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影挡在了老秦头的面前。他被搀了起来。
“别难过了。窑不在了，人还在么。”说话的是腾辉。
老秦头呼了一口气，觉得五脏六腑苦不堪言。
“唉呀，老秦，为这点事儿也犯不着掉泪的。你想，孩子也大了，这马上也快毕业了。以后你就等着享福吧。为民，你可别跟他一般见识。目光短浅，看不长远，迟早是要遭灾的。”
“你不用安慰我。”老秦头好不容易从苦涩的嘴里挤出几个字来。
“对嘛。看开点。路还长着呢。山不转水转。”
老秦头点了点头，看到窑洞已经被枭首了，露出阴森的头骨来。
“嗨，我说老秦，你准备住哪呢？”腾辉一看老秦头的表情，马上说道，“你要是不嫌弃，我在东沟边的果园那有个小房子。你知道，地儿不大……”
“我不嫌。”还没等腾辉说完，老秦头说道。
腾辉长话短说，又安慰了一番，拍拍老秦头的肩膀，露出复杂的神色。
“我看错了人……你是村里唯一愿意帮我的……谢过了。”等腾辉要刚要迈步的时候，老秦头说道。
“应该的么。一个村的，就应该像兄弟一样互帮互助。”
“轰”的一声巨响，窑洞连同它所象征的意义一起彻底倒塌了。尘土飞扬中，村民像是狂舞的魔鬼，为它应得的命运感到雀跃。
何必对他们生出仇恨呢，老秦头心想。这么多年，村里哪个人没有明里暗里占他便宜，他也不曾说过一句。也许大家把他当傻子吧。以前，至少大家还会对他表示出表面的敬意，但现在，大家把那份敬意也扔进了倒塌的窑里。他现在成了游离在群众之外的人。一旦共同特征消亡了，他就尤其显得格格不入。尽管他的感情也随着家园的毁灭到达了崩溃的边缘，但他的理智仍在清晰运转。从二十年前开始，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运转，走向这一步是必然的结局。王娟的离去，自己的疾病——这并不是偶然。他的一生一直在印证一些东西，他觉得到此为止，悲剧的诞生和发展——以他为主角的故事马上要达到高潮和结局了。他的一生的故事，完全靠他一人编撰，他是作者也是主角，他践行了自己的信仰——这个悲剧所表现出的真正的含义被他深深地隐藏了起来。他突然笑了。但他马上又沉下脸来。他意识到一些别的东西——这是自己无法力挽狂澜的。
人们已经散去，他们向着另一个悲剧出发。他留在原地。走时，人们甚至不屑看他一眼。就没有关注他以后的生活吗？他住哪？他吃什么？他有钱吗？以后到底应该怎么办？可是人们似乎连违心话也懒得说了。什么时候人们会忘记戴上面具呢？当他们觉得他已经无药可救的时候。这似乎已经达到了自我悲剧的核心之处——确确实实的悲惨世界。他们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同情，开始出现了鲁迅先生笔下的那种可怕的人性。众人散去，他徒然握着这么多真理，又有何用？最后走的粗壮的汉子把架子车推到了他的面前，向着他狠狠瞪了一眼。唉，他又叹了一口气。
推土机和挖掘机一前一后冲向他们的另一个受害者。后面跟随着的人们像是举行一场欢庆的游行，有说有笑地向下一幕演出地走去。老秦头呆呆地站在原地，他实在不忍心去“欣赏”旺财的悲剧。
为民拿着大喇叭，趾高气扬地走着。他大概觉得自己刚才的作为完全配得上自己的名字。女领导对方才“皆大欢喜”的结局感到满意，脸上露出“为政有功”的微笑。为民回头忘了一眼自己的村民，更加信心十足，仿佛他们是他的信徒一样。“这是一个难啃的骨头。”为民对女领导说。女领导说听了摇摇头，那意思是说，没有什么是难啃的骨头。
“好戏开场了。”东来说。大家纷纷占据了有利的地势，以便更好地观看演出。人们并不对老秦头抱有希望。大家知道他是个怂人，媳妇跟人跑了屁也不见得放一声。重头戏在后面。如果一个人把一幕悲剧当喜剧看，难道果真就能发现其中的欢乐所在？反正大家已经准备好了笑脸，心情也变得愉快了许多。
“旺财，开门！”村长拿起专制的喇叭，炫舞扬威地喊道。
木门岿然不动。不知为何大家自动忽略了旺财家旁边的大院，那里铁门紧锁，无人过问。但枪火已经上膛，对准了新农村建设的最后一个敌人。
村长继续呐喊。沉默回答着他。
“你们去！”村长派出了三个大汉。
“旺财。最后通知一遍。你要是不开门，我们就破门而入了。”
沉默。
三个大汉应声而起，气势汹汹地来到大门前。假定所有人认为这是一场表演的话，那么表演者就会更加夸张甚至不合逻辑地表现出一些虚假的动作。
一个汉子拍拍门，把耳朵贴在门上探听，显示出神秘的样子。这逗笑了许多人。
“里边没人。”汉子告诉村长。
“给我把我怼开。”村长像将军一样下了命令。
三个大汉正准备破门而入，一个汉子低声说道：“有脚步声。”
门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