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月。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飘了一整天没住。这时的曼陀村,早被雪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白的山坡,白的房屋,白的老树。冰雪世界里,倒让这个山村看起来更加纯净而素雅。
程大娘家,屋内生着炉火,不知名的树枝在火盆里噼啪作响,燃烧的火焰蹿起老高,火苗映红了这个农家厦屋的屋顶。
在一张破旧的小床上,接生婆刘氏用力向两侧拨开产妇的大腿,大声喊着:“使劲!使劲啊!”
程大娘跛着小脚,在一旁颠颠地乱转,不时用一块脏兮兮的毛巾,擦拭着从产妇额头滚落到脸上的汗珠。
这个产妇便是程大娘在村子里捡来的那个半痴的女人王姑娘。她与程大娘的儿子程文斌同了房,悄没声息地做起了程家的儿媳妇。现在,她正叉着双腿,吭吭地喘着粗气,眼角似有泪水溢出。
此刻,难忍的疼痛一下一下地撕裂着产妇的下体。实在忍不住了,她就号啕大哭起来。产妇试图蹬直她的双腿,但被刘氏死死钳住,动弹不得。
过了两个多小时,她再也没劲折腾了,哭声也停了下来。
在平静中,产妇眯着眼,直想睡觉。
“让她歇一会儿吧!”程大娘对刘氏说。
“那就稍歇一会儿,也不敢时间长!”说着,刘氏移到火盆边,烤着她那冻得冰冷的手。
约一刻钟后,刘氏就迅速地走到床边,晃动着女人的肩膀,叫道:“哎,快醒醒吧,醒醒,这时候可不敢睡觉!”
产妇醒后,“吭哧吭哧”的声音,又一起从她的腔内蹦了出来。
“看,头露出来了。快,用力!”刘氏用力把产妇摇醒。如此又折腾了半个多小时,孩子才算顺利生了下来。
刘氏拿着一把旧剪刀,在炭火盆中反复炙烤。然后,又拿了开水烫洗,用干净的布条擦拭。
接生婆刘氏,用这把剪刀,剪断了婴儿连接母体的脐带。
刘氏擦拭着婴儿身上的污液,掰开了婴儿的双腿,她拖着腔说:“程妈,看呢,可是个千金啊,你们老程家有福喽!”
程大娘脸上堆着笑,口里不断说着感谢的话。
待刘氏走时,程大娘特意为她盛了满满一竹篮的鸡蛋。
在农村,虽然存在着严重的重男轻女思想,但程大娘是不太计较的。对于她来说,儿子有后,就是她最大的满足。因此,此刻她是真诚的喜悦。
二
贫穷的家庭,注定了孩子一出生便要受苦,何况,这是一个患有精神病的女人生的孩子!
在婴儿的喂养问题上,程大娘可以说是绞尽脑汁。
女婴出生后,就没有吃过母亲的奶。
这一点,程大娘管控极严。虽然她只是一个山区老妪,最远也只走到过县城,但是对于基因遗传,她是深信不疑的。为了孙女能够健健康康地成长,程大娘下了决心,不会让她吃一口她娘的奶。
女婴的降生,为这个贫穷的农家带来了无尽的欢乐,同时,也增添了一份沉重的负担!
那时的农村,婴儿吃奶粉尚属罕见,何况是贫困农户!
一般农家的孩子,都是靠吃母乳长大的。
程大娘费尽了心思。她先是从村西李嫂家借奶,李嫂的孩子8个多月了,能喝点儿米汤类食物。在程大娘的苦苦哀求下,李嫂答应在短期内每天给女婴喂五次奶。
由于喂食不及时,女婴在夜里常常饿得哇哇大哭,闹得三邻四舍皆睡不安宁。时间长了,他们都生出好些意见来。
这日一大早,隔壁的老张婆子起来后没顾得上烧火做饭,先是过来替程大娘着急了。
“唉,老嫂子,我告诉你啊,前些天咱村刘旺媳妇又生了,你去和她说道说道,看能不能给你的宝贝孙女也喂着?夜里老哭可不是办法!”老张婆子积极地为程大娘出着主意。
小孙女没奶吃,程大娘可是比谁都着急!前些天,她也听说刘旺媳妇生了一个男娃,心里也琢磨过此事。于是,当天下午,程大娘去了刘旺家。
刘旺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家里穷得叮当响。媳妇一连给他生了五个孩子,为了生计,他一年四季连口喘气的机会都没有,时常家里地里两处忙。闲时,刘旺便出去做些零工养家。就这也很难填饱一家人的肚子,孩子们常常是面黄肌瘦,衣不蔽体。
生了小儿子后,刘旺媳妇脸上的愁容眼见多了起来。吃得不好,她的奶水也很少。
在这个关头,程大娘却找到了刘旺媳妇,商量着让她给自己的孙女喂奶,这使刘旺媳妇作了难。
“在孩子1岁之前,我每个月给你送六十个鸡蛋,三十斤白面,另外再给你二十元票子,你看这样行不?”程大娘拿眼瞅着刘旺媳妇,巴巴地问她。
刘旺媳妇说:“大娘啊,这我得和俺当家的商量商量。他晚上回来了,我就和他说。您明天来讨信儿。”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程大娘就又跛着小脚来到了刘旺家。
此时,刘旺还没下地。他们夫妇俩刚起床打开院门。
刘旺家养着几只鸡,由于还没来得及打扫,满地的鸡毛、鸡粪。
“大娘,恁早啊?”刘旺热情地向程大娘打招呼。
来到屋里,刘旺媳妇倚在炕头。她的头上还包了块破头巾,农村妇人生完孩子,很怕头上进风。
还未等程大娘开口,刘旺媳妇就急切切地说:“大娘,昨天我和他爹商量过了,都想着您家孙女也着实可怜,孩子没奶吃咋能活啊!只是,您看我家娃儿多,又都是‘半截子’,这整日的光景也不好过,光靠他爹一个人下地,家里实难过活。”说着,刘旺媳妇的眼圈竟红了。
程大娘是个明白人,刘旺媳妇的话,她已明白了八九分。
“刘旺媳妇啊,我知道你家日子不好过,这样,我每月再给你加五元钱,另外再加十斤面粉。大家都不是外人,乡里乡亲的,相互帮衬着,这日子兴许就过好了呢!”程大娘略加考虑后,老脸上堆着笑对刘旺媳妇说。
就这样,孙女的喂奶问题解决了。虽然程大娘承受着巨大的经济压力,可她这个做奶奶的,却不得不咬着牙挺着。
日月轮转,渐渐地,女婴长到一岁多了,也能吃些米油和面汤。此时,程大娘便想着法子为孩子侍弄食物。在百般艰难中,程大娘尽心抚养着她这个苦命的孙女。
三
啊,一股钻心的疼!下意识地,程灵燕扔掉了手里的烟头。原来是燃尽的香烟烧着了她的食指和中指。收起思绪,她将烟头捡起后摁灭,扔到了墙角的垃圾桶里。
窗外,夜幕将至,早已过了下班时间。程灵燕默默地走到墙边,打开电灯。然后,她又折回办公桌前收拾物品,看看再无遗漏后,便锁上门,坐电车回到租住的公寓。
这是一座小高层的一个单居室,只有一间卧室,一间小得不能再小的厨房与卫生间。坐落在梅溪街6号9层。
由于平时工作繁忙,程灵燕极少与邻居们说话,所以在这里,她仍然是孤独的。
回到家,程灵燕胡乱地脱掉高跟鞋,又三两下脱掉了紧紧箍在身上的衣服,一扬手扔到了床边。接着,她换上了几十元钱买来的睡衣,放上一首轻音乐The Rain(《雨》),程灵燕回归到了自己的世界中。
从农村走出来的这个女孩儿,过着极其节俭的日子。但她的内心,却追求着物质以外的享受。这一刻,她的内心是安宁的;这一刻,世界方是属于她的。
二十七岁,程灵燕仍然保持着单身,她经济独立,不依附于人。她不想过早地迈入婚姻生活,她似乎天生就对婚姻有着惧怕与排斥心理。
成年人个性心理的形成,似乎总与童年及人生经历有纠葛。
童年,对于一个人的性格形成,常常是起决定作用的。
由于特殊的家庭原因,程灵燕过早形成了坚毅的性格,而她性格的复杂化,也是常人难以捉摸的。断层的爱,很难修复她那颗孤独而受伤的心。
四
一岁时,程灵燕渐渐脱离了刘旺媳妇的奶水喂养。
刚开始,程大娘熬些米油和面汤来喂养她,渐渐地,小灵燕也能吃些软馒头和面条。在“娘傻奶疼”的呵护下,小灵燕健康地成长。只是,她的心灵深处总是缺少一层爱的滋养。为此,小小的她常常会感到莫名的孤独与烦躁,对未知世界充满了恐惧与害怕。
在程灵燕的心里,童年、村庄,这些磨灭不掉的记忆不是美好的,它们更像是一张撒开的大网。她时时想彻底地逃离,然而却不知逃离的方向!她常常为此而怅惘。
程灵燕三岁那年,患有精神病的母亲又为她添了一个弟弟。
弟弟的降生,使这个家更贫困了!
父亲要下地干活,要养家,要时时看顾精神病的妻子。忙而累,使父亲程文斌的脾气变得非常暴躁。
年幼的程灵燕,便主要由她的奶奶疼着。
小灵燕降生后,为了能更多地照顾他们一家,她的奶奶程大娘,就没再搬去其他孩子家。
此后,程大娘也一直住在小儿子程文斌家,直到老死。
五
在农村,种地、放牛、割草,永远都是这些没完没了的活儿!
随着年岁的增长,小灵燕便不得不干些农活。农闲时,她便要放牛。
放牛是在南边的磨盘山上,离家有五六里地。
青山如黛,嫩绿长溪。牛在或远或近处吃草,随着牛嘴左右摆动,牛脖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牛吃牛的草,自不必去管它。
此时,小灵燕便惬意地躺在一大块快被风日沐浴成纯白色的石头上。她静静地看着蓝色的天,白色的云。小灵燕总想着,在白云深处,该住着一位白衣仙女吧!然而此刻,那个仙女在干什么呢?
瞧,那云多像一大坨柔软的白棉花。“我若能睡在那上面,该是多么舒服啊!”小灵燕不禁感叹道。
这石头平整而倾斜着,恰似一张垫了枕头的床,舒适而惬意。此时,小灵燕一边享受着山风与白云的洗礼,一边默默思索着琐碎的事情。
就这样,时间如一艘破船,虽然摆动着费劲,但它却仍在飞快地摆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