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历九十六年。
酷暑夏日,叶下树荫的知了聒噪不休,宫门的守门黄犬躲在角落处无奈地吐着舌头,青石地砖像烧红的铁板,踩一下能“滋滋”冒出烟莱,就像烤羊排似的。
天空无半点遮阴的云朵,蓝得一碧万顷,皇宫的琉璃瓦隐隐有流金铄石之感,如此炎热又干燥的盛夏,真是百年难遇。
皇后的延福宫有一潭莲池,说是莲池也徒剩下个名分,诺大的池里在日光下除了涟漪点点,不见半枝莲花的影子。
池中建了一座朱红盖八角亭,去年冬末开春时请工匠修葺,将池水源源不断引到亭盖上,再沿着四周自然洒落,只有一角之地连着池栏,供人来往,水帘阻断了外头的热气,恰好在这个夏日派上大用场,是个绝佳的避暑胜地。
皇后在亭中办个夏日小宴,亲自做了消暑解渴的冰梅子汤与各种冰镇果酒,届时只邀请了恩宠正隆的蓝淑妃。
“给皇后娘娘请安。”
蓝淑妃闲来无事,早早带着年龄甚小,不过半个人高的苏洵前来赴宴,彼时苏洵开朗可爱,活泼好动,积极向上,半点寻不到如今沉稳老练的影子。
不久前与白季尘在宫外的山林里救了一只被陷阱困住的狐狸,因皇宫中不能圈养来历不明的野生动物,只能暂时养在白季尘府上。
谁知这只小狐狸是装模作样的好手,受伤时表现得温顺无害,伤一好马上露出了与生俱来不驯的野性,在府中上窜下跳,将白府搞得鸡飞蛋打、鸡犬不宁,还抓伤了好几个丫鬟的手臂,最后脚底抹油溜得无影无踪,留下一堆烂摊子。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一向以斯文著称的白齐知情后暴跳如雷,直接投诉到了蓝淑妃面前,最终以苏洵被罚抄《史记》收场,直至今日正好全篇抄完。
蓝淑妃一袭对襟湖绿纱罗裙,纤腰曼妙,雍容华贵不觉庸俗,一点也看不出是刚做完月子、两度为人母亲的姿容。
皇后南宫玥端坐在龙凤椅上,高贵端庄,贴身宫娥将苏洵带去同苏景玩耍,与蓝淑妃嘘寒问暖道:“妹妹不必多礼,小公主怎么没有一同带过来?”
这里的小公主,便是刚满月不久的太平,皇子已经有四五个,公主却是第一胎,可想而知皇上重女轻男思想多么严重,皇上希望她一生太平安顺,海清河晏,封号清宴公主。
事实也证明不是万事都能如意,太平如今却不是很太平。
“说来奇怪,小太平今晨起不知为何一直啼哭不止,约摸是哭累了,巳时后才慢慢睡下。”
蓝淑妃说起太平,脸上有些苦恼之色,方在沉木椅坐下,宫娥善解人意地送着消暑的酸梅子汤以及一些冰镇过的瓜果上桌,几个琉璃盏将桌上堆得满满当当。
四周水帘像无根水般从华盖上倾注而下,隔绝了难耐的热气。
皇后容貌保养得极好,皮肤水润透着光泽,加上身居后位,常年以高贵的身姿出场,言行举止都带着母仪天下的端庄,看不出实际年龄已经三十以上。
与蓝淑妃相对而坐,聊起家常来,气氛无比和谐,倘若后宫能够一直如此和谐下去,以小见大,天下也能万事太平。
为了不泯灭水亭的作用,天上日头铺得十分毒辣,万物濒临死亡,亭内无比阴凉,酷暑热气经水幕滤过,犹如二月春风携着凉爽,夹杂瓜果清香甜腻,沁人心脾,搞得身后摇着蒲扇的宫娥差点失业。
蓝淑妃吃盏吃到一半,手中的琉璃勺子突然重心不稳,啪地掉在地上碎成几瓣碎片。
她缩手捂住肚子,面色骤然由红润转为煞白,再由煞白转为铁青,犹如她皱成一堆的眉眼,一口黑血毫无预兆地由口中吐出,整个人被连根拔起般直直往后倒去。
宫娥们一见此场景,吓得六神无主惊叫连连,因这位陡然吐血的,乃是获得皇上至高宠幸的人,搞不好自己脑袋也保不住,还好在场都是些见过世面的人,惊吓之余还知道前仆后继过去搀扶着,没有吓得跳下水里或者崩溃。
皇后南宫玥脸色大变,倏地弹起来,看看桌上冒着冷气的酸梅汁汤,以及面色痛苦的蓝淑妃,血污染红了蓝淑妃那条浅色的湖绿对襟纱罗裙,不知作何感想。
即使如此,她依然保持不少冷静,吩咐宫人去请太医,皇后的气质果然不是白盖的,只是手中绞成一团的锦帕暴露了心中的慌乱。
“皇上驾到。”太监几千年如一日的专业口吻响起,除了不断吐血的蓝淑妃,现场所有人的心都瞬间被提到嗓子眼。
蓝裳太监手中的拂尘,在日光下耀眼闪闪,水面银光磷磷,今日注定是个不平静的日子。
苏无霍刚处理完手里的政务,身边的随侍人员突然提起延福宫的水亭来,说到两位娘娘都在此小聚,兴趣使然想着过来避避暑,没曾想目睹这遭血光之灾。
苏无霍闻询身子一震,泰山崩于眼前,几步并做一步,踉踉跄跄脚步不稳地扑上前去,搀扶着蓝淑妃的宫娥与皇后南宫玥识趣地退到一旁战战兢兢跪着。
“冉儿,看着朕。”苏无霍声音暗哑哽咽,抱着瘫软无力的蓝淑妃,低低唤着她的小名,感受怀中之人生命在极速流逝却又无可奈何。
苏无霍眼中除了面前气若游丝的女子与潸然欲下的泪水,天地间再无其它。
太医背着药箱跟在小太监身后火急火燎赶来,相比较蓝淑妃的情况,显得来得万分迟缓。
太医顾不得君臣大礼,先替蓝淑妃号脉,面色凝重地跪到与皇后并排的位置:“臣医术不精。”
这跟医术没多大干系,既然选择投毒这种极端方式,早已做到万无一失,断然不会留下一丝活命的机会。就算扁鹊与华佗两位神医现世,也改变不了蓝淑妃的命数。
太医这句话,给蓝淑妃下了死令,将一把锋利的匕首插进皇上的心窝。
“皇……皇上……”
蓝淑妃气息微弱,一开口便有黑血不断从嘴角溢出,滴在浅色的衣裙上,像盛开在阴阳交接、生死相依的奈何桥边的彼岸花,那是用血与泪凝成的最后绚烂。
她强撑着抬眼看向苏无霍,眼里有泪,脸上却是在笑,温柔地笑着,似乎感觉不到身体的痛苦,紧紧抓住苏无霍的袖子,他颤颤地低下头来,耳朵轻轻贴近她的唇角。
这种时候,按照常理出牌,大约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告白,或者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含恨而终。
但是能得到皇上全部圣宠的人,肯定不是一般女子,无法用世俗的眼光定论,也一定不按常理出牌。
“不要……不要让阿洵知……知道,保护好他,还有,还有太平。”
短短几句话,她说了好长的时间,耗尽了她所有气力,身体完全被掏空似的,终于在说完这句话,缓缓闭上了万千柔情的眼睛。
朝为红颜,暮为白骨,红颜薄命大抵如此。
“好。”他温柔地说着,声音哽咽,嘴唇颤动,只是再也听不到回应。
苏无霍紧紧搂住蓝淑妃,企图渡些温度给她,但是不管搂得再紧,也无法阻止她的身子渐渐冰凉。
一滴泪水自眼角滑落,滴在蓝淑妃体温毫无血色的脸上,苏无霍仰天长唤,君王的体面与威严在此刻崩塌瓦解,无论再怎么撕心裂肺地呼唤,她始终醒不过来了。
“南—宫—玥。”
苏无霍怒视跪在地上手足无措的南宫玥,两眼充血,连名带姓声嘶力竭怒吼,声音几乎将要将屋顶掀个底朝天,似乎想将她千刀万剐,或者千刀万剐都平息不下怒气。
淙淙涓流的水帘为之一抖,微风送来凉意,水亭里的气氛肃杀冷酷。
南宫玥身子一震,瑟缩成一团,她的脸色也不比蓝淑妃好看多少,泣不成声:“臣妾,臣妾完全不知,请皇上明鉴。”
“不知?呵······”苏无霍不怒反笑,此刻他已经杀红了眼,像岗上被踩了尾巴的老虎,什么都不管不顾:“来人,将延福宫上下打入天牢,严加审问。”
肃肃扫了在场众人,箫然道:“若有知情者担心家人受威胁,朕可保其家人平安。而知情不报者,以从犯论处,言出必行。”
神武军得令,一拥而上,以水亭为中心点开始拿人,阖宫上下,无论老少,皆一一被押了下去,不断求饶与哭诉冤枉的声音起伏不断,亭内众人听着瑟瑟发抖,冷汗从额角沁出。
虽然大元免去了许多陆氏沿袭下来惨无人道的刑罚,但是对于冥顽不灵之人,还是很有一套手法,蓝淑妃的死,总该有人负责。
神武军开始向水亭包围过来,沉沉的盔甲撞击之声由远及近,狠狠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皇上,奴婢末鸢有话说。”
跪在皇后身边的宫娥末鸢,已经承受不住,声音像是被寒冬里的疾风猛烈拉扯,破碎虚空。
现在站出来的,基本不是指认凶手,便是承认自己是凶手,末鸢属于前者。
苏无霍保持抱着蓝淑妃的姿势,仿佛蓝淑妃只是沉沉睡去,一觉过后仍会醒来,侧目看去。
“淑妃娘娘琉璃盏的毒,是皇后吩咐奴婢下的。”
末鸢颤抖地道,指着身边的南宫玥,语调凄凄惨惨,如被猛烈东风撕扯得破败不堪。
南宫玥闻言惊愕转头,不由分地一巴掌呼过去,平日地端庄大气与此刻地形容完全搭不上边,末鸢猝不及防,整个人被扇在地上,整张脸红了一半。
“贱婢,休想污蔑本宫,本宫若真想杀淑妃,有一千千,一万万种方式,岂会愚蠢到在自己做的东西里下毒。皇上,请您莫听信一面之词。”
确实,如果不是喝醉酒或者想光明正大弄死对方,采用这种方式实属下下策,无异于自掘坟墓。
南宫玥现在彻底慌了手脚,眼神求助地望着苏无霍,眼里有蓄势待发的阴霾。
如果她不出手打末鸢一巴掌还好,打了就显得威胁的气息更加浓郁。
“因为……因为琉璃盏中下的是苦奈子,皇上饶命,奴婢,也是受人胁迫。”
末鸢被打得七晕八素,拼命地磕头认错,地面被磕得咚咚作响,印着斑斑血迹。
在场的人基本不知道苦奈子是什么玩意,搞不懂可能是某个治死人的偏方,太医闻言却是一震。
苏无霍迷茫地看了太医一眼,太医细细查看蓝淑妃的手,手里戴着紫翡玉镯,有条不紊地打开药奁,打开一包插着大大小小的银针,从里面抽出一根来,扎在大拇指的位置。
被扎的地方并没有多大变化,太医拔出银针对着向阳的位置照了照,将碗中的酸梅汁汤放在鼻尖轻轻嗅一番,冰渣还未完全消化,碗边凝聚一层均匀的水泽,在暑日中冒着冷气。
太医整套动作十分专业,不同于江湖上的骗子,是位资深的太医。
太医神色凝重,显然已经探出了些许猫腻,或者水落石出已经真相大白。
“皇上,这位宫娥说的不错,淑妃娘娘中毒,正是苦奈子。”
苏无霍心中了然,南宫玥顿时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道:“这,不可能。”
皇后与淑妃素来姐妹和睦,不要说众人难以相信,蓝淑妃怕是临死那一刻,也难以相信。
“苦奈子果实带有微毒,寻常误食不会致命,但是将还未成熟的果实摘下和着竹叶汁放在盐水中浸泡三日,接着在日光下曝晒七日,便是剧毒,然……”
太医为难地看了看苏无霍,又看了看南宫玥,接下来的话可能会左右一个人的生死,或者一个家族的兴衰,甚至一个派别的命运,不得慎之又慎。
“继续说。”苏无霍语气冷冷地命令,好比地狱的催魂鬼差。
太医拜了一拜,头几乎贴在地上,道:“然,将提炼完的苦奈子,冰镇一段时日,会在两日内暂时抑制住毒性。淑妃娘娘近来补气归元,应该服用不少雪莲,才两者在体内相冲,才会立刻吐血身亡。”
所以,如果不是因那碗雪莲,等到毒性发作,已是几日后。
太医话毕,亭内一片死寂,空气瞬间静止,在这刻静止中,有人仅剩的一点希望,彻底破灭成灰。
真相便是如此。
南宫玥以为天衣无缝,细节决定成败这句话不无道理,如果提前了解蓝淑妃的饮食起居,此后种种,皆会按照开始所想发展。
南宫玥边哭着边爬向苏无霍,双手被地上摔碎的琉璃勺子渣扎出了斑斑血迹,这本该是一双纤纤玉手,皇后的仪容终于把持不住,看得在场众人耳目一新,却被神武军伸手制止。
“皇上,臣妾与淑妃妹妹情同姐妹,自进宫以来一直对她照顾有加,完全没有理由去害死她,皇上,臣妾果真没有。”
苏无霍内心一派了然,自嘲一笑,眼里尽是嘲讽。
“理由,你想要理由,朕便给你个理由。你说与淑妃情同姐妹,安排在她身边的人,不下三个吧,这便是你情同姐妹的做法?近来煽动南宫家族明里暗里逼着朕选定太子人选,敢说不是你所为?朕不过问,并非表示朕全然无知,后宫向来与朝局牵制,南宫家为我大元立下赫赫之功,虽然你做事有失体统,但也无伤大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想不到你竟然如此心肠歹毒,难道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你为何突然如此着急,是淑妃又有了太平,让你顿觉危机四伏受到威胁?你怎么不多等十日,确定太子人选的口谕已经下达礼部,只怪你自作聪明,自以为做得滴水不漏,却不知百密总有一疏,这一切都是你亲手断送,怨不得其他人,皇后乃至太后之位,不该让你这种人得到。”
榭水楼阁,樱花铃挂在高高突起的檐拱,泠泠声脆响,水光潋滟晴方好。
苏无霍好像说了一辈子那么漫长,南宫玥退到水亭边缘,后背靠在红漆圆柱上,掌中殷红的液体缓缓滴落,与鲜红的朱砂色融为一体,浑然不知。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苏无霍其实也有错,倘若在南宫玥初犯小错时,能够及时引导,或者少卖些关子,不要单单吊着胃口不下手,早些告诉南宫玥,其实她儿子已经内定为太子了,她也不会一条路走到黑,还搭上一条人命。
狗逼急了会跳墙,兔子逼急了会咬人,人逼急了会杀人。
但到底是南宫玥自作自受,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最终害人害己。
她咬牙摇着头无声否定一切,在铁证如山面前显得那么无力回天,金簪玉钗发出敲打之声,下了一场华丽的金雨,颊上两行清泪,不知是悔恨还是不甘,语气哽咽不堪。
“皇上,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十多年夫妻,臣妾为人,您难道还不清楚么?”
南宫玥看不透事情始末,显然苏无霍就是太了解她为人,才会说出这些话来,她以为做的一切,无人问津,别人只是看破不说破。
苏无霍看着她,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眼中没有半分柔情:“传朕旨意,三皇子苏景即日启程玉门关,二皇子苏洵德才兼修、机敏过人,是太子的不二人选,来年开春举行册封大典。”
最让南宫玥深感绝望的,是那一句:“皇后与蓝淑妃不幸溺水,延福宫所有人发配蜀州,永世不得回京。”
这是一道死令,下给南宫玥的死令,彻底将她打入尘埃,万劫不复。
蓝淑妃到最后一刻,也只想尽最大的努力,保儿女平安,唯一放不下的,便是苏洵和不满两月的太平。
苏无霍没有食言,将可能伤害到他们兄妹二人的刺一一剔除了。
南宫玥面如死灰,整个人晃了晃,背脊沿着朱漆柱缓缓滑落,瘫在地上。
两人十多年的夫妻情分,以血泪交加的方式走到终点。
针叶绒树枝头的夏蝉聒噪不安,树下站着一位绿锦衣少年,怔怔看着水亭内上演的一幕幕,足边躺着碎成两半的玉老虎,灼灼日光映着他惨白的面色。
不远处的矮木丛,亦然站着一位棕色少年,他手里也躺着一只玉老虎,材质与雕工,和绿锦衣少年脚边的那只一模一样,两人神情如一。
有种子在心里悄然生根发芽,一发不可收拾,在这一霎那,两人似乎都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