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楼我去过很多回,锁仙居却从没来过,东俞城和我府里不太顺道,基本不会到这边来,就连盛名在外的浴佛节我都没参加过。
东俞城却和皇宫很顺道,太平看似是锁仙居的常客,站在楼口揽客的妈妈一看到太平,摇着绒花扇很热情地拥了过来。
“哎呀,温公子,今日是什么风把您吹来,最近怎的都不见你来锁仙居了,姑娘们可挂念着你,这位又是哪位公子,长得可真俊。”
妈妈笑意浅浅地摸摸我的肩背,一双眼睛像是打量着我,其实是盯着我帽上一个鹌鹑蛋大小的宝石。
温公子?我将探寻的目光锁在太平脸上,出来混总有几个艺名,比如我之前有时叫田七,有时叫仁参,更多的是叫梓瑜。
太平熟络介绍道:“这位是我远方堂兄,姓温名小六,妈妈不必见外。”
“温公子的人,自然是锁仙居的贵人。”妈妈看着我们像看着两锭金光闪闪的黄金,笑得更加热情。
门口处的地面投下一抹熟悉的身影,翩然欲仙,踏着日光走进来。
注意到的众人皆投去目光,不知是谁小声说着:“看,白大人也来了。”
自从苏洵受伤那次,我就没再见过白季尘,没想到再见,居然是在这种场合,略微有些尴尬。
白季尘身后带着几个护卫,手里依然拿着折扇,仿佛那折扇是他身体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看见我和太平,没有拆穿我们的身份,也没有假装不相识:“两位温公子安好,你哥关你紧足刚结束,就迫不及待出来闯祸了,是怕不能再被关个十天半月吧?”
太平瞪着眼里带笑像只狐狸似的白季尘,气呼呼地说道:“本公子出来关你什么事,再说我被禁足,很大责任还不是拜你所赐。”
白季尘经常在苏洵身边,太平又是苏洵的妹妹,两人应该没少时间接触,说不定还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关系。
但我看这两人不像两小无猜,更像两小胡猜或者两小乱猜,一个有点欠揍,一个眼里冒火,我却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何事。
“哦,是吗?想不起来了。”
白季尘凤眉轻挑,将折扇“嗒”地一收,往风花雪月的左堂二楼走去,没有理会又想上前招呼的妈妈,也不理会太平想杀人的眼神,人群中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你怎么会被你皇……哥哥关禁足了?”
白季尘被身后几个护卫拥簇着上了二楼,我拉拉太平的衣袖问道。
我觉得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想不到苏洵对别人不近人情,对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也是如此。
“嘉庆宫那个女人以为自己贤惠大方,整个皇宫的女人都得跟她一样,常常说我不够知书达礼,温婉淑良什么的,我在街上的走贩买了个狰狞的鬼脸,让人偷偷塞在她的梳妆盒子里,别说还真把她吓着了,魂都飞了,哪还有什么贤惠大方的样子,白季尘跟调查的人说是我派人将鬼脸放进去的,哥哥一气之下禁足我一个月。”
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来讲,梅妃确实不应该千篇一律要求别人举止言谈,主要是我和太平半斤八两,没有发展梅妃的那份大方气质,但是太平拿鬼脸吓人也不太妥当。
“那白季尘不会跟你哥关系那么好,不会去告状吧,要是如此,我们可就惨了。”
“他要是真敢说出去,老娘我就弄死他。”太平磨着牙口,跃跃欲试地看着白季尘的背影。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一件也想把太平禁足一辈子的大事。
“所以你上次是故意给我指错路,知道你哥那时会在沐汤楼,也是故意害我在你哥面前出大丑。”
想起苏洵有意无意看着我像是看着个色胚的眼神,还有佯装单纯的苏太平,真想在这里揍她一顿。
太平笑嘻嘻地,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我只是看你们进展太慢了,才顺手推了一把,话说那天晚上怎样了,听说当时只有你们孤男寡女待在金华殿,要不是梅妃出来搅局,她怎么总是阴魂不散啊?”
“没怎么样,就是差点被暗卫当成刺客杀了。”我恶狠狠地说道。
以为太平这种风月常客,即使不带我去风花雪月的左堂,至少也会在中间的交接地带,不应该是阳春白雪的右庭,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风,可能从这里看去能够一眼看到对面的雅间,观察敌人的一举一动,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白季尘在雅座坐定后,随即有几位薄纱遮面的姑娘上前斟酒,护卫放下座前竹帘侍奉在周围,帘内只有白季尘和几个姑娘。
二楼的雅座都带有竹帘,竹帘一旦放下来,里面的人可以看到外面的一动一静,外面的人却不能看到里面的场景,从我们这里看去,只是一幅竹帘。
妈妈带人给我们上了一壶白瓶小酒,还有几碟模样可口的小菜,有鸳鸯白笋丝,红烧鱼腐,黄花指月,双拼脆羽,炙烤羊排,样式十分新鲜,但是没有七里香的酥汁鹅翅好吃。
“我不太会喝酒,您给我再上一壶碧螺春吧。”
小时候常听人把酒比喻成仙酿仙酿,神仙喝的东西肯定很好喝,所以我去酒窖偷喝父亲的高粱红,又辣又苦又涩,这哪是什么仙酿啊,简直比伤寒药还难喝,还醉了好几天,清醒后被父亲罚了五十遍《养心记》。
“这酒的酒劲不高,酒方是宫中流传出来的,用莲池里新鲜的白莲所酿,名唤莲花白酒,公子放心喝,不会醉人的,平常地方可喝不到。”妈妈给我小酌一杯,团扇一摇一摇,客气地跟我解释。
我哑然一笑:“确实,平常地方确实喝不到。”
杯中酒色清澄,酒气清香,确实是实打实的莲花酒。
“既是白莲所酿,为什么叫莲花白酒呢,叫白莲花酒不是更加合适吗?”
妈妈浓妆淡抹的脸上有些尴尬,如此刁钻的问题一时难住了她如果不是看在我头顶那颗鹌鹑蛋的份上,估计早咆哮了。
将妈妈打发走,太平手里的筷子还没下菜,望着二楼的对面失神,那几个斟酒的姑娘还未出来。
我抬手在她眼前挥了挥,说道:“你怎么了,好奇也没用,难不成还有千里眼穿过那竹帘看到里面的场景不成?”
“我哪里好奇了,来,我们喝酒。”
太平收回视线,自顾自倒了一杯莲花白酒喝起来。
圆台上花厅后琴声渐止,几个舞姬一舞作罢,从圆台一侧的小梯退下去,接着有一个身穿紫罗裙,梳着飞鱼髻的舞姬从圆台另一侧款款而来,眉心一滴淡紫色花砂。
仿若山间清风明月的箫乐声响起,台上的舞姬缓缓展开身子,随着箫声变化舞步,刚刚那一段是群舞,现在这一段是独舞,是上京舞中高塔的代表作之一的《步生莲》。
舞姬跳得很好看,时而像蝴蝶扑花,时而像百鸟高飞,特别是那小巧玲珑的脚步,在步毯上如音符跳动,精致的脚丫在地上轻轻一点,身子就如浮云般飞起,像丝娟一样没有重力,随风起舞,紫衣若蝶,足尖在地上轻点,脚下真的好像有莲花要绽开,如此难度系数高达六颗星的舞步,若不是天赋异禀和三年五载的勤学苦练,是绝对无法达到这等地步的。
花厅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台上仿若精灵公主的舞姬翩翩起舞,连走动或者斟酒的声音都刻意压低,除了丝竹,厅中鸦雀无声。
“台上的《步生莲》虽然华美,但是当今上京所有会跳《步生莲》的舞者加起来,也无法和当年上官紫衣自创的《步生莲》相提并论。”
最前桌的一位中年男子眼神陶醉地说道,仿佛跟随脑海中的记忆回到当年的盛景,厅中其它人连连附和赞叹。
上官紫衣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我轻轻呡了一口莲花白酒,清甜清甜的,芳醇的酒液在唇间化开,问道:“这上官紫衣究竟是什么人物呢?”
太平嘴里塞了一块烤羊排,语调中含糊不清:“听说是个舞学造诣极高的人,《步生莲》就是由她亲创,当年凭借它名动上京,效仿者众多,却至今无人能及。先皇后也曾邀她进宫献舞。名如其人,喜欢穿一身紫萱衣裙,在当年的上京中冠有紫衣仙子的美名,这是一个极高的评价。据说她可以在莲花上跳舞,脚下带过步步莲花,像飞舞在花间的蝴蝶,花盘则是栖息之地,一曲舞完后,池中莲花未伤半分,反而更加红粉出尘,含苞待放的花球,在她足下依次逐开。”
我瞪大了眼睛:“果真如此神奇,她是不是会使仙术?”
枉费我在风月场合混了这么些年,对于如此出奇之事却闻所未闻。
台上的舞姬翩若惊鸿,箫声渐渐急促,曲到高潮,舞姬凌空一跃,像是嫦娥奔向浩淼的月宫,一手抓住芭蕉梁上的花锻,紫衣若蝶,裙带飞扬,在前座客人的头上一略而过。
她一手借力,身子极其轻盈,在半空中旋转,旋转,然后以复杂的姿势变换出各种不可思议的舞姿。
在我眼里,舞姬的舞蹈,仿若蟠桃寿宴上仙子献上的祝福,此曲只应天上有,但在中年男子口中却是不及上官紫衣一二,上京人见识远大,一向眼高于顶,平常不会轻易赞赏,能得众人皆醉,原创者该有多惊艳四座,名动天下?
太平又夹了一块烤羊排,蘸了蘸碗碟中的酱汁,说道:“我没亲眼见过,但是传闻大约如此。上官紫衣这个名字不仅在大元声名鹊起,连邻近各国也有所耳闻,梅妃的父君到大元采风,初夏微风不燥,恰好一眼看中了在莲花池中起舞的上官紫衣,便将她带去了东侯国,封为大妃,地位仅次于君后,这事在当时并没有多少人知晓,大家纷纷奇怪为何紫衣仙子一夜之间突然人间蒸发。”
那么上官紫衣就是梅妃的后娘了,梅妃的母君是吐蕃的大和氏,我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我认不认识上官紫衣,难不成她也想学《步生莲》?
如果是这样,实在是找错人了,我从小确实喜欢过舞蹈,常常趴在秦楼楚馆的围墙上偷偷模仿舞步,即使没法培育成舞学大家,也应该可以成个舞学小家,也算有一技之长,可以聊表寸心。但是父亲令行禁止不让我去学,所以我连一技之长也没有了。
太平似乎对烤羊排情有独钟,整整一盘烤羊排被她吃得所剩无几,我趴在桌子上厌厌的,对盘中的美食提不起胃口,如果能一睹当年的《步生莲》该多好。
我曾反复做这样一个梦,在梦里,一名身着紫色舞服的女子,或在莲花丛中,或在佛桑树下,衣裙飞扬,踏舞飞歌,身姿袅袅婷婷,欢笑声洒遍周围四野,轻盈流动,空灵婉转,像是从天上传来,极具渲染力度。
只是我从未看过此女子的面容,因她脸上总是覆着一层紫纱,每当我想要走近去瞧个真切,那女子便会变到更远的地方,徒留下满池满山的欢声笑语,任我捉摸不着。
“嘭”地一声清响,酒壶碎地破裂刺耳的声音传来,碎瓷片连着酒水四下溅开,拉回我的神绪。
一个走路稍微摇晃的黄衫男子,将一个手抱琵琶的女子堵在二楼楼梯口处,琵琶女子眼中含泪,被黄衫男子砸酒壶的动作吓得一退,蜷缩在木制扶手处,进退两难。
又是无良恶少强抢良家少女的戏码。
“本少觉得你有几分才艺,让你近身献艺,你别不识抬举,自视清高。”
恶少大喝,声音带着醉意。
厅中乐声未停,许多客人都沉浸在台上舞姬的舞姿中,又或者距离太远,这一举动并没有引来多少人的注视。
“公子息怒,奴家才艺不精,靠弹两首曲子度日,如果公子喜欢听取,奴家愿意在此献丑,还请公子不要为难。”
手抱琵琶的女子低声细语地说着,连忙施礼道歉,眼眶泛红湿润,泪珠像是春日里滴滴答答的雨滴,她哪里见过这种事情,吓得脸色铁青铁青的,像只受惊的小麻雀。
无良恶少还是不依不饶,一把夺过琵琶,旁边两个家丁还企图将女子带走。
他身上的黄衫是最近新出的款式,五官俊秀,看起来十分得体,甚至有些文人风骨,但人不可貌相,行为做事却如此大相径庭。
我在迎春楼时也曾见到蛮不讲理的客人,一般妈妈都会出面平息,或者换个人伺候也就息事宁人了。
想来这位无良恶少身份显赫,不太好惹,因为他腰间的玉佩,质地是东海的红冰玉,在苏洵送我的一堆彩礼中,有一对红冰玉雕塑的如意,十分罕见珍贵,被父亲屯在库房里,说是留着以后养老。
红冰玉是宫中赏赐,眼力不错的人一看便知此人不好惹,在上京如果得罪了哪一方权贵,都没好日子过,更别提开门做生意了。
我和太平好不容易出趟宫,虽然不想惹事,但是让我们看着眼前几个人强抢民女,同样作为女子,心里真是不痛快。
太平将筷子用力朝桌上猛地一拍,不耐烦道:“今日这舞跳得不错,不知道是哪个东西这么不识趣,别坏了爷的兴致。”
太平的声音很响亮,周围邻桌纷纷探头看个究竟,被吸引目光的还有那个无良恶少,以及恶少身后地两名家丁,开始用不悦眼神探究我们。
我说道:“放开那位姑娘,你想要寻欢作乐,去对面那楼子,这里只允许饮酒弹琴,不要在这里撒野,强迫人家做不愿意的事,否则爷让你脸上挂彩头。”
无良恶少被我们一激,绕过楼梯口朝这边走来,脚步虽然有些虚浮无力,但走势极快,衣衫带风,两个家丁还押着那个琵琶女子。
“你们还想英雄救美不成,或者是也看上了她,本少好心奉劝二位一句,少管闲事。”他指着那女子得意洋洋地边走边说,真是可恶。
我和太平对视一眼,在他走到我们身旁快停下脚步时,一人一拳朝他脸上砸去,他闪避不及,被打得连退几步,一屁股撞翻了滑台上的净瓶,摔得粉碎,溅起的碎瓷在地上星星点点,微醉的神情立刻清醒。
看到他青紫的眼圈,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你……你们居然敢打本少,你们知道我时谁吗?给我上。”他一手捂着被揍的眼睛,命令两个家丁上来收拾我们。
太平甩甩拳头,哈哈笑着:“管你是谁,揍的就是你。”
台上换了一曲花腰鼓,我们闹出的动静如此响大,想不引起关注都难,周围围观我们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围成里三层外三层。
我真喜欢太平说干就干的热心肠,有些人不教训教训,真是台猖狂了,皇帝老儿都没他猖狂,以为整个天下都是他的。
两个家丁见自己家的少爷被打得鼻青脸肿,顾不得那位琵琶女子,朝我们冲来。
我和太平一人一个,揪住他们长长的辫子,趁他们吃痛低呼时使出自创的九阴白骨爪,在他们手臂上抓出几条红痕,几招过后,完败。
我刚才说的可不是开玩笑,跟随师父学过几分三脚猫功夫,对付平常汉子可绰绰有余,曾经就把街上偷小孩的人贩子打得他被迫重新择业,改成杀猪。
况且这两个家丁瘦小单薄,一看就是不经打的,我和太平才敢大打出手。
如果换成苏洵身边的暗卫,可完全不敢大放厥词,他的那些暗卫,生于皇家,忠于苏洵,哪怕只剩下一口气,也会守护他到最后。
只要嗅到一丝危险,立马像刺猬身上的刺一般张开,尖锐的锋芒对准敌人的皮肉,要是那些暗卫知道在新婚之夜,我往腰间塞了一把剪刀,肯定会死得很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