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一个故人。
来做什么?
还债。
还债?还什么债?我不记得你有欠过我什么,你是不是记错了。
没有记错。我来还债,一份情债。
情债?
(她停顿了片刻,认真仔细打量他,想着自己记忆里从来没有过这个人啊,他……
她望着他的脑袋,疑惑心道:他是不是这里有病啊,脑袋不正常?)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笑着,温暖得有引力。
风沙沙,吹下满园花叶,卷起他的衣裙,乱了他的发,只是那笑意,和他的眼睛……总觉得似曾相识。)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她脱口而出)
可我不记得了。(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你到底是谁?)
人们常说,欠钱易还,情债难偿,恐怕你这债,是很难还上了。
是很难。不过我有信心。那么难的路我都可以走过来,还债这件事,难不倒我的。
我有些怀疑:你那么有信心?
他不回答我,只是笑了笑。
他白色的身影,衣带飘飘,恍如仙人。对着我浅浅一笑,如沐春风。这是我多次梦里的画面。他是顾安,他没有死,他回来了,他回来找我了。可是我已经把他忘记了。只觉得他的亲切里带着点陌生,不是那么全心全意让我相信,他对我越好,我越要与他保持距离。
商芸:顾郎,上次一别,以为余生再难相见,心中不免悲愁哀叹,你我相识之景,历历在目,至今让我记忆犹新,不敢相忘。如今你活着回来,我悬浮已久的心终于可以放下。顾郎,我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商芸,你就当她死了,忘了我吧。我不知道你回来是要做什么,可皇城危险重重,楚家若是知道你没死,一定不会放过你。到时候,你必身陷囹圄,无法得以全身而退,说不定还会有性命之忧。听我的,趁现在还无人察觉,你离开烬州吧。不要再回来了。
顾安:难道我连远远看你一眼都不行吗?商芸,你知道我流浪的那几个月都在想什么,我在想,我到死都不能给你一个承诺,此生不能给你一个安稳的家。要是你嫁给了别人,我也不会怪你,但求我在你身后保护你,便足以。
可是现在,你已经不需了,我只是个多余的人。你说的对,皇城我不能待,烬州亦非我的容身之地,我会离开的。你自己保重。
我和顾安相识是一场意外。
我第一次出九幽之境时运气不好,遇上了西厥之人。他们守株待兔眼见我出来,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抓我的机会。
我逃跑的时候遇上了同样在逃命的顾安,那时,他已身中奇毒。毒是江湖之上名为‘死神邀约’的一种慢性毒药,若是没能及时得到解药,就会在七天之内暴毙而亡。他已经错过了四天,剩下的时间只是带着微妙的希望在彷徨。
他武功高强,可以带我突出重围。我对他说:若你能带我出去,送我回九幽,我就告诉你七叶玄星草的下落。
此话当真。他问。
我相当自信:本姑娘一言九鼎。
他带我杀出重围,我感激他,不忍心看他毒瘾发作时的痛苦样子,于是我发了回善心,带他回到了九幽之境。
七叶玄星草生长在云天之际,山崖之颠,悬崖峭壁,危险重重。
他身上带伤,又身中奇毒。要想上崖取得七叶玄星草,实属困难。
看在他拼死救我的份上,我央求云姑姑让多尔上去帮他一把。看在他被仇家追杀有家无回的份上,我做主留他在九幽。
他说,云九,你可曾见过外面的世界,你知道我的故乡是什么样子的吗,哪里热闹非凡,山川壮丽,河流不息。
(她摇了摇头,回答)姑姑说,人间三千繁华,大千美景,皆是剧毒。一经沾染,侵及五脏六腑,那便无药可医了。我还不想那么早死呢。
哪有那么可怕啊。他笑着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跟天上的星星有关吗?
当然,今天是大疆的乞巧节。
那是做什么的。
乞巧节啊,就是男女相互表白的日子,街头之上男男女女,成双成对。他们有的互颂衷肠,一起许愿放河灯,有的去寺庙里诚心祈愿,卜签求姻缘,希望上天能赐给他们一段称心如意的美满婚姻。在夜晚的时候,漫天烟火,绚丽多姿,江舟之上,灯火一片,熠熠生辉。
说的那么好?实际上真有你说的那么好么?
那你就不想去见见。就去看一眼。我保证,你一定会喜欢上的。
(她有些不信。)
那我倒要去见见。
尽管如初姑姑不同意,所有人都不同意,可是我还是跟顾安出了九幽。
我知道,如初姑姑不同意是怕我有危险。可是,我有顾安保护我,我不怕。姑姑,你就放心吧,你的小九会平安回来的。我向你保证。
顾安向云如初姑姑承诺。一定会将我毫发无损的带回来。
李辻年,你就只有这点能耐,那一次我犯错你不是罚我抄书就是让我禁足,再不就让我去打扫佛像。你除了只会罚我这些,还能不能有点别的了。
她一脸怒气冲冲,明明是一副生气的样子,可落在他眼里,却十分灵动可爱。
那这样呢?
他在她不经意的瞬间,倾身吻上她柔软的唇,仿佛蜻蜓点水般,却足以让她心生异样。好像一股电流闪过全身,酥酥的,麻麻的。
她眼中充满惊愕,呆呆的望着他。看着李辻年那张得逞笑容满面的脸,她气急败坏。
李辻年,你,你怎么能亲我呢?
是你说我不会罚別的的,怎么样,这个惩罚如何?够吗?
他如此义正言辞,让她一阵羞恼。
李辻年,你简直就是个卑鄙无耻的十足小人,你这哪里是惩罚,明明是借机想占我便宜吧。
她倒是聪明,可他也不恼。
你本来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亲你都是应该的。更何况,我要是想和你做点别的什么,你应该不能拒绝吧。
你想和我做什么?
他徒然靠近,在她耳边轻声低语:自然是夫妻之间的事了。
我突然脸不争气的红了,伸手奋力推开他:李辻年,你给我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
她蓦然生气了。转过身不想再理他。
李辻年说:看来此罚效果甚好,那不如,皇后娘娘下次再犯错的时候,我们就用这个来惩罚好了。
李辻年爽朗的哈哈大笑着出了凤宸宫。
宋征好奇,这还是他跟着李辻年十多年以来看他笑得最开心的一次呢。
陛下,您这是?
李辻年回过头看了一眼凤宸宫里的人影。
宋征,十多年了,从没有今日这般好心情。不觉神清气爽,心中沉压许久的雾霾也都烟消云散了。
锦玉在边上瞧了许久。云九一直红着一张脸。不觉十分奇怪。
公主是不是生病了,脸怎么这么烫呢?她用手反复在自己和云九之间的额头上衡量。
我不好意思连忙推开她:没有,我好着呢?你看,生龙活虎的,怎么可能生病呢。
那,公主这是这么了。
锦玉还是不明白。
饮秋姑姑在下边笑了许久才道:锦玉,大概是天热了吧!我们还是不要打扰娘娘休息了,退下吧。
锦玉疑惑着:热?可这明明还是秋风时节,我都觉着有些冷呢。
她不放心又问了我一遍:公主,真的不用宣太医吗?
我努力平复了一下。淡淡笑着道:真的不用了。
其实,李辻年,也没有那么坏。
我在东门西口等了顾安整整一夜,从夜幕至天明,直到我失望转身离去的时候,他都没有出现。我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或者是有别的事情绊住了他,所以才未能赶来赴约。
我失魂落魄的样子,让粟今十分心疼。
我对她说:顾安没有来,他放了我的鸽子。
而后昏昏沉沉着我昏了过去。
我受了一夜风寒,又淋了一夜雨。整日里咳嗽着喘气,心中十分郁闷,总觉得累的慌。如此反反复复,一直不见好。
顾安似乎从和我约定的那一夜起就再也没出现。
太医说,这是郁结之症。想是我忧思过度所致。应该多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就会好了。
李辻年十分紧张,那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为我亲手熬制汤药,送入我口,拥我入眠。
我一句不说,心想着。顾安,你在哪里,我很担心你。捉迷藏的游戏玩够了,我承认我输了,我找不到你,你快出来吧。顾安,别躲了,我害怕。
想着想着,眼泪就控制不住的像喷涌的泉水流了出来。李辻年在一旁看得心疼红了眼。
我逼着自己忘记那一夜,忘记顾安。可我又总是忍不住想起:他血红的身影,看着我时温暖的笑,下一刻就倒在瓢泼大雨里。
我告诉自己,顾安他没有死,他只是有事情来不了了,他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只是他提前走了,我相信有一天他回来接我,我们一起回家。
我问粟今:顾安还活着对吗?
她眼中强忍着泪,费力的扯出一个笑来,使劲的点头。
我心知道她是在安慰我,她不想我伤心。
我看着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粟今,你笑得比哭还难看呢?还不如不笑。
她却笑得更开了。只是眼睛是骗不了人的。她是流了多少泪,我明明看见她的双眼通红哭得都肿了。
她不在我面前随便提起顾安,而我也假装不知道顾安其实已经死了。
他一个人身上沾满了血,早已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他在重重暗卫军的包围里奋力厮杀。我躲在树下被粟今使劲捂住了口鼻,我呜咽哭着喊着顾安的名字,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我亲眼看着他跪在一地血雨里,手柱着剑撑着自己的身体不被倒下,他的双眼温凉朝着我的方向看来,露出一丝欣慰悲凄的笑,我知道他看见了我,我想出去救他,却被身边的粟今死死拉住不放,她对着我摇头,同我一起哭。只是我哭的撕心裂肺,而她哭的隐忍不发。
在这场震声雷雨里,我和粟今都目睹了自己最在乎的人的死亡。
我看见身穿黑色铠甲的人,手用长均剑插进他胸口位置的背部,天雷作响,横断意识,我倒在了雨堆里。
顾安到死都不知道粟今喜欢他,他也从未想过这个看着忠心不二规规矩矩,见了他就会躲开的姑娘早就对他心存了别的意思。
只是粟今她一直深藏在心里的喜欢,从顾安死的那一刻起就被现实掐灭了。
自己亲手做的剑穗还没送出去,她还来不及告诉顾安她喜欢他,顾安就死了。
顾安死了,她的心比我更痛,我不想提,她比我更加缄默。
粟今一向不多话,沉默寡言的,而今,只当作了哑,一句话都不会再说了。点头或是摇头成为了我们之间的沟通。
大多时候她的神情飘忽,手里握着没有送出去的剑穗,一个人偷偷躲在门墙角下痛哭,那声音极力压抑着,呜咽着,不敢发出声来。
我知道她的悲伤,她心底里的苦,无人诉说,只能将一切吞之入腹,自己的苦自己尝,自己的悲自己受。
而我站在她看不见的身后,一个人倚靠着雕梁大柱上也陪着她一起哭。我害怕自己会站不住,害怕她回过头来时会看见我,那时我们四目相对,热泪盈眶,一身悲情和寂苦,我该如何面对她。
是我害了粟今。我让她陪在我身边留在阴沉昏暗透不进光的皇城里,我以为我们是彼此的依靠。可我却忘了她是天空的鸟儿,习惯了自由自在和无拘无束。而今却要同我一起孤独老死在大疆的土地上。
你可埋怨我,你可恨我。
梦里总是美好的,难怪总有人想做梦。
梦里的李辻年简单纯粹。他的眼干净清澈,他的身上是暖暖阳光的味道。我靠在他的肩上,躺在他得怀里,总觉得异常心安,可以一觉到天明。
我把自己放心交给李辻年,以为找到了这辈子最好的归宿,却没想到是他的步步为营,让我跳进了看不见底的深渊。
后来,直到我想起一切。我以为我这辈子没有对不起和辜负的人,那是因为我忘记了顾安。
我无法原谅李辻年,尽管他一直祈求着我原谅他,告诉我说他错了。
他不想杀顾安的。
可是李辻年,人都死了,认错和道歉都无法让他活过来。如果杀了人认个错道个歉就可以轻易被原谅,那还要大疆的刑律做什么。难道只是个摆设,做给人看的吗?
我知道,你是大疆的玄天帝,你掌控着所有人的生死,在你面前,生命就如蝼蚁,不堪一击。所以你想让一个人死只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动动手指头就能办到。可是李辻年,那个人不是别人,他是顾安啊,是我最爱的人啊。你怎么能杀了他。
你不会有错,即便就算你错了,也没有人能奈你何。
我对你亦无可奈何,你想杀就杀吧,把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杀死,最后干脆也把我杀了吧。
宋征不忍想要跟云九解释清楚,他跟在李辻年身边十多年,是最了解李辻年的人。云九一直误会李辻年,他实在看不下去,几次冲动着话到了嘴边又被李辻年那阴寒的双眼给蹬回去。
他心里着实憋屈。
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顾安不是你杀的。
告诉了她又如何,她会相信吗?早在她心底就是我做的了。
可是不解释,误会岂不越来越深,到最后变成一个死结,双方只有仇恨。
你看,我们现在不就是个死结吗。即使痛苦也非要缠在一起。
李辻年,对我来说,大疆的皇宫就像一座无形的人间炼狱,无时无刻不在沸腾燃烧。而我终日受着煎熬,在烈火之中不断挣扎,即使血泪也无法浇灭你罪孽下的狱火,它不断吞噬我,埋葬我,直到我化作飞灰,才能借着北风回到我的故土。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误会了他十年,也冤枉了他十年。只是有些话不明说,埋在心里,从不被发现,等到一层一层亲自剥开的时候,才觉得心是那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