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自柏至候许昌被封为丞相后,虽不学无术,却知道为政之道凡事唯上之理。他深知当今朝廷主少奶强,太皇太后凌驾一切朝政,武帝并无实权,所以,但凡一应朝务只按太皇太后旨意办事。对武帝圣谕不是明顶便是软磨,动辄拿了太皇太后塘塞武帝,糊弄朝臣。武帝对以许昌为首在位于皇城之外主持日常政务的“外朝”一班文臣甚是忌惮。因了他等均乃三朝重臣,又有太皇太后支持,武帝却是奈何不了他等。武帝对“外朝”所忌有三:一则外朝宰辅三公六卿均为列候,位高权重。夫位高则易骄,权重则震主;二则“外朝”多为旧臣,对太皇太后言听计从,甚是忠心;三则权重易于笼络人心,倘是他等结党聚众,心怀不轨,必为朝廷大患。因此武帝常欲削其权势,却因时机未到,迟迟不能下手,常常为此忧虑。这日武帝心下烦闷,命人召来司马相如、东方朔、公孙贺等进宫赋诗闲聊。聊已半日,武帝突然把话题一转道:“司马卿、东方卿都擅于辞赋,谙于治化,为今之计当用何策?你等可各抒己见,有益于朕。”
相如对道:“以古制今者,不达事之变也。世时不可待,往事不可追。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也。”
武帝道:“何为成?”
东方朔接道:“所谓成者,天子有道,上无邪说以干扰,下无佞臣以拦道。政通人和,上下一心。天下得治,四夷来服。圣人治道成,圣君之名显者是也。”
武帝道:“何为生?”
公孙贺道:“就是天下一乱,就会有人出来争江山。”
武帝横了他一眼道:“且听二卿论来。”
司马相如道:“所谓天下无道,即天子昏愦,上有不君之君束缚手脚,下有不臣之臣堕坏纲纪。胸无主国策略,小仁不靖重臣。政令不能畅顺,谋略不得施展。终致人心鼎沸,怨声载道。内乱起之萧墙,外患动自蛮夷。当此之时,必是豪杰并起,英雄争出,所谓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也。”
武帝听了,甚感有理,忽然又想起一桩大事便接着问道:“以臣等之见,朕欲将天下富豪一部分迁徙茂陵如何?”
公孙贺道:“此计既能削弱地方富豪势力,使封王诸国资不得外援,使茂陵之地渐至富裕,又能使皇上千年福祥之处兴旺发达,永保茂陵无忧。”
武帝正欲下问,却有太监来报道:“丞相有要事面奏。”
武帝甚是不悦道:“早不奏晚不奏,偏此时来奏。竖子岂有好事相报?不见不见。”
当下有相如劝谏道:“丞相既有要事,皇上岂可不见?有道是偏兼并取,唯我择之。”
武帝沉吟了一声道:“宣。”
丞相许昌进得承明殿行礼毕?,武帝勉强赐了座后道:“丞相有何要事面奏就快些说来,朕还要和他等作诗答对哩?”
许昌扭脸见有些诗稿在此,用目视了相如一众,吞吞吐吐。众人见状,自有缓急,为得回避,便欲起身告辞。武帝不耐烦地打了个手势道:“他等在此无妨,不须回避,你且奏来。”
许昌只好奏道:“前日皇上命臣拟定迁徙天下富豪于茂陵之事,太皇太后那里却有异议,老臣特来回奏,请旨定夺。”
武帝拍案而起道:“朕要你办你就去办,像这区区小事为何还要去麻烦太皇太后?”
许昌不卑不亢道:“臣下恐太皇太后知道此事后,吃罪不起,烦请皇上亲自与太皇太后商议之后再作理会。”
武帝知道又是这帮“外朝”诸臣串通太皇太后以后,拿太皇太后来压制自己,乃对许昌道:“丞相对此事有何看法,不妨说来听听。”
许昌不知是计,遂回奏道:“微臣以为万不可行。”
武帝道:“原因何在?”
许昌道:“天下自秦末动乱以后,高祖定天下历近十载,战乱频繁,祸及一国,使资财殆尽,民不聊生经六十余年休养生息方才恢复元气。至今,国富民殷是清净无为而治,方使官安于治,而民乐其业。今无端将富豪迁于茂陵,使之远涉千里,辎重维艰,耗资夺财,民心必乱。何况当今富豪巨贾,或为高祖功臣后裔,或为王侯将相自己,具有一呼百喏之能,蛊惑人心之力,无故而夺其利,其心必然不平。倘若为此区区迁徙小事而致民心浮动,国事混乱,岂不是得不偿失?愚钝之见,不足为取,望皇上明察自断。”
武帝听了许昌自白,总道许昌自己便是一个富豪,迁徙自然涉及自己切身利益?,故而危言耸听,借故顶抗。本欲严加斥责,转念又想老贼已经取得太皇太后支持,只得暂时搁置此事。遂气咻咻地道:“就依太皇太后之意,暂时取消迁徙之事。”说毕摆摆手让许昌退出。
许昌刚一退出,武帝一掌击下,御案裂纹。咬牙切齿道:“这班老贼,欺朕太甚。”
相如一旁奏道:“臣有一计,可除此患。”
武帝喜道:“计将安出?”
相如道:“‘外朝’重臣位高权大,日久上欺天子,下压群僚,结党营私,为祸百端,自古使然。为今可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另设‘中朝’。使‘外朝’位高而权轻,形同虚设。使‘中朝’位低而权重,掌握实权。位低必谦恭,用权必谨慎,所谓一张一驰为之道。将诸郎官忠君守正之士,或加以侍中,或加以给事中,或加以常侍、左右曹、散骑等,令出入宫中,近于陛下,不受三公九卿制约,与原来只管文书之中尚书令共议国家枢密之事,审阅奏牍,起草诏令,便称其为‘中朝’。”
东方朔道:“司马之计,可谓完全之策。‘中朝’所议之事,可视其情形,交于‘外朝’丞相诸三公办理。若外朝一有障碍,皇上便命‘中朝’处置。官是皇上所赐,事是皇上交办,交谁办理自是皇上一言。既不削他官职,谁也无话可说,单只暗中不使他等办理重大事体,便即使他不能上下连通,阻碍新政施行了。”
武帝点了点头。
相如又道:“此计只可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使其看出破绽。勿欲速,欲速则不达。”
武帝高兴地夸道:“二人真朕之子雅、子房也。”
然而,此计一使,未越一月,“外朝”班老官僚便即看出端倪,语论一片哗然,朝廷震惊不已。这日外朝诸官汇聚相府,商议对策。内中乃有长史、廷尉、大农令等。丞相许昌招呼众人坐定,慢悠悠呷了口香茶明知故问道:“诸位大人今日不约而同,来到相府一定是有要事,不妨说来听听,大家也好议议,拿出个应对主意。”
御史大夫庄青翟愤愤不平地首先发言道:“丞相却好闲情怡致,难道真的不知我等来此为何吗?”
许昌乃为当朝丞相,武帝设立“中朝”,重在削弱丞相,御史大夫所握重权。其他众卿只是受约来此,大多不敢明言。而身为百官之长的丞相许昌所受打击最重,但他却蓄而不发,故作恣态道:“本相确实不知,请御史大人指教。”
庄青翟道:“丞相不见近来大凡一应奏折文书,机密要事多由中尚书令及小小诸郎议决吗?”
许昌道:“原来诸位是为此事而来。本相岂有不知之理?”
大行令王恢道:“三公九卿坐而议政,无不总统,丞相乃是百官之长,自古常理。今无缘无故削了我等议政大权,岂不是违了祖制了吗?”
众人尽皆一叠声地附和。
庄青翟道:“我等为了大汉社稷,呕心沥血,方至今日之位。议政并无过错,反要削弱权力。而那些舞文弄墨,谀君摇舌之徒,身无半寸之功,才唯咬文嚼字,却使参枢决要,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众皆愕然不知所措。
“那以大人之见,该当如何?”
“以愚之见,我等联名上疏,力陈利害,然后明日朝廷之上据理力争,与那班儒生斗个你死我活。”御史大夫涨红着脸道。
“事关君臣大事,生死攸关,岂是我等可以私下议论的吗?”还是许昌老奸巨滑,他怕私下议论天子不足,有人传扬出去要犯杀头之罪,所以笑了笑扫视了一圈后说道。
众皆愕然,面面相觑。
许昌见众人之中并无忌惮之人,为完全之计又目露凶光,厉声说道:“诸位不必惊慌。本相与诸位休戚与共,事又关乎我等荣辱,今日所说,不许外露半点风声,否则我们谁也脱不了干系。”然后缓和了口气接着道:“本相岂能坐视不理?以本相愚见,圣上此举,定是那些巧舌弄簧之辈在后出谋划策,说我等唯太皇太后之意是从,与皇上道不相合,所以现下要想改变圣上对我等看法,无异于痴人说梦。为今之计,我等只有一齐到太皇太后那里哭诉,取得太皇太后同情,争得太皇太后支持,由太皇太后出面干预,我等再在其它事务上同心同德,竭尽全力,压倒那班弄嘴卖文的下流人物,断了皇上刻薄我等无能之路。皇上当着太皇太后之面,绝不敢说我等守旧不改新,更不敢说我等只听太皇太后旨意,对他的旨意置若罔闻。借太皇太后之口,逼迫皇上撤了他们官职,即是不罢其官,也使皇上今后不敢再重用那班儒生了。”
众人都道丞相高见,望尘莫及。当下也不顾议论其它事情,立即一起蹬车前往长乐宫。
长乐宫里,侍女正在为太皇太后捶肩,前番武帝幸过又献给太皇太后的村姑王金娥在一边陪着太皇太后说话,适有太监禀报众大臣求见。太皇太后听说这多大臣求见,知道必有要事,忙命众官进殿。礼毕太皇太后先问道:“众卿不在衙暑处理政事,齐来长乐宫中有何要事?就不必绕圈子,照实奏来便是。”
听得太皇太后动问,御史大夫庄青翟先奏道:“近日皇上大凡枢密要事及上呈奏牍,皆由少府尚书令会同侍中郎官议定,此等天大之事,想来必是太皇太后恩准。臣等愚笨,不得要领,特来请教太皇太后。”好个御史大夫,上来便用了激将法,要将武帝置之死地而后快。他分明在说,这等大事武帝一人是不可自作主张的。如果他真的擅自作主,那么他将太皇太后你置于何等地位?
太皇太后惊诧道:“果真如此?”
许昌争着上前答道:“断然无假。”
太皇太后道:“哀家却是不知。”
御史大夫庄青翟道:“汉承秦制至今已有六十余载,皆由三公九卿襄佐天子,主持大政。今却无端改除旧制,任由那些只会鼓琴作赋,动辄孔孟之道的朽儒议政参枢。美其名曰内朝,把我等公卿贬为外朝。同是辅佐汉室,却要分出内外,这不是自生事端又是什么?眼里哪里还有先皇先帝和太皇太后?臣等为大汉社稷着想,冒着离间骨肉罪名,斗胆上奏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若是要治臣等之罪,臣等今日只好决别太皇太后,虽死无憾。也免得眼睁睁看着大汉天下动乱,九泉之下却是不好拜见先皇先帝。”说毕泪如泉涌。众臣亦都伏讫请死。
太皇太后见状,只得强忍怒气,用颤抖的手扶起众臣道:“难得众卿对我大汉一片忠心,哀家真是感激涕零。一切自有哀家作主,看他哪个敢设内朝外朝。”
许昌假意擦擦眼泪道:“臣等听说设立内朝之事,并非皇上本意,都是那褒儒贬道的司马相如东方朔之流咬耳教唆所致。此等人物不除,必为大汉后患。”
太皇太后一听,老手“啪”地在案上一拍,怒喝道:“大胆狂徒,难道不怕哀家要了他的小命吗?”不知司马相如东方朔等儒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