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18年,12月24日平安夜。这天天气变换得过快了,一大早还是阴沉沉的,空气里略带些湿,到了8、9点钟出了半个钟头太阳。到了正午,又飘起了雨,下午又阴了。晚上的路湿漉漉的,在灯光下泛着白。
林似霰双手紧抱着双臂,小心翼翼地踩在铺着石砖的道上。有些地方的砖块已经裂了,一不留神踩了不该踩的地方,水花定是会污了白鞋的。她也不知是怎的,头有些胀痛,腿酸酸的,有点冷。
还是早些回去,吃了药就睡下吧。她想着。
林似霰原是江南人,三年前来的这座城。在繁华又冷清的城里,她只是一个大学堂里的打字员。这样倒也好,清静也清闲。薪水自然也是一样的清闲。
夜太黑,灯光又太亮倒更看不清她的模样。只知她身形小巧清瘦,隐约可见她鼻梁高挺,鼻翼小巧,颇有江南女子的韵味。嘴也是小的,下唇偏厚些。长发温柔地披在肩上,身上穿着藕荷色的旗袍,被灯火照得失了本来颜色。不,灯光照得她整个人都失了真。
很快她就走进一幢出租公寓里。
她住在二楼,因为出租屋地方较偏僻,所以总是断电。今天虽下雨,但也幸运,灯只比往常暗些。她踢掉高跟鞋,只拖了一只棉拖,另一只脚光着踩在地上进了屋里。再胡乱吃了些治感冒的药,觉得好些了,就躺下了。却不想,躺下后身子越发酸痛起来,当也因已经躺下了,就不愿起身。
外头的灯光实在太亮,即便隔了窗帘也叫人难合眼。林似霰索性将头埋在棉被里,又想起母亲叮嘱,就开了点细缝来保证空气流通。虽然难受些,但总归是可以入睡了。
她开始想家了,人在难受的时候最是容易想家的。
林家在江南的一座小城中,说不上太富贵也谈不上贫穷,祖上是大族,故而在当地还小有名望。林家的老爷太太谈不上多么新式,却也不古板,但正是因为这样的不新不旧叫她没办法忍受,心一横,没往家要一分钱就去了别处。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她回了江南老家,向妈正领着三四个年轻女佣打扫屋子。向妈是她母亲的陪嫁丫头,人很勤快,从不多说一句闲话。
她见了似霰,先是愣了愣,迈着小碎步走上前来关切地说道:“您回来啦。”
林似霰不说话,笑着向她轻轻点了点头。她往屋里看去,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老爷太太都在楼上,去打声招呼吧。”向妈看向通往二楼的楼梯,似有讲不完的话。
“好。”
似霰知道自己没有几天了。若问什么原因,大概是得了病,但她倒不觉得难受,气色也是少有的好。可她就是没剩多少时日了。
她见到了双亲,林老爷坐在红木椅上一言不发,林太太在一旁的玻璃门边摆弄吃食。他们先后看了她一眼,仿佛她只是出门买完东西回来的样子,平常极了。
“在那里还好吗?”林老爷先说了话。
她顿了顿,只道:“还好。”哪知一说话胸口便闷得厉害,真的还好吗?
“听说你时日无几了。”林老爷说得很平淡。
“是啊。”她扬起唇角道,“我也没想过这辈子这样短。”
林似霰对父亲知道她的情况一事感到惊奇,不过她不想在这一块上想太多,将死之人是不会在意这些细节的。更让她惊奇的是,以往看到别人家人要死去的时候都是哭天喊地,要不就是愁眉苦脸、悲痛欲绝,像她家这样的倒也少见。但正是因为这样,她又觉得轻松了些。
她痴痴地说道:“如果有来生啊,我一定要有一副好身体,哪怕……”她本想说哪怕拿她的头脑来换,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她才不想拿自己的头脑去换取些什么呢。
她心中生疑,世人皆谈死变色,为什么她却觉得轻松?还是因为那些人没有真正到这时候,其实谁到了这时候都是一样的的呢?想不明白了……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林似霰回顾了一下自己的一生,聪慧的头脑,姣好的容貌,出身也不算糟,还有些许才气,这么多好事都被她遇上了,可独独命不长,像那林黛玉。偏巧她也姓林,莫不是曹公早已写好了她的结局?
林似霰摇摇头,停止了胡想,她哪里比得林妹妹分毫。
“我这一辈子啊,最可惜的就是有一颗这样好的头脑却没有做出什么伟大的事来……若是有来生,这颗头脑还归我便好了。今生安逸债欠得多了,来生定不许这么安逸……再有副好身体那更是圆满……”她回顾着,自己管自己说。
林太太端了刚刚切好的水果坐在似霰与林老爷中间,问道:“下辈子想投身在哪?你不是最喜欢那个西藏的情僧写的诗吗,若是投身到那里,可要早早嫁人才好,晚了就嫁不出去了。”
林似霰听了母亲的话,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有些急了:“谁说我要投身在那里了,喜欢也不一定非要投身在那里啊!”
“那你想投身在哪里?”林太太又问。
我哪也不想去。林似霰心里想着,却又没说出来。之前自己觉得厌倦了的林家在这一刻仿佛驻进她的骨髓了似的,从前是她想逃离,而今却只想安安稳稳地在这里。她开始有些不舍了,可惜也没用了。
林老爷一直沉默不语,似霰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就自己说了起来:“要是来生还能投身在这里就好了。”
林老爷还是不语,林太太倒先笑了:“那你下辈子记着来找我们啊。”
下辈子……下辈子还会有今世的记忆吗?
“下辈子还可以记得吗?”林似霰小声问自己。
“当然可以。”沉默不语的林老爷突然说道。
可以么?那我可一定不能忘记了。她心想着。可是怎么才不会忘呢?她想到了奈何桥,想到了孟婆,从前她是不信这个的,现在却真希望有奈何桥这样一个地方,希望真的有孟婆这样一号人物。如此,只要周旋一下就可以躲过那碗孟婆汤了。但是,如果没有呢?难道是在盖棺之时,记忆也就随着黄土掩埋,那到底要不要掩埋呢?
此时此刻的林似霰已经不是印象中的林似霰了。
从前的林似霰,听到这些便觉得厌烦,孟婆当然是没有的,奈何桥更是无稽之谈,人死了自然是要埋葬的,老掉牙的那一套是要不得的……现在她似乎是明白了些,所谓孟婆汤啊、奈何桥啊,都是因为心中有情啊。林似霰忽然不记得为什么这么排斥它们而迷恋新的观念了。老的东西信得深了,是要害人的;新的东西信得深了,也同样是害人。倒不如像她的父母一样不新不旧的来的强。
只是她还没想好死去后要怎样安置尸骨,身体就往上飘了。我要死了吗?还是我已经死了呢?林似霰想着。她伸出手想要告别,却说不出一句话。她蹙着眉,发不出声音来。
林似霰飘到一团白光前,之前的种种心情又淡去了,心中只剩小小的叹息,等着白光与她靠近。正是将要接近的一瞬间,她睁开了眼。
看着昏暗的房间,林似霰长舒了一口气,原来只是梦。虽说是梦,却又那样真实,真实得叫她相信她快要死了。
她动了动身体,感觉轻松极了,想来是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