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沥川蒙好眼睛后,朝着谷城枫的方向,举手搭简,围观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打扰到他。
“吱——”
弓已经张开,箭杆与弓柄发出的摩擦音,还有弓绳被拉开的充满弹性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对面的谷城枫已经开始双股颤颤,心中懊悔莫及。
他不应该为了一时的争强好胜而答应这件事,他相信自己的技术,却一点都不相信傅沥川的技术!万一他要是射偏了,而自己又没有躲过,说不定自己这辈子就完了!
不该这么冲动的!
他忧心忡忡。
“傅哥,再上,上一点点,诶不对不对,过了,再下一点。不是啊你又忘右边偏了!”
胖子一直在他身后盯着看。
“对对对,现在这样差不多可以了。”
正当弓被拉满时,本来箭头还是对着谷城枫的头顶方的,可是傅沥川的左手突然向下偏了那么一点点,大概对着谷城枫胸口的方向,不仔细看几乎都看不出来。
但是一直盯着她的宋舟意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傅沥川,你要做什么!”
他似乎还在酝酿,抽空回答她:“射箭啊,找感觉嘛。”
“那你怎么还往下!”
“手酸了,不行啊?”
面对着傅沥川的箭的谷城枫本来就一直看着这边,此刻宋舟意的声音更是大得他那里都听得到。他想,傅沥川肯定是故意的,说不定他就是想趁这个机会把我射死!不行,我不能让他得逞。跑吧,丢人没什么,万一丢命可就事儿大了!等今天这事儿一过,我再好好找他算账!
谷城枫满脑子都是逃,可是此时他的双腿已经隐隐有了抽筋的感觉,一瞬间竟使唤不动。
“嗖——”
傅沥川放开右手。
本来这比试距离就不长,箭更是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嗡——”
众人的视线终于追到已经离弦而去的箭矢时,只见它落在了谷城枫身前不足半米的空地上,箭头深深地斜插进泥土里,只剩下木料做的尾端暴露在空气中,带着几分震颤,顷刻间归于平静。
“呀!”有人惊呼。
傅沥川解下黑布,看了看那支被他射出去的箭,叹息着摇了摇头。
“唉,果然半年没练,生疏了许多啊。”
谷城枫没听到他的话,也没听到旁人的惊呼,他直接晕了过去。
……
傅老将军刚刚送走皇帝,此时正坐在客厅里,默默沉思。
皇帝是来找他商讨邻国来犯一事的,皇帝没明说什么,就是和他喝喝茶,讨论讨论而已。可是他傅玄好歹也是活了六十多年的老人精了,怎么会听不出皇帝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呢?
皇帝分明是想让他出山,可是考虑到他年事已高,近年来身体也不太好了,所以才不曾明说。
傅老将军不敢答应,又不敢不应,只好打着马虎眼儿,说什么,会尽力为陛下觅得良将。
皇帝见他这样,也不强求,只是走的时候,认真地说了句:“这么多年,辛苦老将军了。不管怎样,朕都会努力保住大祁江山的。”
傅老将军没说话,目送着皇帝的辇车越走越远。
这大祁啊……怎么能丢呢?这可是他将军府两代忠臣拿命换来的啊,怎么能丢呢!
他的弟弟,在三十年前,为了保护先皇而死,死之前连个血脉都不曾留下一个。而他,本来也是该死的,是他的妻子为他挡了一刀,以命换命,才使得他能苟活下来。
十六年前,他的三个儿子,和两个儿媳,也在战争中相继去世,他却仍旧好运的苟活至今。
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离开,亲手将他们埋葬,老将军白发人送黑发人,在碑前哭的晕厥。他想,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呢?都是自己活的太久了,占了儿女们的福分吧?
他是个早就该死的人了。
他也想过一了百了,可是,当时两岁多点的小傅沥川,跌跌撞撞地跑向他,伸出嫩嫩的小手抓着他的裤脚,奶声奶气地喊:“爷爷,饿。”
那一瞬间,他就跟自己讲:不能死,绝对不能就这么死了,他还有一个孙儿呢!他要是死了,这么小的一个孩子要怎么活下去?他得好好活着,好好地将孙儿抚养成人。
他从不教傅沥川学武,只教他一些基本的防身术。他也不跟傅沥川说什么傅家军,不说将军傅有多么多么厉害。他对傅沥川特别宠,宠到要啥给啥,连大声说话都舍不得。
傅沥川调皮一点也好,反正他根本不打算把他养成什么大人物,更不希望他能继承自己的衣钵。他只希望,傅沥川能够平平安安长大成人,然后娶妻生子,平平淡淡地过完这辈子。
有时候,小傅沥川也会问自己爹娘,傅老将军就摸摸他的发顶,一脸要哭的表情,跟他说:“他们去保护国家了。”
傅沥川想问,为什么保护国家就不能回来看他。但是他又不想看到爷爷那么悲伤的样子,就干脆自己憋着了,等长大了再去亲自问个明白。但是那个时候,傅沥川就开始对国家很不服气了。
长大后,傅沥川知道了,他爹娘是在保护国家,不过却是为了保护国家而死了。那一瞬间,他就懂了,心里的不满突然就充满了整个胸腔。
凭什么?凭什么他的爹娘就要去保家卫国?凭什么别人不去?他从小就是一个没有爹没有娘的孩子,从来没有感受到过父母的关爱,凭什么别人就可以?
他不敢去质问爷爷,因为他知道这也不是爷爷希望的。
从那以后,他开始造作,开始当一个恶名满盛都的纨绔子弟。今天打了谁谁谁家的公子,明日又掀了谁谁谁家的铺子。
傅老将军舍不得对他动手,只能骂他几句,最多就是关他禁闭,然后去赔礼道歉。如果有人告到了皇帝那里,皇帝也会因为自己对不起傅家而对他宽大处理,一般就是不了了之。
所以,傅沥川越发嚣张。
如今,邻国再次来犯,大祁已经没有往日的精兵强将去对抗了。若是边境失守,那大祁就如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仍人宰割了。
傅老将军扪心自问,这是他想看到的吗?
他不想看到。这是他的妻子,弟弟,儿子儿媳,和数十万傅家军拿命换来的啊!怎么能拱手送人?
可是,他真的要重新上战场吗?他这把老骨头了,早就该死了,若是在战场上了尽此生,也算是死有所得了。
可是,他如果死了,他的小川要怎么办?他的孙儿,他还没有看到他成家。
傅老将军心事重重。
“老太爷!不好了!大事不好了!”有小厮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何事如此慌张?”
“小少爷,小少爷他!”小厮歇了口气,可把老将军吓坏了,立刻站直了身子:“小少爷怎么了?”
“刚刚公主府的下人来报,说小少爷在花会上和谷太守的公子比赛射箭,拿人当靶子,把太守公子给射死了!”
傅老将军听完,突然半弓着身子,猛地伸手抓住自己的衣领,面容呈痛苦状,大张着嘴巴,似乎要喘不过气来。
“老太爷!老太爷你怎么了?”小厮吓了一跳,忙扶住他,大喊,“来人啊!快点来人啊!快请张大夫过来!”
……
发色花白的老先生捋了捋自己与头发同色的长胡子,叹息一声:“老将军,您的身子本来就有旧伤,加上长期深思熟虑,忧思成疾,心脉要普通人要弱上许多。如今更是气急攻心,伤到了心脉,怕是……”
他摇了摇头。
“先生不放直说,老夫还有多少日头可活?”
“难说,老朽前些时间观将军,至少还有好几年。可如今,怕是不出一月。”
傅老将军一怔。
“先生……”他想说些什么,可是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
良久,他叹气。
“罢了,罢了,生死有命。老夫这把身子骨,合是早该入土的。”
“有劳先生了,这件事,请先生务必保密。”
“老朽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