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都有些担心,但这群人——十二个老老实实的下东区年轻人一起出去了,穿着高领衬衣,戴着圆顶礼帽,努力装得不屑一顾,从一家赌场逛到另一家赌场。这个镇子白天看起来平静得了无生趣,晚上却突然显出险恶的一面。
赌场窗户里透出黄色的灯光,过道上挤满了牛仔、枪手、赌客和残暴的罪犯,他们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们。“这些坏蛋一边朝你笑,一边就把你打死了。”一个学生夸张地说。大家感受着史密斯威森左轮手枪挂在腰间那份陌生的重量,各自掂量着自己的枪。
有个人突然拦住他们。“你们看起来像好人,”他对学生们说,“听我的劝,在夏延如果不打算拔出来开枪就别摸枪。这一带的人不看你的脸,只看你的手,而且所有人晚上都喝得不少。”
过道上不只有枪手,他们还遇到了几个浓妆艳抹的站街女,在黑洞洞的门口卖弄风情,招呼他们。每个人都觉得这里别有风味,十分刺激,这是他们首次体验真正的西部,他们期待已久的、危险的西部。大家逛了几家赌场,尝了点烈酒,玩了几把基诺和21点。其中一个学生掏出怀表:“快十点了,我们还没见过人开枪呢。”语气有些失望。
但几分钟后,他们就见识到别人开枪了。“发生得太快了,令人震惊。”约翰逊这样写道:
一开始是突然有人喊话、骂人,接着就是摔椅子,两个人隔着几尺远互相吼叫,其他人纷纷躲避。那两个人都是最粗暴的赌徒。“动手吧。”其中一个说。另一个立刻摸枪,说话的那个也马上开枪,并且击中了对手的腹部。空气中冒出一团黑烟,被枪击的那个人连连后退,退到屋子另一边,伤口附近的衣料都被烧焦了。他流了很多血,含混地呻吟着,然后抽搐了几下彻底死了。几个围观的人催促开枪的人出去。镇上的治安官被叫来了,但是他到的时候,赌客们都各自坐回桌边,继续刚刚被打断的赌局。
这一幕实在太冷血,学生们虽然非常震惊,但是听到隔壁剧场传来的音乐声时忽然都松了口气。几个赌客离开桌子去看表演,于是大家也跟着过去看了。
就在那里,威廉·约翰逊出乎意料地坠入了爱河。
骄傲巴黎剧场是一座两层的三角形建筑,宽的那头是舞台,台下摆着桌子,两边的墙上都有很高的看台。看台的座位是最贵的,却是离舞台最远的,不过他们还是买了看台座位。
在约翰逊看来,那个表演就是“穿着褶皱边的小裙子唱歌跳舞,最粗糙的那种表演,但是观众都无比热情,他们的态度甚至影响了我们这群人挑剔的品位”。
很快他们就知道看台座位为什么贵了,因为座位头顶就是秋千,穿着网眼袜和暴露上衣的年轻姑娘会从头顶荡过来。她们前后荡秋千的时候,看台的男人们就把钱塞进她们衣服的褶皱里。那些姑娘似乎认识不少客人,大家互相开一些没什么恶意的玩笑。姑娘们喊着“看好他们的手,弗莱德!”,以及“克莱姆,你的大雪茄不错啊!”。还有其他这样那样的对话。
一个学生闻了闻周围的味道。“她们跟妓女差不多一个味道。”但是其他人光顾着看,又喊又叫,和剩下的人一起塞钱。那些姑娘看到来了东部打扮的新面孔,都用力地朝他们荡过来。
剧场确实很有意思,荡秋千的姑娘们换了套衣服继续荡,其中一个离他们的看台很近。约翰逊笑着又掏出一张钞票,这时候他忽然接上了那女孩的目光,剧场的噪声仿佛突然消失了,时间也停止了,除了她专注的眼神和自己狂跳的心脏,约翰逊什么都忘了。
她的名字叫吕西安娜。“是法语名。”她一边解释,一边擦了擦肩上亮晶晶的汗水。
他们一起下楼,坐在楼下的桌边,剧场的姑娘在表演的间隙可以陪客人喝酒。别的学生都回旅店了,但约翰逊还没走,他希望吕西安娜能出来。她确实出来了,并且直接走到约翰逊桌边,说:“请我喝一杯吗?”
“好啊。”约翰逊说。吕西安娜点了威士忌,约翰逊也点了一样的。然后他问她名字,她就说了。
“吕西安娜,”约翰逊重复道,“吕西安娜。好名字。”
“巴黎很多女孩都叫吕西安娜,”她继续擦汗,“你叫什么名字?”
“威廉,”他说,“威廉·约翰逊。”吕西安娜的皮肤是粉色的,头发乌黑,眼睛也乌黑闪亮。约翰逊被迷住了。
“你看起来是个绅士。”她笑着说。她笑的时候,嘴闭着避免露出牙齿,看起来神秘而自持。“你从哪里来的?”
“纽黑文,”他说,“我是在费城长大的。”
“东岸?我就知道你很不一样。从你穿的衣服就能看出来。”
他担心吕西安娜会因此不搭理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在东岸有女朋友吗?”她坦率地问,对话又能继续下去了。
“我——”他停了一下,觉得最好是说实话,“前几年在费城的时候我有个很喜欢的女孩,但是她对我没有兴趣。”他看着吕西安娜的眼睛,“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她低头轻轻笑了笑。约翰逊告诉自己一定要想点话题来说。
“你是哪里人?”他问,“你的口音不像法国人。”说不定她是很小的时候就从法国来美国的。
“我是从圣路易斯来的,吕西安娜只是艺名,”她欢快地说,“巴洛先生,也就是经理,让每个参加表演的人都取个法国名字,因为剧场的名字就叫骄傲巴黎剧场嘛。他人挺好的,巴洛先生。”
“你来夏延很久了吗?”
“哦,不久,”她说,“之前我在弗吉尼亚城的剧场表演,我们演出英国作家写的正经剧。不过去年冬天爆发伤寒,剧场关门了。我本来是要回家看妈妈的,但是身上的钱只够到这里。”
她笑起来,约翰逊发现她门牙缺了一块。这点小缺陷让她显得更可爱了。毫无疑问她是个独立的女性,为生活独自打拼。
“你呢?”吕西安娜问,“你要去黑丘陵?淘金吗?”
他笑了。“不,我是跟一队科学家一起去挖化石。”他脸色阴下来,“化石。古代的骨头。”他解释道。
“挖化石能挣钱吗?”
“不能,完全是为了科学。”约翰逊说。
她把温暖的手放在约翰逊的胳膊上时,给他带来触电一样的感觉。“我知道你们这些淘金者都有自己的秘密,”她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真的。我只是去挖化石而已。”
她又笑了笑,不再纠结这个话题。“你们在夏延停留多久?”
“我只在这里停留一晚。明天我就离开继续前往西部。”
这个想法让他突然有种愉快又痛苦的感觉,但是吕西安娜对此似乎并没有十分在意。她依然非常坦率地说:“再过一小时我又要表演,然后陪客人待一小时,之后我就有时间了。”
“我等你,”约翰逊说,“我一整个晚上都等你。”
她俯身在他脸上轻吻了一下:“等着我。”然后她穿过房间里拥挤的人群。那群男人正在等她。
这天晚上剩下的时间都像梦一样轻飘飘地过去了。约翰逊完全不觉得累,他高兴地等到吕西安娜结束表演。他们在剧场外碰头。她换了一身庄重的深色棉布衣服,挽住他的胳膊。
过道上有个人和他们擦肩而过。那人在黑暗中说:“稍后见,露西?”
“今晚不行,本。”她笑着说,约翰逊转头看着那人,但吕西安娜解释说,“那是我叔叔。他照顾我。你住在哪里?”
“内海旅店。”
“我们不能去那边,”她说,“他们管理房间很严。”
“我送你回家。”约翰逊说。
她露出好笑的表情,然后笑着说:“好啊。那当然好。”
他们走着,吕西安娜的头靠在他的肩上。
“累了吗?”
“有点。”
晚上很暖和,空气清新。约翰逊觉得整个人无比平静。
“我会想你的。”他说。
“嗯,我也是。”
“我会回来的。”
“什么时候?”
“8月底吧。”
“8月,”她轻声重复,“8月。”
“我知道时间很久——”
“也不是很久——”
“但是之后我就有时间了。我会离开考察队和你在一起,怎么样?”
吕西安娜靠着他的肩。“真不错。”他们安静地走着,“你人真好,威廉。你是个好人。”
然后她一转身,无比自然地,在西部夏延镇的黑夜里亲了他,那种很深的亲吻是约翰逊之前从未体会过的。他觉得自己要高兴得死掉了。“我爱你,吕西安娜。”他低声说。这句话不经意地冒出来了。这是真的,他感觉自己全身心地爱着吕西安娜。
她摸摸他的脸:“你是个好人。”
他们这样过了很久,在黑暗中注视着对方。然后再次亲吻,接着第三次亲吻。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们继续走吧?”他终于说。
她摇头:“你回去吧。回旅店。”
“我最好送你到门口。”
“不,”她说,“你明早还要坐火车,还是回去休息吧。”
他看了看周围的街道:“你确定没问题吗?”
“没问题的。”
“保证?”
她笑了:“保证。”
约翰逊朝旅店的方向走了几步,又转身看着她。
“不用担心。”她大声说着,给了他一个飞吻。
约翰逊也回给她一个飞吻,然后走了。到街道尽头,约翰逊回头看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
到了旅店,睡得迷迷糊糊的前台给了他钥匙。“今晚过得开心吗,先生?”他说。
“非常好,”约翰逊回答,“非常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