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生本有心叹一句你都捉着我过来了才问好不好也有些太迟了,但一想她不过画中人,哪懂得这许多,只来得及半是宠溺半是叹息地说了一句“你啊”,便顾自做好了被她牵扯到倒地的准备。
哪知道就在他们双手相触的一瞬,竟当真好像打破了什么无形的屏障,他一时甚至察觉不出自己是否还牵着少女冰冷的指尖,而只觉自己整个人都撞入了无边的云烟。
——并不像平日所见的淡薄烟气,竟好似一片看不见行迹的海洋,涌动着无边无际的隐秘喧嚣,迎接着飞投进入的不速之客。
“什么……什么?”
惊异之间睁开眼,他才看到自己和那个少女,竟真以不可思议的姿态漂浮在了画卷之上的虚空。
而那道他曾以为是云烟的无形屏障,正正隔在他与《清明上河图》长卷之间,以惊人的从容承载着他们二人失礼的探入。
而他,几乎可以亲眼看着自己的身体一寸寸陷入那柔软的雪色……
而后,便是大片大片斑驳而来的色块,融暖的黄,明净的绿,柔软的蓝,冶丽的红……纷纷扬扬地振动着鲜艳的流光,争先恐后地突入到张先生的眼底,晃得他一时没忍住闭了眼,在心底苦笑这般奇遇果然不是人人都能消受的。
而少女还在一旁惊喜地叫,语意竟只停留在游戏终于完成的小小欢喜:“原来真的可以带人进来的!”
原来她当真全然没想过这事能不能成……
来不及叹气她还没想清楚是否可行就贸贸然带人进来,张先生已在她越发急切的催促声中睁开了眼睛,看清了方才一瞬扑满自己眼帘的斑斓颜色。
黄是村舍铺得齐整的茅草顶,在日光下几乎泛着耀眼的金黄。
绿是细细坠在枝头檐角的草叶,柔软却执拗地生在四面八方。
蓝是整片晕开的天幕,深深浅浅流泻,一半分得天幕,一半落入湖水。
红是数点招摇的灯旗,不分高低近远,要么明在风中,要么暗在楼檐。
那么多那么多他甚至未在笔端点染的颜色,带着终于具化为现实的亭台楼阁、街市行人,行走着,吵闹着,在他面前倾泻而下,那一瞬间,甚至比方才的混沌更能逼出他的眼泪:
“这……这是……”
“这便是你的画啊,先生。”
少女也停了脚步陪他立在云端,俯视着脚下已具化为一个完整世界的《清明上河图》。
那一瞬间的神色,全然不复之前喜怒哀乐都具化在外的明净,而倏忽间带了一丝莫名的叹息之意。
也正是那一抹倏忽而逝的忧色,让她仿佛一瞬间跳出了人类女童般的天真娇痴,而真正有了所谓仙神的悯然之色:
“那些人,那些房子,那些山河,那些风景,都是你的啊。”
而张先生也在定定看着那些风物,眼底依稀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华。
是,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山河湖海,那些车水马龙,都是他带来的。
可那便意味着这些属于他了吗?
张先生不自觉抬了手,以指代笔仿起作画之姿点了一遍最远处的山川,或点或曳,或斫或拂。
然而却并未见什么多余的变化。
那随之而来的一句喃喃,便断然回到了带着颤抖的平静:
“不,早在他们脱离我的画笔的一瞬,他们便只属于他们自己了。”
少女这才看回了张先生,不知是这一问超出了她现有的思考,迫得她无法再维持矜傲之姿,还是方才的沉静风华真的只是一时意外,她的眼神,又回到了之前那种镜像般的疑惑:
“只属于我们自己?”
好在,她画里画外游荡这么久,也遇过许多应该回些什么却不知道能回什么的场面,因而她只讷了一瞬,便索性不再收拾表情,一心一意地点了点头:
“先生说是那就是吧。”
原也不是专门为了她起的话,又实在清楚不能在画中人身上强求什么,张先生自顾自叹了口气,也不再费心于与少女的交流,而是彻底将心神放回了脚下的画中世界。
他记得,入画前天色就已近晨曦了,虽说画中世界不觉时日变化,但他还是不太希望拖太长时间,免得被无关之人发现了此画的玄异。
好在这次,少女虽也不清楚他的思量,却好歹凭着他的动作判断出了他的心思,眼神一转,便拖了张先生径直向下坠去:
“在这里看有什么好的,离得近了岂不是更好?”
虽然早在当初落笔之时便幻想过笔下一切都该是何等模样,然而真正随了少女看到、听到、触到这早熟稔于心的一切时,张先生还是被震惊到了一时失语。
如今他们所在的正是画卷开篇处的一幅田园,身后是苍翠林木间影影绰绰的农舍,身前是流得顾自轻巧的溪流,一切都合在他以笔墨规定的方寸,却又顽皮般在细枝末节处大剌剌现出了几近诡异的鲜活。
譬如那农舍飘出的袅袅炊烟,溪流婉转的浅浅声音,甚至此刻正踏着清脆驼铃向着他们缓缓而来的一溜骆驼队,都分分明地昭告着大众,他们早已脱出了笔墨的束缚,在这个独属于他们的空间逍遥自在了起来。
“这便是真正的画中世界吗?”倾身避过直直撞来的骆驼队,张先生才不敢置信般一声轻叹。
方才,他甚至真真切切地从寥寥一个擦肩里触到了动物皮毛的质感。
“是啊,他们这边一向不理人的,就是我来了也只是自顾自做事,看也不看我。”
少女却显然对这在她看来只是寻常还不肯为她多点变化的画面不感兴趣,匆匆解释了几句便拖着张先生继续走:“走啦走啦,不然一会儿他们又要回来了。”
果然,他才随少女走出了数十步,那个骆驼商队便重现在了方才的位置,继续起了已循环了无数遍的动作。
“我说过的嘛。”少女便是一耸肩,很快又絮絮说起了下一折,“前面就稍微好玩一点了,有鸡有羊还有每次见面都会对我笑的新娘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