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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狗日的足球

马拉多纳来啦!

柳莺的心里狂跳不止,拿着报纸的手无法自制地抖了几抖。马拉多纳,马拉多纳,哪个马拉多纳?难道真是那个被她崇拜得至高无上、满脑袋都是羊毛黑卷儿(中间还夹杂着一小撮精心染制的黄毛),小矮个儿,大脚模丫子,每一个脚指头上都长着眼睛,传球永远准确到位,中场启动时风驰电掣,带球过起人来虎虎生风,从不黏黏糊糊逮机会抽冷子就射的那个长得鬈毛狮子狗似的足球巨星马拉多纳?!

柳莺定了定神,把眼睛贴近报纸上那帧大幅的彩色照片狠狠地打量。没错,没错,的确是阿根廷的那个马拉多纳。小马于7月25日要率领阿根廷博卡青年队来北京,跟国安队举行一场对抗赛。不会吧?不会吧?这怎么可能呢?柳莺心慌意乱地把眼睛从偶像粗糙的脸蛋上拿下来,心里边止不住地嘀咕:马拉多纳那么大一世界级球星,怎么会屈尊下降到这么个足球不甚发达的东方城市里来?

留校任教没多久的青年女教师柳莺简直要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幸福给打晕了,有那么一刻,她甚至觉得脚底下的大地都有些微微的颤悠,周围的街景在她眼里全变成飘飘忽忽的,大马路上走来走去的人们就像蛇鼠出洞蚂蚁搬家,忙忙叨叨惊惊惶惶一派大地震前兆的唐山景象。还不时有光,一道紧跟着一道的白炽热光忽闪忽闪地在她眼皮内明灭,让她把什么都不能够再看得真切。柳莺把报纸紧紧地贴在怀里,迈着有些支持不住地要往下瘫软的步伐往家里颠儿。七月汗津津的热风打在她的脸上、后背上,印满金黄色向日葵小碎花的吊带裙紧紧贴住了脊梁,沉浸在冥想之中的柳莺却浑然不觉,心正拴在充胀的热气球上徐徐地往上升腾,带着莫名其妙的渴望和憧憬,就仿佛马拉多纳不是为了两百多万美元的出场费而来,而是专门冲着他的一个遥远的不知名的东方女性崇拜者柳莺而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并顺带着支持一把中国人民的足球解放事业。柳莺冲着马路牙子傻笑着恍恍惚惚一路陶醉着走来,一脸即将投入热恋情人怀抱即便被蹂躏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的潮乎乎的样子,家门口都走过身后好远了,她却没有感觉、毫无知晓。

在被马拉多纳正式给启蒙之前,柳莺一直对足球感不起来兴趣。她不仅不是球迷,而且还应该算作比较典型的那种女“球盲”,对足球丝毫没有感应,一看见电视里踢球就特烦,握着遥控器“噼噼啪啪”把频道转换得直要冒火花。尤其让她见不得的,就是那些围坐电视机前看转播的男人,三五结群的,以各种最不雅的姿势乱七八糟而坐,身旁往往要堆放一整箱一整箱的啤酒,老头衫全都高高挽到肚脐眼以上,眼珠子瞪得酒汪汪的,嘴里螃蟹一样来回吐着啤酒泡泡,手指头一会儿抠着脚趾丫缝儿,一会儿忙着对电视里奔跑着的小人儿指指戳戳,还不时地粗话连篇、满脸潮红,尖上不住翻卷着某个与男根崇拜相关的词儿,仿佛一群鸟儿同时染上了脏口。柳莺听得恶心,弄不明白他们这样集体兴致勃勃究竟是为了什么。

有那么一两回她也试图坐下来,想体会一下所谓“绿茵场上的鏖战”“力与美的结合”什么什么之中的乐趣。可是,任凭她把眼珠儿都睁到了眼眶外头,除了瞅见二十来个小人儿可劲地撵着一粒皮球,在几尺见方的电视框框里不停地跑来跑去外,就再也瞧不出什么来了。再回头瞧一眼观战的男同志们,依旧撸胳膊挽袖子“射呀!”“射呀!”极其蓬勃地叫劲起急,柳莺一时间可真是迷茫坏了,傻呆呆地睁着她的一双丹凤眼,不明白别人都从电视里看见了什么,也弄不通自己的情绪为什么就高涨不起来。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障着了她的法眼,使她不能够跟他们一道欢喜。

马拉多纳。马拉多纳。还真就是马拉多纳把她给启了足球蒙了。

1990年世界杯足球赛那会儿,她正跟她现在的丈夫、彼时的“未婚夫”杨刚腻腻歪歪地谈着恋爱。柳莺那时还没有从一次惊天地泣鬼神的与某位社会知名男士的婚外恋挫折中振作过来,她的青春和热情都已心甘情愿地被那人糟践得一塌糊涂。就在半梦半醒、半死半活之间,盯人已久的这位老同学杨刚便以高超的过人技巧把她接住,随后便趁着她的精神不振、后卫防守出现漏洞时强行带球破门而入,活活地把她的禁区防线给突破了。事后总结经验时柳莺深深觉得自己这一局的防守失利太不应该,但是攻进去的球毕竟也是不能够倒吐出来。两人在这场你来我往没头没脑的攻防战事里欲擒故纵拖泥带水地盘带着,都有些互为鸡肋但同时又慰情聊胜于无。就这么着晃一过三、一退六二五的该射不射该传不传,不知不觉,离婚姻的无底球门一天天逼近了。

世界杯足球赛就在这种背景下恰逢其时地胜利召开。

已经被盘带过多的爱情折磨得显出些疲软迹象的未婚夫杨刚,立即全身心投入,一头扎进电视机里,像吃了类固醇兴奋剂似的处于甲亢之中自拔不出来。柳莺这才暂时从对方吊射垫射倒勾的无聊中得以解脱。杨刚那些天里抱着个电视看转播看得昏天黑地,所有的赛事他几乎看得场场不落,要么深夜不着家跑到别人家里聚众看球,要么把他编辑部的男同事领回家来围着电视里的球门集体扎伙儿,他们俩居于筒子楼的未婚小家里简直都成了免费放映厅,常常是人满为患,来晚了就找不到座。家里四周围的环境也被杨刚布置得颇具现场氛围,除了没设立赞助商的广告牌,其他的一切全都安排齐全。赛事日程表贴了一床头,碗架柜和冰箱上贴满了杨刚自制的各球队的积分排行榜,那上面还不时有红笔随时涂抹修订的痕迹。四壁墙上更是见不得了,原先柳莺挂的那些个风景画、时装模特、卡通娃娃还有一些木雕垂饰等物件统统都被杨刚摘掉,换上了清一色黑了咕黢穿大裤衩的一群群男人,全都在那儿横七竖八地踢腿、飞脚、下绊儿、生拉硬拽、仰面朝天。柳莺每天只要一睁眼,就得被迫面对满墙那一颗颗庞大的头颅和一根根粗糙的大腿。气得柳莺大喊大叫,扬言要把那些个破球星统统扯去烧了。

杨刚一听,急了,赶忙张开不太够长的双臂紧张地护住一面墙说:“宝贝,求求你了宝贝,给我点面子,咱当一回球迷容易吗咱?怎么也得正儿八经地做一点样子给别人看看哪。”

柳莺说:“哎哟喂!核是你当球迷都是给别人看的?不行!你趁早都给我摘下去,别弄得我天天睡觉做噩梦。”

杨刚双手合十抵在胸前喵喵地恳求说:“就这几天,就这几天行不行?等杯赛一结束,我立马就摘,立马就摘。”

柳莺看他那真真假假的一副可怜样,懒得跟他磨缠,只好暂时做一次妥协。

这下可倒好,经他这一布置,筒子楼里的单身汉们被招到家里来得更多了,还有一些已经娶完了媳妇的,也是在家里过完上半夜,把自家女人拾掇完毕以后,又在零点钟声敲响时准时披星戴月大老远地骑车赶往柳莺他们家里报到。柳莺心说这些人看球这么兢兢业业,图什么呢?杨刚则对他的球迷战友一律虚门以待,早早预备下啤酒并在地上用砖头摞起一个个加座。来人不停地对杨刚的室内装饰艺术进行夸奖,还假惺惺地在他白面书生的瘦弱鸡胸脯上擂上几拳,以表示出一种同类之间的相互认同。杨刚这时就满意地龇出一口绵软的食草类动物犬牙嘿嘿傻笑个不停。

由于地球时差的影响,在西方举行的比赛,实况转播到东方中国来时通常已是下半夜。可这根本阻碍不了刚刚入港的球迷未婚夫杨刚。在柳莺的眼里,杨刚这时真就跟深夜闹猫似的,眼白儿倍儿绿,眼仁儿荧荧冒蓝光,光着膀子穿着大裤衩蹲在小板凳上(沙发高风亮节地让给客人坐了),仿着一个标准球迷的样子,呷一口啤酒拈一粒花生米,看到忘情处喉咙里便发出一种低沉的颇类似于叫春的声音,被他招来的同伙们这时也一律的呜呜噜噜的嗓子眼里吭叽着欢实,啤酒瓶子烟灰缸随地地乱扔,仿佛猫群集体不负责任地爬上了别人家窗台。逢到这时候,未婚同居不成了的柳莺就只好被迫披衣坐起,悻悻地看着电视里电视外的一群阳刚族生物兴奋得乱蹦乱跳像要用脑袋撞墙,自己精心布置的小家被祸得跟猫食盆子似的,柳莺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她真不明白看一个破球何至于闹到如此?尤其是杨刚,一个在床上已经强弩之末、香蕉球勾射不动了的人,此刻又哪里来的头槌本事?

厕身于球场与观众之外,柳莺带着一股局外人的无名怒火,忍气吞声地发呆冥想,想起走在大街上随处可见街旁小酒店里男人扎堆看球的情景,想到单位里男同事们一上班就疯狂侃昨夜足球的景象,想到他们老少爷们儿从正局长到副处长、从系主任到助教实习生,所有男人们在足球术语里打成一片、勾结成一团的紧密情形,再瞧瞧眼前这些精神头集中、嘴里边吐泡的男青年,转瞬之间豁然想通,足球原来是他们男人的世界语啊!人际隔膜的时代,他们就靠这玩意儿彼此聊以沟通,并一同遥想和追怀远古狩猎时代男子们追逐猎物、追逐女人、追逐占有天地间万物的剽悍和辉煌。哪个男人若是缺乏了这门语言,闭上眼睛不能够瞎侃它仨小时,那他就会被摒弃在男性群体之外,简直就不配当个男人了,活活要遭人轻贱耻笑死。难怪像杨刚那样的白面书生也要拼命跻身于这个行列里呢!未婚夫杨刚那张强颜欢笑的书生小白脸上,不是明明写满了担心被逐出男团的内心恐惧,明明洋溢着要伤好归队的热切企盼吗?!

小可怜价儿的!

柳莺的目光再次透过窗帘向外望去,但见窗外万家萤火,整个世界但凡有男人的家庭里几乎都荧光粼粼,一片诡异。足球原来是他们男人现世的灯啊!就是那足尖上蓬蓬燃烧的野性火舌,灼灼照亮了他们被文明委顿的当下生活,或许也开蒙了他们的冥茫来世。

柳莺已经不忍心对杨刚和球迷客人们发火了,她觉得男人也真是活得不易,够悲惨的,在一粒小小的皮球上温习和寻找他们先前的性别。并且,他们多数人还连半点介入现场亲身一试的可能都没有了,只能是隔着一万八千里远的地方,团团围坐在几尺见方的电视机旁,透过一个小小的玻璃罩儿来集体进行回顾和留恋。唉,可怜哪!她还能说什么呢?且宽容过这几天,先回学校单身宿舍,把这一阵儿的足球坚挺躲过去再说。毕竟也是四年才能来一次,再硬它又能够硬撑到几时呢?

柳莺卷起她的几件换洗衣服,默默地起身离开未婚小家,回到学校的宿舍里躲清静。但是,让她万万没料到的是,同屋的青年女教师邵丽竟也是一个真正的假球迷!邵丽不知从什么地方搬来了一台破电视,没黑没白价的,把个彩电拧得连一点彩色儿都没有了,却还在荧屏前那儿不屈不挠。当然,最可气的也是最关键的,就是邵丽总要领来热恋男友一道观摩。两人叽叽嘎嘎,手嘴并用,不时在底下寻找交换着共同动作和共同语言。柳莺这时便有些像球场上空的灯光一样,把一切不该暴露的细节统统照得尴尬。

柳莺这份气呀,倒首先把自己个儿给气糊涂了。她心说男人集体起哄架秧子当当球迷倒也罢了,雄性门类里头人人都是那副死样子,可这女人当球迷又是图个什么呢?一群乱跑乱窜的胡子拉碴穿大裤衩的汉子,可究竟有什么好看的?哪有赵忠祥的动物世界和鞠萍姐姐的动画剧场好看?就连《我爱我家》一类的贫嘴饶舌的肥皂剧,也比单调的球场射门儿动作要丰富好看得多。邵丽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没恋爱之前没发现她有爱看足球的毛病啊!

实在不好意思再当电灯泡了,柳莺只好灰溜溜地又重归苏莲托,返回自己那个乌烟瘴气的小窝。在众男客的包围之中,她这个女主人倒仿佛成了外人,没地方站没地方坐,受气包似的,不说话,也不看电视,蜷在沙发的角落里困得嘀哩当啷地睁不开眼睛,耳朵里依稀听得电视中传来球场奇怪的哨音,鼻子里闻着身旁一大堆男人的咻咻的亢奋鼻息,以及汗味、臭脚丫子味,嘴里被迫呛进致人迷幻的尼古丁毒气,在足球翻来覆去的抽射、挑射、拐射、撅射里痛苦地挨着、熬着,以一种看客的悲怆,默默忍受着场里场外人们那种决绝的、歇斯底里般的狂欢和庆典。

亏得杨刚在假亢之余还想着抽空儿瞄一眼自己的媳妇。见到柳莺那等受难的样子,杨刚显得很有些过意不去,巴巴地很讨好地过来,蹑手蹑脚地把她的身子给扶正(通常他总是要把媳妇给揽到怀里哄着的,眼下碍着外人眼没好意思显露亲昵),轻声嘘寒问暖,又轻拍着她的脸把她给打精神过来,充满诱惑语气地鼓动说:“别睡,别睡,这样睡着了会感冒。快睁眼,快看马拉多纳。马拉多纳出场了!”

“什么麦当娜啊麦当娜?”

柳莺把身子扭了几股,不耐烦地将眼睛翘出一条小缝儿,无精打采地乜斜电视荧屏。她原以为杨刚说的是歌星麦当娜,是那个美国傻女孩儿利用球场休息时间,要上场疯狂缺心眼地唱“我是一个处女,我是一个处女”了呢。可是,没有。荧屏上仍是二十来个小人儿在跑来跑去。柳莺很生气杨刚搅了她的假寐,可是当着外人的面不好打孩子,当着宾朋的面也不好跟未婚夫急眼。她只得失望地闭上眼睛重又吊儿郎当歪着头打瞌睡。杨刚急了,再次拍她的脸蛋儿:“好老婆,快睁开眼看看,马拉多纳,十号,中场发动机,世界级球星,不看要后悔一辈子啊!”

杨刚很有些为柳莺的不识货而感到有些没面子。柳莺恍恍惚惚听得他叫了自己一声“老婆”,耳朵里感到新鲜,她记得人背后他可从来都是“宝贝儿”长“宝贝儿”短的,现在在足球的激励鼓舞下,当着一大帮球迷弟兄的面,他竟然管她叫起“老婆”来了,无外乎就是想表示一种牛皮烘烘的版权所有不许翻印违者必究,挺大言不惭厚颜无耻的。柳莺想足球这东西看来是挺壮人胆儿的。给缠得万般无奈,只得再次睁开眼,把定不稳焦的散乱目光,晃晃悠悠飘向了电视屏幕上。透过重重尼古丁烟雾的阻隔,又透过二十来个乱跑着的小人儿的摇晃阻挡,柳莺终于勉强依稀分辨出一堆蓝色球衣中的一个斗大的“十号”来,然后又依稀瞅见了穿这件球衣人的大致外延。矮墩墩、圆乎乎的。哎哟喂,柳莺心说这人怎么这么矮呀!

柳莺的第一个感觉是这人长得太矮了,从体貌上根本判断不出是个足球运动员,倒像是个被杠铃压瓷实了的搞举重的。在众多人高马大球员的包围拼抢当中,这人简直就是鸡立鹤群,显得如此娇小、羸弱,好像是有点处处受气、不堪一击的意思。柳莺怀着一种女性恻隐,下意识地开始替这个十号担心。

果然,那么多匹高头大马抓紧一切机会冲撞他,欺负他,伸腿,别脚,一个绊儿,又一个绊儿,推一把,又拽一把。扑哧,这家伙跌倒了,四脚着地像个乌龟,蓦地又一个俯卧撑立起来,带起球来继续朝前跑。没几步,扑哧,又给绊倒了,这次好像还没有完全倒地就一个前滚翻跃起来,脚下没球也继续往前跑。在一堵堵围墙似的壮汉的夹击堵截里,身材矮小的马拉多纳就像一粒球一样被踢、被卷、被绊。柳莺的心忽然间被他给牵得悬了起来。睡意顿时全从她的眼前溜掉,一种对弱者的怜悯让她把心格外揪着,紧紧盯着十号这个人看下去。吭哧,马拉多纳又一次被绊倒了,摔得可真够狠啊,连电视玻璃外头的她都听见了马拉多纳肌肤跟地相撞的沉闷的声音。柳莺的心里一沉,好像感到自己的哪块皮肉也被磕碰了一下似的,微微地有点疼,有点与被欺凌弱者的交感相通。眼见得马拉多纳又是一个滚翻跃起,腿儿一抬,球就敏捷地截到了脚下,刚一盘带,咔嚓,又被横过来的一个粗腿给撂倒了,咯吱,更刺耳的皮肤与地面摩擦声传来。

这哪里是在踢什么球啊!这只不过是在把人类的粗野明目张胆的合法化啊!柳莺愤怒了,挥起拳头举过头顶疯狂地喊:“野蛮!野蛮!”惹得周围男同志们都纷纷回头看她。但她这时已顾不得了,心全拴到马拉多纳身上,马拉多纳每被绊倒一次,她就不由自主地“哎哟”一声,整场比赛她就这么“哎哟”“哎哟”的心痛惊呼不断,替弱者鸣不平已经要把她的嗓子鸣哑了。

就是在这次总共被绊倒一百三十多次的杯赛上,马拉多纳终于赢取了东方女球盲柳莺小姐的芳心。柳莺眼睁睁地瞅着他在一吭哧一吭哧不断被绊倒之际,愣是用一种著名的马拉多纳式的摔倒和跃起,在两次绊倒之间的零点五秒的间隙里,伸出他那长了眼睛的脚指头将皮球准确无误传到“风之子”卡尼吉亚金黄色的头顶,让一枚小球整个儿地洞穿了巴西的心脏。柳莺这时就跟场地边上那个穿露脐装、啃手指甲的漂亮巴西女球迷一样眼巴巴地看呆了!待到合计过味儿来以后就是呜呜嗷嗷地大喊大叫,拼命跺脚、拍巴掌。

原来这就是足球啊!

柳莺感慨。不是感慨足球,而是感慨马拉多纳。一个叫“马拉多纳”的阿根廷小个子,借着“足球”这种游戏给人们演示了什么叫作个人魅力和偶像风范。她就这样喜欢上了足球。不,不是喜欢足球,而是借着“足球”这种体育形式喜欢上了在球场上踢球表演的马拉多纳。她对那些技术战术和打法名称至今一点都弄不懂,但这并不妨碍她继续去喜欢崇拜马拉多纳。只要有马拉多纳在场上来来回回不停地跑动,就够她的眼睛去顾盼追随的了。她就是爱看他在球场上总挨欺负的那个熊样,爱看他受了气也没脾气,一骨碌爬起来再接着跑的犟劲,爱看他摔倒着地时四脚八叉的乌龟样子,爱看他中场启动时突然爆发的狮子般的迅猛和敏捷,爱看他的质感的大腿、他的比手都好使的长脚板、他的毛茸茸的大眼睛、他的西班牙后裔的混血皮肤……

爱屋及乌,柳莺爱马拉多纳爱得自己都有点犯迷糊了。从那以后但凡有马拉多纳的球必看,但凡有他的大道小道消息必要寻来一读。偶像个人生活的点点滴滴都被柳莺牢记在心里。马拉多纳枪击记者、马拉多纳吸毒、马拉多纳泡妞、马拉多纳被罚禁赛、马拉多纳拒不认私生子、马拉多纳声言退出足坛、马拉多纳再言告别足坛……马拉多纳真是糙人自有糙心眼儿,要么就是他背后有一个强大的智囊团,致使他像个演艺明星一样聪明,不断地故弄种种新闻来爆炒自己,使他自己个儿永远成为世界球坛的主旋律和中心话语。在衷心热爱马拉多纳的女读者、女观众、女球盲柳莺那里,马拉多纳所有的这些缺点都成了他与众不同的特点,吸引得她越发神不守舍、魂不附体地崇拜到底。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啊?柳莺在对自己的行为无法进行意义明辨之后,便在私下里去找邵丽交换意见。邵丽那儿正拿一本足球书,从贝利、贝肯鲍尔、普拉蒂尼、马特乌斯、罗马里奥,到荷兰三剑客、意大利铁三角,以及“四三三”“五三二”地翻书猛背呢。柳莺挺吃惊,说邵丽你真的这么喜欢足球吗?邵丽一听,小脖一梗梗说:“咳!谁他妈的喜欢这玩意!”

柳莺差点没给她这话噎死,瞪大眼睛,十分诧异地上前摸了摸邵丽的额头说:“邵丽,邵丽,你怎么了邵丽?是不是有哪儿不舒服?”邵丽一把拨开她的手说:“没有没有,我好着哪!还不是为了能跟我们那位有共同语言嘛……”柳莺说:“你们就有这样的共同语言啊?”邵丽说:“没辙啊,他那边有着一帮子球迷发烧友,我要是不会侃两句,每逢他们一谈起来话来我就得待一边晾着。我这一切还不是为了就乎他,哼!”

“哦。”柳莺点头,“可也是,也是。”“也是什么?”邵丽反过来追问说,“我看你最近也抱着足球杂志一个劲儿看,是不是也成球迷啦?”柳莺说:“哪里哪里,我,我,我……我只是喜欢看看马拉多纳。”

邵丽一听:“对呀!我也就是喜欢看看个别球星的长相,再看看他们奔跑起来时一颤一颤的肌肉大腿,你说像不像动物世界里的豹在追羚羊?”柳莺兴奋地说:“像啊像啊!我也是特喜欢看他们跑动起来的肌肉和大腿,一滚一滚的,太有力度、太健美了!”

邵丽喜获知音,一脸眉飞色舞:“哎呀,咱俩可算想到一块儿去了,平时我从来不好意思把这点告诉别人。哎,你说咱们能建议国际足联把球员的服装改成‘三点式’,让他们场上多暴露一点吗?”

柳莺“扑哧”乐了,说:“想什么哪你?那不成了耍流氓了?”邵丽说:“哎,哎,你看你看,这规矩立得可真不公平啊,只许他们看咱们,又是高跟鞋、猫步,又是比基尼、脱衣舞的,咱们就不可以反过来欣赏享受一把他们?你说整个世界这场球到底是怎么个玩法?究竟是谁定的游戏规则?”柳莺说:“这……我倒还没想过。只听说秀色可餐,倒还没听说傻大黑粗也可以餐呢。”邵丽说:“照你这一说咱们更不知看足球是为了啥了。”

柳莺糊涂了,一时想不明白,也更加判断不清她和邵丽这类女人看足球究竟是纯审美的,还是男神崇拜型的,是女人“寻找”男人的努力呢,还是试图“加入”男性群体的努力。反正不管怎么说吧,也不管他们“足”的究竟是一个什么“球”,总而言之,她是彻底喜欢上踢足球的马拉多纳了,从足球而喜欢上马拉多纳,又从马拉多纳而进入足球。

有谁知道呢,她的最初喜欢上马拉多纳竟是因为怜悯。女性对弱小的怜悯。

也正是从此开始,她知道了在足球场上,诸如给人脚底下使绊儿这类动作可以冠冕堂皇地称之为“铲”。下绊儿正式叫作“铲”。一切歹毒的粗野在足球场上都被赋予了堂而皇之的命名。

眼下,拿着“马拉多纳来啦”报纸往家赶的柳莺早已顾不上想什么了,从热辣辣天空中氧分子流动撞击里她已隐约体味到,一场偶像崇拜的狂欢已经迫在眼前。

北京的灯光球场永远是球迷们吃饱饭以后宣泄滋事的好地方。马拉多纳率领的阿根廷博卡青年队与北京国安队的球赛定于晚八点半开始举行,柳莺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五点半就扯上杨刚从学院路的家里出发了。这之前的一些天里她天天盯着报纸上的追踪报道看,生怕马拉多纳来北京的这条消息是假的,或者马拉多纳突然间改主意不来了,再或者是派一个假替身来。直到买完球票以后她还是有点惴惴不安。眼见为实,她得赶紧过去先睹为快。被她强拽去的丈夫杨刚的兴致看上去并不像她那么大,虽然杨刚已能将世界级足球明星录倒背如流,但显然并没有对哪一个球星显出发自内心的特殊爱好,无论别人议起哪位时他都能插上去侃几嘴,很滥情。相比之下,柳莺要比他坚贞得多。柳莺从一而终,一旦爱上哪位球星,就一竿子喜欢到底,决不中途有所偏废。

车子不好打,司机一听说去工人体育场,就摇头说不去,今晚儿马拉多纳来,六点钟蓝岛大厦那儿就戒严,车子不让左拐弯。柳莺一听,新鲜,敢情这马拉多纳来一次比国家元首来访问还隆重呢,提前两个半小时就戒严了。好说歹说,才截上了一辆桑塔纳。虽然对那几十块钱的车费微微有些心疼,但转念一想,四百块钱一张的球票都买了,所有的球迷用具:小喇叭、V字形欢呼胜利的大手、望远镜、矿泉水、小旗帜、脑袋上缠的小布条,等等,两人也一应披挂俱全,哪还在乎再多花一点车费呢!有道是出血越多,爱得越深,记得越牢嘛!

稍稍有点遗憾的是,柳莺上午去球迷专卖店买V字形塑料吹气大手时,把颜色给买错了。她看着货架上一溜赤橙黄绿青蓝紫,选了半天,挑了平素喜欢的红色和蓝色。把大手拿回家,杨刚下班回来一看就叫唤起来:“我说你这是想到球场上挨揍是怎么的?”柳莺不解地问:“怎么啦?”杨刚说:“你怎么能买红色和蓝色的?你这不是成心撮火吗?国安队的吉祥色是绿色的,蓝的是阿根廷队!连这点常识都不懂,还球迷哪你!”柳莺一听,又生气又挺泄气地说:“废话你!要不是为看马拉多纳,我大老远去买这破玩意儿?没有马拉多纳跟他们踢,我哪知道什么国安不国安的?”杨刚气得没办法,说:“拿着吧拿着吧!藏兜里,把气放掉,别轻易亮出来。”

坐上车,他们先拐到另一个球迷朋友崔巍家借望远镜。崔巍家有一个从俄罗斯买回来的前苏联高倍军用望远镜,听说他们要去看球,主动提出要借给他们。崔巍一边把望远镜塞到杨刚手里,一边揶揄:“我说,烧包,你们!八百块钱的看他?!电视里看转播多真切,还特写。”杨刚“嘿嘿”干笑,说:“嘿嘿,都是她穷张罗的,非要来不可。”柳莺嘴里没说话,心里头说,呸!电视里看转播,电视里看那还叫球迷啊?装蒜吧你!另外还有杨刚,也整个儿一“包装”球迷,混事儿的。

才不到六点半钟,工体门前就已经人山人海,看球的人缕缕行行,警察也缕缕行行,花插着凑在一起热闹。小喇叭“呜哩哇啦”叫,彩带儿满天飞飘,吆喝声叫卖声,很像村子里在赶一次社会主义大集。柳莺吃惊,无限感慨地说:“这么多人都来看马拉多纳?真没想到哇!这要是克林顿来了还指不定怎样呢。”杨刚说:“傻!克林顿来?小克来了也不过就是礼炮二十一响到头了,谁花好几百块去看他,有病是怎么着?”“可为啥马拉多纳来了就惹人眼?”“马拉多纳?马拉多纳代表的是世界顶尖级足球文化,而克林顿是谁?一国之总统尔。连这点事儿都想不明白还张罗着来看马拉多纳。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杨刚摇头晃脑。柳莺推搡他一把说:“去去,少跟我这儿犯贫。”

俩人说着往前走,走几步,就要被摊主们截住一道,死气白赖地推销他们各自手中的产品。大幅大幅的马拉多纳招贴画,马拉多纳蹲着的,马拉多纳站着的,马拉多纳跑着的,马拉多纳搂着两个女儿的。一看就是仓促印出来,套色套得花花绿绿,稀奇古怪。同时还有马拉多纳戒指、马拉多纳球衣、马拉多纳裤衩、马拉多纳球鞋……马拉多纳,马拉多纳!马拉多纳身上究竟有多少个卖点,让商家们炒作得如此忘乎所以?!

柳莺兴奋地在一个个贩子的摊儿前流连,一见到有关马拉多纳的资讯就狂热地收集,不一会儿就划拉了满满一大抱,满脸通红地颠儿颠儿举在杨刚面前显摆:

《北京青年周刊》封面是龇牙咧嘴、腆胸叠肚、欢笑奔跑着的马拉多纳,穿着蓝白条相间的阿根廷队球衣,左肩上扛着黑底红字和黑底蓝字:取缔异性按摩之后,抢占中国汽车市场;右肩上扛着黑底白字:马拉多纳来了!

《海内与海外》封面马拉多纳笑着比画着,穿着一身休闲服蹲坐在桥头半截树桩上,头顶是蓝天辉映的红色大字:且看今日中国土皇帝,来了,马拉多纳风暴。在他的黑色软布面休闲鞋底踩着两行蓝白字:世界旅游热中的浊流,日太子妃将接受人工授精。

《为您服务报》头版一整版刊登马拉多纳的报道,身穿蓝色球衣的马拉多纳通栏顶天立地,做目瞪口呆状,胸围上是醒目的紫罗兰色特号字:球王?烂仔?右耳朵边上附有斗大的草绿色导语:世纪末最后的足球怪物,迭戈·马拉多纳。

真来劲啊!柳莺的情绪已经完全被调动起来了。有多少个普通老百姓渴望着狂欢宣泄,渴望着把单调沉闷的日子捏出个响来啊!找到个爆炸的借口和由头不容易啊!柳莺此时浑身充满了想投入狂欢洪流、想加入喧声大合唱的急切。她在外头不停地上厕所,连续上完三次后,这才莫名激动地牵着杨刚的手,按票号找到了他们的入场口。兴致勃勃往里头进,把门那位一眼瞅见柳莺手里握着的矿泉水瓶子,打老远就大声嚷嚷:“哎哎,不准带水!说你哪,你!还往里走,听见没有你?”说着冷不丁从旁拽了一把柳莺裙子的吊带。

柳莺一愣,本能地往后一躲说:“干什么你?!”

把门的半大老头子说:“告诉你不许带水听见没有?”

柳莺这时被拽得有些上火,也不由得提高了嗓音说:“谁说的?哪儿写着不许带水了?”老头儿甩着一口圆熟的京片子:“看球不许带软包装饮料,明白不?”柳莺白眼仁儿朝上翻,说:“不明白。”死老头子说:“不明白就看看票后边印的说明。”柳莺也来了劲,把票翻转过来举到老头子面前:“你自己看,哪儿写了,有吗?”票后边的确是没写。可老头子仍在顽固:“嘿!我说你是想怎么着?看过球没有?”杨刚在一旁忙接过来:“没看过,没看过,我俩这是头一回。”臭老头子就坡下驴:“没看过?没看过就学着点。去,外头把这处理了再进。”

“以后把注意事项写明白点。”杨刚一边小声嘟囔着一边领柳莺退出门来。柳莺鼻子里“哼”了一声,心里边窝着一股无名火。怎么一切还没开始呢就已经变得有点不对味儿了?悻悻地出去,把一大瓶尚未开启的矿泉水扔在一棵树下,空手返回。迎面二道门里穿安检制服的警卫正虎视眈眈。一个脸上抹得油光锃亮的四十来岁女人负责搜查柳莺。女人在柳莺的碎花吊带裙上转圈儿捏了几下,又令她打开蛇皮坤包,将一根电棍样的黑东西粗暴地捅了进去,又用力搅了几搅。柳莺的自尊心一阵痉挛,她勉强咬紧牙关,忍耐着。女人似乎觉得不过瘾,又将弯曲的五指直探进皮包,抓捣了几下,拎出一管儿玫瑰色口红来,拧开,摆弄了摆弄,扔回去。不尽兴,又进去,拎出一盒双色粉饼,打开,凑近鼻子底下闻闻,“啪”地扔回原处,似有些不耐烦。柳莺的忍耐还差一分钟就已到了极限,若是再耽搁一分钟还不放行,她也保不准自己会做出什么样举动来。

为什么,一沾了球场边,就立即男人粗鲁、女人变态了呢?柳莺的体内似乎有一股什么东西在翻卷涌动,抑制不住地想要往外涌溢而出,想喊,想叫,想骂人,想打架,想摆脱一切理性束缚,真真切切用自己的肢体干点什么,干掉点什么。此刻她血管里的血,仿佛已经不受自己中枢神经的控制,而是完全听命于自在,完全被球场辐射出来的“场”所辖服,一个巨大的、解放了的“场”,在辖服所有人的行为,撺掇着人们去与禁锢已久的文明作对。

待到柳莺和杨刚找好座位,在四周围一转圈铁桶似的警察包围中将屁股稳定在橘红色小板凳上时,什么马拉多纳不马拉多纳的,此时已经退隐到他们的思维意识之后去了,无比明晰地,是要自身宣泄的欲望正在周身蒸腾。1996年7月25日夏季傍晚工体上空渐聚起来的人气里,明晃晃浮动着一个巨大的氢弹般的信息:宣泄。渴盼已久的偶像崇拜仪式已经被急切想要自身宣泄的欲望所代替。马拉多纳这时只成了一个仪式的由头和衬景,一切个人都急欲想亲身表演体验的躁动使球场的白炽灯光摇曳不安。放眼一望,密匝匝的,各看台上都已提前一小时布满了一层层跃跃欲试的微醺激动的人群,从六百六十块钱到八十块钱高低起伏不等。低头一瞧,马拉多纳领着他的博卡青年队此刻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弯腰劈腿的热身。柳莺赶忙举起她的高倍军用望远镜筒一照,她那紧贴在凸透镜上的妩媚丹凤眼就转告她的心说,别指望了,上帝本来就不应该轻易降临凡间,偶像本来也不是可以拉近了看的。作家只有他写作时才叫个作家,球星也只有他带着球的时候才好看。身上没球时也就跟个自摸不和的相公没多大区别,上听,木着。

在领导讲话、电视台采访、小姑娘献花,等等一系列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序幕拉开表演完毕以后,裁判员一声哨响,“嘟儿——”一声,二十来个小人儿开始在场地上跑动。还没等看清谁是谁,“嘟儿——”又一声,阿根廷队进球了。巨大的液晶显示屏上亮出比分1∶0。

寂静,发愣。大概有那么三五秒钟的沉寂后,看台上开始骚动,混乱,有一些声音响动传出来,不太明晰。然后,气流渐渐碰撞、攒聚,一浪接一浪,唾液的泡沫舔舐到一起,渐渐无比清晰,无比流畅,无比浑浊,无比恶俗,汇成一句话,汇成那一句话:

傻比尔!

柳莺懵了!傻了!呆了!她反应不过来,对阿根廷队的快速进球反应不过来,对场地上空渐近浮起的那一句话反应不过来。待到那句话又无比热烈、无比欢快、无比生动、无比愉悦地众口一词再次响起:傻比尔!傻比尔!柳莺的心跳骤然间停止了,像是突然间被当众扒光了衣服,浑身战栗惊惧得赤裸着。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这是在喊,喊……什么?!难道真是在骂,骂……那个吗?!

此刻柳莺比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啊?他们怎么可以这样,这样……说得出口?日常里她也不是没听过粗口,缺知识少修养的人们随处可见,甚至就在她所供职的知识分子圈里,甚至就在丈夫杨刚不经意的怒气牢骚里,人类没进化好的那根尾巴骨时时都抖搂出腚后边恶臭操行。她已被迫司空见惯,且不得不麻木不仁。但是,她万万不能相信,此刻,在几万人汇聚的公开场合,几万人哪!几万人的粗口汇成一股排山倒海的声浪,用同一种贬损女性性别的语言,叫嚣着、疯狂地挤压过来、压过来,直要把她压塌、压扁。柳莺赧颜,她那颗无端受辱的女性自尊,羞怯地瑟缩着,无处躲,无处藏,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如何是好。在这突如其来的污损耳膜的赃音里,她的嘴大大张着,呆呆的,渺小无助不知所措的定格。

接下来的足球完全不再是她所期盼的足球,马拉多纳也因着足球的变味儿而失去她心目中的英雄本色。只因为马大爷是上百万美元远道请来的,国安队谁也不敢说轻易给他下绊儿,围他屁股后边绕哄绕哄的,像跟着老师在进行体能训练。马拉多纳的王八式摔倒当然也就无从上演。从六百六十到八十块钱的观众都希望物有所值,希望能看到马拉多纳好好当众表演一回射。但是马拉多纳显然是有些兴奋不起来,行动怠惰,草草敷衍,看样子是想尽快把一个回合搞完。力与美的搏击全都隐没于斤斤计较的商业算计之中了。整场九十分钟的比赛里起哄声、激将声此起彼伏。脏口,并且是、仅仅是贬损女性的那种脏口如同夏季林子里的蝉鸣,一棵树上的知了起了兴,即刻就有整座林子里的上万只鸟儿跟着群起响应。

柳莺的心悲哀了。她陷入到一种深刻的悲切里,不能说,也不能想,任凭耳膜被一次又一次沉重的污染、毁击,喉咙里却不能够说得出话来。她紧紧并拢双腿,尽量把身体往回缩、往回缩,缩拢到她的那件小小的碎花连衣裙里,以此来躲避和拒斥这可怕的粗俗。在铺天盖地的众声合鸣当中,她不能够表示出自己的不满和反抗。如果表示了,在男人当中她就会是个讨厌的叛逆,在女人当中她也会成为不受欢迎的异族。她看见坐在她前排有两个年轻姑娘,一脸潮红地跟着激动着,也不看球,忙着低头叠纸飞机,还撕了好多碎纸,场上一开始大规模哄骂“傻比尔”,她们就兴奋地站起身来欢蹦乱跳把碎纸乱扬,纸飞机乱抛。柳莺的悲哀,更加彻骨了。

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已经把这种语言认同了。这种最不堪入耳的污损女人身体的语言,不断被用来攻击女人也轻贱男人。听上去就仿佛几万人事先预谋排练好了似的。其实他们根本无须事先预谋排练,自古以来他们就已经如此了,自从有了男与女的角色区别那一天起就已经如此了。柳莺的喉头痛苦地蠕动着、憋闷着,嘶哑得有些充血。当又一次辱骂狂潮掀起来的时候,她实在按捺不住了,在她的裙子里站起身来,勇敢地站起身来,张大嘴巴,试图发出一点自己的声音。

可是,没有。当她鼓足勇气,想表示自己的愤怒,想对他们的侮辱进行回击时,却发现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供她使用的语言!没有。没有供她捍卫女性自己、发泄自己愤怒的语言。所有的语言都是由他们发明来攻击和侮辱第二性的。所有的语言都被他们垄断了。他们就如此这般的把女性性别恶意贬损刻毒羞辱着,却让女人在愤怒时张口发不出声音。为什么,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柳莺颓然地坐下去,心在猛烈抽搐着,悲哀地无法言说和愤怒地无法排泄让她的喉头痉挛,面部肌肉难看的扭曲。蓦地,她想起一个叫刘恒的作家曾经写的一篇叫“狗日的粮食”的小说。狗日的。“狗日的”可能是她唯一知道的与女性无关的粗语。狗日的粮食。狗日的足球。狗日的国安。狗日的马拉多纳。她在心里默默地说着,但是仍旧张不开口。即便是狗日的,也仍充满对阳具的自恋和褒扬,仍让狗的后腰上的某部位与太阳崇拜发生关联。

柳莺彻底绝望了。在阿根廷队以2:1终场前的又一阵铺天盖地袭来的谩骂狂潮里,她默默咽干了她屈辱的眼泪,在无法言传的哀伤中,闭上眼睛,以一种痛楚的决绝,拼命吹起了胸前的小喇叭。

“呜哇——”

那种尖厉的声音,在众声合鸣之中显得分外纤弱,又分外坚强。她只能用这种纤弱的坚强,把自己娇柔的视听遮盖、掩埋住,把自己无端受损的性别刻意修复。“呜呜哇——”

犀利的长嚎,吹得竞技场上狂欢停止了,飨宴的饕餮曲终人散。她枯坐那里,还在吹,不停地吹,诉说着她的孤独愤懑。她感到自己的反抗力量正一点点被耗尽,被广大的、虚无的男权铁壁消耗殆尽。在尖厉的号声中她听到自己的嗓音断碎了,皮肤断碎了,裙子断碎了,性别断碎了,一颗优柔善感的心,也最后断碎了。

1996年8月14日于北京双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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