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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在地上的父

一九

有关魏忠贤之死的故事,是小刘子告诉我的。我没有追问过他的来源,作为老刘公公的侄儿,他知道这一切的细节应该理所当然。我是在两位刘公公都弃世多年后,才忽然想到一件事:老刘公公是哑巴,而小刘子是文盲,他们之间难道是依靠手势的比画来传递深宫秘闻的吗?但是在我听过的各种传说中,还是小刘子的说法更让我信任。信任是一种超越理性的感觉:我依据想象而重现的往日,能够与这样的说法完美地叠合在一起。所以我一直倾向于认为,借助手势,甚至歌谣、口语流传的历史,要比竹简碑铭、雕版印刷更经得住时间的推敲。

自从那个黑暗的秋夜之后,时间的流程加快了它的节奏。魏忠贤在倏忽之间,已经死掉了整整一十五年。当高原上再一次雪大如席、寒凝万里的时候,北京西山的红叶正绚丽似霞,而紫禁城的苍然古木经过霜冻都像金缕衣一样披挂了粲然的光芒。我的父皇在一日早起之后,在太和殿,那时候还叫作皇极殿的前边信步徘徊。这是紫禁城中最大的一片开阔地,蟋蟀与狗尾巴草在砖缝间慵懒地鸣叫着,慵懒地摇曳着。父皇久久地眺望着四面的宫墙,还有长方形的天空。他脸上的表情,即使是站在距他三步之遥的老刘公公也看不出有任何的异样。这时候天还没有大亮,太阳也还没有破云而出,触眼之际浑沌迷蒙。紫禁城就是有数不清的宫墙、禁军,却也和这个云遮雾罩的国度融为了无间无隙的一体。此时此刻,站在宫殿中央的末代帝王,可能都期盼这就是世界的第一个早晨。盘古王再一次张开巨斧迎风一劈,轻者上天为云,重者下落为地。如果曾有过千万类的物种和千万年的纠缠,都烟消云散,从头再来……然而雀鸦开始聒噪起来,太阳已经湿淋淋地挂在那儿,照耀着破碎的山河。人的故事在一天接着一天地讲述下去,就像风在四季的变迁中轮回给我们带来温暖和寒冷。

父皇被晨风猝不及防地呛了一口,泪花涌上他的眼角。他的身子轻微地颤抖着,蜷曲起来,慢慢地倒下去。倒下去的时候,他还对扶他的老刘公公说了一声:“不……”他在砖地上平静地躺了一小会儿。在那一小会儿,他看起来似乎已从那片开阔地上消失了。

御医为父皇切了脉,说是虚寒,开出一味药来。用早膳的时候,桌上就摆了一小盆药汤。药汤的色泽微黄而透明,在一圈圈的油晕中还漂浮着十数颗枸杞子,就像陈年的宣纸上洒落了新鲜的朱墨。父皇喝了一口,问身边垂手侍立的御医:“都拿些什么东西来熬的呢?”

御医说:“是缅甸国新近入贡的肉桂。”

“肉桂,”父皇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肉桂……”他说,“朕想起一个人来。”

药汤安静地放在父皇的面前,散发着某种遥远而又感伤的异香。父皇深深地嗅了一口气,他说:“快去把这个人宣进宫来。”

父皇在记忆中搜寻着这个人的模样、名字和居住的环境。

三天之后的下午,一顶轿子从北京城郊的木樨地抬进了紫禁城。护轿的人就是那个片刻不离父皇左右的老刘公公,他的形貌,一如十五年前初探木樨地时的伪装,表情严峻的脸上粘着漆黑的假须,双手笼在袖里,握着一柄锋利的钢斧。轿子赶路的速度可谓行色匆匆,轿中的人拨开帘缝儿,只望见红色宫墙在阳光下变成了流转的虚影。正在诧异这宫墙长得无边无际,轿子已经停在一座僻静的院落。

院中的地面清扫得不见一根杂草,一片树叶。在几棵虬龙一般的古柏下,坐着一个穿黄袍的男人,这就是大明的皇帝。

皇帝看见轿帘一动,探出一双红色的绣鞋。那拨开帘子的五指,像水葱儿一般纤长和灵动。他心中咯噔了一下,就这么闪神之间,一个小太监立在了他的面前。小太监长长地跪下去:“叩见万岁。”

小太监的嗓音厚实而具磁性,虽然略微沙哑,却分明是个女孩儿家。皇帝“咦”了一声,他说:“你是什么人?”

“臣,”小太监说,“朱朱。”

“朱朱,”皇帝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如同真的在把玩着几粒珠子,“朱朱,朱朱是谁的孩子?”

“回皇上,朱朱是父亲母亲的孩子。”

皇帝不觉笑起来。他笑自己明知故问,却也笑这孩子答非所问。他细细地看了看朱朱,朱朱的身子很高,也很单薄,就像柳枝一样苗条而富有弹性。那套太监穿的衣袍从脖子起紧紧地束缚着她就要成熟的身体,一直拖到地面,遮蔽了红色的绣鞋。这反而使她的脸蛋更加引人注目,颊上的绒毛闪闪发光,她的眉眼口鼻长得无可挑剔的精致,嘴巴微微翘着,像漾着笑意,又似满不在乎。皇帝从朱朱身上没有寻找到记忆中那个妇人的影子。也许,他自己也没记住那个妇人的容貌。他记住的只是黑暗中的一种女人的气味,或者一种植物糜烂前夜的芬芳。

“朱朱,”皇帝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异样地温和,他说,“朱朱,你像谁呢?”

“母亲说,朱朱就像自己的父亲。”

“像吗?”

“不像。”

“是你不像?”

“是他不像。”

“哦。”皇帝站起来,踱到朱朱的跟前,就像是要等待朱朱的验证。朱朱定睛打量着他,觉得他真的不是从小听母亲反复念叨的那个人。皇帝的身材的确很高,也很瘦,但是面容并不俊秀,甚至不算清癯,却有着说不出来的憔悴。母亲大概也记错了皇帝的年龄,因为他远比母亲所描述和推算的要苍老许多。而且,午后明亮的阳光显然对倦容满面的皇帝是不利的。朱朱看到他的头发是灰色的,鬓角则已经完全白了。他的额头和眉心烙满了皱纹,因为过于瘦削,颧骨突出,衬出布满血丝的眼睛神经质似的忧郁和激动。他说话的声音显得疲惫和厌倦,但是朱朱从这声音中还是感受到了一点儿喜悦。她确信,皇帝有这一点儿喜悦全是因为自己的到来。

朱朱说:“万岁,你的那把扇子呢?”

皇帝愣了愣,望着朱朱那翘弯弯的嘴巴和天生带着恶作剧表情的眼睛,嘿嘿地笑出声来。他走回石凳子,慢慢地坐下去。这一刻,朱朱觉得现在一把扇子对于皇帝,已经成为华而不实的道具了。

朱朱说:“万岁不需要扇子,而该需要一根拐杖了。”

皇帝的脸上骤然现出惊怒交集的神情来。他咬着牙床,伸出一根指头,定定地点着朱朱。小院内空气紧张,环侍在皇帝身后的太监们个个茫然无措,却作不得声。半晌,只听皇帝在说:“什么东西,做得了朕的拐杖!”

朱朱的纤手抓住长袍提了提,脚下露出那双红色的绣鞋。她跪伏在地上,娇声说道:“万岁,朱朱愿意做万岁的拐杖。”

红色的绣鞋上有金丝线编织的一对凤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皇帝看着朱朱的红绣鞋,默然无语。而朱朱看见,皇帝枯涩的眼窝在阳光的长时间照耀下,有些泪花盈盈了。

二〇

朱朱和皇帝之间的关系,这一天并没有正式确立,而后来也没有进行过任何的补认。但是,朱朱当晚留在了紫禁城,并且就宿在她与皇帝相见的这所纤尘不飞的小院内。

当紫禁城的更漏报告子夜已过的时候,皇帝寝宫的灯光还在寂寂地亮着。皇帝叹息着,将摆满一案的奏章通通横扫在地。他起身绕室彷徨,影子就像巨大的灰蛾,拍打着黯淡的四壁。就在这一年的九月,即贼寇李自成在围困开封府长达五个月之后,悍然决开了位于开封府北面的黄河大堤,河水势如山岳,以暴涨至两丈多高的波澜,淹没了这座前大宋帝国的汴梁故都,并且使周遭广袤千里的平原成为沼乡泽国。曾被绘在《清明上河图》里的花花城池,沦为了深埋在烂泥浊流下的废墟。从前方雪片般飞来的奏章,却都没有统计出军民伤亡和流离失所的数字。而黄河已经改道睢水入淮,李自成则因为在哀鸿遍野的河南无法寻求给养而远走了陕西。各地的督抚、将军只是在向自己的皇帝重复着一个请求:增兵,增饷。“增兵,增饷。”皇帝像一个郊寒岛瘦的诗人,在反复推敲着这两个单调的词。又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满面的倦容终于在皇帝的嘴角凝聚成了一个暧昧不明的冷笑……而此时,在紫禁城的某一个角落里,那个装扮为小太监的朱朱姑娘已经在恬怡的长睡中几次梦见了自己的母亲。

在这个预料之中,但是又来得过迟的日子里,母亲从那张长年躺卧的大床上坐了起来。朱朱用十指和檀木香梳交替为她理顺了头发,还在她的发髻上插了一小枝开满丹桂的枝条。像冰晶一样细碎、像鲜血一样殷红的花蕊,在朱朱母亲乌云般的头上,异样地刺目而又和谐。她站起来,在屋内来回地踱着。她穿着象牙色的裙袍,披着鹅黄色的斗篷,满身的环佩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弦音。她的背影婷婷袅袅,回眸之际,那双丹凤眼湿润明亮,只不过此时没有了招人垂怜的慵懒和无助,却浸透了疑云。窗外的木樨还像从前一样地开放着,窗前那堆陶罐承接的桂香依旧能持续到来年的春天。朱朱仿佛今天才第一次看清了母亲的特别之处,那就是她似乎从不曾真正年轻过,却也永远不会再衰老。除此之外,她只有苍白,白到可以清晰地看见皮肤下边的紫色血管。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朱朱都觉得母亲没什么神秘感,在她虚弱的身子里,容纳不下女人的激情,也缺乏做一家之主的决断。朱朱甚至怀疑,她是否真和男人之间有过那么多纠葛与勾连。因为,朱朱从未发现母亲的大床上有过男人,或者有过男人留下的痕迹:头发、汗味,一切可疑的斑点。多年以前,那个贵为人主的神秘之客的来访,更像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传奇。

木樨地的生活方式,就是在阳光与黑夜之间划出了一条弹性十足的线来,朱朱就是在这条线上被拉扯长大的。她的母亲则超然于这条线外,隐身于自己的青楼和大床,淡漠地挨着,或者静候着今天和下一天。朱朱觉得,母亲是爱女儿的,不过她希望能得到女儿更多的爱。但是朱朱长大以后,甚至在她已经到了垂暮之年,她对自己是否深爱着母亲,仍然没有把握。她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她对母亲怀有与生俱来的怜惜或者心疼。朱朱从小就游窜于木樨地的园林和青楼之间,对于来客和女人们之间的事情,对于阳光和黑夜中的勾当,还有乱扔在她们枕边、床下的话本、词曲、歌赋,早已烂熟于心,从没表现出过惊讶或好奇。她经常在气喘吁吁地结束自己的游玩后,伏在母亲的床头,抚摸着母亲的面庞,用十指为她梳理蓬松的乱发。母亲眯着丹凤眼,好像在享受难得的宁静和温馨。她还会反复向朱朱叙说自己个人的生活,而朱朱则对她讲述道听途说的不同女人的经历。现在,那件母女俩通过追忆和想象而存在的事情,终于得到了证实。就像一幅画,眼见它因为年久而变薄变脆发黄的时候,画面上的那个人却活了起来,并向我们走过来。至少在朱朱的眼里,那个自己从来不曾完全确信的传说,正在显现出真形。那个被认为与自己有着骨血亲缘的男人,在一个苍茫的时刻,泄露了自己对于往事的某种心情和意志。但是穿戴齐整的母亲却在最后一次揽镜顾盼时,犹豫了。在楼下恭候的太监们已经前来催请过几次,而朱朱却看见母亲表现得心绪不宁。最后,她说:“朱朱,你去。”

朱朱还没有能够问出为什么,母亲已经重新爬回了大床上。

那座风中的青楼,阳光下的木樨,在朱朱的梦中远去了。她在宫中的某个院落里睁开眼,光着脚板下了地,像一个飞贼似的悄然打开了房门和院门。过于安静的后半夜,使她的耳边回响着某种沙沙的声音。这正是她所熟悉的声音,因为她一度患有间歇性的梦游症,偶尔会在万籁俱寂的时刻,伴随着这沙沙声,漫步于广阔的木樨地。现在,她赤脚踩在紫禁城漫无边际的青砖地上,感觉自己的双腿和腰臀真有说不出的矫健和柔韧。她明白这是在梦游,但是她又告诉自己,所谓梦游,就是酒醉后的飘飘欲仙吧。于是,她把重重的宫殿,都看作了座座的青楼;将夜色中红得发黑的灯笼,全当成了木樨地来客的眼睛。

她在紫禁城中东游西逛,觉得对于这儿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自己都是分外地熟悉。她对自己说,那高耸的牌坊后有小桥,那隐蔽的侧门外是回廊,门窗紧闭的大屋中有许多太监在赌博,而池塘假山的后面女人在暗暗啜泣……她走过去,猜测的事情都被一一验证了。她习惯地去捡一块石头,想扔过去寻一回恶意的开心。但是,这儿的地面干净得找不到一粒碎屑。于是,她代之以几声响亮的哈哈大笑,就像夜枭发出的凛冽的啼叫。十几支大内的侍卫队闪电般地向叫声处扑来。高高举起的刀剑与火把交映着炽热而寒冷的光芒,杂沓的脚步如同迅速滚转的雷声。但是卫队东撵西追,却处处扑空。因为朱朱随心所欲地一边跑着一边大笑,辽阔的紫禁城里,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森然的回响。鹭鸶与白鹤惊飞起来,就连角楼上的风铃也发出不安的叮当声。从那些飞鸟的角度望下去,那个赤脚披发、一身缟素的女孩,就像一个白色的精灵,抑或一个复仇的鬼魂。

后来,她跑得疲倦了。或者说,她对这种游戏厌倦了。总之,她撞到了一个巨大而柔软的物体上,并且撞出个洞来。她钻进去,倒下,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时,正听到潇潇的雨声。她于是觉得,这洞穴里边是格外温暖,她的头和身子安放在某种柔软又坚固的物质上,洋溢着成熟、丰实和好闻的淡淡霉味。但是,洞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她自小就讨厌黑暗,所以又耷下眼帘,睡了过去。她没有再次做梦。即便做梦,她也不会梦想到宫中的日子,最后会把她变成一个让黑暗陪伴终生的盲妇——变成今天的我。

二一

那天清晨,我是被一只伸进洞来的手给弄醒的。那手是如此地有力,攥紧我的后襟,一把将我硬拖了出去。我看见雨已经停了,遍地都是水迹和落叶,空气中流散着一束束紫青色的烟雾。高低错落的宫殿群,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它们沉默的轮廓。那个把我拖出洞的人,竟是个和我差不多年岁的太监。那太监长得真漂亮,兼有男孩的俊气和姑娘的秀美。我赤脚站在那儿,傻兮兮地看着他,觉得他非常地好看,来木樨地的客人我见多了,没一个有他这么好看的。他被我看得低了头,忽然拉着我的手就一路跑。我一股怒火冲起来,用那只空手,劈脸就扇了他一耳光。我说:“你是什么东西!”

但是那小太监并不放手。他说:“快,万岁爷天威震怒了。”

我回头望望我过夜的地方,但是烟雾几乎要把它掩蔽了。我只瞥见了一座黑黢黢的影子,有着模糊不清的巍峨,却不像碉楼,也不是山峦。

大约我披头散发的样子不宜见人吧,小太监拉着我专拣那些曲折的小径匆匆奔跑。我们甚至贸然穿过一些阴森的大殿,跃过雕花的窗台,或者短暂地躲藏在带刺的篱笆后面,以避开那些开始洒扫工作的太监,还有巡逻的卫队。我还远远地望见,一些穿着透明裙衫的宫女在擦洗着古意斑斓的大香炉,烂熟的黄铜在晨霭中发出沉静的光。但小太监不容我多看,他拉着我东拐西闪,赶着去觐见正在生气的皇帝。

我对紫禁城最初的印象,是无数的点与线,不可思议的精确和复杂。当我被小太监带到一个更为僻静,也更为狭小的庭园觐见皇帝时,我只是感到皇帝似乎不是这儿的主人,倒更接近于一个在紫禁城挂单修行的隐士。

但是,皇帝已经在我们到达前离开了。一树盘扎过的秋海棠在雨露中盛开着,七里香的花架几乎完全遮蔽了那排低矮的小屋。小屋的正房被布置得像是会客用的书斋,中间的书案上,还放着一壶生温的茶水和一本展开的书卷。

小太监在和一个管理庭园的老太监叽叽咕咕几句之后,他告诉我,因为镇守山海关的吴三桂连夜驰回京师告急,皇帝赶去召集御前会议听取奏报,并商讨对策。吴三桂就是捕获王二的吴襄将军的长子,如今他子袭父业,做了山海关的总兵了。

“那我该做什么呢?”我问他。

他说:“你可以做任何事情。”

“你呢?”

“你做任何事情的时候,我都跟着你。”

“我不需要你,”我说,“我喜欢一个人随随便便。”

“回小姐,这儿的规矩,就是不允许随随便便。”

我嘘眼瞅着他,真想再劈脸扇他一个耳光。但是,我却瞅着他,笑了起来。他长得那么漂亮,我喜欢随时看到他,听到他用声音回应我的声音。

他不知从哪儿找出一套太监的衣服,让我换上,还给我梳理好了头发。他的动作,又麻利又轻巧。

撩开书斋侧边的一幅门帘,就可以进到另一间房屋。里边立着很多宽阔的书架,架上堆满了书、册页和纸卷。但最使我感兴趣的,是靠墙伫立的一口褐色大柜子。它比一个武士站着还要高,比一个武士展开双臂还要宽,比最丰肥的妇人身子还要厚实好几倍,前有一扇门,后有一扇门,都紧紧关闭着。它应该已经有不少年头了,木色被反复地擦拭和摩挲,呈现出了熟铜般的焦黄来。我禁不住伸手爱怜地摸了摸柜子,这才发现,柜子看上去是浑然一体的。然而,我柔嫩的掌心告诉我,它的每一面都是用大大小小的木件拼成的,条条接缝都熨帖和坚实,摸上去有说不出来的舒坦,所谓天衣无缝,也没有这样奇巧吧。我又把柜子用力摇了摇,柜里传来一个东西滚动的声音,骇然而又寂寞。

我说:“什么?”

小太监懒懒答道:“一个梦。”

我呸了一口,骂道:“扯什么淡!分明是一块木头。”小太监笑笑:“小姐,那就算是一块多余的木头吧。”我接着就去拉柜门,我要知道,为什么会有这奇怪的大柜子,为什么偌大的柜子就关了一块木头呢?但小太监疾如闪电地抓住了我。我骂了声:“狗奴才!”但小太监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无礼,他厉声道:“你不想活了?”我定定神,这才看清楚,它的前后门都打上了暗淡的封条,上写:“先帝天启遗物。妄启者,死。”父皇的玉玺在上面盖了一块赫然的印。我问:“那谁能开启他们呢?”小太监说:“能开启天启遗物的,自然莫非天子了。”我好奇心又陡增了一层,我问:“这东西到底干什么用?”小太监说:“玩。”我这下子更有兴致了:“怎么玩?”但他把头一甩,说:“不知道,也不能问。”我哼了哼,说:“我要是把柜子打开了,看谁敢来杀我?”小太监把佩刀拔出来,搁在我肩上,淡淡道:“我,就现在。”我瞪着他,瞪了半晌,朝柜子狠狠踢了一脚,背过了身子去。

小太监立刻又变回了那个体贴、顺从、好看的小公公。他帮我在那些书架上,翻出了一大堆人物的遗像。应我的要求,他替我把这些遗像上的人物分为了几类:大明帝国历代的君王、忠臣和奸臣。

我说:“给我讲一讲这些人的故事吧。”

“这么多人,讲谁呢?”

我想也不想就说:“讲一个奸臣吧。”

小太监满脸诧异,“为什么不听忠臣呢?”

“忠臣有什么意思,”我说,“忠臣的故事都是千篇一律的。”

他没有再说什么,就开始给我讲故事。也就是从这时起,我知道了他姓刘,而那个片刻不离皇帝身后的老刘公公,就是他父亲的叔伯哥哥。

但是小刘子耍了一回滑头,他没有讲奸臣,也没有讲忠臣。他给我瞎吹了一个妃子的传闻。他说有一个从山东淄川选来的蒲妃,长得又娇小又妩媚,却一直无缘得到皇帝的垂顾,成日里郁郁寡欢。宫里寂寞的女人多的是,有些识字的就寻些诗词来吟哦,还有的就皈依了佛门,长年青灯萤火地抄录着经文,一来超度自己的来世,二来也可以克制自己的欲念。

“欲念,”我问小刘子,“什么是欲念?”

他愣了一愣,说:“我没有欲念,我知道什么是欲念!”

我哈哈一笑:“没关系,你接着讲。”

他说,那蒲妃偏不吟诗,也不信佛,就喜欢靠在栏杆上,望着这几百年的深宫出神。有一回皇帝带着皇后和宠姬们到西山游玩回来,给七十二个妃子各赐了一大摞红叶。蒲妃就拿了笔在红叶上密密实实地涂画了许多字。起初别人以为她在写相思闲愁的东西,哪知读了,才知道写的都是些狐妖变了女人,去媚惑白面书生的荒唐故事。

我问他:“都怎么个荒唐呢?”

他说:“我没有见过,就是见了我也认识不了几个字。反正是荒唐得了不得。”小刘子的脸上做出惊恐滑稽的样子,他说蒲妃的姐妹们劝她赶紧拿去烧了,只怕皇上看见了要有杀身之祸的。

蒲妃冷笑道:“我就怕皇上看不见。”

我问:“后来皇帝看见了吗?”

他说,皇上到底还是读到了这些写满了狐妖、书生荒唐事情的红叶,把蒲妃宣了去,一见之下真是气得脸都发青了。

“皇帝是气自己吧!怎么就没早见着这个美丽的女子呢?”我嘻嘻一笑。

小刘子赶紧向着太和殿的方向深深地一揖:“万岁爷的心事,奴才不敢妄加揣测。”接着他说,“皇帝问蒲妃,从哪里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蒲妃说:“不是听来的,我自己就是一只狐妖变的呢。我写的,都是我自个儿的故事啊。”

皇帝动了火,骂声“该死”,叫人拖了下去发狠地打。

蒲妃却又笑道:“我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几板子打死了,变出一只狐狸来,也好让万岁爷明白我并没有说谎话。”

皇帝听了就有些发怵,那些举着板子的公公也个个有点心虚。这宫中常年都在说闹鬼,大白天太和殿的帷幔后都听得见女人的笑声呢。为什么,这紫禁城里关着三千佳丽、上万的公公,就皇上一个大男人?阴气太重啊。

我说:“你又该掌嘴了,皇帝虽然只有一个,镇得住天下还镇不住一个紫禁城!”

小刘子对着我深深一揖:“小姐说得是,皇上镇不住紫禁城,还镇得住天下?皇帝那会儿就哼了一哼,说你那贱人,朕专门就有处置狐狸精的好办法。”

“什么办法,”我听得着急,“莫不是泼她一盆狗血,再封九十九道符咒?”

“那倒也未必,”小刘子咂了咂嘴巴,他说,“只顾给你说话,看把我给渴的!”

我赶紧跑到隔壁端来皇帝的茶壶递给他。他对着壶嘴子慢悠悠地吸了几口,再咂咂嘴,说:“时候不早了,咱们该回去吃午饭了。”忽然见我正抡开巴掌要给他扇过去,忙说:“小姐莫使小性子,你还想让皇上再生一回气?”

我只好跟着他回昨天那座小院落。我这是第一次从容不迫地在紫禁城中行走着,但我却无心去四下打量。我心里还老想着那个妃子的结局,我说:“那皇帝到底要使什么法子处置她呢?”

小刘子却故意卖关子,他说:“一言难尽。事情早都过了,不着急。”

我又问:“你今天早晨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不是找,是靠鼻子闻。这么大的紫禁城,要找人还不把人找死了。”

“你莫非是狗变的?”

“比狗还灵。”小刘子得意地笑了笑,“连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呢。”

“对了,我钻进去睡觉的那个大家伙是什么东西?”

“天堆。”他说。

我还想问“天堆”是什么,却看见路边有几个刚从养心殿退回来的太监在议论纷纷着。小刘子过去问了问,回来告诉我,今天开御前会议的时候,皇帝真的是天威震怒了。山海关外最后几个据点已经失守,而帝国的一个被认为已经光荣战死的统帅洪承畴却被证实仍然活着,并且投降了清军,他甚至还谋划了对山海关的有效进攻。只有吴三桂的五万甲士还在城楼上苦撑。一旦关门失陷,自万历初年以来一直虎视中原的清军,顷刻就会如洪水决堤而入,将整个燕、赵……也许是整个大明的河山,都一揽而收。战,还是和?御前会议成了主战与主和两派大臣强词夺理的舞台。主和的以为只有用缓兵之计稳住关外的敌人,才能腾出手来对付帝国的内贼李自成、张献忠。主战的则坚持,和鞑虏之间的任何媾和都是对帝国的侮辱,宁可玉碎也不能苟且瓦全。两派争得声震殿宇,都没有看到皇帝脸上早已厌烦至极。后来皇帝挥了挥手,叫人把两个为首的家伙推到午门去个个杖责二十大板。其他人吓得跪下来求情,皇帝伸出一根指头,说再加十个板子。偏那两个挨打的大臣气硬,也不求饶,由着板子在屁股上乱飞,嘴里还大喊大叫,说唯有自己才是赤心报国的忠臣呢!多亏了那些操板子的人,举得高落得轻,不然,那两把老骨头早就散了架。

瘦弱、疲乏的父皇还真会发出那么大的脾气来,这使我感到很意外。我想,这一定是我先惹他生了气,才转而迁怒于大臣吧。

二二

进了院门,我见父皇正背着手,望着一棵古柏的树冠在出神。看到我们,父皇的脸上现出喜色,蹙紧的眉头似乎也松了下来。

我跪倒下去,请皇上宽恕:“朱朱惹陛下生气了。”

“是谁说朱朱惹朕生气了呢?朕定要重重地罚他。”父皇说,“现在,朕只有见到朱朱的时候,才会不生气。”

我指着小刘子:“是他。”

我没有想到,小刘子扑通一声长跪不起,口中连称:“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父皇说:“你不该死。你只是该割掉舌头罢了。”

我说:“要割,就交给朱朱来动手。”

父皇一笑,“你杀过人吗?”

“除了人,我倒是什么大大小小的东西都杀过。”

“小到什么呢?”

“小到一只跳蚤。”

“又大到哪儿去呢?”

“大到一条真龙……”话刚出口,我立感犯了大忌。父皇就是帝国的真龙天子,而朱朱正是皇族的龙子龙孙。但偷偷看一眼父皇,他似乎并没有听出忤逆的意思。相反,他进一步地表现出兴趣来。

父皇说:“你吹什么牛?自称有屠龙之技的家伙,到头来不过做了别人的笑柄。”

趁着父皇难得的和颜悦色,我露了一回张狂的本相。我说:“未必那家伙就没有杀一条龙的本事,只是世上无龙可杀罢了!”

父皇哈哈大笑,一直笑得满面通红,甚至笑得淌出了眼泪。他的声音洋溢着压抑的激情,从胸腔深处迸发而出。他跷起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他说:“朕就算不上一条龙吗!”

我在闪念之间,觉得情势大变,咬定嘴唇,哪还说得出话来?

午饭的时候,父皇让我陪着他吃。而那个倒霉的小太监,还跪在院子里一动不动。

父皇又说:“朱朱,你看朕算不算得上是一条龙呢?”

父皇的声音是亲切的,我仔细聆听,也听不出丝毫的愠意。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我笑起来。我说:“朱朱知道,陛下今天是龙颜大怒,打死了两个元老大臣。”

“死不了的,”父皇也笑起来,他说,“这会儿那两个老家伙正在家里吃门生故吏的贺酒呢。他们一辈子想得到的,不就是落个犯颜直谏、骨鲠忠臣的清名吗?朕不过是成全他们罢了。”

“要真打死了呢?”

“死不足惜。”父皇说,“这些人读了满肚皮的诗书,国家垂危的时候,却只会说说迂而无当的大话。即使朝服斩于市,也没有什么冤枉的。”

我附和父皇说:“他们口口声声唯有自己才是忠臣,那两个人里就必有一个是大大的奸臣。如果同归于尽,忠臣就算是为国除奸,虽遭杀身,却也成仁了。”

父皇现出有些惊讶的样子。他说:“朱朱,你好像对为人君者的办法还很有心得呢。”

“朱朱不过是瞎扯而已。”我说,“在木樨地不论姑娘、丫头,还是更夫、家丁,但凡闹纠纷闹到我母亲跟前的,我都叫母亲不要辨什么是非,也不问什么皂白,只是一顿耳光,个个有份。”

“你母亲打?”

“她哪有力气打?我打,我累了就叫来顺儿打。”

“来顺儿是谁?”

“来顺儿是专给母亲护院的保镖,少言寡语,手脚倒很利索。”

“那些下人挨了打,服不服?”

“我从没有问过他们服不服。母亲好像很感激我,她说亏了朱朱,才保住了木樨地这么多年的安静。”

父皇听了,默然良久,喟叹了一声:“那真是一处安静的地方啊。”光线通过窗格游移在他的脸上,有些怅然,也有些遥远。他说:“木樨地和紫禁城实在是不一样。”

我说:“也有很多一样的地方,一样的女人多,一样的阴气重。木樨地的男人虽然多些,但来的都是客,来了到底要离开;紫禁城的男人即便只有一个,天天出门,出了门却总归要回来。”

父皇的脸上又慢慢有了先前的笑意。他说:“朱朱来了,朕的饭量也增添了不少。”

下午,父皇去处理朝政。最终被赦免的小刘子从地上爬起来,陪着我在紫禁城中闲逛。我说:“皇上一句戏言,你就怕得要死?”

但是他回答我:“君王没有戏言。”

我以为他说得很对,所以没有向他道歉。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是皇家没有册封的公主。

小刘子希望在动身以前能吃一些点心,喝一壶茶水。我没有同意。我说,“赏罚应该分明。现在由你好吃好喝,岂不是你因罚受赏了!”

小刘子一脸的苦笑。他说:“做主子是不用学的,偏偏是奴才不好当。”

四下里阒寂无声,我跟着小刘子走了半个多时辰,触眼所见,都是红墙黄瓦。唯有日影西斜,反差强烈的侧光,映出紫禁城一片阔大而无声的辉煌。我走着,觉着心中郁郁不乐。真想佯装是在梦中,展开双臂,来一通惊天动地的大呼小叫。

终于,在一条夹壁小径的拐弯处,我听到了小孩子的笑闹声。

声音是从两扇半掩的朱门后传出的。我推门进去,看见院落里一个大头少年率着两个小男孩、两个小姑娘,正在踢踺球,一群小太监在陪着他们玩。大头少年不仅脑袋奇大,脸也肥阔,脸色是那种近似浮肿的蜡黄。看见我们跨进来,他眼珠迟缓地转了转,现出一点点惊讶和迷惑。小刘子好像有一点紧张,拉拉我的衣角,说:“走吧,不要打扰他们了。”我却偏不走,背了手,站在那儿细细地看。这个院落让人想到遥远的南方,植着难得一见的棕榈、椰子、芭蕉,池塘里还养着几只海龟、一条鲨鱼,而在本该耸立假山的地方,却赫然插着一柱从海船上卸下的桅杆。一切都怪兮兮的,藤萝爬过屋檐,苔衣沿着墙根漫上了台阶,孩子的笑声反添了院子的冷清,让人想见这小院的主人是如何地清瘦和孤单。

突然,球径直向我飞过来,重重地砸在我的鼻子上,我晃了晃身子,总算没有摔下去。我眼前金星乱冒,而一个银铃般的笑声咯咯咯地响起来,我透过泪花,看见红墙黄瓦都在绕着我旋转。我对着那些人走过去,他们的脸上笑意还没退,那个小姑娘还在咯咯作声。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开心。

我抡开巴掌,骂了一句:“婊子!”那张娇嫩的小脸蛋立刻让我的手心发出灼热的痛,我看见她轻盈的身子挟着呼呼的风声,加入了红墙黄瓦的旋转。她触地的时候,却没有发出我期待的轰然一响。我踏上一步,揪住她的前襟把她提起来,她的半边脸颊已经像水蜜桃一般饱满、红艳了,而她的身子在我的手上却像皮影一样没有体积和重量。我满心失望地把她推出去,回头对小刘子说:“走。”

这只是在片刻之间发生的事情,所有的人似乎都来不及做出反应。我朝着院门口走去,终于听到身后一声惊惧交加的呐喊:“奴才!”

那个大头少年跌跌撞撞地向我扑来,他的嘴唇在哆嗦,张开的十指也在哆嗦,他想把我吃下去!小刘子扑通一声朝着他的双腿猛跪下去,大叫:“殿下息怒!”少年的身子被猝不及防地震了一震,他突然向后一仰,嘭地倒在了地上,还滚了几滚,嘴角吐出一串白沫来。小刘子闪电般地扑过去,将大头少年搀扶在怀里。同时,他声泪俱下地哀求道:“奴才该死!殿下恕罪!”

我现在明白了,这个害有癫痫的少年就是皇太子,而小姑娘、小男孩自然就是正牌的公主、皇子了。

我拔腿想跑,但是那群小太监已经把我围了起来。而院落的女主人,手捻着一串珍珠,出现在了苔色青幽的石阶上。她的确很瘦,但远不是我想象的清瘦和孱弱,相反,她骨骼奇大而坚实,双乳耷了却还很肥满,还有深色的皮肤和一副刚劲的好牙口。她打量着我太监服下露出的红绣鞋,笑了一笑。

二三

我被关押在一间光线昏暗的小屋里,暂时没有受到任何的体罚。但是那个院落的女主人,单独审讯了小刘子。审讯的详情,小刘子后来一直对我支支吾吾,我也就懒得多问了。但是他告诉了我,那女主人是天启皇帝撂下的妃子,当初魏忠贤差人从琼崖搜来的一个船主的女儿。她不画画,也不抚琴、下棋、做女红,只会跳舞和唱歌。但她的歌声和她说话的口音,都像是海岛上的鸟语,没几个人能听懂,就连念她的姓也是拗口的。她除了个头高大,额头也很突出,而鼻梁则微微塌陷,脸、身子都是黑黑的,是那种被海上的太阳烧伤了,又被雨水反复冲刷出来的,光溜溜地黑,黑得就像精赤发亮的子夜。她的牙齿也很黑,是嚼槟榔嚼黑的。为了省事,先帝特予恩准,宫中上下都称呼她“黑妃”。然而,黑妃的眼珠倒是白多黑少的,白得可怖和神秘,直勾勾看人时,极像刚刚越窗而入的一头兽。就是这兽味,曾引来我父皇对她一度的好奇和宠爱。不过,父皇很快就少有去她院里串门了。小刘子没有说明原因,但我一眼就看穿了其中的奥秘:一个愁肠百结的皇帝,如何能领略用鸟语表达的娇嗔和宽慰!黑妃就长久地病了,即便在先帝一直冷落她的那些年,她也没有这么虚弱过。渐渐地,她病出了一种病恹恹的美丽来,咳嗽的时候总用帕子捂住嘴唇,仿佛随时都会咯出半口血。但是,父皇对病美人更加没兴趣,因为他就一直被说不出的病折磨着。黑妃发了狠,起了病榻,撩开绣帘,走出了院子,向后宫愿意和她说话的每一个人,学习宫中的口音。这些人中的大多数,是和她同样失宠的妃子,还有头发花白的老宫女、刷洗马桶的健妇、尚膳监的小公公……她在艰苦的对话练习中,矫正了自己的发音口型,也把后宫的秘闻、帝后的房闱,以及芝麻一般又多又碎的家长里短,都装满了一肚皮。然而,当她已能用宫中的口音,跟百舌鸟一样和人拉家常时,她却再也没见过皇帝的影子了。于是,她院门大开,把太子、皇子、公主都纳为了这儿的常客。当孩子们在院里吵吵嚷嚷的时候,她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满怀乡愁,向自己哼一哼琼崖的小调,向自己说话。

现在,她无意中洞悉了皇帝的一个秘密,但她缄口不语。

夕阳的侧光落在纸糊的窗格上,把关押我的小屋映成了一张发黄的旧图片。线条生硬的木几、木椅、木床,都在那一小会儿里显出了温暖和柔软。木几上放着一只没有插花的瓷瓶,瓷瓶上方挂着一幅画,画着一丛没有须根的兰花。兰花边上还题着许多潦草的字,光线太暗看不清。

我感到了饥饿。中午和父皇吃的那顿饭,太精致太细软,也太不结实了。于是,我大叫:“拿吃的来!”

门外的锁响动了一下,又没有了声音。我这时才明白过来,自己是一个囚犯。我不知道将受到什么样的处置,但我不愿束手无策地让别人来宰割。我想到了父皇,嘴里却发出一声冷冷的笑。我觉得父皇离我很遥远,中间还隔着说不清的迷雾疑团。我没有叫过他“父皇”,而“父皇”似乎也不等同于“父亲”。况且,对于长成于木樨地的朱朱来说,要不要父亲,并没有两样。即使母亲,也只是永远躺在床上沐浴桂香的一张苍白的脸。

我打定主意,伺机破窗逃离。我已经把紫禁城之行,只当成是游戏了一回的地方。黑夜的降临,使我充满了希望。我相信,梦游症会帮助我,像驾着一阵莫名其妙的风,一吹而去。

我提起那只瓷瓶,在木几的棱角上使劲一搁,咣当一声碎响,我手里只剩下一个充满尖角的瓶颈,正是一件可以杀人见血的凶器。然后,为防不测,我铺好了被子,做好了床上有人熟睡的伪装,自己却钻到了床下,静静地等候着梦寐的降临。

但是由于兴奋,或者,是由于过度地冷静,我迟迟没有睡着。小屋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听见外边在下雨,风和树叶扑打着窗户,就像心事浩茫的叹息。是的,我一点都没有害怕。我对自己即将付诸的行动,既无内疚,也无遗憾。我打了公主,冒犯了太子,这没有什么了不起。以木樨地的眼光来看,公主、太子都不过是些二三流的角色。我从不怀疑,自己是木樨地未来的主人。那个从五里云端坠下来的男人,我的倦容满面的父皇,并没有给我带来光荣,也无所谓带来失意。我握紧瓶颈,想到就要回到那片熟悉的飘荡着桂香的园林,心中升起了一点酸滋滋的温情。

这时,门吱的一声开了,匆匆脚步和衣衫掀动的冷风刮地而来,我打了一个寒战。在红色灯笼的映照下,我看见两个人对着那张空床,交换着困惑的眼神。我一跃而起,用瓶颈朝着其中一个人的脸上狠狠地戳去。

但是,我的手被另一只手扭住了,同时一道寒气逼到了我的咽喉:那是一柄冷冷的斧头。

“朱朱!”父皇的声音中含着说不出的惊怒。

我哼了一声,并不说话。那柄斧头,还在很不舒服地托着我的下巴。

我以冷漠,和这个可能是我父亲的帝国皇帝对峙着。在长时间的沉默后,父皇森然笑道:“所有的人,包括小丫鬟、小毛头、小太监、小猫、小狗,都比我想象的更阴沉、更狠辣啊。”

我也笑了一笑:“陛下,还包括那个挨了我耳刮子的小姑娘吗?”

“你知道自己打了谁?——你打了昭仁公主殿下。”

“那么我是谁呢?”我在红得发黑的灯火里,用自己的眼睛直视着父皇的眼睛,“我为什么会到这儿来?”

父皇把头扭向一侧,扭向了墙壁上扑朔不定的阴影。他发出轻微的切齿之音:“该死。”

我向地下一跪:“陛下,那就让朱朱以死来谢昭仁公主吧。”但是,那钢斧托着我的下巴,这一跪,竟没有能跪下去。

父皇仍然没看我。他摆了摆手,语调之间,似有无限的厌烦。他说:“你走吧。”

“谢谢陛下。”

“不,你不用谢朕。”父皇说,“朕知道在你的心中,并没有一点的感激。”

我也不去申辩,推开老刘公公,径直走进屋外的黑暗。

“慢……”

父皇这一声“慢”,极为沙哑和黏滞,就像一只手在我衣服的后摆上拉了一拉。

父皇和我并肩站在屋檐下。雨还在落着,偶尔一道闪电划过,以那排蓝色的雨帘为前景,我看见远处两座黑黢黢的山影。父皇说:“凭你一个人,还出得了这偌大的紫禁城?昨晚,”他再次压低了嗓音,“这宫中还闹了鬼呢。”

昨晚的情景,在我脑子里复活起来。我说:“陛下,那是两座什么山?”

“万岁山,还有天堆。”

“天堆是什么?”

“是堆积的御米。”

我吁出一口气,回忆着我睡在天堆中嗅到的那股温暖的霉味。“谁能吃完这么多的米啊?”

“朕。”

“陛下,你吃不完。”

“吃不完,也得在那儿堆着。”

我相信自己没有听错。因为,小刘子说,君王无戏言。

万岁山就是民间俗称的煤山,传说这是为天子储备的燃料。至今,我对此仍莫辨真伪。但是那座天堆是确凿无疑的米山。现在,在大清帝国的紫禁城内,在同样的位置已经没有了米山。它被别人吃掉了。米,总是要被吃掉的。这两座山,一座象征着可能的燃烧,一座则预支着终极的消耗。

我告诉父皇,我就是昨晚大闹紫禁城的女鬼呢。

父皇在近处看着我。在闪电的光照下,他的脸色和双目凝成了铁青色,似乎要在我的脸上找出恶意或者是俏皮。但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可能也不会看到吧,我正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他,我的迷惑落进他的迷惑里,就如青砖地上升起的烟霭,把两个人都罩住了。从前我只有母亲,现在多了一个父亲,我发现,做父亲的女儿要比做母亲的女儿,难得多。

二四

雨水,直到小刘子陪我走出紫禁城的红墙时,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一直阴霾的天空,已无所谓是早晨还是下午。我依然坐着一顶小轿,小刘子则扮成书生,打着油纸伞走在小轿边。长安大街的石板路又滑又亮,两旁的店铺,正在无精打采地卸下门板。

昨晚的事情似乎已经了结。我从小刘子那里知道,尚膳监连夜以“擅离职守”“胡闹宫廷”的罪名杖毙了两个小太监。据说,还检查出他俩人早有中饱柴米经费的贪污行为,真是死有余辜。而父皇,当晚就宿在了黑妃的屋里。我能看出来,黑妃黑溜溜的身子,应该是滚烫的,但愿在冷飕飕的后半夜,她的被窝能让父皇发凉的身子添一点暖和。

快到勾阑胡同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枉自进宫中走了一趟,却没有东西给母亲捎回去,哪怕是一支金钗、一只玉戒,或者父皇的一句话。什么都没有。我拉开帘子吩咐小刘子,去那家有名的“老陈记”买些“眉公饼”。本朝那个擅打秋风的文豪陈眉公,有一张吃遍南北的大嘴,据说“老陈记”就是他后人所开,专卖经他老人家圈点过的果饼的。

过了大半个时辰,才见小刘子气喘吁吁提着花花绿绿的几个盒子赶回来。他的身后,紧跟着黑压压的一群乞丐。当小刘子刚在轿边站定,那些乞丐已经像潮水似的把轿子围了起来。他们一个个蓬头垢面,被雨水淋湿的头发、胡子、眉毛、衣衫都紧紧地贴着皮肉,从上翻的白多黑少的眼珠子里,你甚至以为他们已经感觉不到羞辱、寒冷和饥饿,感觉不到疼痛、死亡,或者就没有了感觉。但是,从他们嘴里发出的潮水一般沉闷的声音,却清楚说出同一个乞求:请赏一口饭吃!赏一口活命的饭啊!

我问:“哪来这么多的叫花子?”

“河南,”小刘子说,“李自成为了破开封,放黄河水淹了中原几千里平川,死了上百万的人,这些跑出来的叫花子,算是命大福大的了。”

“那他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我哼了一声,说,“把他们撵开,让他们去找李自成要吃的吧,天下的穷光蛋不是都跟着他跑嘛!”

小刘子应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根鞭子,扬手抽打出去。那鞭子是用水牛皮捻成的,前端还镶有十来颗铜珠,挥在雨雾之中,发出绵渍渍的风声。我看见那些肮脏黑腻的脸、脖子、肩膀,都立刻现出长长的血痕来,但是乞丐的队伍却越来越大,铺天盖地般把整个长安大街堵得水泄不通。有几次,我的轿帘被难民拉开了;还有的难民甚至跳起来抓住了小刘子怀里的点心盒,差一点就把它们抢走。

幸亏,有一支宪兵的马队从天安门——那时候还叫承天门——方向急驰而来,举起的马刀在阴雨天泛着冷漠的光。一个长得像水桶似的老军官吼叫着:“反了!反到天子脚下来了!”

马刀无情地向着难民们的头上砍下去,难民呼地一下乱开了。宪兵们口里发出猛禽一样的怪叫,夹着那些呼天抢地的哭号声。一个人突然撞进轿里,倒在我的脚下。一道新鲜的刀痕从他的左眼划过鼻尖切入了右边的下颚,而右眼则由于惊吓而暴凸出来,可怕地抽搐着。但是他嘴里还在喃喃自语,他的双手抱着我的双腿就像怀抱着满腹的心事。我提起脚来,用那绣着金色凤凰的红鞋,一脚把他蹬了出去。我骂了一声:“小刘子,还不快走!”

走了好久,我还能嗅到轿子里那个难民的体味和血腥。我叫停了轿,跑到路边一阵作呕,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但是我不再坐轿了,就着小刘子的油纸伞,并肩走回木樨地。我打量着秋雨中的北京城,升起迷迷茫茫的陌生感。风挟着从鞑靼高原上吹来的寒意,使人想起严冬就要来了。我喜欢冬天,喜欢寒彻、凛冽、爽脆,白雪世界的单纯与干净。漫天的飞雪会使灯红酒绿的木樨地更温暖,更像一个温暖的窠巢。我想起紫禁城的砖石和空旷,寒冷的冬天只会使那儿更加寒冷的。那个坐在砖石中央像一个苦行者的父皇,显得那么小,小到如一粒暗点。由这粒小小暗点发出的所谓声威号令,难道真能支配天下的兵马粮草和生杀予夺吗?我觉得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远远地,我望见通往木樨地的最后一座石拱桥上,站着两个人。那是母亲的保镖来顺儿和像一片柳叶般瘦削的小沅,在迎候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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