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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过眼瘾

吕如蓝提前下班,特意转到海鲜市场买了些大活虾。晚饭她要露一手,照着菜谱做一道焦炸凤尾虾。其实,吕如蓝并不喜欢下厨房,之所以如此躬亲,是因为要留鲍圭在家里吃晚饭。

作为招聘来的“钟点爸爸”,鲍圭对这份工作不仅是尽职尽责,而且也在尽着心尽着情。吕如蓝悄悄观察过他,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似乎总是罩着一层不甚分明的忧郁。当羽升出现的时候,那层忧郁即刻神奇地消散,于是整张面孔就像迎着阳光一般变得明朗。他是真心喜欢羽升呢,吕如蓝这样想着,心底就会升起一股柔情来。

吕如蓝多方打探鲍圭的底细,虽然未得其详,但也摸了个八八九九。鲍圭眼下可以说是单身,几年前他老婆就带着孩子去了新加坡,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这两口子已经离婚,也有人说这两口子正在离婚,这事外人都不清楚。眼下简化了离婚程序,在外面看不到蘑菇云,核爆炸只需在地下就完成了。

其实,把情况摸到这种地步,吕如蓝心里已经有谱了。随着交往日深,鲍圭似乎在慢慢融入这个家庭。当初双方议定的那个时间和报酬的框架已成虚设,鲍圭的到来越来越像是游屑对磁场的归附。

引力分明存在,不知道它是来自羽升,抑或是来自——

想到这儿,吕如蓝的心犹如食品袋里的活虾一样,忍不住蹦跳起来。

“哟,买这么多虾,家里有客呀?”

吕如蓝回过神,看到说话的是邻居彭姨。彭姨应该算是妈妈的朋友,那些年父亲病卧在床,彭姨跑前跑后地张罗,没少给妈妈帮忙。

“哦哦,你说什么客呀?没有客,买了自家吃。”吕如蓝客客气气地笑着把那袋活虾扬起来,“这虾,我妈爱吃,羽升也爱吃。”

“咦——,虾是高蛋白高胆固醇,孩子吃了身体好,像我和你妈这年龄,可就吃不得了!”

彭姨的声调是一惊一乍的,她的眉毛眼睛也随着那节奏又跳又蹦着。彭姨是人民公园老年舞蹈队的领舞员,此刻她穿着一身大红运动服,站在吕如蓝面前一边说着话,一边扭着胯晃着腰,双脚还踢踢踏踏地动个不停。

看着彭姨那副活力充沛的样子,吕如蓝随口夸了句,“彭姨真会养生,您看上去只有四十多岁呢!”

彭姨听了,乐滋滋地说:“你彭姨这还叫年轻啊?你到公园瞧瞧你妈去,那才叫返老还童哩。‘当我们还年轻——’”

彭姨扯着嗓子学唱了一句,那模样就像打不出鸣的鸡。

吕如蓝忍不住笑起来,“哎哟,彭姨,你看你——”

“那可不是我呀,那是你妈妈。”

彭姨故作神秘地勾勾手,吕如蓝就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彭姨贴着吕如蓝的耳朵悄悄说话,一股小风儿直朝着吕如蓝的耳朵眼儿里吹。

“蓝蓝,你妈可是唱疯啦!你妈是女领唱,还有一个男领唱哩。高个头,宽肩膀,满头银发,亮光闪闪,就像戴着一顶王冠呀。那才叫一个威严,那才叫一个风度啊!你猜大家叫他啥?——‘国王’!‘国王’和你妈妈一对唱,出彩啊,出彩啊,没人不给他俩鼓掌……”

彭姨的话音怪怪的,吕如蓝听了愣在那儿,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蓝蓝,你没见过‘国王’吧?赶明儿,你到公园去见见他。”说完这句,彭姨笑嘻嘻地走了。

直到进了家门,吕如蓝那被彭姨吹过风的耳朵眼儿还是痒痒的。她看看表,此时鲍圭差不多该把羽升从学校接回来了。吕如蓝赶忙动起手,煮粥、洗菜、馏馒头。她把买来的虾全都洗干净,剥虾皮,留虾尾,用作料在小盆里腌一腌,然后裹了糊,用指头拈着虾尾在油锅里炸。

羽升一进门就嚷嚷:“好香,好香!妈妈,你做什么好吃的?”

吕如蓝笑着回答:“炸虾呢,猫鼻子。”

话刚落音,身后就站上了人。紧挨着吕如蓝后背的是羽升,羽升的后面是鲍圭。

“哇,炸得真好看——”羽升把手伸到盘子里,拈起一只炸好的大虾。金黄色的虾身子,淡红色的虾尾巴,光光彩彩,鲜鲜亮亮,就像是明星登了台。

“先别吃,还没撒椒盐。”

吕如蓝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背,身子就势侧转,目光也就势向鲍圭瞥了一下。鲍圭的眼睛在笑呢,他是个好“粉丝”。

吕如蓝仿佛得了掌声,再“秀”的时候,拈虾尾的手指翘得愈发如盛开的兰花。那虾身子绕着油锅的边沿转了又转,俨如将台步走得韵味十足。

“嗬,你还是个烹饪高手哇。”鲍圭由衷地夸赞。

“谢谢。”吕如蓝满面含笑,还真像台上的明星向“粉丝”致意一样,颔了颔首,弯了弯腰。

鲍圭好像是刚刚出差回来,他一手掂着个旅行袋,另一只手掂着个透明的食品袋,里边装了一只油亮亮的烤鸡。

有了那只烤鸡,再加上吕如蓝做的几个菜,饭桌上的晚餐就称得上丰盛了。碗筷早已摆好,羽升已经急不可耐,可是身为家中长辈的梅薇却依旧不见踪影。

吕如蓝歉然地望望鲍圭:“要不,咱们先吃?”

“不急,不急。”鲍圭连连摇头。

吕如蓝怎么能不急呢?老妈这是去哪儿了?唉,真该给老妈配个手机的——

就在这时,茶几上的电话响了。

“如蓝,你们吃饭了没有?”是老妈的声音。

“没有,等你呢。”

“别等了,别等了,你们快吃吧。”

背景里的声音挺热闹,吕如蓝在心里猜测,老妈这是在哪儿?

“也好,那我们先吃,给你留着菜。”吕如蓝说。

“啊哟,你可别留。我在外面吃了。我用服务台的座机给你打的电话,我这儿有饭局——”

“饭局”这两个字儿从老妈嘴里冒出来,让吕如蓝觉得有些不搭界。那情形就像老妈梳洗之后,耳朵上忽然挂了两个时髦的大耳环。

在吕如蓝的记忆里,这些年来,还不曾有什么人请过老妈的客。老妈这是赴的什么饭局,当的哪门子宾客呀?

吕如蓝蓦然生出开玩笑的兴致,她笑嘻嘻地对着话筒说:“噢噢噢,老妈,那你就好好赴饭局吧。记住,你可别喝太多酒。”

“什么什么,太久?我不会坐太久,吃完就回去。”

……

吕如蓝挂断电话,摆摆手说:“今晚就咱仨在家吃饭了,老妈不回来。”

羽升却要刨根问底:“妈,姥姥为啥不回来呀?”

吕如蓝伸出手,刮了刮羽升的鼻子尖,“小孩儿家,管恁多闲事,吃你的吧。”

羽升耸耸鼻子,把筷子头在桌面上重重地顿了顿。他先是夹起一只凤尾虾,粗枝大叶地嚼咽了;然后又夹起一块烤鸡,细细地在嘴里倒腾。

“嗯,妈妈的虾,没有鲍叔叔的烤鸡好吃!”

鲍圭和吕如蓝听了微微一怔,不禁对视一眼,彼此会心地笑了笑。

羽升仿佛看穿了什么合谋,他的脸忽然黯淡下来。那情形就像晴朗的夏空中,蓦然飘来一片积雨云。

望着儿子暗下来的脸,吕如蓝不由得打了个噤。蒜头鼻,黑豆眼儿,蛤蟆嘴儿……这一切都太像太像他那个孬爹了。羽升也就是圆脸盘随妈妈,其余的全都随他爸。

唉,地是你自家的地,长出来的却是别人的庄稼。

尽管有些自伤自哀,吕如蓝的脸上却竭力挂着笑,“羽升,妈妈是照着菜谱做的凤尾虾,你再尝尝,可好吃了。”

吕如蓝用筷子夹起最大的一只虾,送到羽升的嘴边。羽升的蛤蟆嘴却绷紧了,像是封住的拉锁。

“羽升,好乖乖,张开嘴呀——”

诱人的金黄和淡红就在羽升的嘴边讨好着,羽升左闪右躲,无法避开。没奈何,他只得并不乖地将嘴巴启出一条缝。

吕如蓝不失时机地将凤尾虾塞了进去。

腮帮缓缓蠕动,眉头紧紧皱着,羽升俨然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

吕如蓝给鲍圭也夹了一只虾,然后寻求支持似的发问道:“好吃吧?”

鲍圭立刻竖起拇指称赞说:“嗯,棒极了。”

话刚落音,羽升“噗”的一声把嘴里的虾吐了出来。

鲍圭视若不见,神色如常,吕如蓝的脸上却有些挂不住。

“羽升,你这是干什么?”吕如蓝声音变了。

“虾皮硬,扎——”羽升煞有介事地伸着小手,在嘴里掏个不停。

“来,你就吃这个吧。”鲍圭夹起一块烤鸡,放进羽升的碗里。

谁知羽升嚼几口,也“噗”地吐了出来,“怪味,一股怪味。”他吧唧着嘴。

“我看你才怪哩,”吕如蓝瞪起眼睛,“刚才,你不还说好吃吗?”

“刚才没尝出来,这会儿尝出来了。”羽升犟头犟脑。

吕如蓝的眼前又出现了田行道的嘴脸。有其父必有其子啊,像他爹,羽升这副犟筋也太像他那个孬爹了!跟这样的犟筋别下去,别不出好果子。遇到这种情况,吕如蓝每每偃旗息鼓,收兵回营。

于是,吕如蓝伸出手抚抚儿子的小脑袋,口气缓和地说:“乖乖,不喜欢吃咱就不吃。这儿还有西红柿炒鸡蛋呢,这儿还有榨菜炒肉丝呢,咱想吃啥就吃啥。”

“嗯。”羽升点点头,一副得胜的样子。

羽升扒了几口饭,又夹了几筷子炒鸡蛋和炒肉丝,然后开口说:“妈妈,今天他去学校看我了。”

“他”就是羽升的那个孬爹田行道,吕如蓝听了这话就像听到警报一样紧张起来,“你让他看了吗?”

望着母亲那张脸,羽升表功似的回答:“没有。我在学校大门前看到他在那儿等着,就转回去,悄悄从学校后门溜走了。”

“好,好,真是妈妈的好儿子!”吕如蓝有些哽咽了,眼睛里居然盈出些泪花来。她用手抚了抚,快慰地说,“哈,他现在想你了,当初怎么不想呢?自作自受吧,自作自受吧!”

鲍圭恍然大悟道:“哦,怪不得我在学校大门口也没有等到羽升呢。当时转了个念头,想着去学校后门瞧瞧,还真让我给碰上了。”

吕如蓝拍着手,“就这样,以后就这样。你和鲍叔叔商量好,今天前门走,明天后门走,气死那个坏家伙!”

羽升说:“那,要是万一碰上了呢?”

吕如蓝说:“碰上了,你就扯紧你鲍叔叔的手,他还能上来抢?”

“他要是真抢呢?”

“你那个孬爹,没有鲍叔叔高,也没有鲍叔叔壮,他还能抢得过你鲍叔叔?”

羽升望望吕如蓝,再望望鲍圭,低低地“哦……”了一声。他目光一暗,脑袋也垂了下来。

“哎哟,至于吗?”鲍圭伸出大手去抚羽升的头,“瞧你,把孩子吓住了。”

羽升脑袋一偏,躲过那只手,然后屁股一歪,从椅子上滑了下来。

吕如蓝嚷嚷:“饭没吃完,你往哪儿跑?”

“饱了。”羽升抛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钻进了他自己的小房间。

吕如蓝从桌前站起身,像是要去追,最终却一言不发地怔在了那里。

“这孩子,脾气挺犟的。”鲍圭也笑着站起来,他走到吕如蓝身边,仿佛是要陪陪她。

“这孩子,心里不痛快……”吕如蓝转过脸,对着鲍圭说出了这句话。然而她那空洞的眼神却从鲍圭的头顶望过去,仿佛在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鲍圭问了句,“为什么?”

“不为什么——”吕如蓝可怜巴巴地撇撇嘴,一脸无奈的苦相。那情形就像一个没了牙齿,却急于吞咽的老太婆。

“我就知道,我疼他也是白疼。我就知道,他心里还惦着那个坏家伙……”吕如蓝嗓音一哽,眼睛犹如失控的水龙头一样,漏出许多水来。

“别,别。”鲍圭劝着。

“为这孩子,我把心都掏了呀!还要我怎么样,还要我怎么样——?”

吕如蓝身体摇摆着,一歪,就歪在了鲍圭的肩上。

鲍圭仿佛不堪重负地晃了晃,然而他终于还是撑持着,只是弯过手臂,在吕如蓝的肩上轻轻拍了拍。

“对不起。我,我,头有点儿疼——”吕如蓝随即站直了,掩饰着自己的失态。

鲍圭淡淡一笑,然后指指羽升的房间说:“我去陪陪他。”

吕如蓝歉然道:“让你没吃好饭——”

“饱了,饱了。”鲍圭笑着拍拍肚皮,然后提起他带来的那个旅行袋,转身进了羽升的房间。

吕如蓝一边收拾桌上半残的饭菜,一边收拾着半残的心情。唉,当初与田行道离婚的时候,铁姐儿们冯敏就劝过她,让她把羽升交给田行道带,这样她就可以轻轻松松安排自己的生活。血缘血缘,身上流着谁的血,就和谁有着割不断的缘分。你没见那些被人抱养大的孩子,老了老了还惦着要寻找生父母哩,何况羽升和他爸一块儿过了这么多年?

吕如蓝不是不知道这个理儿,她只是一想到羽升和自己分开,就会像丢了魂一样心神散乱。田行道的背弃已经将她割得血肉淋漓了,如若再割羽升这一刀,只怕自己真的会轰然倒下。唉,还是娘儿俩不舍不弃,彼此相依为命吧。

吕如蓝将一百二十分的心思都投在了儿子身上,这一百二十分的爱充涨在气球里,是经不起碰撞和摩擦的。被儿子稍稍一碰,略略一磨,吕如蓝就会心惊肉跳地生出一种破灭感。

自怜尽管自怜,自哀权且自哀,事后,吕如蓝却会把爱加倍地添给儿子。于是那气球就涨得更大更圆……

吕如蓝一边收拾餐桌上的碗盘,一边留心着羽升房间里传出的声音。羽升是赌了气才钻进小屋的,鲍圭进去能把他哄住吗?吕如蓝贴近门边仔细倾听,里边静悄悄的。于是,吕如蓝就仿佛看到了羽升闷声不语,鲍圭束手无策的样子。

吕如蓝叹口气,且去厨房洗碗,水哗哗啦啦地从不锈钢水槽里溢出来,吕如蓝却毫无察觉,她的心都系挂在羽升那边。

草草地收拾好碗盘,吕如蓝再到羽升的房门边谛听,这一次听到里边的说笑声了。鲍圭如哞牛,羽升如咩羊,——吕如蓝的心顿时变得犹如融河一般欢快。咦,这个男人,他是用什么办法让羽升快活起来了?吕如蓝很想开门瞧瞧,但她还是忍住了,她怕贸然进去会搅了他们的好兴致。

吕如蓝打理完厨房又动手收拾别的房间,就这样耗了一会儿时间,然后再次来到羽升的房门前打探。哦,里边好热闹,又是尖叫又是大笑,又是跺脚又是拍巴掌,还夹杂着一种“哧日哧日”的怪声音,听上去就像半空中盘旋着一架直升机……他俩搞什么名堂呢,搞的什么名堂?吕如蓝终于忍不住,她伸手去开门。门被推启的一瞬间,分明被什么顶了一下,随后就听到羽升的惊叫:“法拉利——!”

一辆火狐般的小跑车正从轨道的峰顶向下冲,——是的,是在轨道上冲!一条巴掌宽的塑料轨道盘旋着蜿蜒着,几乎占满了整个房间。吕如蓝开门的时候,撞散了下面的一段轨道,于是法拉利跑车就像滑雪表演一样在轨道的断开处飞了起来。

吕如蓝欲要转身躲闪,那小东西却已经撞在了她的脚上,然后四轮朝天,发出一串痛不欲生的哀鸣。

吕如蓝望望椅子上那个敞开口的大旅行袋,再望望鲍圭,不无惊奇地说:“这些东西,是你带来的?”

鲍圭点点头。

不等吕如蓝再说什么,羽升已经抱起地上的法拉利,指着散开的轨道嚷嚷起来,“妈妈,你把它弄坏了!你赔,你赔——”

鲍圭笑着说:“别急别急,这轨道是接起来的,咱们再把它接好就是了。”

于是,吕如蓝也成了轨道修理工。

执掌了家庭的财政大权,田行道才知道财政部长这把交椅不好坐。

当初和吕如蓝过日子,田行道没操心过钱的事。工资卡往老婆手里一交,回家有的吃有的喝有的穿,倒也轻省。换了老婆换了政策,把整个人往你手里一交,人家雷莉把工资卡往你手里一交,就甩手不管了。这才叫毫无保留哩,这才叫完全信任哩,你只能既感动又感慨地接下这份老天降下的大任。

真是花钱如流水呀!田行道认真研究之后,才发现泄水的闸门不外乎有这么几个:第一是燃气水电;第二是肉鱼鸡蛋,果蔬油盐;第三是雷晨的学费生活费什么的;第四则是其他了。前两项是维持三个高等动物生存的必要条件,流起水来大约是十分之四。第三项晨晨的花销既不算多也不算少,田行道精心地将其控制在十分之二到十分之三之间。这个第四项“其他”却让田行道大伤脑筋。它的流量很难控制,稍不留神就要泛滥。比如去“戛纳影城”看电影吧,每张票四十元,这是一个可控的定量。可是,如果再买美国爆米花,再买橘汁可乐,再买小胡桃开心果什么的,那就难以估计了。再比如去逛“宇宙欢乐园”,门票每张三十元,可是要坐坐太空游览车,就要再掏一百块……

另外,夫妻俩的置装费也归在这个“其他”里。男人的衣装可以一成不变,女人的衣装却必须常常更新。还有,那些少不了的脂粉钱,既然做女人,就不能是毛坯房,少不了要把自己装修一番。

当初田行道讨好雷莉的时候,先后给她送过两瓶法兰西的“香奈儿”。用了这档次的香水,寻常的香水就成了驱蚊水。那情形有点儿像眼下的官场,只要上去了,就很难再下来。田行道既然将雷莉提拔到了“香奈儿”级,从此雷莉就在“香奈儿”的位置上坐稳了。

今天是周日,说好了一家三口去逛街。田行道和所有的男人一样,也有恐逛症。虽然心里恐着,脸上还要做出大无畏的样子,欣欣然相陪。性格温柔的女人动作都比较慢,雷莉对晨晨精雕细刻,吹刘海儿,编小辫,套花裙,试太阳帽……久久难以完工。田行道心里急,嘴里却不敢急,只能站在旁边夸赞:“哟,咱们晨晨这是要登台选秀啊!”

雷莉还是听出了弦外之音,她嫣然一笑,道:“急什么,我们娘儿俩都选秀了,还不是给你妆面子嘛。”

田行道连忙赔笑,“嘿嘿嘿,那是那是,当然是我有面子,当然是我体面。”

终于轮到雷莉动手打扮自己了。

整管口红只剩下了一个残底,女人将膏体尽量旋出来,用小手指擦蘸着,然后小心地在唇上涂抹。眉笔已经很侏儒了,手指一拈,就拢在了手心里,看上去不像是用眉笔在描眉,而是在用指甲。

田行道看着,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嗐,这么俭省干啥?该买新的啦。”

“太贵,能用就行了。”

雷莉说的是实话。她用的口红和眉笔都是法国“兰蔻”,这么硬的品牌,让田行道难以嘴硬。所以,田行道只是张了张嘴,再没发出声音来。

涂了口红描了眉眼,雷莉又用指肚在香水瓶的喷孔前略微压一压,沾了少许“香奈儿”,用它抹了抹耳根,这才花容一新地出了街。

一家三口去的是“人民广场商圈”,那里是全市最热闹的地方。一座座高大的商厦将广场围圈起来,俨如垛墙环屹的城堡。圆的周长总是远远大于直径的,既然是圈儿就比一条直街要长得多,更何况每座商厦的每一层又都是一个个回环往复的圈圈,一想到要在这些圈圈里打转,田行道就双腿发软。

还好,雷莉流连的只是化妆品、服装、鞋、包包这一类的柜台,因而要拉练的路途就缩减了许多。“哎,看一看雅诗兰黛啊!雅诗兰黛弹性紧实活颜润肤霜,让你的嘴角随着弹性指数一起上扬……”导购小姐向雷莉一招徕,雷莉就像鱼儿入了网。

“你知道吗?真皮层里的弹性纤维就像床垫里的弹簧。随着年龄增长,它们就松弛了——”导购小姐一边说,一边抠出些润肤霜往雷莉的手背上涂抹。

那手真是有点浮了,浮浮松松,再没了紧紧实实的骨感。合谷处有一个褐斑,望上去犹如可疑的蟑螂屎。雅诗兰黛涂上去,就像翻修工给旧墙壁刷了一层乳胶漆,那褐斑即刻便被遮淡了。

“还有啊,真皮层的胶原蛋白和黏多糖就像床垫里的海绵,年月久了,它们就会塌陷。你瞧瞧,你的嘴角是不是有点松有点掉?”导购小姐乖巧地用左手拿过来一面镜子,就在雷莉对镜顾盼之际,导购小姐的右手不失时机地将雅诗兰黛又涂上了雷莉的嘴角。

“好了,有了长效保湿因子和胶原活力素的呵护,你的嘴角很快又会变得又饱满又紧实——”

“嗯嗯嗯。”雷莉依旧沉醉在镜子里。

田行道趁机瞧了瞧包装盒上的价格签,天——!

“我们现在做活动,五折优惠。”导购小姐把一瓶雅诗兰黛弹性紧实活颜润肤霜塞到了雷莉手中。

“谢谢。”雷莉满意地笑着。

田行道紧张地屏住了气。

“我想到别处再看看。”田行道那口气还没松下来,雷莉已放下瓶子,转身离开了化妆品柜台。

那边卖的是箱包手袋。黑色白色红色绿色黄色褐色……圆形方形梯形菱形……摆在环形货架上的各式各样的手袋就像坐在环形体育场里的观众。那可都是些名媛显贵啊,路易·威登、迪奥、博柏利、芬迪、恰诺、爱马仕……

雷莉随意地将米黄色的路易·威登挽上了臂弯。路易·威登和雷莉一起优雅地晃来晃去,田行道的心也随之悬吊起来,犹如神经兮兮的风铃。六千四百元啊,那是两千斤大米一千六百斤鸡蛋五百多斤裹红夹白的五花肉!

“行道,你觉得怎么样?”雷莉杨柳一摆,摆了个姿势。

“好好好。”田行道忙不迭地点头。

“咦,这个更好。”雷莉弃了路易,又挽住了迪奥。如果说路易·威登精巧的话,那么迪奥就是雍容了。这不是手袋,这是面袋,宽宽松松肥肥大大,看上去就像随意吊挂的一整张羊皮。

田行道瞧了瞧价格牌。啊!九千八!可不是贵嘛,皮子用得多,而且是意大利山羊皮。

“行道,这个才叫漂亮呢。”雷莉肩上吊着迪奥,悠然地一旋。她那笔挺的身子好像桅杆,白色的大手袋兜张着,俨如鼓挂的船帆。

“美不美呀?”雷莉顾影自盼。

田行道噤着声。

晨晨拍起了小巴掌,“妈妈真漂亮!”

唉,二比一,田行道在心底叹息,人家是有同盟军的。

侥幸侥幸,白帆终于落了下来,雷莉离开箱包区,来看服装。

服装区才是真正的名牌大军集结之地,法兰西的都彭,意大利的华伦天奴,德意志的雨果博斯……

声名赫赫,如雷贯耳。

田行道此时已是波澜不惊。横死竖死,反正就这么一回。钱包里有四千多块钱,早折腾完,早省心。

田行道带着晨晨,屁股稳稳地坐在试衣间对面的靠背连椅上,笑眯眯地望着雷莉从试衣间里频频地进进出出。

走T台的模特也不过就这么牛B吧,雷莉扭臀送胯,猫步款款,自得自美地悠了几回。

……

“不行,不行,没有合适的。”

雷莉终于抛下那些服装,叹口气,掉头而去。那情形就像一个挑剔的食客推盘离席了。

雷莉领着他们又来到了名鞋区。

那些让人眼花的英文字母,只看一眼就让人心醉。当然要醉,当然会醉喽,那不是鞋,那都是些酒器啊!盅、爵、杯、盏、觞、觚、豆……细细圆圆高高挑挑,划出一条条曲弯有致、韵味盎然的弧线。

或许,女人最诱人的地方不是脸、不是胸、不是臀,而是她们的脚踝吧?田行道记得最初的动心就是随在雷莉的身后上楼梯,长裙下那双白嫩的脚踝轻盈地晃动着,于是田行道就像饮多了琼浆玉液一般,霎时变得恍惚起来。

此刻,雷莉蹬上了一双雪白的范思哲软羊皮靴,柔韧的靴筒恰恰地贴在雷莉的小腿肚上,然后以妙不可言的美弧向下滑落,活色生香地裹托出那对细巧的脚踝。仿佛是意犹未尽,那美弧依然向下延伸,延伸……化成尖尖的靴跟。如此一来,它们便挺然婷然,犹如立竖在帝王酒案上的樽爵。

导购小姐嘴甜,一迭连声地赞道:“哇,大姐的皮肤好,腿型好,这靴子就像是专门为大姐定做的!”

晨晨也点着小脑袋,“妈妈,这就是你的鞋。”

“是吗?”雷莉左一下右一下地踏蹬着,仿佛是一匹即刻就要起跑的赛马。

雷莉把目光投向田行道,田行道连忙双手平举,竖起了两根拇指。真的,腿型真好,靴子真好,价钱真好。唉,买就买吧,自己钱包里的四千多块如果不够,雷莉的小钱包应该能够补上。

“嗯,这样的靴子,应该配一条浅色的厚毛裙才行。”雷莉自言自语着。

田行道立刻垂下了头。

还,还要买裙子!唉,真是人心难足啊。

“靴子是不错,可惜裙子太难配。”雷莉一边说着,一边毫不犹豫地卸载着雪白的“范思哲”。

田行道这才明白,雷莉叨叨着无裙可配的用意。

……

雷莉逛了一上午,什么也没买,大家的肚子却饿了。

田行道忽然觉得非常过意不去,仿佛是要补偿什么似的,他提高了嗓音说:“走,咱们去吃‘一品鲜’。”

“干吗干吗呀,”雷莉斜斜眼儿,“又不是要请客摆席面,花那钱。”

“想吃啥就吃啥,也别自己亏待自己了。”田行道像烧鹅一样软着身子硬着嘴巴。

雷莉扯扯女儿的手,俯身问:“晨晨,你想吃什么?”

晨晨张口就答:“肯德基。”

笑容可掬的肯德基爷爷用汉堡包、炸薯条、番茄酱和咳嗽水一样的饮料来款待他们一家人。吃来喝去,三个人也就是消费了一张铁锈红的人头票。

“瞧,你啥也没吃。”田行道不无歉然地望望雷莉。

“谁说?我吃得好饱。”雷莉拍拍肚皮,还打了一个可乐嗝。

“瞧,你啥也没买。”

“谁说?我把要买的都装到眼睛里了。”雷莉过足瘾似的眨眨眼。

真是个会过日子的好女人,田行道在心里由衷地感动了。

一家三口从肯德基出来,去找公交汽车站。走着走着,晨晨忽然扯住了雷莉的手,“妈妈,我想到这儿看看——”

那是“天上仙曲”乐器行。

晶莹的落地玻璃幕墙,玻璃后面的人影和玻璃后面传出的音乐声都像是来自天外的梦。是晨晨要到梦里去的,一进去,她就站到了钢琴旁。庞大的琴身是漆黑色的,而那排琴键却异乎寻常的白,看上去就像一头黑色的怪兽龇着一口白牙。

坐在琴凳上的是一个年龄与晨晨相仿的小胖妞,她的小脸上戴着一副镜片厚厚的圆眼镜,向上束拢的头发上扎着一个软塌塌的白绸节。那绸节乍一瞧,就像是一只扑腾不起来的白蛾子。小胖妞挓挲着十根短短胖胖的小指头,不停地戳敲着琴键,于是那钢琴就受惊似的发出响亮的声音来。

“妈妈,我要弹。”晨晨眼巴巴地指着钢琴凳,屁股歪歪地想上去。

雷晨上过电子琴培训班,她能磕磕巴巴地弹完十几支练习曲。当然,她的水平远在猫脸妞之上喽。

“乖乖,快下来,让这位小朋友弹一弹。”胖妞妈妈劝着宝贝女儿。

“不!”小胖妞叫着。

晨晨忍不住把身子挤上来,纤细的小手指敲打在琴键上。叮叮咚,咚叮叮……钢琴即刻发出一串流水般悦耳的声音。这是晨晨最得意的曲子,《让我们荡起双桨》。可惜那双桨刚刚荡起来,就遭到了狠狠的一击。

小胖妞留有尖甲,晨晨的手背上顿时显出了几条红痕。

“哇!好疼啊——”晨晨咧着嘴哭。

“你怎么能抓妹妹呢?你怎么能抓妹妹呢?”胖妞妈妈急忙把小胖妞从琴凳上拉下来。“对不起,对不起。”胖妞妈妈连连道歉。

雷莉脸色已变,嘴上却说:“没关系,没关系。都是小孩子,小孩子。”

付出疼痛的代价,换来的是可以把屁股稳稳地安放在琴凳之上了。晨晨眼里噙着泪,不屈不挠地将方才中断的曲子弹完。

琴声甫落,小胖妞在旁边忽然哭出了声,“妈妈,我要买钢琴,我就要这钢琴,就要——!”

“好好好,妈给买,妈给买。”胖妞妈妈满口答应。

得胜的雷晨从琴凳上滑下来,雷莉上前扯住了她的手,“弹得不错,晨晨。咱们走吧,咱们走。”

晨晨忽然张口道:“妈妈,我也要买钢琴。”

田行道下意识地耸了耸肩,雷莉的目光瞥过去,迅捷而尖利。

“小姐,请问这钢琴多少钱?”雷莉问。

“这是初学者用的练习琴,原价两万二。本周搞活动,优惠,一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导购小姐伶牙俐齿。

“哦,”雷莉点点头,然后转脸对田行道说,“行道,这琴也不算贵啊?”

田行道在鼻子里含糊出一个“嗯”字来。

胖妞妈妈一边翻手袋,一边说:“这琴我们买了。你们这儿能刷卡吧?请你给我刷卡。”

田行道这时却转过身,径直往店外走。

雷莉连忙扯住晨晨跟上来,她低声说:“行道,晨晨还真需要一架钢琴呢。女孩子和男孩子不一样,素养,素养很重要……”

田行道竭力在脸上挂着笑说:“晨晨不是有一架雅马哈电子琴吗?”

“那不行,音乐学院的刘娜说,电子琴学不出来,还会把手感学坏了。”

“咱们今年没有这个预算啊,”田行道半是诙谐半是认真地说,“明年吧,明年怎么样?”

雷莉慢慢站住,田行道也只好停下来。

“我让她爸爸买。”雷莉抚抚晨晨的头。

“她爸爸”这三个字说得很清晰。说完,雷莉扯着晨晨就走。

田行道在她们娘儿俩后面紧赶慢赶地追。眼看到了公交站的站牌下,田行道停住脚了,雷莉却没有停下脚步,仍旧带着晨晨往前走。

田行道垂下脑袋,在心里自嘲道:“瞧,人家不愿和你站在一起了吧。”

等到田行道抬起头时,他不禁怔住了。他看到雷莉和晨晨钻进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一溜烟地开走,把他孤零零地抛在了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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