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仙半夜就起身了，走到佛前，点燃了一支新烛。她已经是一个老尼姑了，长期吃素让她看起来十分清瘦，脸也不似从前白皙。但她好像有一种特别的能力——在她身边呆着，仿佛时光都静止了。天还黑着，早课还没开始。
妙仙是她的法号，她原来的名字叫甘茗。照她自己的说法，那些旧事回想起来便觉得恍惚，真不像真，假不似假，就当是一个长梦吧。
甘茗的祖母是前清某个一等公的长女，嫁到甘家算是下嫁了。甘茗的祖父只是个懂书的小生意人，家里的兴旺全靠祖母的嫁妆。也就是三代的工夫，已是起落无常。甘茗是小女儿，后面又有个弟弟，宠爱当然是轮不上她的。她的姐姐们最喜欢抢衣服，但从来不抢她的，反而会顺手给她几件走了样的。甘茗收了衣服，既不开心也不难过，衣服嘛，能穿就是了。有时她也觉得奇怪，哪怕是走了样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也别有味道。
长到十岁时她开始找书看，一开始只是为了消遣和姐姐弟弟说不上话的无聊，越看就越觉得说不上话，十八岁以后就只剩打招呼了。二十岁时，所有的姐姐都出嫁了，家里人就将目光对准了她。
“阿茗，你看这是妈前些天给你做的鞋，穿上看看喜不喜欢？”甘太太捧着绣花的鞋问她道。
甘茗微笑着点头，轻轻说道：“喜欢。”但自己心里也说不出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交流于她而言，像是工作而非日常。又过了几天，祖母唤她过去，给了她一只点翠簪，说道：“这是我出嫁的时候，我的母亲给我的，赶明儿你出嫁了戴上，多好看。”甘茗道了谢，失笑，好像她明天就结婚了一样。
果然家里还是替她张罗了，对方是刚留完洋回来的。晚上就约了吃饭，家里给她挑了件新绿色的旗袍，带了祖母年轻时的耳坠，还抹了脂粉，沉静中多了些妩媚，叫人移不开眼。祖母拉着她的手，笑道：“真好看，和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在甘茗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这样热闹的时候，问自己为什么，思来想去也只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姐姐们都出嫁了，他们想待别人好，却又没处撒，就全给我了。
吃饭只当是见面，甘茗只是瞧了长相，一副读书人的模样，没有交流的也看不出什么。甘太太看着两个人都不讲话，就推了推甘茗，笑着说道：“你这孩子平时看了这么一些书，怎么这下子连话也没有了？”
坐在对面的徐太太听了，也急忙催着儿子讲话。
徐若虚被催的没有办法，只得说道：“听说甘小姐喜欢读诗，不知道有没有听说过So the most distant way in the world，is not the love between the fish and bird.But now you and me.”
甘茗知道，这诗的末句是他胡编的，也笑着说：“徐先生真是有趣，但如果是我，倒更喜欢‘Let life be beautiful like summer flowers and death like autume leaves.’这句话。”这种生啊死啊的，太太们是最不喜欢听的，不得已，甘茗也只能用英文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