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没有一丝星月的痕迹,除了几盏照明的宫灯,天幕像一口倒扣的铁锅,近在咫尺,夜深得发紫,几乎要滴出墨水来,仿佛就在头顶,稍微一伸手就能触及,捞起一手浓黑墨色。
滚滚乌云在大风中如巨浪翻腾不息,厚厚的云层后隐约有电光闪动,估计下半夜或者不多久就会大雨滂沱。
大撼湖边围了一片迎客松,枝头像一顶绿伞伸向湖心处,我找了棵粗壮又结实的爬了上去,右手作枕倚靠在树干上,做出闲逸安然的姿态,是时候捋捋思绪。
湖水被平地刮起的狂风搅得翻滚,池中的莲蓬像行驶在苍茫大海上的孤舟,被浪花一拍一拍,随时有倾覆的可能。
乌云浓墨重彩,天地黯然失色,周围除了呼呼风声,就是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
世上感天动地的故事,缘起缘灭早已冥冥之中各有安排,因一个“巧”字汇成千千万万的事故。
我不知在这样山雨欲来的漆黑夜里,怎么能有兴致外出,怎么能有兴致一路逛到大撼湖边,不然也不会发生后面乱七八糟的误会,最后得出结论是:被苏洵一通臭骂,我又不能理直气壮地骂回去,心中郁结难以排解,又无人能够倾诉,只能找个地方自己默默消化。
想要解忧,一般是借酒浇愁,再者是独上青楼,最不济也要冷静思考一番,由于种种客观和主观原因的限制,我只能选择第三者。
大雨前的空气有些混浊,松脂的味道凝重而浓烈,天色暗沉而翻涌,像一锅刚烧开的水。
我爬上一棵岁数最大的迎客松,栖息在粗壮的树干上,树皮经年累月沉淀出灰褐色,枝头呈直角状态,葱葱茏茏,一头长向苍天,一头低垂湖面,我靠在直角的拐弯处,几乎是浑然天成的一张树椅,既不会有被风吹落在地的危险,也能靠得舒舒服服。
即使光线不亮堂,依然感受到绿意盎然,若是在月色朦胧的夜里,应该是虫鸣莺啼,群星璀璨挂满枝头,像稀碎的石子铺满湖面,十里湖光山色。
推敲苏洵说的话,其实不无道理,我确然想全身而退,他看得不是一般的透彻,我心中所想基本被他猜中。
估计喝酒喝出后遗症,最近梦里,时常听到苏洵那晚温柔唤我的声音,见到他的身影出现在梦中的角落,有时是在热闹的街市上,有时是在喧嚣的酒楼里,有时,近在咫尺,就在身边,甚至能够感受到他独有的兰花气息。
周围的吵闹像是被一层薄雾被隔绝在外,化作模糊泡影,只有他的样子出尘得清晰可见。
虽然不相信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鬼话,因梦与现实往往相反,贪恋梦里事物终将自欺欺人,但这种情况也让我由衷地觉得很不安。
特别是他的小老婆们每日都在我眼前晃悠,看到她们心中堵得慌,暗自发问当初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为何要将她们推荐给苏洵,还不如直接把五彩流离珠双手奉上。
但是,苏洵会放我安然离开吗?父亲知道我回去了,会不会一棍子打死我?
枝叶繁乱间,风吹起我的裙角,吹乱了我髻间碎发,随便理了理,继续靠在树干上遐想。
“你怎么在这里?”
大风中他的声音却是无比明朗。
我低头看去,苏景负手立在树下,玉冠垂下的墨黑浓发迎风飘舞,手里的南瓜灯摇摇晃晃,好奇地打量我。
苏景眼力真不错,这个我早已领教,如此月黑风高,在层层松叶作为天然屏障的遮挡下,他还能注意到树上藏匿了一个人,想来那些行刺他的人,在他身边几乎无所遁形。
我眯起眼来瞧瞧他背后的手,袖中空空如也,没有带酒,暗自松了一口气,这才放下心来。
湖就在眼前,倘若真不小心喝大了,投湖的几率也比较大。
我半开玩笑地说:“树上空气比较清新,你要不要也上来感受一下。”
几次和苏景碰面,总是无法在一个平等的阶级,第一次他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第二次他坐在墙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第三次我坐在树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算了,风这么大,你还爬到上面去,也不怕摔下来。”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比如电闪雷鸣的时候一般不适合情人发誓,大半会遭雷劈;老人的九十九岁大寿不能祝寿星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可能过不了几天就入西天梵境;我在树上好好坐着,苏景不能提醒我要小心,以防摔下来,多半可能就会摔下来。
苏景真是一张乌鸦嘴,我换了个身子打算与他闲言碎语几句,身子已经半翻转过来,一团疾风挂过,杈枝猛烈摇摆起来,我抖了半抖。
脚下却踩了半空,重心不稳地直直往下栽去,是个脸朝下的倒栽葱姿势,好在爬得不是特别高,暂时没有毁容的风险。
幸好没有爬到远处,不然“扑通”跌到湖里去,就要去龙王那里报道了。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子以肉眼可见而不可阻挡地脱离树枝的拥抱,我闭上眼睛,做好了与大地母亲来个亲密接触的准备,感受身体离地面越来越近,却毫无预警地跌入一个宽阔的怀抱。
苏景一个跃地而起,稳稳当当地就将我接住,身手十分了得;带着我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轻功也十分了得。
南瓜灯被主人不慎打翻掉在地上,闪过几点火花后,焉焉地熄灭了。
我一手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本能抱住苏景的脖子,回过头来讶异看着他,他上一秒还在不近不远的地方悠悠站着,是怎么在一眨眼功夫里蹿到我眼前来的。
我两眼瞪得老大,胸口处砰砰直跳,是被吓出来的,相较之下苏景却很稳如泰山。
“没事吧?”苏景看着目瞪口呆的我,他也有点儿目瞪口呆。
“你们在做什么?”回答的却不是我本人。
天空“咔嚓”陡然炸开一道闪电,紫色的电光划开浓雾般漆黑的夜色,像把巨斧平地而起将黑夜劈开一道口子,眼前周围景色一亮。
电光石火之间,我看到了站在矮竹松边的苏洵,他蓝色的眼中闪烁万钧雷霆,一把十八骨油纸伞静静躺在足边,身后陈止的银盔闪烁着电光。
历史何其相似,苏洵总是不早不晚准时出现,我真的怀疑他是踩着点过来的,看到的场景又很容易让人无法解释,上次在嘉庆宫亦然,连说话的口气也几乎如出一辙。
苏洵刚刚把我从金华殿赶出来,我没想到此时他会出现在这里,困惑中带着不解,不解中带着慌乱,不知为何有这种复杂的感觉。
苏景抱着我,我此时一只手还搭在苏景的脖子上,虽然都是错觉,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姿势有些不对,就像情浓密意的两人紧抱在一起。
产生这种想法的自然不止我一人,苏洵眼中阴霾滚滚,好比一锅乱的天色,蕴藏着涛天的怒气,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我心中“咯噔”一跳。
我和苏景不约而同地看向苏洵和陈止,蜿蜒的电光照得大地一亮,他面上没有什么神色起伏,将我稳稳放到地上。
苏洵已经快步走过来,陈止紧随其后。
“事情其实……”
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吹得几乎睁不开眼来,将我支离破碎的话带至半空,鼓楼的铜钟声依稀传入耳中。
苏洵走至跟前,不等我解释,动作粗鲁地一把将我拉过去,说是生拉硬拽也不过分,几乎要把我整只手臂扯断,我吃痛地皱起眉头,也不敢造次,感觉到他身上的戾气很重。
“放开她。”苏景上前几步,被抢上来的陈止横手挡住,两人气势汹汹,一副将要开打的架势。
天边又炸开几道电光,隆隆雷声大作,一声更比一声高,亭台楼阁忽明忽暗,空气潮湿不已,倾盆大雨将至未至。
纵然苏洵不喜欢我,但也肯定不喜欢我给他戴帽子,虽然我未曾没给他戴过,主要是没遇上一见倾慕,再见倾心之人,古来帝王可以对自己的女人三心二意,自己的女人一定得对自己一心一意。
这是多么变态且不公平的规则,但这条规则却一直屹立不倒并且备受推崇,生命力何其顽强。
我奋力想甩开苏洵的手,我觉得他应该误会了什么,若不能解释清楚,定然会死得很难看,只是他的手将我握得牢牢的,一丝一毫也挣脱不得。
苏洵直接将我整个人扛在肩头,头朝下,屁股朝上的姿势,像扛麻袋似的离开大撼湖。
苏景和陈止在湖边僵持不下,还没看到两人打起来时,被一棵高大的迎客松挡住,从视野尽头消失不见。
“喂,你放我下来,冲动是魔鬼,一直冲动就一直是魔鬼,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平阳王只是顺手救我一下而已。”
苏洵对我的话充耳不闻,扛着我盛气凌人地往前走去,就算我掐他挠他,依旧不为所动。
好歹是个大女子,苏洵逮着我像逮着一个三四岁小孩,毫无压力感,让我很是头疼。
视线里是苏洵的后背,头顶是不断颠簸后退的地面,是我在颠簸前行,不是地面在颠簸后退,颠倒的世界让我觉得陌生又熟悉,好像知道自己身处在哪个地方,又不知道具体是在哪个地方,脑子已经不能正常思考,不知道苏洵要将我带到哪去。
再这么颠簸下去,真是要将我的隔夜茶都吐出来了,所幸这种颠簸持续不久,转眼来到一座明亮的殿堂。
“全都出去,今夜谁都不许踏进来半步。”
苏洵连赶带骂将值守在外的神武军还有殿内的宫人们全都轰了出去,这些人一脸茫然。
“等等,别走。”我挥手急急道,此时真的不想与苏洵共处一室。
宫人们疑惑地瞟了一眼,不敢多言半句,怯怯地低下头,默默无闻退了出去。
我伸手抓了抓插肩而过的宫人们,只握到一片衣角从手中划过,眼睁睁看着最后一个宫娥毫不留情地把殿门带上。
这些人怎么可以轻易向恶势力屈服呢?
苏洵穿过重重被窗外大风挂起纱帐,靠窗的火炬忽明忽暗地跳动着,像要挣开灯芯一跃出来。
转眼之间偌大的宫殿,只剩下我和苏洵两人。
一阵天旋地转,我四脚朝天地被甩到床榻上,这下我终于看清了周围,帐顶白幔高悬,是在金华殿的寝榻上。
苏洵欺身而上,灼灼烛光被他遮去大半,两手撑在我身下的锦被,将我禁锢其中,居高临下地审视我,如一头成年的雄狮,舔舐利爪审视匍匐在下的猎物,目露森寒凶光。
“举止亲密的救人方式,闻所未闻,简直将朕当三岁小孩耍,朕早告诫你离他远些,你却将话当成耳旁风。”
还真就有这种救人方式,我和苏景萍水相逢,绝没有刻意为之,怪只怪他眼力着实惊人,加之时间点掐得死死的。
我觉得苏洵能率先提问,是给了我解释的机会。
“我们之所以相遇纯属巧合,我从树上摔下来,是平阳王路过接住了我,并非你眼见的那样。”
我两只手抵在他胸膛处,防止他身体再继续压下来,这种姿势莫名慌乱。
苏洵却毫不在意地冷哼一声:“朕亲眼所见,可笑至极,你对朕淡薄,竟是为了他?作为有夫之妇,与其他男人对酒谈天,在树下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我真的怒了,我和苏景两人,明明什么事也没有。
“有你这么蛮不讲理的吗,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妻妾娶了一个又一个,成天与她们混在一起,我也没对你指手画脚过,我和平阳王之间清清白白,短短只有几面之缘,他救了我两次,不管你信不信。”
突然觉得自己很委屈,很可笑,也有点可怜,他那些妻妾还是我替他找的,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痛脚。
我头一横偏向一边,看着六扇屏风上隐匿在芦苇丛里的鹰嘴鹭鸶。
高烛灼灼燃起,殿外雷声阵阵如猛虎咆哮,闪电直劈屋顶。
“救你两次,所以打算以身相许吗?”苏洵捏紧我的下巴,强迫我与他对视着,轻讽之色到达眼底,身上怒气渐起。
我觉得无法跟苏洵继续聊下去,再继续聊不是我被他气得半死,就是我被他气得死透。
程妈妈跟我说过“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句话,就是对方仗着地位身世越是无礼放肆,越不能向他低头屈服,读太多书显然也不是什么好事,容易在风高亮洁上纠结不清,死得更快。
而她也跟我说过大丈夫能屈能伸,苏洵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倘若我此时想起的是这句话,转换话题反问他为何会突然走到大撼湖边,变被动为主动,说不定能将尚有转圜余地的格局扭转乾坤,化干戈为玉帛也未可知。
我从来只认死理,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懂得用辩证的眼光看待问题,程妈妈说我这种不服软的性子注定迟早是要吃亏的,居然一语成谶。
我觉得自己没有错,于是挺直了腰杆,直逼他的眼睛,不知死活说道:“以身相许又怎样,只会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算哪门子的男人。”
如今我寄人篱下,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寻常苏洵发难,我能避则避。
今日不知道哪里来的热血无畏,现在只想让他不痛快,仿佛只要他不痛快了,我才能痛快,结果是两人都无法痛快。
作为一个男人,可以说他没有人道,但不许说他不能人道,否则他就偏要拿你试试手。
苏洵果然气得浑身颤抖,眼中燃起的怒火几乎要将我吞噬殆尽。
我从来没有见他这样动怒,他一贯给人猜不透、摸不着的样子,如一潭泛着寒光冰面,难以看到神情的变化,此刻神情千变万化,显然不是个好兆头。
如临大敌的我看似无所畏惧,心中早吓个半死。
“很好。”从牙缝里寄出这两个字。
他高高扬起一只手,遮挡住烛火弥漫,我躲避不开,只能闭上眼睛,以为他要打我或者掐死我,更加挺直了腰杆,即使屈打也绝不成招。
想象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传来,苏洵手势一转却抽开了我的腰带,衣裙陡然一松,我因偷懒只在腰间处打了个简单无比的双蝶结,轻轻一抽很容易解开。
我想怎么今早不打个死结呢,真想一巴掌呼死自己。
“轰隆--”又是平地一声雷,天空被撕开一道裂缝,倾盆大雨顷刻哗哗而至,像石子重重打在琉璃瓦上,有如千军万马席卷沙场奔腾而来。
我心中一惊,顿时隐约感觉事情不妙。
苏洵附身而下,整张脸占据我眼前所有视野,毫无预兆又似蓄谋已久的吻席卷而来,带着攻城略地的气势,或啃或咬,带着惩罚的意味。
兵法上叫攻其不备,事半功倍,如果将这种战术运用到带兵打仗上面,必能凯旋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