墟画派:崛起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代表人物:撒旦、鸡皮、鸭皮、屁特。代表作:《存在》《我的红卫兵时代》《人或者牛》《行走》。影响或者贡献:唱念做打俱佳,呈前卫状,做先锋科。在纯洁的绘画语言方面开创了中国后现代艺术的先河。

(跨世纪出版社,2001年版,第1999页。)

“撒旦”“嬉皮”“雅皮”“痞子一代”(又称“垮掉一代”,the beat generation)这些荣誉称号得益于傻蛋他们自己处心积虑修饰出来的外部包装。傻蛋最初听到有人称自己是撒旦时,内心着实惭愧不已。他在心里头说,我连上帝的毛都还没摸着呢,更别提什么叛逆出卖他老人家了,就因为牛仔裤露膝露腚,就随便拿我和撒旦相媲美吗?这不是空担了一个混世魔王的虚名吗?鸡皮和鸭皮也给叫得惶惶不安,总觉得自己从小到大一直是吃干饭拉稀屎,也没下出过什么真格儿的蛋,没能正儿八经地标一把新立一回异。小屁特就更不用提了,懵里懵懂地不知道自己究竟屁在哪里。据说洋屁特腻烦的是“工业文明”“物欲横流”什么什么的,可是俺们反叛的到底是什么呢?于是就土屁土屁地怀着老大的纳闷儿,像一股气儿似的没有负担,内心却隐藏着带味儿的不安。

不过,从小营养不足,基本功没有练好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时候一到,锣鼓点儿一敲,撒旦、鸡皮、鸭皮、屁特他们真就敢操家伙,青衣、老旦、小丑、架子花脸噼里啪啦要起棍棒刀枪,“咔嚓”,“扑哧”,一个小卧鱼儿就翻上了场。

撒旦:“孔子——”

鸡皮:“老子——”

鸭皮:“耶稣——”

屁特:“释迦牟尼——”

合:“所有的神,所有的人,

你们都来吧,都来吧!

让我用画框拥抱你们,

用一大堆混乱的颜色

来编织你们。”

《存在》:作者撒旦。画展一进门处,用一堆砖头支起来一个金属画框,一个四方形的巨大空框。从框里往外望去,能看到前来观展的人正鱼贯而入,人流熙熙攘攘。脑袋探进框子里的角度不同,进入视野里的物体也各不统一。往低处看,是大大小小的脚;往高处看,是奇奇怪怪的脸;往平处看,是粗粗细细的腰。背景则是共同的灰灰蒙蒙、幽深莫测的一片废墟。记者们前来采访,每次拍下的《存在》的画面都不一样。报章杂志上就刊出了原生态的各不相同的《存在》。

作者题跋:一切的虚无皆是存在。一切的存在皆是虚无。

《太平洋狂潮》评论综述:

A类:多么深厚且富有弹性的艺术空框!

B类:瞎掰。《存在》存在吗?

《我的红卫兵时代》:作者鸡皮。鸡皮从废墟里掘来许多烂泥,一把一把掼到画布上。然后他骑上画框,撒了一泡很长很长的浊尿。一摊黄脓悄无声息地洇过画布,漫延流漓出很大很不规则的图形,很醇,也很臊。

作者画中趣诗:这是我今晨第一泡童子尿。昨晚我头一次没跟女人睡觉。

《太平洋狂潮》评论综述:

A类:金盆洗手。纯度无可比拟。

B类:尿的这是哪一壶?

《人或者牛》:作者鸭皮。这是鸭皮熬了几天几夜,用电脑绘制出的杰作。他把维摩诘的人像及毕加索的《死牛》一股脑地输入磁盘,结果机器里就吐出来一幅牛身人面图。一根根曲线交错扭结打着莲花络,好似金蛇盘根交尾,又似在做着滔天欢喜图。

作者画面题诗:吃的是草,射出来的是粪。

评论综述:

A类:杂交是艺术的最高境界。

B类:不要脸的骚货。

《行走》:作者屁特。荒郊野老滩中,羊群倒立着四脚朝天地行走。羊儿们浑身溜光,只披着乌突突的羊皮。两头牧羊猪:乌克兰公和乌克兰母,穿着暖暖和和的羊绒坎肩,呼噜噜地啃着白水煮羊头。

画面题诗:羊毛不在羊身上,羊毛全在猪身上。

评论综述:

A类:二十世纪最深刻的寓言。

B类:端的羊毛能养猪?

“废墟画派”一出现,首先让那些放过几天洋、见过大世面的评论家们兴奋得睡不着觉。他们一直都在处心积虑地思考着把国内艺术同国外线路接轨的问题。接不上轨就开不出去车,好货就得烂在窝里。这下可好了,“废墟画派”总算把这种疑虑给解决了,沉闷单调的日子总算可以借机捏出个响来了。于是他们赶紧三更半夜地从被窝里爬起来查各个语种的双解词典,要给废墟画家们穿上一件最新款的衣裳,把他们包装、打扮得豁豁亮亮。

好在那时候啥都想接轨都没有接上轨,伯尔尼版权公约和关贸总协定还制约不着中国的文人墨客,进口名词自由入境根本不用上税。评论家们就选用了最潮湿最啃劲儿的“先锋”“前卫”等等名词或形容词,试着往撒旦他们身上比量比量。这多少还带着点大胆的冒险精神,因为过关的时候还要经过检查呢。

果然不出所料,过关时还真就被机器卡住了。原因是海关的信息储存器里,对于“先锋”只存入了这么一条:

先锋者,积极要求进步,积极靠近组织,刻苦攻读马列毛主席著作,“又红又专”,热爱劳动,积极主动和同志打成一片之分子是也。

全自动电脑操作系统不知道这等庄严神圣的词儿用在该生撒旦身上是否合适。由于程序一时全乱了套,红绿灯讯号傻子似的乱闪个不停。

机器分辨不清的问题,最终当然要由人来解决。于是关员就说:“先把球踢到下边去,议一议再说吧。”

话题就给引到了球场上。小脑十分发达的运动员们纷纷发表了看法。不仅原来就踢前锋的人对此有意见,就连原来不踢前锋也没打算踢前锋,以及原来不踢前锋但一直想踢前锋却总也踢不上的也都有意见了。

前锋说:“这帮小屁特们也叫前锋,那我们叫啥?我们这前锋不白前锋了?”

打算踢前锋的说:“前锋要是像小屁特他们那样子,那可太让我们失望了,一辈子都白苦苦地争了。”

不打算踢前锋的说:“我原来对前锋多多少少还挺敬佩的,这样一来,就更没啥念想了,趁早拉倒吧。”

也有一直当替补上不了场的,就挺淡然地说:“这有什么呀,矬子里面总得拔出个大个儿来,前锋总得有人踢,谁去踢还不是一样。”

一时间竟有些莫衷一是。

就这么着,从夏末一直议到深秋,霜也下过了,雹子也下过了,紧跟着来的就是冬至。憋了一夏天的水分攒成鹅蛋大小的雪花,劈头盖脸地恶狠狠砸下来,西北风打着旋儿呼呼呼地恨不能一口把废墟卷平。老百姓们不顾严寒,熙熙攘攘地从四面八方拥来,废墟里踏上了亿万只脚。当然这并非想让它永世不得长草,而纯粹是由于人民群众喜爱运动的天性使然,不过是借机会活动活动腿脚罢了。

也有极个别专爱制造热点、爱爆冷门抢独家新闻的记者,也扛上相机大老远地跑来凑热闹。还没进门,老记就在《存在》里头定格住了,足足惊呆了十几秒,才抖落掉身上的雪花,按捺不住地高声咏叹道:“休看它只是一片断壁残垣,却原来姹紫嫣红都开遍。这妖冶邪性的花儿越来越鲜艳,看来人们放的屁全都成了浇灌它的肥料了。”

“良辰美景奈何天,”老记起了一个兴,举着话筒凑到撒旦他们跟前,“哥几个还有什么进一步的打算吗?都给咱说两句。”

“赏心乐事咱家院,”撒旦守着他的《存在》,沉静地答道,“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全靠我们自己。”

“梅花欢喜漫天雪,浑身是胆雄赳赳。”鸡皮说。

“去留肝胆两昆仑,我以我血荐轩辕。”鸭皮说。

“自古英雄谁无死,我是屁特我怕谁。”屁特说。

老记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咔嚓咔嚓地使劲拍照,急着赶回报社发特稿。也不知他的运气怎么那么好,那天他所拍摄下的《存在》,画框里捕捉到的竟是正走红的影视大明星东方美妇人的倩影。稿子第二天就上了头条,这下可更是轰动得不得了,不光光是人民群众,就连平日里一向尊崇“文人相轻”、爱在同行的脚后跟点“二踢脚”的艺术家们也都给招来了。艺术家们伸长了一直龟缩在大衣领子里观风向变幻的脖子,瞪大莫名其妙的眼睛,在《存在》里存在了存在,在尿臊味里做了几个大幅度的深呼吸,又为倒立行走的羊和人与牛的体位倒错所启迪,然后,醍醐灌顶似的,憋在壳里的魂灵立时脱颖而出,附了形体,不再忽忽悠悠地跟肉体分离了。

灵与肉这么稍微一统一,艺术家们上的那些个火立时就败下去了,大便也通畅了,痤疮也不起了,闭起门来就开始造车,推着小车颤颤巍巍地上了道,朝着摸不准的感觉逐渐逼近,最后终于一拨拨地固定到位,在下落的过程中不断把残雪未消的路面扑哧扑哧砸出一个个麻坑。

在洁白的道路上五颜六色地走吧

狗像影子一样不小心闪了腰

空寂的芬芳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诗人的这么几句话表达出了艺术家们的共同心声。

记者一看,小稿有了这么大的反响,乐了,赶紧进行追踪连续报道。

记者:“请谈谈当‘先锋’的感觉……”

撒旦:“我傻蛋连撒旦都当了,还在乎当个先锋吗?”

记者穷追不舍:“不要这么简约,请再具体说说。”

撒旦:“已经再具体不过了。先锋就是存在,就是我的红卫兵时代,就是人或者牛,就是行走。”

鸡皮:“先锋就是进口超重低音音响,可接CD唱盘,卡拉OK功能完美齐全。”

鸭皮:“先锋就是国产特效消炎药,头孢氨苄特糖衣片,I号、II号、III号、IV号、V号、VI号,败火祛痰。”

屁特:“先锋就是赛场上永远打前场的。我想操谁就操谁。”

一大堆意见反馈到海关关员的耳朵里,搞得他晕头涨脑,有点不耐烦了。关员把手一摆,说:

“这也先锋那也先锋,都先锋了,还先个什么锋!我还有好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没时间跟艺术家们缠磨。放行算了,我看没什么大不了的。”

“先锋”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运进来了。

坚冰已经打破,道路且喜畅通。既然连“先锋”都过了关了,那么还有什么能检疫不合格的呢?批评家们敢想敢干,瞅准时机,再接再厉,又用集装箱塞满了成批成批的“主义”,装到远洋货轮上往国内进口。据不完全统计,那一年批发和零售的主义总共有:结构主义(解构主义和建构主义统归这一类)、兽道主义(人道主义和狗道主义统属这一门)、存在主义(包括不存在主义)、正弗洛伊德主义(以及反弗洛伊德主义)、旧权威主义(以及新权威主义)、前现代主义及其后现代主义、上形而下主义和下形而上主义。

……

“废墟画派”给归为“解构主义的普遍原理与中国国情相结合的时代产物”。这下子又让从小到大只听说并忠于过一种主义的撒旦他们感到心里七上八下地不落底。傻蛋变成撒旦,多多少少还沾点边儿,撒旦成为先锋,也恍恍惚惚具备了某种可能,一切还勉强算在情理之中。如今又要苦撑着扛起一门子主义,实在让他们觉得有些吃力。

撒旦说:“大人先生们行行好,别再往前逼我们,好歹也叫几条人命。让我们顶多也就先个锋得了,别再主义行不行?”

评论家劝慰说:“你且把心放回肚子里,好好揣着吧。主不主义都是由我们鼓着噪呢,说你主,你就能主。都先锋起来了,还能不主一种义?如今人们都在主义,你不主义也没道理,显得落伍,成心跟别人过不去似的。”

撒旦说:“那好吧,我们权且主着。多咱看不行了,您趁早换人。”

大张旗鼓地主了一阵子义以后,一点儿惊天地泣鬼神的变化都没有发生。该吃饭还吃饭,该睡觉还睡觉,该画画还画画。中国的政治制度、社会结构、经济体制该向哪个方向滑还向哪个方向滑。弄得撒旦他们心里反倒有些泄气,空落落的,白担惊受怕、趾高气扬地企盼了一场。

撒旦领着儿子小旦坐在游乐园的高空缆车上,用浑浊的目光打量着脚底下的这座乌蒙蒙的大城市。1990年的城市高高低低,长短不齐。没有打夯机的轰鸣,也听不见搅拌机的歌唱,可一幢幢高楼却在看不见的魔手的支配下,幻影般地照样生长着。

所有的变化都在悄无声息又仿佛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在高空缆车慢慢向下滑落时,撒旦止不住又留恋起刚刚逝去的辉煌上升的时代。那首老掉牙的歌曲又在他耳朵边上响了起来:

啊八十年代八十年代八十年代

你比鲜花更加逗人喜爱喜爱

啊八十年代八十年代八十年代

指引我们走向未来走向未来

不管怎么说,1985年都是艺术和艺术家大放异彩领尽风骚的一个年份。撒旦领着儿子小旦坐在1990年的高空缆车上,追忆起1985年的文艺复兴气象时,泪水甚至几次都差一点打湿了他的眼眶。1985年的情形基本上就是这样,什么都主义又都主不了义,什么都先锋又都先不了锋,什么都存在又都不存在,什么都错了位都变了形,什么都看得懂又都看不懂。人们都瞪大了白色的眼睛在寻找着黑色的光明。

“签名!”

“签名!”

人民大众都满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把艺术家们团团簇拥在当中,通红的脸孔、热情的手臂、嘶哑的喉咙,如痴如醉地朝拜起新时代的先锋。小旦他娘,那个可人儿朱丽叶不就是在1985年的冬天对撒旦进行狂热崇拜的吗?撒旦在她胸脯上签名的时候(当然是有一层衣服在笔尖和肉体之间作阻隔),能感觉到她的心正像小兔子一样在胸口急遽地跳动。那种过电的感觉每每回忆起来都让撒旦的手指尖感到麻酥酥的搔痒。

在那个艺术的短暂的回光返照时代,艺术家又一次成了公众的图腾。图腾也不是说全部都能图得了腾,那些连包皮也没剩下,给割得不具形状的,就没法成为图腾了,就时不时地发一发牢骚,讲一些怪话,有些在时代车轮滚滚下流离失所的悲怆。有人失落,就有人上升,艺术是艺术家的事,谁也管不着,气死老百姓。但凡正常的就被鉴定为老古董,一切反常的都能成为反英雄。艺术家的瞎眼儿、口吃、秃顶、脚气、癌症,吊儿郎当,流里流气,全都成为一种个性的象征。艺术家重又被捧到一个新高度上,鼻子孔儿朝天,下眼皮儿一个劲儿地朝上翻,牛气哄哄的,不爱理人儿了。他们开始故意把人民大众摒弃到艺术之外,要与老百姓扯开一段距离了。

书上是怎么说来着,凡是脱离了群众,不为老百姓服务的,人民就不买你的票,亏你个十万八万的出场费,让你元气大伤,一蹶不振。

想想吧,历史上,每逢这种情况发生的时候,史家们紧接着将要描述怎样的局面出现呢?艺术的孤芳自赏,穷途末路,全面大溃退,整顿我们的作风,肃清一些流毒和影响,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会员重新登记,清理阶级队伍,吧唧吧唧地在痛打落水狗,费厄泼赖可以缓行。

废墟画派果真未能免俗,紧紧地循了这条颠扑不破的艺术规律去了。就在他们急起直升、扶摇直上的当口,却扑哧一声,一头栽落在1989年秋季的全国艺坛大比武中,直跌得腰椎间盘突出外带颈椎弯曲,顷刻之间就瘫痪下去,长期卧床不起。

1989年艺坛大比武的结局实在出乎撒旦他们的意料。当他们接到通知,待搭不理地从巡回走穴展出的场子来到比武地点时,发现显眼处的位置早被先来报到者占据了。真个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各个门类的艺术家都把修得的新潮本领拿出来演习操练,跟最初那会儿相比,艺坛的变化简直是翻天覆地!

率先上场的是画家的一奶同胞兄弟——汉字书法家。书法家端了把椅子坐在台上,慢慢脱了鞋袜,露出两只油了抹黑的脚模丫子,把大小狼毫夹到大拇指与二拇哥之间的脚趾缝里。然后,嘴里叼起口琴,手里拉起胡琴儿,两腿齐抖,双管齐下,脚底生皴。一曲《扬基都得尔》奏毕,一幅龙飞凤舞略带些臭咸鱼味儿的脚书也同时完成了。当场裱好,挑在旗杆子上迎风招展,明码标价开始竞卖。

接着来的是小说家。小说家的事业是人类××工程师的事业。小说家一手拿着泥抹子,一手拎着水泥桶,把12345678个阿拉伯数目字儿一层层地往一起码。码完了,还剩一个9,9自手。一条龙上听,推倒,和了。自己连喝几声彩,用帽子转圈向围观者收了那么十几张票子,点了点,还略有个小赚,不由得心满意足。

尔后上台的是诗人。诗人在古典的阳光辐射下纷纷受孕,在遥远的瞎想年代里喝着祖宗的羊水,产下一批批面目模糊的黄种试管婴儿。还未等满月就插上草标急着卖孩子,丫头、小子被贩子们抱走时,诗人还假模假样地大哭小叫,待到人走远了,这才抹抹鼻涕,把钱偷偷掖进了裤腰。

一阵管弦乐器的轰鸣传来,交响乐队排队上场。小提琴轻抽浅送,咯吱咯吱卖弄着技巧,乐队指挥扭着胯骨又蹦又跳。钢琴手把十个指关节来回捏出噼啪噼啪的黑白音响。不这么戕害自己,观众就不给鼓掌。

戏园子里也是一番新气象。演话剧的都不言语而光打哑谜,没有独白不再对话,男男女女在台上眉来眼去,你看我,我看你,勾肩搭背地吊膀子,彼此爱得死去活来,爱得实实在在,爱得不明不白。

京戏里头再也不用唱念做打,西皮、二黄全为某某人Rap所代替,一大群龙袍马褂、凤冠霞帔、花赤虎脸,伴着打击乐,嚼着口香糖,在台上一个劲儿喋喋不休地饶舌,涌现出一个又一个的饶舌王。

这下可把“废墟画派”的人给看傻了,眼珠子一眨不眨地难以转动起来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哇,就在自己的部队艰苦跋涉,走出根据地,到处扩大战果的时候,一大群“后先锋”和“后前卫”已经呼啸着打到前场来了!这不明摆着是犯规动作吗?这还了得!不行,得赶紧找赛事委员会的人说理去。

大赛组委会负责人说:“规矩都是在事物发展过程中自个儿定下来的,这事儿谁也干涉不着。反正是谁最潮,谁的价码高,谁就能摆在前头。”

废墟画主们忍气吞声,只好在后院的一个角落里设下了展台。没了一进门的显眼位置,《存在》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那一幅空框吊在墙上,框住的,也不过是一块块斑驳的墙皮。没有人前来观看,画布上的尿臊味自然也就再发挥不沁人心脾的威慑力,熏不着别人,倒全让自己这一伙儿呛进肺管子里去了。

撒旦、鸡皮、鸭皮、屁特他们终日垂头丧气地枯坐着,眼瞅着自己门前冷落车马稀,别人却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口窝囊气憋得直蹿向脑门子去了。撒旦上火急得,满头青丝摇摇欲坠,大有刚过而立就秃瓢的意思。鸡皮也浑身上下到处起满了鸡皮疙瘩,鸭皮的鸭蹼上生出了脚气,屁特也重新犯了痔疮,难受得不能坐不能立的。脱离了废墟,他们就仿佛失去了天启。一切的痛苦与幸福、悲怆与激情也都离他们远去。剩下的,不过是无谓的故弄玄虚。

据《二十世纪新浪潮艺术史料》载:1989年秋季,“废墟画派”全体中层以上干部会议在墟里召开。与会成员就共同关心的问题进行了广泛深入的探讨。经过几个回合的论战,可惜最后未能达成共识,没有达到拨乱反正的预期目的。这次会议标志了“废墟画派”的全面解体。

所讨论的生死攸关的重大问题列出如下:

1.关于由谁来当新画王的问题。

2.有关朱丽叶本该成为小什么娘的问题。

3.关于该不该让俞木墩入会的问题。

4.关于走穴收入分配不均问题。

5.关于出国名额分配不合理问题。

6.挂靠成正处级单位后任职不公问题。

上述这些作为问题一条条摆到桌面上以后,首先感到惊诧的就是盟主撒旦,撒旦惊得险些一头栽倒。所有的请问竟全都是冲着自己来的,没有一件是跟艺术,跟这次比武的失败沾边。看来革命队伍内部早已隐伏下了巨大的危机。

此时的废墟画派已经由民间自由结社的艺术团体,挂靠成为艺术研究院下属的正处级国家研究机构,列为美术局废墟处,办公室设在黑石桥路三里沟。处长一名,由撒旦担任;副处长三名,分别是鸡皮、鸭皮和屁特。下设大小科室十个,正副科长二十余人。在编人员共一百零七个,第一百零八人俞木墩属于个人挂靠系列,在职不在编,因为他的户口进城问题不太好解决。

一想到这些显赫成绩,撒旦心里不由得又升起无限感慨,没有我撒旦的鞠躬尽瘁,会产生今天这队伍壮大的奇迹吗?一生功绩,竟谁与说?!如今刚刚遭受一点挫折,革命遇到低潮了,就纷纷想要跳槽,临走,还要把黑都往我一人的脸上抹。艺术家,果然是最不仁义、最不道德、最不团结而只能打击的一堆白眼狼啊!

撒旦静下心来,倒要听听哪个跳出来先说。

鸡皮果然就跳出来说:

“依我看,首先该把这些待遇问题弄清了。要不,我们心里头就总扭着股劲儿,艺术水平呢,也休想上得去。”

“嗯,”撒旦耷拉下眼皮,“说吧。”

鸡皮说:“大哥,我们知道,您有《圣经》做靠山,是正宗,是源。我们这些人都是派生出来的,是旁枝,是杈。但是,您也不能总拿着画框占着显眼位置呀。打个比方说吧,现如今,先锋音响已经不行了,现在已出了大屏幕彩色超立体声环绕新画王……”

鸭皮说:“还有画中画。”

屁特说:“还有王中王。”

鸡皮说:“对。新的出来了这么些,老的该退就退了。”

撒旦说:“你们这是事先合计好了一齐冲我来的吧?傻×你们!先锋就是先锋,先锋不是后先锋,先锋也不是后前卫,先锋更不能被新画王给代替。这个你们懂吗?”

鸭皮接着跳出来说:

“既然让我们说,我就实话实说。朱丽叶的事,我心里一直有看法。当初让大家签名的时候,您在她胸前签完了,就护着她,让我们把名都签到后背上去。您有什么权利这样做?要不是因为此,朱丽叶说不定会成为我们小鸭的娘呢……”

鸡皮说:“成为小鸡的娘……”

屁特说:“成为小屁的娘……”

鸭皮说:“是的,凭什么她单单成了你们小旦的娘?”

撒旦白着脸说:

“瞧你们文化人这点操性,总是图谋朋友妻女,连个兔子都不如。那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有种,你们勾她去,只要她愿意,我撒旦情愿拱手相让。”

停了一下,人人都把杯子里的水喝了一口。

屁特说:“为什么俞木墩总捎香油给你?”

鸡皮说:“还捎木耳……”

鸭皮说:“还捎蘑菇……”

屁特说:“他总给你进贡是什么原因?一个农村美术爱好者,也能入‘废墟画派’?活活把全处的受教育程度拖下一个档次去。别人入会时,都有两名副教授以上职称者推荐,他可倒好,拎两瓶香油,挎一篮子小枣,就成了会员了,这中间不是明摆着有猫腻吗?”

撒旦说:“猫腻狗腻,喝一壶就知道了。你们有能耐也剪个纸,也剪出个‘猫抓狗抓老鼠抓’连环套,我就服,我就撵俞木墩走。除了挤对人家,说风凉话,你们说你们还有哪个拉过他一把?要不是我不拘一格降人才,俞木墩这个乡土怪诞奇葩就早在乡下憋死了。”

会场内一时静寂得没话说了。

鸡皮见说什么给噎回去什么,不禁心里愤愤的,索性一竿子戳到底:

“出国的事情也不公平,凭什么你总去大地方远地方,留下小地方近地方才让我们去?”

撒旦说:“这个可得问你自己。你鸡皮懂几门外语?安排你和屁特兄弟去港澳台华人地区出访,不冤枉吧?我和鸭皮学历较高,都懂两门以上外语,欧美大(也就是大洋洲喽)跑得勤了些。那些基层干部也有外语好的,还没能轮上呢,你说你还委屈个啥?”

鸭皮说:“收入分配问题也应该增加透明度。”

撒旦说:“一看你就是一脸知识分子穷酸相,出国还紧啃方便面。缺钱花不要紧,大哥我多拉点赞助,再多派你出去几次,美元不就攒下了吗?何必在乎国内走穴那点小钱呢?”

屁特说:“那么挂靠的事又怎么讲?为什么就你一个人正处,哥几个都是副的?”

撒旦啪啪地拍胸口窝:“你丫的还懂不懂点人心了?我挖门盗洞地找路子,挂靠上一个国家机关容易吗?我让大家伙都有了固定工资和公费医疗,反倒落了一身的不是。一百零八人的废墟处,一个正处、三个副处、二十个正副科,还少哇?不少了。要不你们说怎么办?你们都当正的,我当副的?”

众人不再说话,各自拾掇拾掇细软,打点好行装走出门去,呼啦啦地作鸟兽散。

只剩了撒旦一人守着1989年深秋的废墟默默地发呆。

归去来兮

1990年到来的标志,就是艺术家脏兮兮的长发一夜之间全换成了油乎乎的秃头。锃光瓦亮的秃头不分白天黑夜地在大街小巷里尽情地照耀,夜与昼的界限顷刻间模糊了。无论是奶秃、脂溢性脱发、杨梅大疮还是一本正经的削发剃度,凡是叫个艺术家的都想尽办法千方百计地把自己弄秃。一脑袋瓜子秃瓢才适合佩戴最新最美的假发,才能化装成商人、官人、头人、鸟人、闲人、袭人,挤进黄道、红道、黑道、白道、绿道上去装模作样地混事儿。

画家撒旦的秃法有点与众不同。撒旦是在一夜梦醒之后发现自己被鬼剃了头的。他用双手在脑袋顶上一搂,滑腻腻、湿滚滚的,枕上除了留下一个青皮脑瓜,缕缕长发早已无影无踪,不知去向。撒旦不由得悚然一惊:

“没根了。可算是六根清净了。”

撒旦不住地喃喃自语。包装成“撒旦”和“先锋”的那个披头散发的小子一夜之间就不见了,剩下的,只是一个面色苍白、圆咕隆咚的倭瓜形大号傻蛋。

“唔,是傻蛋。是从前的自己回来了。”

撒旦感慨万端。“撒旦”还没当几天就进了绝境,洋技巧好像刚刚开了个头就已练到了顶。剩下的还有什么呢?难道非得从头操练,把祖祖先先走过的道再重新走一遍不可吗?

撒旦心烦意乱地把这个叫家的地方四下里仔细打量了一遍。锅碗瓢勺,小旦和他娘,外加一副画框。只有储满回忆的东西,没有能惹起留恋的地方。

“走吧。是该走了。是时候了。”

撒旦对着镜中的秃瓢吻了一下,然后,扛起画框,蹑手蹑脚地迈出了家门。

“砰!”

世俗生活被他象征性地隔绝在了身后。

走了几步,撒旦又回转身来,掏出兜里的十几元钱塞进门缝,留作小旦这个月的牛奶钱。

“傻蛋,这一大清早你又要到哪里疯去?”

背后传来朱丽叶的责问。朱丽叶穿着睡衣,蓬头垢面地站在阳台上。

“寻根去了。归隐去了。”

撒旦头也不回地边走边说。

“寻根寻根,你寻个鸟根!”朱丽叶尖着嗓子,用花腔女高音嚷着,“归隐归隐,你归个屁隐!放着老婆孩子你不养,又要寻根,又要归隐,我看你天生就是神经不正常。听着傻蛋,有本事,你就一辈子都别回这个家。”

朱丽叶歇斯底里的喊声,在清晨的雾水中震颤着穿过,分裂成细密的白色粉粒,呛得撒旦睁不开眼睛。他到底也弄不懂,那个喜欢追星、柔婉纯情的浪漫少女哪里去了?怎么忽然之间就变成了尖酸刻薄、絮絮叨叨的管家婆了?鸡毛蒜皮庸俗透顶的婚姻生活可把他们俩给磨坏了。艺术已经给人生磨坏了。现代快要被现实给磨坏了。

困在城里的撒旦就像一条被揭了鳞的鱼,失去了往日璀璨的灵光,再也无法自由自在地呼吸。

“走吧,”撒旦嘴里嘟嘟囔囔,“走出去,就得救了。”

撒旦不住地自言自语。他扶了扶肩上歪歪斜斜的画框,一直朝北走,朝着看不见的城市边缘行进下去。太阳升起之前,他想,他一定得走出城。

每一扇窗口都放射出几缕枯黄的温馨或柔情,雾霭中飘来女妖悠久迷人的歌声。秃头撒旦正在苍茫的路上踽踽独行,神不再为他提着那盏指路的红灯。他只能用秃头为自己释放灰色的光明。

艺术的旺季在上一个秋天就已经彻底结束,春天的苹果树正在远处无望地开着一片片淡季的花。撒旦一路上虔诚地托着他的画框。他框框这个,套套那个,搁在这儿,撂在那儿,框来框去,左套右套,无论怎么框,框定的都无非是一片天、几块地、三两个人、一团浮尘。

“这个城市完了。没有任何有意义的东西了。”

撒旦闷闷不乐地想。他已经对这座城市感到了彻底的绝望。他走啊走啊,却总也走不出城去,无论走到哪里,都能跟从前的艺术家们不期而遇。大家都从各自的秃头或假发里认出了当年的同党,于是便不好意思心怀鬼胎似的相互一笑。对过眼光之后,又分道扬镳,把各自的路子走得更急、更响。

终于,当一大片金澄澄的麦子摇曳着、招展着涌进他的画框时,行者撒旦狂喜着停住了脚步,站在麦田边上热泪盈眶:

“唵嘛呢叭咪吽……天!”

在1990年夏天金黄金黄的季节里,艺术家撒旦不顾一切地一头扎进麦地,不停地思索起“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些锈迹斑斑还挺沉甸甸的问题。

俞木墩最先从撒旦的画框里跳出来登场。木墩一个“燕子展翅”亮相,然后,立定,撑开小黑伞,站在六月的骄阳下,毕恭毕敬地迎候撒旦导师。

这朵“乡土怪诞奇葩”,可是撒旦导师一手辛勤栽培、扶植起来的。自打俞木墩的剪纸连环套“猫抓狗抓老鼠抓”入了废墟画派,在京城里展出之后,木墩一下子成了小县城里的文化名人,不久就被提拔到县里当了文化馆馆长,老婆孩子也一起跟去吃起了公家粮。若不是老婆阻拦,他还想把他的艺术启蒙老师,那个善剪窗花的八十多岁的老奶奶也一道接进县里去呢。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哪!”

木墩心里头常这么想。

“吃水不忘挖井人!时刻想着我大哥。”

木墩同时也这么想。

虽然是当了个先锋,木墩也没有像城里艺术家那样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他依然恪守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个死理儿,按照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变化,给撒旦导师兼大哥捎去时令土特产品,包括香油、木耳、小枣、蘑菇等等。

“大哥,就您一个人来的?”

俞木墩恭候在路口的老槐树下,仰起了没熟透的向日葵一样的白里透黄的笑脸,热情地上前拉住了撒旦的手,接过了他肩上的画框。

“嗯哪。”撒旦甩了甩手,疲乏地应了一声。

“您这次是挂职锻炼呢,还是自费体验?”俞木墩试探着问。

“啥也不是。是寻根。是归隐。”撒旦淡淡地说。

“寻个啥?闺……瘾?”俞木墩老半天摸不着头脑。

“寻根!归隐!”撒旦重重地重复道。

“……嗯,那什么,大哥,咱还是先到县上吃点饭、喝点酒,歇歇,缓过乏来再去办事儿。俺们县长待会儿还要过来敬酒呢。”

“木墩,肯定是你穷张罗的吧?我不是告诉过你别声张吗?”

“嘿嘿,大哥,瞅您说的,您是全国著名一流大画家,县长接见一下也是极其应该的。”

刚一照面时,俞木墩和撒旦都彼此吓了一大跳。俞木墩暗想,才多少日子不见,撒旦老师咋就这么土了吧唧的不艺术了?早先那会儿,撒老师那工作服裤子上都带好几个窟窿,头发都有两尺来长,一直披过肩膀,从来都是不骂人不说话。那风度,那气质,操,人那才叫艺术呢!我在县长面前还神神道道地替他吹乎了老半天,哪承想,他现在也学说一口土话,变得这么土得掉渣,完全没有以前的风采。唉。

撒旦心里也在寻思着,才多大一会儿工夫啊,你说,一个乡土奇葩就演变成了城市癞瓜了。哪像他第一次进京那会儿,脸色黝黑,一口大黄牙,秃头上遮着一顶耷拉檐的确良黄军帽,把一大堆剪纸用小包袱皮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见谁都叫大哥,见谁都叫老师,多纯朴,多执着!一晃,怎么奶秃就治好了,长出一脑袋粘得直打绺的乱草来了?瞅那牙也白了,裤子上也磨出窟窿眼儿来了,简直艺术得不能再艺术了。这全是废墟画派艺术熏陶的结果啊。

路边停了一辆桑塔纳,俞木墩请撒旦上车,说这车是县里淘汰下来,归了文化馆,县长书记们都不屑于坐了。

车子在县城挤挤擦擦红红绿绿的人群里磕磕绊绊地走着。司机不停地把喇叭揿得震天价响。一挂驴车横在前边挡住了道,木墩开开车门伸出脖子去骂了几句。赶车的老农慌得紧抽三鞭,好歹把驴拖到了路边。

“乡下人,不懂规矩,大哥您得见谅。”俞木墩往车座下面吐了一口痰说。

“木墩,还剪纸不?”

俞木墩说:“大哥,不瞒您说,我现在实在忙得很,腾不出手来剪。”

“忙些个啥呢?”

“唉,要说呢,跟艺术也沾点儿边,联系走穴演出。”

撒旦说:“啥走穴?还是办巡回画展吗?”

俞木墩笑笑说:“大哥您说的是哪朝的事儿了,现在谁还有闲工夫看画,都听流行歌曲去了。港台的、大陆的,能张嘴发出个动静就成。”

“木墩你又不会唱歌,你跟着掺和个啥?”

“大哥这您就外行了。县礼堂、电影院,每月都得唱上个三五场的,全靠我一手操办联络。那叫啥玩意来着?‘经济人’,对,是经济人。挣俩钱儿,出出名呗。”

“那……你的艺术还搞不搞了?”

俞木墩又吐了一口唾沫,用手掌抹了一下嘴巴:“大哥,在您面前我可就要说惭愧了。现在我算是看明白了,有钱能使鬼推磨,什么一流歌星、二流歌星的,再艺术,只要到了我这块地面上,都得听我摆弄,被我俞木墩经济来经济去的。如今就连县长也不敢小看咱,光是去年一年,咱就上缴县财税小十万。能混到这个份上,咱哪,知足。”

撒旦听得心里一沉,自己辛辛苦苦培植出来的乡土艺术奇葩竟这样轻而易举地夭折枯萎了。唉,自己当初是何苦呢?还因为木墩的事儿把鸡皮他们兄弟几个都得罪掉了。唉。

车子好不容易才挨到了黑天鹅小宾馆门前。进了饭厅一看,除了县长以外,县五大班子都派员出席了,连工青妇、乡一级村一级组织也都派来了代表,一共摆了五大桌。

撒旦脸一沉,捅了捅俞木墩腰眼儿:

“木墩,你想要干什么这是?”

俞木墩说:“人都是我请来的,大哥您放心,您对我有恩,这几桌酒席就算是我报答您的一点心意。咱不在乎多几双碗筷,图的就是个热闹、体面。”

撒旦不好再说什么,道具一般木木地应着景。他那一副秃头却让举座皆惊,众人怎么也想象不到,一流大画家怎么会比土生土长的俞木墩还寒碜。县长和几大要员都分别站起身来致辞、敬酒,欢迎大画家来我县体验生活,希望能描绘一些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光辉景象,多替本县向外宣传宣传。

当画家撒旦被俞木墩架进宾馆二楼房间时,已经基本上人事不省,呈最佳酒精迷醉状态。俞木墩说:“大哥您这顿没吃好,晚上咱哥俩再接着喝。”

撒旦眼前冒着金光,略带些不满地责备说:“木墩,咱总这……这么喝,我……我归归隐还……还搞不搞了?”

俞木墩赶忙说:“是是,别耽误了大哥您的正事儿。您说想去哪?什么?东……东篱?东篱是坟地啊。好,好,我这就叫车。”

撒旦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你忙忙……你的去吧,我待会儿自己到地里走走……”

木墩说:“庄稼地可有什么好看的?天天在眼巴前放着,想躲还躲不开呢。也行,大哥,您自己先归去吧,我就失陪了,今晚县礼堂有小虎队演出,我得去照应一下。”

撒旦没听明白:“什么小虎队?台湾小虎队?”

木墩说:“我的好大哥,真虎哪请得来呀,假的!几个半大小子,化了妆,在台上又蹦又跳,再使劲放上烟幕,配上录音带,得,成了!”

撒旦用手无力地在木墩肩上拍两下:“木墩……你可真能啊……”

木墩说:“操,现在什么都能假,人有什么不能假的?歇着吧大哥,我先走一步。”

秃头撒旦此刻独自躺在宾馆席梦思床上。午后的阳光经过淡灰色百叶窗的阻拦,形成了一片片的断简残章。几缕旱风游走在老槐树的枝丫上,无声无息的。撒旦眼神儿空洞地盯着墙壁纸上的一处幽暗,那大概是一块隔年蚊血的残斑。他抬手扭亮床头灯,一团耀眼的明亮在他的脸上打出一道枯黄色的光圈,刺得他慌忙地闭上了眼睛。周围的景致一时间旋转起来,旋转着,把那一片灿烂的麦地金光闪闪地推近到他的眼前。撒旦遏止不住地坠落、坠落,深深地跌进那一片金色的忘川……

一大群纷乱迷离的意象蜂拥着进他的画框,喧嚣嘈杂的色彩迸裂出浑浊密集的音响……

正面:归隐

牧童骑在猪身上胸有朝阳

屋檐下的死猫摔出了瓦砾的碎响

绿色的渠水浇灌着

无色透明的稻秧

麦子像菊花一样散发着

隐忍的幽香

反面:麦子

你挺立尖锐的锋芒千年不变深久

渴望

刺穿大地情人莲花般开放幽深的

痛创

一千朵陶渊明的菊花热风中忧伤

荒凉

唯有你紫胀膨亮的雄悍英勇茁壮

成长

……

满怀着崇高艺术理想的画家撒旦,站在1990年6月的麦地里孤独地守望。六月的南风正从遥远的天际徐徐地涌来,麦海中耸动起无数根欲望,一波一波地扩展、翻卷。那一颗颗硕大光洁的穗头傲立着,勃起周身雄壮的锋芒,热烈而又狰狞地摆动进六月的阳光。一束束蓬勃燃烧着的尘根喻象引发起撒旦谵妄的激情,他无法遏止地冲动起来,狂癫似的大笑,继而大哭,无比亢奋地长嗥一声:

“呜啊——”

一道嘹亮的弧线,很痛快地划过麦梢,线头箭一样地直刺到地里。

……

“哎——我说那边那个秃老亮,你圪蹴在那疙瘩干哈呢?”

撒旦还未从痴迷之中缓过劲来,麦地那头远远的一声喊,唬得他赶紧整理好衣襟下摆。

“我说你在这块儿干哈呢?”一个老农手拿镰刀走了过来,眯缝起眼睛,上上下下警惕地打量着撒旦。

“不……不干哈。画点画……”撒旦像被人当场抓住的奸夫,脸红脖子粗地结结巴巴。

“画画?你可在我这块地里转悠好几天了,我咋瞅你都不像个好人样。”老农仍然紧盯着他,没有松懈斗志的意思。

“那什么,老哥,你千万别误会,”撒旦赶紧解释,“我是看中你这块地里麦子长势好。不信你看,这是我的画框。”

撒旦小心翼翼地把画框递了过去。

老农接过画框,左掂量右打量,然后猛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呸!我当是啥稀罕物呢,这也叫画?什么鸡巴玩意!你小子趁早给我走远点,少在这儿祸害庄稼。”

撒旦万分尴尬地立在那儿,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浑身有嘴都说不清楚。正僵持不下的当口,俞木墩的桑塔纳“吱扭”一声停在了他们面前。木墩下车走过来问:“大哥,画够了没?”

撒旦捞着了救命稻草似的忙紧着说:“够……够了,够了。”

俞木墩又回身瞟了一眼老农,威严地问:“王老五,你待这疙瘩干哈?”

王老五把眉头一挑:“咋?我自个儿的地,还不兴我待着?”

俞声墩说:“大哥,这是小王庄的,王老五。”

又转回头对王老五说:“老五,这是县里从北京请来的干部,在咱县踩点呢。”

王老五听了,一脸的桀骜没有了,很谦恭地巴结道:“啊,是打北京来的?怪我这草民有眼不识泰山。”

说着,又搓了搓双手,眼睛费劲巴拉地笑成一条缝,越发讨好地问:“那什么,干部同志,能给说说把今年的白条子快点换成现钱不?”

撒旦不知所措,无言以答,更加尴尬。俞木墩见状,不耐烦地摆摆手说:“行了行了,人家是大画家,搞艺术的,哪管你那些吃喝拉撒的闲事。你赶紧收你的麦去吧。走,大哥,吃了饭,跟我到未庄去钓鱼。”

木墩牵着撒旦的手往车里走,就听见王老五在身后狠狠地“呸”了一声:“什么鸡巴画家,一点屁事不顶,真是完蛋操了。白吃了那些大米、白面。真是完蛋操了。”

撒旦羞得无地自容,三步并作两步,一头钻进车里,逃也似的离开了麦地。六月的南风,刮来麦穗成熟的沙沙声,嬉笑着为逃遁的艺术家送行。满头大汗的撒旦此时才痛彻领悟,麦子只不过是白面,麦子并不是菊花。

“啊啊啊,寂灭吧!”

撒旦痛苦得顿足捶胸。

“啊啊啊,解脱吧!”

撒旦自虐得形销骨立。

可惜他不能解脱,也无法寂灭。走啊走,游啊游,虽然他已经是衣衫褴褛,可是不肯灭绝的尘根,却总是蠢蠢欲动着渴望操练欢喜。撒旦不知何处才可以真正的皈依。

佛走过的路不是人走的路,禅定的道路上荆棘密布。

深山密林里,扛着画框子行走的撒旦四处化缘,仿佛一个托钵僧。他模仿着先哲灭绝尘欲的办法,摒弃了那条破烂不堪的裤子,不再穿任何东西,免得摩擦刺激起情欲,只用几片树叶串起来吊在腰上,勉强遮着羞处。

黄昏时分,撒旦来到了一座古寺脚下,远远可以望见朱红的大门和黄绿色的琉璃瓦。撒旦将画框子换了一个肩,抱着最后一丝信念,鼓足力量向上爬去。长满苔藓的滑腻陡峭的山石还是将他重重地摔了下来。撒旦摔得奄奄一息,头磕在了画框子上,血流满面,一下子昏了过去。

待他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大殿里边,四周散发着阵阵的佛香。一个小和尚正扶着他的头喂他喝水,一个面相庄严的老方丈端坐于大殿之上。

小和尚见撒旦睁开了眼睛,便高兴地喊了一声:“师父,他活了。”

老方丈略微点了一下头,挥了挥手,一个小和尚端着面包和酥油茶送到撒旦跟前。

吃吧,喝吧,

这是禅血禅肉。

老方丈悠扬唱颂着说。

撒旦犹犹豫豫、小心翼翼地吃了下去。

老方丈见撒旦意犹未尽的样子,又招了一下手,小和尚端着一盘鲜翠欲滴的人参菩提果放到撒旦面前。

啃吧,嚼吧,

这是禅骨禅筋。

方丈又一次唱颂道。

撒旦放心大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待撒旦吃得眼明心净,四肢可以运作自如,方丈这才问道:“看施主树叶遮体的样子,被尘欲折磨得好惨哪……敢问小施主来自何方?”

撒旦赶紧跪拜方丈面前,行触脚礼:

“师父圣明,隔岸观火洞悉一切。在下撒旦来自京城,原本是国家特一级先锋画家,老家在河北农村。在下正是为了求解脱,特来大师门下参禅的。”

方丈的面相变得比较和善:“嗬,难怪,难怪。艺术家,性灵之火燃得太旺,尘世之中脏病日多,难免就要身染疾疴。依我说,农民的后代,本该安心务农,少要当什么先锋,否则也不至于如此……”

撒旦赶紧低下头去,深深吻着方丈的双脚:

“大师,怪我自己误入迷途。难道就没有什么救治之术了吗?”

方丈说:“这个倒也不难。心动则性动,心静则性平。小施主不妨留些时日,明早请你参观我们的晨时课诵,借此三省乎己身,也许你会悟出个中三昧的。”

“谢师父。”撒旦立起,鞠了一躬。

“还有,这是我主编的函授教材,《般若波罗蜜佛海无涯金刚普度经》,你先拿一套去预习预习。”

撒旦双手接过一套五本教材,翻了翻,极其虔诚地请教说:“敢问大师,这经也可以由人来编吗?”

老方丈一脸的不快:“废话。人不编那经打哪儿来?”

看着撒旦那痴迷的眼神,方丈又补充说:“本寺跟社科院宗教所联合创办了禅定函授班,函委会责成老衲编一部通俗易懂的经,供学员学习使用。当然,考试时若按国家教委指定的统一教材答,也可以算对,及格了就可发给大专结业证书,供评定和尚职称时使用。”

撒旦说:“噢,原来如此。这真是利国利民,福荫子孙,相当于又一项希望工程啊。”

方丈听了这话,面色略显平和:“希望工程倒是不敢妄比,但本地区远距离教育搞得好,庙里的香火的确是一天天旺了呢,登门请求面授辅导的络绎不绝。本庙创收成绩显著,再不用政府每年拨款。这正是贫僧的一大创举,所以人们也授予老僧‘先锋’的美名,惭愧,惭愧啊。”

撒旦听得怔怔的,不禁又想起废墟画派当年名噪一时的情景,想起自己的先锋当年勇,一时竟回不出半句话来。

第二日早起,撒旦在树叶围腰外面罩了一件从和尚那里借来的木棉袈裟,匆匆去堂上观和尚们的晨时课诵。

檀香缭绕之中,一排十来个和尚打着莲花坐,敲着小木鱼儿,从头至尾唱诵《般若波罗蜜佛海无涯金刚普度经》第十三章第二十五小节内容,然后又从头到尾默诵一遍。约莫半个时辰过后,方丈便把闭着的眼睛睁开,与和尚们打起了偈语。

方丈问:“我是谁。”

悟能说:“谁是我。”

悟净说:“我是我。”

悟空说:“我非我。”

方丈颔首道:“唔,我非我,我非我。”

撒旦心里不禁一动。自己归隐到麦地里后一直没能得解的哲学命题,如今在高僧的几句偈子中寻到了真谛。撒旦泪眼汪汪,亦悲,亦喜。

一阵风从山顶划过,院子里的树叶子发出哗哗的响声。

方丈问:“什么在动?”

悟能说:“风在动。”

悟净说:“山在动。”

悟空说:“心在动。”

方丈说:“唔,是心动。”

撒旦不禁大恸,像被揭了壳的螃蟹似的连心带肉一块儿赤裸出来。这场课诵仿佛是专门为自己安排的。难道老方丈是用这种方法来昭示解脱的路径吗?检视自己从前的言行,果然,一切均是心动所致啊。

佛祖啊,老天爷!你可开启了我长满铁锈的心锁了。我怎么会想到去麦地里寻解脱呢?真是缺心眼透了。这下可好,见心成佛,见性成佛。

撒旦惭愧不已,一天闭门不出,思索着改过自新远离尘寰的路径。

过了晚饭时间,又开始了暮时课诵。悟道之后的撒旦又虔诚前往。殿堂之中,一排和尚仍如晨时一样打坐、诵经,方丈也如晨时一样与几个和尚打偈。

方丈说:“我是谁。”

悟能说:“谁是我。”

悟净说:“我是我。”

悟空说:“我非我。”

方丈说:“唔,我非我。”

撒旦听了,点头,不悲,也不喜。

没有风刮过来,也没有什么树叶子在院里沙沙作响。

方丈问:“什么在动?”

悟能:“风在动。”

悟净:“山在动。”

悟空:“心在动。”

方丈:“唔,是心动。”

撒旦有些不解,课诵为何总是重复同一内容?待课诵结束后,他虔诚地上前请教方丈。方丈瞪了眼睛,反问撒旦:“不二法门,难道该有别的讲法不成?”

撒旦惊恐地后退,懊悔自己的造次和无知,心想虽然自己已是秃头,毕竟还是尘根尚未彻底干净,无论如何是参不透如此奥义玄机的。

但有一点又让他觉着奇怪,不知为何方丈总是与那三个和尚问答,别的和尚却都闷头不语?莫非和尚里头也并非全是灵秀,也有像自己这样的榆木疙瘩头?

正寻思着,见小和尚悟空猴窜着从身旁经过,撒旦追上去扯住他,作了一个揖说:“敢问小师父,你为何明了那是心在动?”

悟空见是撒旦,就停下脚步说:“是撒师父啊。我要是把这事儿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对别人说。要不,师父该骂我了。”

“唔?这还保密吗?”撒旦更加好奇。

悟空往衣襟上抹了把鼻涕说:“是师父教我这么说的。师父要搞课堂观摩教学,明日方圆百里各庙都要派人来参观学习呢。师父让我们几个把这些功课都记熟,不许说错。”

“噢——”撒旦点了点头,混混沌沌的脑瓜子恍然间从俗世的角度开了窍了。

观摩教学果然搞得很是成功,周围几座山上的和尚们纷纷前来取经,采撷到了真正的先锋火种。课诵结束之后来不及用膳便匆匆告辞,各归山门,急着去传播火焰去了。

老方丈也坐着高空缆车下山,到附近的五区一县进行面授,从头串讲《般若波罗蜜佛海无涯金刚普度经》的内容,对学员进行结业考试前的全面辅导。方丈下山期间,庙里的一切事务暂交与年岁较长的悟能和尚代为处理。

悟能和尚由于属猪,比较贪吃贪睡,貌似愚笨,平日里较受压抑,出风头的事总难轮到头上。人却不知猪方是动物界中智商最高的,一旦得志,才真正地不可一世呢。这次悟能有了一次当家作主的机会,煞是高兴,于是端坐于讲经堂上,按照自己的意愿阐释起教义来了。

悟能说:“我是谁。”

悟净说:“谁是我。”

悟空说:“我是我。”

撒旦说:“我非我。”

悟能说:“呔!太狂妄了你们,竟敢大胆妄称‘我’。‘我’只能由讲经的我一个人说,你们要说‘你’。明白了吗?再来一遍。”

撒旦几人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悟能说:“我是谁。”

悟净说:“谁是你。”

悟空说:“你是你。”

撒旦说:“你非你。”

悟能咧开大嘴,吭哧吭哧地笑了:“唔,好,好,接着来,接着来。”

悟能:“什么在动。”

悟净:“风在动。”

悟空:“山在动。”

撒旦:“心在动。”

悟能:“胡说!哪有什么在动!一个个都瞪着眼睛说瞎话,重说。”

悟能:“什么在动。”

悟净:“风不动。”

悟空:“山不动。”

撒旦:“心不动。”

悟能又呼哧呼哧笑了:“唔哈哈哈,这就对了,这就对了。现在是我当家作主,一切就得按照我的方针办。从今天开始,悟净你每天不必诵经,专门负责洗衣服、烧饭。悟空呢每天去山下担水、打柴,该让别的和尚享受一下打偈的清闲。至于撒师父您嘛……”

撒旦赶忙俯首说:“惭愧得很。我手无缚鸡之力,除了画画,一无所长。但我诚心诚意愿为本庙的建设做一点贡献。但凡有什么活儿适合我做,大师兄请讲。”

悟能像是思忖了一下,末了说:“虽说撒师父您是半路出家,但您却与我们师父享受同等先锋级待遇,弟子不敢对您老人家妄为。”

撒旦深深低头:“大师兄客气了。”

悟能说:“可是……您也看见了,我们这里如今人人上岗创收忙,没有空余的编制养活闲人。您会画画,正好,师父早说过要把山里山外的佛像画一画,出一本佛像画集。从今天起,就辛苦您去做这项工作吧。”

撒旦正襟危坐,默默无语。

往后的日子里,月明风清之际,晨钟暮鼓声中,总能看见一个不曾受戒的秃头,每日面佛而坐,固守着一个巨大的画框,修长而白皙的手指在虚空中舞动,不住地画着、摹着。尘埃不但未能从他的肉体上剥落,反而越积越厚,越积越多,渐渐将他的慧性掩埋了。

“我佛,”撒旦仰望佛祖默默祷告,“请昭示我求得解脱的路径吧。”

佛端坐不语。佛只是专心致志地举着他那些变幻无穷的手指头。

撒旦也举起自己苍白的手指,缓缓伸向苍穹。那指尖在香气的熏染之下,渐渐着了色,污浊了。

“我佛,请问我到底能否解脱?”撒旦喃喃自语。

佛不语。佛默默做着一些千奇百怪的手印。

撒旦感到一阵彻骨的心寒。他再次注目凝视。莲花座上的佛脚千篇一律,毫无生机,简直可以将它们忽略不计,而那变幻莫测的佛手却精雕细琢,并被无限延展,扩大到百,扩大到千,千手千眼,法力无边。

撒旦在虚空里描啊、画啊。多少个寒暑昼夜都在描摹佛手的功课中溜走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描到了佛的哪一尊,画到了佛手的哪一只。那么缥缈而富有黏度的触角,凡是被沾染上的,都休想再逃得脱。他画到佛手的第一千零一只时,却发现原来又画回到了第一只。

撒旦的手指颓然垂落。他的这双肉手,在巨大的佛手面前变得失去生气,日渐委顿。他感到自己再也挣脱不出这个佛手指画的圆圈。

千年万载

法度不灭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就在这时,法院的一纸传票千回百转地传到了,传被告撒旦限期到庭。一名叫东方美妇人的提起诉讼,告先锋画派头号代表作品《存在》侵犯了她的隐私权、肖像权。登在《广角日报》1985年12月11号上的那幅《存在》,摄入画框里面的那副身怀六甲的粗腰,正是她当年的身段。那会儿她正跟一个相好的暗结珠胎,是不希望被公之于众的。《存在》竟将其框入画框,又被记者拍摄下来,定格成为蒙娜丽莎脸蛋儿似的那样永恒地存在,四处刊登,用作商业目的,这无疑是对她个人隐私的侵害,她强烈要求作者公开道歉,并给予精神和物质方面的双重赔偿。

撒旦手里提着传票,一脸惊诧之余,也暗自觉得庆幸。人世间的巨变看来已经发生。尘世又在向他频频招手呼唤。现实无情而又及时地把他无谓的修行打断,把他扯出那个神秘无限的怪圈儿,拖回司空见惯的烦闹与喧嚣。

先锋的确是不该再隐遁下去了。

每一扇窗口都放射出温馨或柔情

黄昏中传来行者悠久动人的歌声

秃头撒旦在回归的路上踽踽独行

神灵不再替他提那盏指路的红灯

他用心灵为自己释放无限的光明

流亡

风啊风啊始终都在领航

思想已在画布上彻底流亡

1995年是多么了不起的年份啊!当年,画家撒旦领着儿子小旦坐在1990年的高空缆车上往上升时,曾经满怀激情地向1995年这个方向眺望,充满了无比美好的遐想,多多少少抵消了一些他追忆1985年时产生的黯然神伤。1990年的撒旦当然想象不到五年以后的艺术时尚究竟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想象不到就在他离城隐遁期间,有那么多的艺术家也都纷纷出走,归隐归进小黄裙,寻根寻得大尘根。海里海外踏浪归来,不管腰缠万贯还是一文不名,都赶紧重新回笼,投入新一轮的艺术流通。拍卖热潮眼看着又要掀起来了。

撒旦拿着法院的传票,从佛陀传经的路上倒退回城里来的时候,真是有些晕头转向,一点都摸不着北了。1995年春季的城市万象更新,马路上连一片烟花爆竹放过的碎屑和痕迹都没有。正月十五买元宵的人静悄悄地井然有序地排着长队。一切都美好得让人不放心。街头没有标语也没有痰迹,人人都明白自己该做什么该怎样做,吐完了痰以后都小心翼翼地包起来揣进自己兜里。那些盯着行人的嘴巴,等人吐完痰后马上上前罚款的老太太们丢了工作,一时无所事事,就想出谋生的新招,把单位免费供应的过期避孕套当成乳胶痰袋,在路边向行人廉价兜售。撒旦刚进城门,就被一个老太太堵住了。老太太强行把避孕套往他怀里塞了一大包。

“我离婚了。”撒旦挣脱着说,“我都禁欲好几年了。我不需要这小套套。”

“你真傻蛋!”老太太说,“这是痰袋,全市人民都得随身带着的。公家卖的五毛一个,吐一口痰就得浪费掉五毛钱。我这个便宜,卖你两毛,这一包十个,你给我两块就得。”

“我没有钱。”撒旦说,“我好久都没有摸过钱了。”

“呸!这土老帽儿,没钱不早说,瞎耽误工夫。一瞅你就像个外地人口,不消消停停在家种地,往城里边瞎跑什么!城里的社会治安全让你们这些人给搅和坏了。”

“我不是外地的,我就是这城里头的。”撒旦很执拗地辩解说,“东方美妇人跟我打官司,我就是为这事儿回来的。”

“咦——”老太太深藏在褶皱层中的小眼睛立刻瞪大了,“这么说,你就是那个叫傻什么的画家啦?你的官司全市人民都知道啦,戏匣子里天天说,晚报上也天天报呢……”

老太太说着咳嗽了一下,瞅瞅四下无人,便进一步凑到撒旦耳边说:“孩子,我看你像是个缺心眼儿的人,当心吃了亏!那个女人,谁不知道她是个臭婊子?还不知道跟多少男人睡过呢,光离婚就离了五次,听说现在又傍上大款啦,给包养得又肥又胖的……”

“天快黑了,我还要赶路呢。”撒旦不愿听老太太絮絮叨叨,把那包乳胶套塞回老太太怀里,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哎哎哎,我说孩子,”老太太喊着追了上来,又把避孕套塞回给他,“这一包,算是大娘我白送给你的,可怜见儿的,被那么个狐狸精给缠上了。揣好喽,别再推搡了,看见了没有,前边就是一个检查站,没有痰袋不让进城。早些年那骡马大车不挂粪兜不是也不让进城吗?这叫保持环境卫生。”

撒旦怀揣一包避孕套,顺利通过了关卡的检查,在苍茫暮色之中扛着画框子走进了城。虽然已经进入春天,傍晚的风还是刮得挺硬,像刀子一样把脸割得生疼。大街小巷全亮起暖色调的灯。一个挨着一个的馆子里,不时飘出炖肉的香味,还有猜拳行令卡拉OK的声响。隔着玻璃看到那些油乎乎的不停翕动的嘴,撒旦的嘴巴也禁不住上下开合空嚼起来。他这才感到肚子饿了。

“我该就地化点缘了。”他想。

于是他在地铁入口那儿,就着明亮的光线摆好了画框,以很规范的打坐姿势端坐于阶上,安心等待着善者的布施。

一双双多姿多彩的脚在他的眼下匆匆走过,没有一双脚在他面前停留。人们对这种化缘仿佛司空见惯了,不屑一顾。

饥肠辘辘的撒旦不禁感慨万端。城里人真是越发冷漠了。到底是乡下人心善哪,在乡下化缘时从没有过遭拒的时候,至少还能得到一碗残羹剩饭呢。

终于有一双尖头皮鞋向他走过来了。撒旦双手合十,恭敬地问道:“这位师父,要画张像吗?”

“画你妈个屁!”一声吼叫炸雷似的在撒旦头顶劈响。“我说下面几级台阶上的小花子们怎么要不到钱了呢,原来都是你这秃子在上面截留了。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地盘?懂不懂点规矩你?”

“我……只想换碗饭吃,并没有想抢你们的生意……”

“哼,还不给我快滚!要营业,先在大爷我这儿磕头、办照,懂吗?”

尖头皮鞋抬起腿来一脚就把画框踢飞。撒旦仓皇逃去捡了起来,用袖子细心地擦拭掉框上的泥土,小心翼翼地扛在肩上。

“快滚!下次再让我遇上你,揍死你丫的。”尖头皮鞋恶狠狠地骂着。

撒旦跌跌撞撞离开地铁站口,不知此时应该向何处走。卖报的小贩在寒风里大声吆喝着,急着尽快卖完手里的晚报收摊回家。撒旦瞟了一眼,见头版显眼处登着一幅巨大的《存在》,里面照下的正是东方美妇人当年腰围隆起的倩影,旁边记述着这场官司的由来始末以及美妇人的现状。

小贩见撒旦立在摊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就热情地将报纸递到他手中。撒旦浑身上下摸了一遍,做出一副找不出零钱的姿态,把报纸又还给了摊主。

“傻×。”摊主望着远去的撒旦愤愤地骂了一句。

撒旦却充耳不闻。他已经从报上看到了美妇人的住址,是在西南方向的一座别墅之内。撒旦整了整精神,迈步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他想,他应该会一会这个把他从修行的路上拉回俗世的人。说什么,他也得先会一会。

门开处,一个脸上正敷着一层厚厚面膜的女人探出头来,撒旦吓了一跳,以为遇见了妖怪。女人见了撒旦,止不住欢呼:“哟,我的撒旦好兄弟!可把你给盼来了!”

东方美妇人大呼小叫着把筋疲力尽、带着一脸莫名其妙的撒旦搂进屋去。

鸡皮、鸭皮、屁特他们哥几个是从各种传播媒介中得知撒旦被缠上官司后纷纷从各地赶来的。东方美妇人被侵权一案是公民权益保障法公布实施以后的第一桩官司。这样的案子千载难逢,哪个记者都不甘心落后要爆炒它一把。案子中的原告不是别人,而是在1988年红得发紫的电影明星兼时装模特东方美妇人。案子的被告也不是别人,而恰恰是撒旦这么个在1985年的画坛上领过短命风骚的先锋倒霉蛋儿。案子所指的又不是别的,而是载入先锋艺术史册的巨作《存在》侵犯了人家的隐私。那隐私又不是别的,而是东方美妇人那明显隆起的肚子。而使其肚子隆起的始乱她、终弃她的那个人不是别个,正是从1985年的先锋派场记壮大成长为1995年的后先锋导演、正威震着世界影坛的某某男。

旁听这种案子简直比看电影和观画展还要激动人心,谁能无动于衷,不为男女主人公的命运费着一把神呢?

而让鸡皮他们兄弟几个感兴趣的倒不是东方美妇人的肚子直径到底有多么大。他们感到激动的是废墟画派在这个艺术寂寞、画框子掉在地上摔不出一声响的时代重被提及,他们大哥的作品被当成了官司打。想想看,虽然报章传闻中频频出现的总是撒旦一人的名字,可单单是重复率极高的“废墟”两字不就把他们哥几个全包括在里边了吗?过去的荣耀霎时间全回到眼巴前来了,到什么时候都得当艺术家啊!艺术家是永远不会被人民给忘记的呀!咱们干吗不趁舆论炒得热火的时候赶回我撒旦大哥身边,去助他一臂之力呢?说不定能在法庭上当个人证、物证什么的。哪怕只是旁听,也可以在摄像机前被照一照啊,何必在海里海外三孙子似的受气?

待到记者采访起来,咱们可怎样解释重返艺坛的动机呢?

鸡皮想:我就说,商海无边,回头是岸。

鸭皮想:我就说,学成归来,报效祖国。

屁特想:我就说,艺术至上,永不迷惘。

当这些从海里海外麦地庙里归来的废墟兄弟们重新聚到一起的时候,他们是多么的百感交集、痛哭并且流着涕啊!

鸡皮说:“大哥,我想你想得好苦哇!通过这么些年的下海实践,我可是深刻体会到了,只有艺术才能使艺术家像个人样啊!离了艺术,我哪还算个人了,整个儿就是个褪了毛的鸡啊!”

鸭皮说:“大哥,我当初不该走啊。离开了咱的本土根据地,哪还有谁待见咱们,把咱当人使?我也只能是给人家端盘子洗碗,做芥末鸭掌的料了。”

屁特说:“我算明白了,大哥,咱不从艺术上崛起还能从哪儿崛起?手里没有艺术,我再怎么折腾都是放的没味儿的屁,没人看没人理啊。害得我只好打架、泡妞、酗酒、吸毒以示叛逆,结果只能是给逮进局子里头蹲着。这回我算是真明白了,要叛逆还是从艺术上叛才有声誉啊。”

撒旦说:“我也不比你们好多少,我把自古文人雅士失意之后的去处都走了一遍,钻过麦地,也当过和尚,结果,也是处处受挤对,末了还是得乖乖地还阳返俗。搞什么也不如搞艺术,当什么也不如当个艺术家光荣体面哪!”

弟兄几个擦干了眼泪,不住地点头。

鸡皮说:“大哥,我真后悔当初辛辛苦苦创立的废墟画派,因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轻易散伙。当初我们领过多大的风骚啊!一想起这个,我都能从梦中乐醒。”

鸭皮说:“咱们再把艺术沙龙砌起来吧,个人单干是成不了气候的。”

屁特说:“如今风没有了,只剩了一身骚,谁还愿再来投奔我们?”

撒旦说:“是啊是啊,活着还是死去,这还是一个问题。要么我们名垂青史,要么我们卖个好价钱。”

众人听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拍着巴掌,齐声说了一句:“干!”

东方美妇人吊在平头撒旦的脖子上,甜腻腻地撒着娇说:“撒旦哟我的好兄弟,你怎么会猜到姐姐我设计这场官司的良苦用心?实话跟你说吧,那些鼓噪的记者,全是我拿钱雇的,你我二人的律师也是我拿钱请的。你想想,有谁还会记得1985年的艺术明星呢?我这样做,纯粹是为了我们俩的复出做广告呢。”

撒旦听得目瞪口呆,一面顽强抵御美妇人肉体的侵袭,一面暗中佩服美妇人的心计和大胆。他恍惚记得这位电影金猫奖得主已经息影多年,也不再穿着时装上台表演。那时她曾经开过一次告别演出新闻发布会,会后大小报纸上都发了整版报道文章,套红通栏标题这样写着:

没有合适的片子宁可不演

没有合适的衣服宁可不穿

打那儿以后,几乎所有没有片约无戏可演上不了台的演员模特们都仿而效之,不断地重复念叨这两句话,把它们贴在脸蛋儿上当成座右铭。那群男男女女也学美妇人的样子,傍大款、做小蜜、被包养,可是却总也经营不出美妇人那么多的花样来。比如说美妇人息影封台后,不久名字就在经济金融时报上频频出现,说她在商业领域里又成了一朵红花,经营着房地产、汽车行、服装鞋帽化妆品公司,还享有进出口贸易自主权,海内外的动产不动产高达几十个亿,已经跻身于全球最富华人行列之中。

影星们真个看得眼热心跳起来。都是同时出道的,论脸蛋儿,谁的又不比谁的差,她怎么就发了?我们怎么就该活活憋着?于是就呼啦一下子,那一年影视明星们傍款成风,股票市场上频频闪现着俊男靓女们的倩影。谁谁都想一下子暴发,以期把美妇人张狂的气势给平压下去。

就在他们东窜西窜积聚财产,与美妇人进行狂热比较的时候,却不料美妇人笔锋一转,策划着打起艺坛官司来了。这一招绝活可是没人敢妄比了,星星们一时都口不服心也服。但凡是怀了鬼胎的,藏还都藏不住呢,哪还敢往外兜往外讲?有几个敢用凸起的肚子做自己的广告包装,同时还把播种的主人以及一串串名人名角一同牵扯上?这种女人,够辣,也够骚的,还是别再仿效了,消停一点的好。

可美妇人却不这么想。美妇人像是看破了撒旦心思似的。叉开华贵的真丝软缎旗袍,在撒旦的腿上荡着说:“你是不是以为我很下作,什么都敢拿出去卖?我这也是被逼无亲,逼上梁山了。谁不想永远当明星,永远被人捧着?你不是也希望永远先锋吗?来吧,让我们一起合作吧……”

美妇人把脸贴上来,撒旦仓促躲避着。透过那层浓妆艳抹,撒旦闻到了一股残酷的美人迟暮的感觉。那种气息一层一层地扩大,一直逼近他的神经末梢。美妇人,以及他自己,眼看就要成为明日黄花了。或许还可以做做最后的挣扎,来他个再度辉煌?

“唔,你还迟疑什么?”美妇人略显不快地扬了扬眉梢,“你可要知道,老娘可是个薄情寡义的家伙,不跟我合作,得罪了我,这场官司可别怪我假戏真做。别再傻蛋了,来吧……”

撒旦别无选择,只能随着美妇人的牵引,仓促上马,用尽心力侍奉着。乳胶痰袋从他怀里滑落下来,散落在名贵的波斯地毯上。

那条“贵夫人”小狗从客厅跑进,看了看床上胶着状态的一对男女,又低头用前爪把痰袋一个个撕开,显得莫名其妙而又一脸的无奈。

废墟画派的一帮兄弟仍在为如何复出而一筹莫展。

鸡皮说:“现如今什么鸡巴人都敢到中国美术馆去办个展,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趁我们先锋不在,后卫们要撑起天来了。我们该怎么收拾这等局面?”

鸭皮说:“只要有钱,什么东西画不出来?卢浮宫算什么?西斯廷教堂算得了什么?我能把咱紫禁城故宫从里到外重新描龙绣凤画一遍。”

屁特说:“我操,那些丫挺的哪里是在办什么画展,那是在显摆钱呢。有钱人给他们背后撑腰,什么臭手不能指使,我用脚画的也比他们用手画的强。”

撒旦说:“哥几个走了那么些弯道,经了那么些曲折,好不容易重新走到一起来了,光发牢骚也没有用,咱们不能光看着别人发迹自己眼红,还是应该想点实际的办法啊。”

鸡皮说:“大哥,有句话我说出来你别生气,报上说你和东方美妇人通过一场官司,达到了美的发现和契合。那女的可是个亿万富婆啊,她身上一根汗毛可都比咱们的腰粗。您能不能让她拔下一根儿来,赞助赞助,那样咱们就能把画展办到香港以至东南亚华人区去。”

撒旦听了,脸色一阴:“你少提那娘们儿,再说我就跟你急。”

哥几个都不敢再说什么了,面面相觑着,又没了主意。

撒旦在心里头暗暗把美妇人恨得咬牙切齿。就因为他暂时要在她那里寄生,她就可以由着性子地摆弄他,把他像一条狗似的呼来唤去。

“傻蛋!上来。”

秃头撒旦和她那条纯种狗就摇头摆尾地扑了上来。

“傻蛋!下去。”

秃头撒旦和那条改名也叫傻蛋的纯种狗就得下去围着她转圈儿。

美妇人正处于内分泌超常、各方面欲望都很强盛的年龄段,她没黑夜没白日地对撒旦小伙要求着。撒旦横着竖着蹲着倒着正着反着地侍候着干,一次比一次没劲头,一天比一天更疲软。只有当她欲炫耀半老风姿,主动给他当模特让他作画的时候,撒旦才算有了个恢复心理平衡的机会,借机把她支使得团团乱转,也横着也竖着也蹲着也倒着也正着也反着,让她的每个姿势摆放都停留好长时间。只有在这时候,撒旦心里才能涌起一丝自主的快意,兴奋无比地在心里头大叫:

“我要用我的画笔干死你!”

美妇人对这一切毫无觉察,依旧顾影自怜地搔首弄姿。或许是由于久不练功的缘故,她的腹部肚囊已经微微堆积,失去弹性的乳房也软软地吊在胸脯上垂着。这样一副胴体早已激不起画家撒旦的任何美感,剩下的,只是一种由衷的悲悯和惜怜。

美妇人换了个姿势,扬起手里的烟杆,悠然地吐着烟圈儿,仿佛是漫不经心地问撒旦:“听说你们的废墟画派十分地想东山再起,正准备着搞一个画展,是吗?大致需要多少钱?也许我能帮上忙。”

撒旦听了暗暗叫苦,心想一定是兄弟当中的某一个在背后求过美妇人,把要搞画展的事透露给她的。这小贱人,控制了我这人还不够,还要把我的艺术也牢牢控制住,真他妈的不是个物!

“到底需要多少?难道你不愿告诉我?”美妇人又问。

“啊,不,不用了。”撒旦心里说,烂货,你那点生活费是怎么从那老王八蛋手里抠出来的我还不清楚吗?别在我面前充大头了。

“不用,真的不用。你那点钱来得也不容易。”

“放屁!”美妇人甩掉烟嘴,暴跳起来,“你这么说是瞧不起我!那老×到处拿我的名义做宣传,他公司里有我绝大多数股份,我支出一笔赞助费来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非帮你们不可了,让你也见识见识老娘的真本事,我可不是白被人养着吃闲饭的。”

撒旦动了动嘴,没能说得出话来。

画展正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兄弟几个敛心静气,处心积虑地冲向市场,殷切渴望再度辉煌。

《啊,我那遥远的红卫兵时代》:作者鸡皮。画布上废墟的烂泥和尿臊味仍旧存在着。鸡皮在烂泥上零星点缀了不少野花,花儿在尿水的滋养下分外美丽。每个花心里都藏上一枚小电珠,花瓣涂上了荧光粉,接通电源之后,小电珠一眨一眨地贼亮,荧光粉反射出幽幽的光芒。

作者画面题诗:

昨日的岁月散发着野味的芳菲

啊,放光辉,放光辉

《人与牛》:作者鸭皮。人与牛不再互相缠绕交错,身形已经截然分开有了显著区别。人类满面红光,虔诚地跪拜在牛脚下等着捡牛粪,牛怡然自得地吃着麦子,硕大的乳房下面唰唰唰地往外冒奶。

作者画面题词:

吃的是麦,挤出来的是奶。

《行走》:作者屁特。羊群已翻过个来正步走,脚上清一色地全穿着猪皮鞋。羊毛回到了羊身上。乌克兰猪含辛茹苦地一前一后放牧,公猪在前领路,母猪保驾殿后。乌克兰小猪一蹦一跳地跟在后头,手里高高地举着一块招牌:

吃火锅,没有调料怎么行。

《活着》:作者撒旦。画框子镶上了实心,画布上涂满红粉。撒旦脱光衣服,赤身裸体地躺了上去,印出一个模糊不清、污污突突的白印。红色混沌之中,那人形仿佛是赤裸透明的,又仿佛穿着很厚重的外壳。那两腿中间题上了一行红字:

我与我的影子交媾。

兄弟几个在一旁看着撒旦干活,胡乱鼓着掌。

鸡皮看了说:“大哥,可没听说谁能自操自的。”

鸭皮说:“文明点,那叫手淫。”

屁特说:“自给自足,活得享福。”

撒旦说:“去你妈的。别招我怒。”

《中国大百科垒书·文艺卷·H类》记载:H:后,后先锋,后写虚主义;后卫画派:成立于九十年代中期。代表人物:鸡皮、鸭皮、屁特、撒旦。代表作:《啊,我那遥远的红卫兵时代》《人与牛》《行走》《活着》。影响或贡献:煎炒烹炸俱佳,呈后卫壮,做波普科,是现代主义向现实主义的复归,错位以后的断肢再植重新对位。在发展捍卫传统绘画语言方面担当起最坚实的后卫。

(跨世纪出版社,2001年版,笫2000页。)

“后卫画展”获得了空前的成功。美术馆前来参观者络绎不绝,门票一涨再涨。依旧抵挡不住人民群众万分高涨的情绪,不出一个月,就把美妇人赞助的二十万元收回来了,以后的日子,就坐等着收钱。人民大众衣食父母在《活着》面前停下脚步,久久伫立着不忍离去。老先生、老太太们不时掏出手帕来揩着鼻涕,一个个都看得泪眼模糊,扯住撒旦的手呜咽着说:“活着多好哇!能活着就已经不错了。你以为活着很容易吗?想想过去……看看现在……争什么这个权利那个利益的,都是让大米白面给撑的。孩子啊,你可好好地活着吧。”

1995年的艺坛上登时又掀起一股后卫浪潮。艺术家们开始后悔自己从前没深没浅、十分造次的叛逆行为,重又开始洗心革面,规规矩矩做起仿古忆旧文章,艺坛上一时怀旧情绪高涨。以前被他们瞧不起横遭唾弃的老头衫、大裤衩什么的,全部又捡回来穿上了。踹倒的神像也赶紧扶起来重新供上。古墓古穴一个劲地被盗,倒卖国粹运动开展得蓬蓬勃勃,脚踏东西半球,手做宇宙文章的人越来越多,艺术家们都感到世纪末的地球,正被自己那黄色如椽的巨笔,给捣得一个劲儿地颤悠。

冲冲冲

我们是新时代的后卫

冲冲冲

我们是新时代的后先锋

激动人心的歌曲,在1995年夏天的空气中到处传诵着。

那个当年拍下《存在》中东方美妇人倩影的好事的记者又扛着器材来采访,请撒旦他们哥几个谈谈当后卫的感觉。

撒旦横躺在《活着》下面,漫不经心地说:“后卫嘛,就是一点什么感觉都没有的意思。”

鸡皮说:“老兄,行行好,一场官司你已经跟我们出了大名了,你还想怎么着?”

鸭皮说:“你老哥那份报纸销售都快突破五十万份了,您老人家也成了名记者,还不知足哇?”

屁特说:“你呀,一边凉快凉快,别跟这儿添乱,让大爷几个消消停停赚点钱,成不?”

老记灰溜溜的,碰了一脑袋钉子,只好转头去找东方美妇人,制作有关她现状的专题文章。美妇人最初设计那场官司时,首先拿钱将这个老记买断,两人精心策划,要循序渐进、按部就班地将官司掀起三次波澜,达到最终的高潮之后,要见好就收,戛然止住,就说是当事人双方同意协调解决,让官司青天白日地自生自灭就得了。

每次全国各地的报刊上有关美妇人的报道,都是由老记先写出个通稿,然后传真发往各方,请各报兄弟们帮忙改写后四处发表。

美妇人对老记的经营业绩感到满意,决定将稿费给他增加到每千字一百五十元。老记点头鞠躬,感激不尽,赶忙抽出纸笔肃立着,问女王有什么新的口谕。

美妇人说,她的心血终于没有白费。官司策划得很成功,最近以来她的片约不断,导演们总算是记起了她这位当年的红星。时装模特队也要邀请她去当教练。最令她感动的,是那位在她的身体上成长起来的第九代导演也感念起旧情,专门为她准备了一百零八集的《王母娘娘》,让她从一岁一直拍到一百零八岁,把天上人间的美好外景地全都走遍,以此作为他对她负心的一点补偿。

美妇人说得潸然泪下,老记也感动得笔在颤抖。他赶紧擦了擦眼泪,将这条影视动态逐字记下,立即赶回报社发稿。

但是还有一点美妇人隐藏着没向老记披露,那就是第九代导演提出了一个条件,希望她进剧组的同时能带上两百万元赞助费来,否则的话资金不到位,《王母娘娘》也就没法开拍。

万般无奈之中,美妇人还得张嘴去求包养着她的大款,希望他能打开保险柜,把属于她的那部分钱让她拿出来。

美妇人却没有想到,那大款老谋深算,也不是个吃素的主。在她刚刚掀起官司之初,大款就瞅准时机,暗中到第九代导演那里,狠狠敲了一笔竹杠,胁迫那位导演免费为他带来的一个唱歌的甜妹子制作MTV。那位导演拍的MTV,每集开价都在五十万元以上,拍谁谁红。大款威胁导演,若不给拍,就和美妇人一道把他彻底搞臭,别再想在中国这块地界上拍出片子。

导演愤慨不已,可又敢怒不敢言,对大款的商业垄断深怀惧心。他以为这一定是美妇人与大款合计好了才这么干。左思右想,才想出个拍《王母娘娘》的主意,想在美妇人身上诳骗一下,把制作MTV蒙受的经济损失再捞回来。

大款见美妇人又来要钱,立刻就猜中了这里边所藏的文章,不由得一阵阵地感到腻烦。其实他心里早就腻烦了。东方美妇人老珠黄,已经失去了味道,广告宣传也用不着她这半老徐娘了。他新近已在别处金屋藏娇,养的正是那个想要捧红的甜妹子。至于美妇人,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钱是当然不能让她拿到手喽,免得她也去养什么画家小白脸儿的。

美妇人和大款为钱的争斗如火如荼,旷日持久。

撒旦是在两个月以后,在港报上得知美妇人自毙的消息的。当时他正在香港办画展。大小报上都写得花里胡哨,据说是美妇人跟甜妹子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不慎跌到水果刀上,心脏刺破身亡。当然,这种事情发生在1995年显得十分的稀松平常。赛场上赢不过对手就刀刺相见,艺术上写不出新作就自杀身亡,在这么个人心浮动的年份,死变得非常容易了。

撒旦没能回内地给美妇人送葬。冥冥之中那刀子仿佛也扎到了他的心脏上,让他体验到胸口上一种永远的痛。

一个月以后传出好消息,后卫画派的几幅珍品都以上千万港元的价格拍卖成交。鸡皮的《啊,我那遥远的红卫兵时代》被第八代导演托人买走,并将它改编成新写虚主义电影,准备拿去冲刺奥斯卡金像奖。主题歌盒式带先期投放内地市场,男女老少全都学会了唱。

鸭皮的《人与牛》被内蒙古一农场看中,花高价买去作职工政治思想工作教材,宣传人与畜生之间的友爱亲善和睦相处。

屁特的《行走》被一澳大利亚商人当作最新商业情报买去,研究如何提高羊毛的质量和产量。

撒旦的《活着》未来得及参与拍卖,给抽去参加内地油画单年展。德高望重的评委们一致说好,多少年没看到这么好的画了,自大千悲鸿以降,能达到这么高造诣的画家已经很少了,画风朴拙、严谨,不像别的年轻人那么花里胡哨的。这画本身就是教育青年的好材料啊!

最后结果,评委们一致推举《活着》获得本届画展金奖。《活着》立刻身价倍增,原件被收为美术馆馆藏,复制品被制成各种大小不等的明信片在街头巷尾出售。撒旦为此获得了一笔巨大的版税收入,足够他今生来世挥霍享用。

一张张印刷精美的《活着》在邮局的传送带上翻飞舞动,邮检员手握小锤,熟练地在每一张上面敲上邮戳,黑色印泥渐渐盖遍了画面的每一角落,那个灰白的影子痛苦扭曲着,变得畸形、萎缩了。

撒旦仿佛是得到了什么感应,连日来一直头痛欲裂,一阵猛似一阵的神经抽痛折磨得他半死不活。他实在是不能忍受下去,猛然间咬着牙站起来,揣上刀子和老虎钳,趁着月黑风高,悄悄翻墙潜进美术馆。

一丝微光从天井透下来,《活着》正贴着墙根阴森古怪地立着。撒旦有些毛骨悚然,一口寒气呛得他手脚冰凉。他努力咬紧牙关,哆哆嗦嗦地掏出裁纸刀,满怀恐惧地把《活着》按倒,然后,用刀子一点点地割起来。

画布割掉了,画框子卸了下来。撒旦扛起他心爱的画框,把那一堆不具形状的画布扔在了地上。

“就让这混沌破碎的影子,留作美术史上永久的封藏吧。”撒旦踢了一脚画布,在心里默默地祷告。他扛着画框,翻身跃出高墙。

秋夜的寒风,从无所不在的方向吹来,在撒旦的长发上伫立,打了一个旋儿,穿过他的画框子,慢慢远去了。谁家的窗子里,正悠悠飘着那首电影主题曲:

昨天的岁月散发着野味的芳菲

啊,放光辉,放光辉……

那种黏稠的歌声,躲不去,挥不开。

歌声如梦。恍然之间,撒旦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来到废墟。黑沉沉的夜里,风一阵比一阵刮得紧,更显出废墟的一片死寂。撒旦瑟缩着身子,哆哆嗦嗦刚一踏上废墟,蓦地,脚下一块木板轰然塌落,一连串的机关“啪啪啪”地自动开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下,天地间霎时一片耀眼的灰白,笙箫管乐一齐奏响,荒凉百年的废墟上竟奇迹般地凸现出一座喧嚣的仿古乐园!

撒旦目瞪口呆。正在暗自吃惊,却见康熙和乾隆迈着帝王的方步向他走来,不由分说,搜刮干净他兜里所有的现金,生拉硬拽把他拖进园去。正盘腿坐在炕上交流着垂帘听政经验的武则天和慈禧,一见撒旦进来,忙招呼他脱鞋上炕。大太监李莲英颠儿颠儿地忙不迭地端来精粉窝头和热乎豆汁儿。小蜡人苏麻喇姑脸色绯红,半蹲半跪着送上擦脸毛巾。后宫三千粉黛走马灯似的从台子上一一转过,幽幽怨怨的媚眼儿秋波快要把撒旦给淹迷瞪了。

撒旦惊惶地后退,一个趔趄,不小心踏响了又一个机关,传送带“嗖嗖嗖”立即把他输送到特洛伊电动旋转木马上。美女海伦从马肚子里探出头来,抱住撒旦的脚丫使劲亲吻,直舔得撒旦难以自持欲仙欲死,双腿用力夹紧马肚子猛地一磕,木马受惊尥了一个蹶子,忽地一道曲线把他抛上了迪斯尼高速过山车。

呼啸的过山车,嘎嘎嘎箭一般在钢轨上飞射,撒旦的身体俯仰离合,五脏六腑都急遽地抽动、翻卷着。他听见自己的欲望在下腹内很响地叫了一下,火辣辣、热烘烘的。撒旦不由得痛苦而又无助地呻吟一声:“影子啊,快回到我的身体里来吧……”

随即,他用力掰开了身上的安全带。

轰隆隆的巨响戛然而止。仿古乐园登时绽满了无数殷红的花朵,流淌出一地的绚烂和蓬勃。

那个四方画框完好无损地甩了出去,很孤独地躺在几百米以外的地方。

次日清晨,一个下夜班回家的人路过此地,捡到了这个框子。他举起画框仔细打量,见它的内侧边缘,刻了两行很小的字迹:

我要以我断代的形式,撰写一部美术的编年史。

那人莫名其妙,琢磨着用它能做点什么。拎回家后,他终于想到,把它改造成搁置洗衣机和电冰箱的托架,装上滑轮和螺丝,便可以随意调节大小,并能向前后左右方向自由转动。

那人因此获得很大一笔专利发明奖。

1994年1月于京西浴风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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