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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移栽

应天在电话里说了很多次,有空聚聚。乔远并不当真,在北京,所有人都这样说,所有人也都不信。在艺术区入住半年以后,乔远还是没见到应天,哪怕距应天的住处不过二十分钟的步行距离。没想到这天,应天真的出现了。在乔远工作室院门外,应天站成一只海星的样子,两手平摊,像要隔着一米多高的矮墙,与乔远来一个久别重逢式的拥抱。

那时的乔远工作室,还不是后来整饬过的样子。矮墙围出长宽各六米的小院,半是泥地,半是水泥地。泥地基本荒芜,陈年的草根和垃圾掺在一起,没人有勇气踩进去。水泥地面,刚好够停一辆小汽车,尽管乔远总是把脏兮兮的看不出颜色的桑塔纳停在院外的路上。矮墙是上任房主用红砖垒出来的,那个失败的雕塑家根本不屑于砌墙这种事,于是始终有砖块从墙面上拱出来。从任何角度看去那墙都不是直的,而像调皮的孩子故意搭歪掉的积木。在艺术区,总是会有这种七拱八翘、让人疑心随时会倒掉的东西,于是所有人也不以为奇,他们习惯了这种风格,就像习惯艺术区突然冒出来的奇怪雕塑一样:丰乳肥臀的女人、身着性感短裙和高跟鞋的睫毛很长的猪,或者趴在房顶长翅膀的裸体男人,有一年大雪后一夜间出现的雪人长着骷髅的头骨……后来这都不过成为讨好游客的东西。人们搂着性感的猪留影,以为它们是真正的艺术区明星。矮墙正对工作室的位置,留有院门,也只有半人高。门其实是块没有上漆的木板,从不上锁。铁丝弯成简易的门闩,也像随时会掉下来。

“你小子,终于来了!”应天夸张地喊道,热情得像这里的主人。这让乔远觉得自己如不立刻投入他的怀抱,便是对这种热情的辜负。但乔远迟疑着,无法动身。

在他们同窗的大学四年(准确说是三年)里,应天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那个,他认为乔远很多时候都放不开。“这对你不是好事,你知道,艺术家总需要一点点的……疯狂……”应天曾这样说乔远,他把最后两个字神秘地说出来,像在耳语一些惊人的秘密。乔远始终觉得应天看不起自己,因为在两人所有的合作作品中,那些奇思妙想都是从应天的方脑袋里冒出来的,虽然最终完成那些古怪的行为艺术、玩笑一样的装置作品,或者仅仅是一幅模仿结构主义风格的极简油画的,其实都是乔远。应天相信,这是有成效的合作,就像他们在艺术学院舞会和酒吧里,默契合作以讨好那些学过色彩和搭配的女孩一样。她们基本都是同一类女孩,并不真的漂亮,却令男人们一见难忘。她们把印象派那些理论都实践在自己身上,丝巾从不绑在脖子上而是系在腰上或者头上,戒指永远不会戴在手指上,而出现在颈上或者耳朵上,还有姑娘把戒指穿在肚脐上,低腰裤上一寸的地方,总是像明晃晃的星星一样闪着光。乔远不太明白她们的生活,也始终没有在她们不同比例的身体上建立起男性的自信,这让他整个大学时代都显得沉闷、惶惑,或者还有一些自卑,因为他身边总有一个应天作为对照。应天好像总能让她们觉得,男人们的世界是如此有趣,所以要迅速在咖啡厅或者酒吧各种昏暗的灯光里投怀送抱。

“我的天,你这里,也太不像样了,我看,我们得弄一下……”应天放下手臂,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打量着简陋的院落,看上去有种救世主的自信。他从前也这样说,在每一个难挨的白天过去的时候,说:“我们得弄一下。”他这样暗示乔远,他们该去找女孩了。应天这样说的时候,总让乔远觉得应天会把所有问题都解决掉,那些麻烦事都会包在他应天身上,然后乔远也有了勇气,可以和那些新来的学妹说一些古怪、肉麻的话。

乔远回过神来,拉开那临时的木板门,让应天进来。“刚搬进来,好多地方没来得及收拾。”乔远说。

应天还是四处打量,像经纪人打量着刚出道的小明星,在心里暗自估量对方是否会有远大的美好前程。这让乔远不安,他不喜欢应天评判一切的目光。他们这几年并不常见,于是也失去了学生时代的坦诚,显出客气和生分。应天很早就入住了艺术区,是这里最早的住户。乔远曾经去他的住处看过几次,和普通的单元楼没有太多区别,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每一次,应天都会嘲笑乔远任职的工科学院,他把理工科男生说成各种笑话和段子的主人公,然后用这样的方式鼓动乔远来艺术区:“来吧,我们得弄一下。”他轻巧地描绘着一种生活,仿佛当年在咖啡厅对那些女孩描绘爱情的语调。应天没有工作室,因为他不打算画画。乔远问缘故,并认为艺术学院美术系的学生在艺术区理所当然应该画画。但当时,应天只是诡异地谈起一些含金量很高的名字,暗示自己正在为那些闪光的艺术而忙碌——他可以把任何事情都说得委婉、神秘,仿佛不可告人的天机,而如果乔远再多问两句,便会显得愚蠢,或者不明事理。

应天大概这时看见了娜娜。乔远回过头,看见娜娜穿着青蓝色的长袍——她喜欢在自己身上披挂各种古怪的衣服,踩在工作室金属的门槛上,懵懂地看着他们。应天冲娜娜喊:“美女!你好!”乔远认为他根本不需要那么大声。

娜娜表情严肃,没有应答。这与她平时不太一样。她面对陌生人时,会有短暂的胆怯,像孩子第一次看见远房亲戚的反应。但乔远知道,她会很快跟所有人熟络起来,她并不真正害怕所有人,而初见的严肃,可能也是因为她相信:反正会立刻熟悉,所以怠慢一下又何妨?这也许是她跟乔远真正的区别,那些她擅长的事,也是让乔远紧张的事。

事实也是这样。在三人去草场地村吃饭的路上,娜娜已经会在应天说完每句话后,咯咯大笑,像艺术学院那些女孩一样。她走在他们中间,那么轻松自如,别人会相信他们三人是每天都待在一起的伙伴。

这是一段有年头的路,机场高速建成前,所有车辆都必须在这条两车道的马路慢吞吞地等过十几个红绿灯后,才能到机场。但现在,这里不常有汽车经过,除非那些希望躲过高速通行费的农用皮卡。于是他们可以并排而行,在最适宜的北京秋天的黄昏。一公里以后,从五环的桥洞下穿过——那里总会有尿液的臊味,他们会到草场地村。

应天提出,他们应该去草场地吃晚饭。不过隔着一条五环,但草场地和艺术区大不一样,草场地村民的房子都被租出去开了餐馆,在曲折拥挤的小路两旁,他们可以找到全国任何一个省的美食。

乔远一路上都没说什么话,他一直在留意娜娜,希望她不要说出一些外行或者幼稚的话。她现在是他的女孩,尽管他们从没有认真明确过这一点,但应天会这样想,他也许已经在心里有了这样的想法:乔远这小子,终于来了艺术区,但他还有一个姑娘,这太奇怪了,他怎么可以有这样一个活泼的长腿姑娘?而且没有他应天的帮助。

好在他们始终在说一些无关艺术的话,而那些话听来也无关爱情。

“乔远说过你,但是你知道的,他一直说的是,阴天,哈哈,阴天……”这是娜娜在说。

应天说:“我知道。他以前合唱,‘横断山,路难行’……哦,那太难了,麦克刚好在他嘴边,于是所有人都听的是,‘很段三,路兰信’……”应天唱了出来,模仿乔远的口音。

娜娜笑得更开心了。乔远一边躲过娜娜张牙舞爪的手臂,一边假装这也是件很好笑的事。他希望自己已经对很多年前的那次合唱不在意了,但他发现娜娜的存在让这变得困难。

娜娜抹着眼睛,她可能已经笑出了眼泪,她说:“哦,是的,是的,我一直在想,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名字。阴天,我还以为是个艺名,艺术家果然要有不一样的名字,因为他说,你们还有一个同学,叫秦天,阴天、晴天……”

应天大笑起来。一辆皮卡车正好吐着黑烟经过,乔远阴暗地想,应天可以把那黑烟都吞进去,然后他就再也没法揭穿乔远学生时代那些不堪了。这很像一种不好的开始,在他刚刚以为自己要痊愈的时候,那些陈年疮口被揭开,脓液漫延、再度感染。那是他最害怕的事。他本科毕业又读了研究生,已经让所有同学困惑。那些同学们,那时都已如鱼得水般自由翻滚在北京的汪洋里。接着读书,这听起来是最无奈和无趣的事。后来他研究生毕业,在一所理工科学院任教,教美术选修课,所有同学反都不再诧异了。大概他们觉得,这不过就是乔远这样的人会干的事。他就应该这样,按部就班,过一种被所有人看穿的生活。他们不认为在乔远身上会发生什么精彩的意外。现在,乔远来了艺术区,这对所有人的预期都是一种伤害。应天可以在艺术区,和艺术家名流们交游,游刃有余地谈论尤伦思新近的展览或者近期拍卖会的热门拍品,身边围绕着模特身段、天使面容的姑娘,手上把玩着泰国的佛珠或者印尼的沉香……但这不应该是乔远的生活。应天当然也会这么理解,他可以理解当初那个在女孩面前手心出汗的乔远,可以理解在艺术学院的舞会上摔倒的可怜虫,他可能还无法理解在艺术区开画展的乔远。

娜娜不会了解这些。她青蓝色的长袍,被秋风吹动,露出娇小嶙峋的骨骼,就像这条过气的马路两旁那些新栽的树苗,纤细的枝条有固执的造型。更远处那些大树,黄叶已经落下,暗示在不久后即将降临的漫长寒冬。地上星星点点的枯叶,都像是对骄傲的、裸露的树苗一种幸灾乐祸的提醒——它们可能来自顺义或平谷的某温室大棚,它们无从得知自己在外面的世界将要遭遇的那些东西。他们为什么在秋天种树?乔远想。

大概是娜娜和应天其实也无法找到更多共同话题,在草场地村朝鲜餐馆的矮床上,他们盘腿坐下后,应天还是说起了艺术学院的那些事。乔远疑心这才是应天的真正目的。他知道,应天在这个无聊的看起来不会有大事发生的日子,从艺术区最南边的单元楼里出发,步行二十分钟,来到乔远位于艺术区最北侧的工作室。这一路上,应天也许都在得意,因为他终于又可以和当年的“小兄弟”乔远一起,再度上演那些一捧一逗的戏码,哪怕乔远已经在艺术区办过画展——这不是容易的事,但是他仍然只是乔远而已,这永远不会改变。

“乔远,你记得你那个‘年会’吗?”应天翻着菜单,但他根本没看上面的字,他飞快指点着上面那些冷面、烤肉、辣白菜炒五花肉的图片。他身边站着的,应该是老板娘,细长的眼睛,裙子腰线高到胸脯以上,正飞快地在手中的小本上写着什么。

乔远希望应天可以委婉一些,至少他可以先说说他们完成的那些惊世骇俗的作品、他们在咖啡厅和酒吧里收获的那些美好记忆、他们同窗的那三年时间里消耗掉的那些时光……在娜娜这样的女孩面前。而不是像锋利的拆骨刀,一刀切中肯綮,如此毫不留情。是的,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过三年。大三学年结束后,学院发现应天百分之六十的科目都没有及格,这意味着他必须在乔远毕业后再在艺术学院停留两年时间,和年级更低的学生们一起,完成他必修的学业,至少要通过百分之八十的考试。但应天无法忍受这样的安排。他潇洒地肄业,就像与那些女孩们利落地分手一样,迅速消失,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大四一年,是乔远最安静的时光——同学们忙于各寻出路,他等待着成为研究生一年级的新生。乔远在这不被注意的一年里,意识到应天如何毁掉了他的大学时代,他希望自己从来也没有和应天住在一间宿舍,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被应天半夜里在上铺和不同女孩们亲热时的动静而弄得心烦意乱、持续失眠,他希望应天没有利用过他,把他当成工具。应天见证乔远的失败,像一个明确的证据,而这个证据,现在活生生地盘腿坐在这里。他身旁坐着娜娜,乔远认识不久的女孩。她跪坐着,青蓝色长袍盖住膝盖和脚,像日本女人那样。她对这朝鲜餐馆的一切都感到惊奇,到处看来看去。她说:“这里,就像是他们家的卧室。”他们坐在低矮的床铺上,面前是同样低矮的小桌,身边是大红底色、绿叶图案的被褥……老板夫妇晚上共用的被褥。

乔远也四处打量,装作没有听见应天提到的“年会”。应天已经点完了菜,他一边倒着不锈钢壶里的大麦茶,一边像是自言自语:“你的那个‘年会’……去年我见到她了。”

娜娜突然问:“什么‘年会’?”像是一刹那发现了比被褥更令她感兴趣的事情。

应天满含深意地笑,并开始倒绿色玻璃瓶里的清酒。乔远飞快地触碰了应天藏在小桌下的腿,尽管他也觉得,这其实没什么用,应天不会理会他的暗示。

“哦,it is a long story(说来话长)……”应天说,故弄玄虚。

乔远对娜娜说:“没什么‘年会’,都是没意思的事。”但他不知道这样解释是否有用。

“没意思吗?你原来可觉得那很有意思。说真的,挺有意思。”应天说。

“快说吧!急死我了,你们两个。”娜娜可能真着急起来,一口喝光了清酒。乔远不知道她喝酒的时候,原来会像口渴的人喝水一样急切。他看着她,不相信她刚刚喝光了一次性纸杯里的酒。她扯着应天的胳臂,要应天说说“年会”。她肯定知道,那跟乔远有关,或许是另外一次合唱——就是那种糗事而已,娜娜喜欢这些东西。

“一个女孩。”乔远觉得自己来说也许更好。

“可不只是一个女孩,是一个‘年会’。”应天总是要重新解释乔远的话,就像错误的路牌,把娜娜引导到相反的方向。

“啊?一个女孩?怎么是‘年会’呢?”娜娜流露出失望的情绪。

“先喝酒,我再说。”应天摆弄着已经端上桌面的装满烤肉、辣白菜的盘子,说道。

乔远先喝。除了喝酒,他觉得其实现在他做不了别的事。放下杯子的时候他朦胧意识到,这不只是一次谁也不当真的“聚聚”。他希望说些别的,那些值得说说的东西,于是他问应天:“最近忙什么?”

应天愣了一下,说:“有些事,你知道,就是一些事。”

娜娜说:“说‘年会’!”

乔远搂着娜娜的肩,试图安抚她。这天她突然变得性急起来。但他的胳臂,让跪坐的娜娜歪倒了。这也许令她不自在,她拧巴了一下,挣脱乔远,又给了他一个表示歉意的笑容。乔远猜想,都是因为应天在场,娜娜才拒绝这亲昵的举动。看起来,她正在努力让自己坐直,像倔强的小学生在课堂上的样子。应天两手撑着膝盖,表情坚毅,在考虑着什么重大问题。这是乔远熟悉的表情,预示着马上就会有奇怪的想法从应天的脑袋里诞生。应天长得高大,方形脸泄露他北方人的出身,所以他跟乔远看起来很不一样。

“他最好马上说出来,他要我去做的,那又是什么事?”乔远暗想。

“你听说蒋爷现在的事了吗?”应天说,听起来他们终于开始探讨那些成人的事了。

乔远知道那是什么,蒋爷在筹备艺术区年末最大的装置展。蒋爷是艺术区身价最高的明星,应天在帮他做事,很多人都在给蒋爷做事。

应天说:“我想,你别画画了吧。架上,哦,那有什么前途呢?来帮我做装置,你记得的,你总能理解我的想法,我们来弄一下!”

乔远说:“哦,我想,这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呢?”

“我该想想,让我想想。”乔远像自言自语。

事实上乔远不需要想,他不会让自己回到受应天摆布的时光,但是他无法拒绝应天,他其实很少拒绝,在任何事情上。

应天似乎有些尴尬,他后来一直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窗外暗沉下来,外面的窗台上整齐码放着一瓶瓶的清酒,酒瓶在夜色中有种暗绿色闪光。娜娜始终没说话,大概“装置”或者“架上”对她来说,都是一样无趣的事。女孩们只关注男人本身,而男人们操心的那些东西,也是让她们厌倦的事情。政治、艺术、经济、股票……看起来都是她们的情敌。娜娜昨晚发过脾气,因为她认为洗碗的人不应该总是她。她在艺术区的咖啡厅当服务员,不需要洗碗的那种服务员,所以她和乔远的生活里,她也不需要洗碗。但这不是严重的问题,女孩们的小情绪不过是借题发挥的手段,乔远已经知道怎么应付了。从前他不知道,于是让事情越来越糟糕。最糟糕的,就是那个“年会”。“年会”每年从美国回来一次,他们才能见一面。见面来之不易,却总是不欢而散。她越来越喜怒无常,因为一些琐碎的事,出租车司机绕路、餐馆上菜太慢、商场结账排队,或者乔远手机里名字花里胡哨的女孩们的电话……都足够让她迁怒于乔远、大发雷霆。他们跨洋的恋情,于是成为应天津津乐道的笑谈。当时在应天看来,那不过是没什么希望的玩笑,可以不必当真。何况,乔远和她从没上过床。这更像一个玩笑。只有乔远这样的人,才会把玩笑当真。

他们已经把一顿饭吃了很长时间。清酒的空瓶子在桌上摆成六角形。乔远自己也不理解,为什么还能听应天说这么多话。

应天后来像要哭起来,他撑着额头,脸垂向桌面。乔远看不出他是不是已经流泪,乔远只能从他激动的嗓音判断。可能是酒精作用,清酒度数不高,却很容易让人喝醉。

应天呢喃着,说他其实很累,因为他做不到,蒋爷的要求太高,他大爷的那些人,只知道为难他,让他做不可能做到的事。

娜娜抚摸着应天的背。“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乔远想,“所以她还不能看清男人们的伎俩。”他们看起来的样子,与事实本身可以完全不一样。就像昨晚,乔远假装抱怨颈椎的问题,他说长时间作画让他抬不起胳臂,娜娜便忘记了对洗碗的抱怨。他们拥抱着,让对方相信他们彼此相爱,尤其在这样的夜晚。颈椎问题,让这个夜晚显得苦涩、充满磨难,也让洗碗成为最不紧要的事。这样的时候,他们需要相互支持,这样才令人感动。虽然后来还是娜娜,愉快地挽起袖子,把他们不多的几只碗通通洗得发亮。

娜娜皱着眉头看乔远,像是在指责乔远的无动于衷,不是吗?乔远最好的同学、大学三年的同窗,现在看起来正在一个最脆弱的时刻,不管那是因为什么,至少他们,在场的所有人,都应该为他做点什么。

乔远无法向娜娜解释。解释意味着揭穿,这是残忍的事,对他、对应天都是。应天希望乔远能去帮他,他断断续续地表达这样的意思,到后来几乎是恳求的语气。这在他们之间是从未有过的。“我们得弄一下。”以前应天只需要这么说,这句话就像一把钥匙,应天拧动这钥匙,乔远便会让自己开动,像汽车载着沉重的负担,乔远这一路走来并不轻松。

乔远不喜欢娜娜拍在应天背上的手。他让娜娜去再点一些吃的东西。这会是一个漫长的夜晚,他们都需要多吃一点东西。

娜娜赌气一般,把手从应天的背上拿开,似乎意识到乔远的意图,根本不是让她去点菜。应天反而不再抽泣了,大概是意识到这没什么用,无论他说“我们去弄一下”,还是假装恳求,如今,乔远都不再听命于他。这是让人沮丧的转变。

乔远叫来老板娘。现在,这个眉眼细长的少妇看起来已经困倦不堪,她正和一个白净的男人歪在房间另一头看电视。她不情愿地走过来,听见乔远说要菜单的时候,才又来了些精神。

大概意识到他们三人已经是这家不大的家庭餐馆这晚最后的客人,乔远有种想要讨好老板娘的愿望,于是他请她推荐:“你们的招牌菜?”

“狗肉火锅。”她眼睛也没抬,低着头说,看着手里的小本。那大概是菜单上最贵的菜。

“那就再来一个,狗肉火锅。”乔远说,他现在是这里的决策者,这真是一种不错的感觉。

“什么?”娜娜大叫起来。

“狗肉火锅。”乔远不解地看着她,希望她已经忘记洗碗的事、“年会”的事,所有那些不堪回首的事。

“什么?”

“你干吗?”乔远突然大声,刚刚那种做决定的感觉已经被娜娜破坏。他有些恼怒。他们,所有人,为什么都喜欢质疑他?他觉得头晕,大概已经醉了,他想。

“不,不能吃狗肉!”娜娜不示弱,她倔强起来的样子也显得可怕。

“我们就点狗肉。”乔远决定不再让步。

“你!太残忍了……你就是一个残忍的人。”娜娜一边小声说,一边从矮床上挣扎着要站起来,之前她也已经盘腿而坐。起身的动作太快,她又踉跄着跳下矮床,飞快地穿鞋,在乔远根本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拉开门跑了出去。

“哦,乔远,你怎么回事?”应天语气平稳地指责他,完全不像刚刚哭过的样子。

乔远和应天后来在五环的桥洞底下才追上娜娜。黝黑的桥洞像恐怖电影的片头,零星划过不知何处的汽车灯光。应天一路都在抱怨乔远,他说:“一个女孩都搞不定,你怎么还跟原来一样?”

乔远没心思理会应天的幸灾乐祸。他觉得只要追上娜娜,便可以不必理会应天的幸灾乐祸。

乔远这时想起,应天刚才正是用这种语气说起“年会”的事的。“那个女孩大一就去美国留学了,所以,他们每年只见一次,年会,哈哈,年会。”

娜娜当时也在笑,就像听见“横断山,路难行”的时候一样地笑,她看起来似乎对乔远多年以前爱着的女孩毫不在意。乔远有种失落,他自己也为此奇怪。

应天又说起那最精彩的一段,他怎么会忘记这一段呢:“最后一年,‘年会’回北京来,后来他们吵架了。哦,乔远不会跟女孩打交道,他们每次年会都吵架。那一年吵得特别厉害,大概是‘年会’吃醋了,以为乔远在学校乱搞女孩。她真弄错了,乔远怎么会乱搞呢?他没这本事。但他为了证明自己,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吗?”

“什么?”娜娜微笑着问,鼓励应天说下去。

“他跳进了后海里,大晚上,哈哈,好像是冬天,对,是冬天,圣诞节,美国的学校放假,‘年会’才能回北京来。他衣服也没脱,就突然跳了进去!天啊,我们一群人刚才还在说话,转身看见他跳了进去,不过,那地方不深,上面还有一层薄冰,水可能刚到膝盖,但他全身都湿了,他可能不是跳,是扑进去的……”应天做出一个扑倒的动作。

娜娜咯咯笑起来,好像那真的很好笑。“后来呢?”她问。

“后来,还有后来吗?没有后来了,后来‘年会’走了,年会没有了。”

“你说你去年还见过她?”娜娜问。

应天突然想起什么,说:“是啊,去年她嫁了个美国老头,也是搞艺术的。小骚货,现在更骚了,我问她记不记得‘年会’……”

乔远终于听不下去,打断应天:“别说了……”

“你不想听吗?你很想听,我知道你很想听。她说记得,当然记得,不过,只记得他跳进后海的事儿。”

娜娜表情严肃起来,没有再问。

失去听众的应天大约也觉得尴尬,于是对乔远说:“不过,你们当时真厉害,每年就见一次,我们都挺佩服的!”这不知真假的话让乔远感到意外,应天从没说过佩服他。后来应天凑到乔远耳边,悄声说:“每年见一次,还不上床。”

乔远尴尬地笑,他知道应天不会再说“年会”了,但他也已经打定主意,他不会去给应天帮忙,做那些倒霉的什么装置艺术的事。

这大概是在应天假装哭起来之前。

娜娜蹲在桥洞另一头,靠着一棵新栽的小树。她抱着膝盖看乔远,像在鼓励他把她抱起来。乔远知道,这不过又是一次“洗碗”,她并不是真的不能吃狗肉,但乔远不确定那些让她夺门而出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是她安慰应天的手吗?

乔远把她扶起来,她很顺从。站起来后,她趴在他肩上,开始小声地哭。乔远拍她的背,就像她刚刚拍应天的背一样。

“好了,宝贝,我们不吃狗肉。”他知道这会管用。

娜娜哭着说:“我们不吃狗肉,那太残忍了,太残忍了……”她全身都软绵绵的,身上的长袍在秋天的夜晚显得过于单薄。她在发抖,也许是太冷,他说:“是的,太残忍了,我们坚决不吃狗肉。”她温顺地紧贴着他,像在告诉他——他的话起作用了。但她还在哭,说:“根本不是狗肉的事。”

他从前不知道哄女孩应该说什么话,仿佛说什么都是错。有一次,“年会”也是这样,趴在他的肩膀上,希望他能带她回宿舍,那也是一个寒凉的夜晚。但是他拒绝了,尽管他也很想。因为宿舍里有应天,还有其他那些人,他不知道怎么让他们“给他一个小时时间”,用来办妥那些事。他犹豫着要不要去酒店,但是她已经哭起来,很快又开始发怒,说乔远不过在骗她,又说他总在她不在的时候乱搞……后来,乔远发现自己怎么解释也没有用,于是就跳进了后海里。

应天这时赶了过来,他气喘吁吁地说:“嘿,你们先亲热,我躲远点儿,我去放下水……”说着,他走到五米远的地方,另一棵新栽的树苗前面,开始解裤子拉链。

娜娜嗔怪着别过身去,小巧的身体就像一个赌气的孩子。乔远听见应天在叫他:“嘿……兄弟,要不要也来放水?”娜娜沉默,乔远把这当成她的默许。他的确需要小便,这感觉突然强烈起来。他也跑向了应天身边那棵小树苗,看上去,那棵只有一人高的枯枝一样的树苗已经歪掉了,像随时会倒下来。

他们并排站着小便,以前他们经常这样做,在后海度过一个有趣的夜晚后,再东倒西歪地站在某棵树边上,让两条水柱始终相距十厘米的距离。

娜娜在喊:“你们太恶心了!”应天大笑。乔远觉得他们可能都已经好起来了,这个夜晚那些让人困惑的东西,无论是什么,也许都已经过去了。

“嘿,兄弟,你看,这树,这小东西,多风骚啊……”应天说。乔远没在意,他们都喝醉了。应天又说:“我们把它带回去怎么样?这小东西,我们来弄一下!”

应天拉上拉链,要动手去拔那棵小树苗。乔远反应过来,他想偷树。“别弄了,你喝多了!”乔远拨开应天的手。

“喝多了才有意思呢,你看,这小东西!你那院子正缺这样一个可爱的小东西。来吧!兄弟,帮帮忙!我们把它弄回去……”应天已经把树苗拔出来了,乔远能看见球形的树根。

“你干什么?这不行!”乔远喊到。

“你们好了吗?在干吗?”娜娜背对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应天停了下来,树苗斜插在地上。他紧紧地瞪着乔远,把脸也凑到乔远面前。乔远闻到猛烈的酒味,还有尿液的臊味,应天的脸在路灯微弱的光照下显得陌生。

应天狠狠地、低声地说:“你他妈这也说不行那也说不行,你告诉我,什么行?啊?女人吗?还是什么?我睡了她,‘年会’,去年,你知道吗?你没睡过她……”

“滚开!”乔远喊。

“你要干吗?”应天还是低声说。

乔远推开应天,把那棵倾斜的树苗拔起来。那其实已经不需要什么力气了,何况在这样一个夜晚,乔远觉得自己有用不完的力气,他一只手就可以提着一棵树,尽管只是一棵小树苗。

“你拿着什么?天啊,树,你疯了……”娜娜说,听起来带着哭腔。

“哦,美女,艺术家需要一点点的,疯狂……”应天平静地解释,完全不像喝醉的样子,他似乎对这样的事情很满意。在五环边这条不被世界瞩目的路上,他们三人正面对的事情:乔远单手拎着一棵小树,年轻的女孩刚刚闹了出走又哭了一场,而他,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为此作出解释,艺术家需要一点点的疯狂的事情。

“乔远,你要把它拿到哪里?”娜娜惊讶地问。

“哦,美女,当然是家里!我们要把这可爱的小东西带回去,这不是很好玩吗?”应天说。

乔远没有理他们,他希望自己可以走得更快一些,把他们远远地甩在身后,但他们却紧紧地跟着他。娜娜后来也不再问问题了,因为乔远顾不上她。他们并排走在他身后,像是两名忠诚的卫士。乔远越走越热,他想如果现在是在后海边上,那璀璨的蛊惑人心的霓虹之下,他也还是会跳下去的——那瞬间冰冻彻骨的感觉,应天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到底有多爽。

第二天早晨,乔远被一些奇怪的声响惊醒。

他从床上爬起来,挣扎着把窗帘拨开一条缝。他觉得自己的头,随时都会向地面扎去。

他隐约看见,娜娜拿着一个铁锹,在院子里挖着什么。她穿着乔远的衬衣和裤子,裤子太肥大,在脚腕处打了两个结,头发胡乱地扎起来。这装扮让她看上去老了十岁。

乔远开始回想昨晚发生的事情。他好像做了一些什么肯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哦,天啊,喝醉了,偷了一棵树回来。这意识突然让他清醒。他随便抓了件衣服。可能还是昨晚那件衬衣,有难闻的酒气。他暂时顾不上那么多。他来到院子里才终于明白,娜娜想把那棵树苗在院子里种起来。她不会用铁锹,院子里泥土地面的这一半,现在还只有一个浅浅的坑。她似乎对自己不满,用力地铲着土,把自己的体重全部都压在铁锹上。

“我来吧。”乔远走过去,想去帮她。她回过头,脸上亮晶晶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在早晨的阳光下,隔外醒目。这是乔远见过她最狼狈的样子。

“娜娜,对不起。”乔远不知道自己是在为什么事情道歉,但他下意识地说着对不起。他接过铁锹,疑惑着自己的工作室怎么会有一把铁锹。

娜娜好像看出他在想什么,说:“找门房老李借的,铁锹。我想,它会死的,那太残忍……我们得把它种在这里,不然它会死的。”

那是一个晴天。乔远记得很清楚,他在工作室的院子里种下一棵树。他以前从没这样想过,要在院子里种点什么东西,但是他的确这样做了。此外,他又清理了泥地里那些荒草和垃圾,用五个黑色大垃圾袋装起来扔掉。这耗费了他几天的时间,但他和娜娜后来认为,这都是值得的。他们还计划着,在院子里他们还能做些什么。后来他们一件一件地将这些想法都付诸实践。在小树苗的旁边,放上木头茶几,一张旧沙发,茶几上铺上花格子的桌布,摆上烟灰缸和茶盘。娜娜还想在春天的时候,在院子里种一些蔬菜。另外那一半的水泥地面,或许可以时常清扫、用水冲洗,在夏天的夜晚拉上彩灯,用不锈钢的炉子做烧烤。可能还需要接上电线,这样院子里也可以用音响放音乐了。

应天也只是隔很长一段时间,才来乔远的工作室一趟。每一次,他看起来都不太一样,他的生活总是像魔方一样迅速变化。有一次,他打量着那棵树,那树竟然活了下来。这已经是个奇迹了,但应天似乎完全想不起来跟这棵树有关的那些事了。他疑惑地问:“哦?这个小东西还挺可爱的嘛,什么时候有的?”

乔远没有回答他。移栽这棵树的事,他们最好都不要再提,无论是娜娜,还是应天。那个奇怪的夜晚,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乔远已经知道,很多事只能过去,不要回头。

有一天,大概已经是春天的时候了,娜娜惊奇地告诉乔远,那棵树一夜间长出了好多小芽!

他搂着娜娜,他们都站在工作室金属的门槛上。娜娜喜欢这样,站在门槛上来回晃动,像个孩子,假装站不稳。他说,真想不到,还以为它会死呢!

这时,娜娜说:“我不想再听见年会的事了。”

乔远愣了一下。其实他是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娜娜说的“年会”指的是什么。

娜娜说:“那其实跟我没什么关系,是吧?”

乔远说:“是的,没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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