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以为此计甚妙,传旨封了驺馀善为东越王。以驺徭君丑并未参与战乱为由,仍承闽越王之祀。南越王赵胡忠贞可嘉,特使严助出使南越,当面慰谕,并赏赐绢帛黄金数千。南越王赵胡弱国被欺,天子不但出兵相救,而且又赏赐如此丰厚,感激得跪在严助面前大哭,面北遥拜武帝,并命自己儿子婴齐随了严助一起入宫做武帝侍卫,以示报答武帝大恩大德。馀善见天子只封自己为东越王,心里虽有不快,事已至此却也无奈,只得整饬人马老小,赴东欧就任。汉家两路人马,自然班师回朝。
却说严助临赴南越之时,武帝忽然想起那淮南王刘安向有异志,便嘱咐严助要他顺道察看上奏。严助来到淮南之地,因了刘安心中有鬼,生怕被严助暗中察知,见严助贪财好色,便日日好酒,顿顿佳肴,夜夜美女,交好严助。严助得了财色,一住二十余日,乐得逍遥自在,哪里还去细细侦察。待至离淮之日,刘安又是厚礼相送。所赐之物,满满装了几车,刘安又相送数十里,恳请严助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他日若得大志,定当报他大恩等等。不日严助回得京师,武帝念他奔波辛劳,设晏款待。席间乃问严助道:“淮南王一向怀有异志,不知爱卿此次南巡,是否查出他有不轨端倪?”
严助因了刘安好处,便向武帝回奏道:“淮南王忠君守正,敦厚朴实,并无一些儿不轨之心,且请皇上放心便是。”
武帝大喜道:“却好却好。只是严侍中为我大汉忠心耿耿,不辞辛苦,劳碌奔波,两出三越之地,立下汗马功劳,精神实在可嘉。”
严助道:“为国分忧,乃是作臣子应尽责任,何有辛劳可言。”
武帝又道?:“好,好,爱卿高风亮节,可谓众臣楷模。”说到这里,武帝不知怎的忽然感叹起了人生,遂道:“人生都有不称意,大有大的难处,小有小的困惑,像朕这做皇帝的也有不尽如意之时。不知爱卿在家乡之时,可有不顺心之事?”
严助道:“臣在家乡之时,由于手无缚鸡之力,常受乡邻侮辱,只这等人,总是狗眼看人低,实是可恨。”
人道聪明不过帝王。武帝听了严助之话,便知严助之心,遂道:“既如此朕便擢卿为会稽太守,衣锦还乡,也好叫那些凡胎肉眼看看今日如何严助?”
严助求之不得,忙起身谢了武帝,未得几日便辞了同乡朱买臣及东方朔、司马相如等一班“中朝”大臣及好友,赶赴会稽老家上任。
严助赴任,却留下了老乡朱买臣一人在京。这朱买臣表字子翁,会稽吴地人。自幼父母双亡,貌不惊人却勤学不怠,家贫如洗却胸怀大志,兀有苏秦、张仪悬梁刺骨精神。虽然满腹经论,却是时不我济,官运不通,命造温至,无以施展。虽经父母怏人介绍娶得一房妻子,却是个势力小人。娶这妻子,名唤马氏。脸如驴面,眼似三角,下眼睑处还有一颗如珠泪痣。性情乖张,好吃懒做。因买臣当时家无隔夜粮,身无御寒衣,张氏便整日絮叨不休,怨声塞耳。虽然如此,却吃得苦受得罪。因有一副男人身骨,便随买臣一起日日上山砍柴,天天上街叫卖,却也勉强糊了肚子,足了庄户女人所求。唯有一点不好,便是买臣好诵诗咏经,马氏因听不明白,只说买臣故弄玄虚。买臣常诵“学而优则仕”“书中自有黄金屋”等,马氏总是嗤之以鼻,报以冷眉斜眼。这日马氏回了娘门,见同乡姐妹都嫁了商贾富翁,甚是眼羡。当晚回来,便一叠声撺掇买臣做些买卖,赚些银两,也好省了皮肉筋骨之苦,回娘门也算有得面皮,自家也好坐享吃穿。朱买臣只向妻子解释,说是落魄书生只会吟诗作赋,哪里会做什么营生买卖?蝇头小利岂是君子所求?马氏听了却更骂得有力,只说买臣祖宗没有积下德行,自己没有做官本领,仰板脚摘星星,眼高手低。买臣无奈,只得依了张氏主意,现买现卖,以求赚得一文半钱。听人道是猪仔风快,便到东街买了西市去卖,不料西市却是猪仔不动羊仔抢手。买臣心道,这番快到西街买了羊仔,待到一入东市,却又变成猪仔抢手,羊仔无人问津。一发分文未赚,却赔得血本全无。回得家中被马氏骂了个狗血喷头,只道自己嫁了个丧门神,巴巴的一辈子要受穷罪。买臣却是不服,心道:难道我朱买臣就如此薄命?这番我朱买臣猪羊都贩,谁便要啥都有,不信无钱可捞?遂怏求马氏到娘门又借了一些散碎银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猪仔羊仔统皆弄入市内,却见官方告示写道:“因猪羊宰杀过多,自今禁止屠戮。”哪里还有一人问津猪羊?这便一文未赚,只将猪羊赶回。好多日街市禁卖猪羊,平白里还得要吃要喝,家里哪得这多饲料?眼见得如不杀吃,便要饿死,无奈两口子只得落了个口头快活。只那马氏一边吃着大肉肥羔,臭口仍是没有轻饶。买臣吃了臭骂便即吃了称砣铁了心,决计不再去做生意买卖。谁知马氏又道:“吃不得赔赚的鸟货。不许宰杀,面粉市价必涨,这番可去做此买卖,必要赚得许多,补了前番亏空。这等小事也便不知,还道做鸟官?还不快些下手?却要囚在屋里等死?”
买臣不去不行,便又咬咬牙贩卖面粉。买臣下注买了面粉,只在街市苦苦守候买主,不料平白里一阵狂风刮来,眼睁睁一担自家舍不得吃的白华华面粉被席卷一空,买臣还被面粉扑得雪人一般。正自跺脚揉眼仰面气恨老天不佑时,却巧一只乌鸦从顶掠过,屙了一泡鸟屎,恰恰掉进买臣口中。买臣还道是何宝物,尤自觉得满口温热之时,细细品味,却是臭入肺腑。急忙“呸”一声吐出,接着便是“喔喔”反胃,呕吐不止。直哕得肝肠寸断,涕泪交流。气得买臣手指远飞乌鸦破口大骂道:“遭天煞的乌鸟,见我买臣落魄,却便也来欺侮,可恶可恶。常言道人悖时了盐罐生俎,今日买臣悖时张开嘴却掉进了鸟屎。你等着,有朝一日买臣得第之时,必令猎户尽将你等捕杀怠尽,方解我恨。”
朱买臣平白被风吹走面粉,吃了鸟屎,骂有何用?只好无精打彩,撅着空担,寻路返家。因了一身雪人,一路上惹得一帮小子尾随吆喝,投石讥笑,耍猴一般。买臣也不理睬,只顾自家一路唱着《诗经》,哼着小曲,自自在在返回家中。
朱买臣正自低头走路,冷不防与一人撞个满怀。正待发作之时,却见是一老者,颇有仙风道骨,不好与他理论,避路继续要走,老者却便开口:“兄台慢行,某乃姚翁,颇通相术。观君面相,鼻隆颐宽,鹤目龙身,当主富贵,为何落拓如此?”
买臣道:“朱买臣命中主穷,命且难保,岂有富贵可言?”
姚翁道:“兄台千万不可自我丧志,年至半百必做父母官僚。只是兄台命中合该娶得丧门女煞为妻,必要休了方好出头。”说毕飘然而去。
买臣见姚翁去讫,摇头边走边想道:此翁却是世外高人,无以官为喜,不以民而忧,悠然于喧闹街市,自在于山林幽谷。既然高人如此道说,想必也不会无端诳人。不然,天生我才有何用?想到此仿似看到人生曙光,只是要咱休了妻子却是不忍。那马氏虽是嘴头子不饶人,却是刀子嘴豆腐心,对待自己还算贴心。好呆跟了自家半辈子,就是石头也暖出了鸡崽,何况人乎?自打跟了自己便没得享一日清福,平白里吃了许多苦头,眼见官运亨通之时却抛弃了她,这等缺德之事,岂是我朱买臣所为?一溜想便又哼着小曲,一摇一晃,旁若无人,寻着路径。
买臣到家向马氏备言前事,马氏却是怒火中烧,开口骂道:“老不死的丧门神,一分财运也没有。世上像你这样一辈子穷得遮羞布没得穿的人能有几个?却便让老娘贪上,这世上哪有比老娘更晦气的女人?还道老娘是‘扫帚星’。”一边说一边顺手掂了一根棍子,连打带骂道:“明日便没得吃了,今晚你给我到外边借贷,如若借贷不来,从今休想再跟老娘睡到一个铺上。”
天色已晚,买臣即是能够搁下面子,却去哪里借贷?马氏死活又不让进屋,无奈只得孤单单一人躺在门前迷糊。马氏赶出买臣尤不解恨,又直直骂了半霄。骂得累了,便又一个人思想起来:自打跟了这个穷鬼,半辈子都是吃了上顿不知下餐在哪儿,从来清水照面,何曾见过镜子是何等模样?花一样脸蛋儿被苦水泡成了半老徐娘,眼见这穷鬼再也没得出头之日,若是就此下去,自己岂不白白来了人世一遭?何苦学那大姑娘要饭,死心眼子让尿把活人生生憋死遭践自己?倒不如扔了这个穷鬼,凭着自己不俊不丑模样,再嫁一个养得起女人的汉子,落得个下半辈子快活岂不美哉?主意一定便对买臣找茬道:“你这穷酸懒汉,只会顽童似哼哼唧唧没完没了唱那不当吃不当喝的臭经,堂堂七尺汉子连自家女人也养不活,还得老娘舔唤。这罪老娘早已受够,跟你三十多年,今日便是离去却也算不得亏你。”说着取过文房四宝,硬逼买臣即写休书。
买臣乃道:“娘子所言也是,前半辈子买臣确实欠了娘子许多,买臣常感有愧娘子。只是相士言我五十当贵,为今已差不了多少时日。几十年苦都受了,何苦却等不得一年半载?”
马氏嘿嘿冷笑道:“浑是不晓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二毬’,也不尿泡尿照照你那驴头马面,扭屁股看看你那贱骨头贱榫,哪里长得一点贵相?要等你那荣华富贵,只怕要等到驴年鳖月马长翅膀驴长角的时候了。”
买臣道:“姚翁乃是当世高人,所言从未不应,娘子还是三思,别是来日后悔。”
马氏正好洗完了脚,顺手端起一盆洗脚臭水,“哗”一声泼在买臣面前道:“便是你将来封候拜相,老娘也不稀罕。若去求你,便将这臭水喝了。”言已至此,买臣复有何话可说?只得写了休书,任由马氏自便,自己却是嗟叹不已。
自马氏弃了买臣,买臣孜然一身,无家可归,衣食无着。但却心无旁鹜,一心读书。这年清明买臣访友归来,步行百里又饥又渴,身无分文却是顾着面子不便乞讨。正自难忍之时,一阵冷风过后天又下起雨来。买臣瞧一石砌墓窑正好能容一人避雨,便即蜷缩入内。待到天气放霁正待行路,却见马氏与一男人携着祭品,来此墓前祭奠,买臣躲避不及,只好与马氏装做素不相识。待到祭奠已必方欲离去之时,马氏见买臣饥寒交迫瑟瑟发抖,心下不忍,便将祭物统皆留了。二人刚一离去,买臣哪里还管什么忌讳,抢将去一阵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过后,回顾马氏早已无影无踪,买臣不禁为自己堂堂须眉落魄至此而潸然泪下。
转眼又是一春,买臣已届五十。恰值当时会稽太守令“上计”官吏入京向朝庭上交全郡收支帐薄,听候朝廷审计,须要招募运输人役,买臣得知便求得这趟差事。一来差事虽重却有粗食充饥;二则闻听同邑好友严助现为皇上侍中,若能得到好友京都斡旋,谋得一官半职也未可知。千辛万苦来到京师,上书朝廷,多日不见发落,上计吏只好滞留长安等待回文。此时严助正好奉了皇上圣谕,出使慰抚南越未归,买臣只得耐下性子等待。眼看买臣身无分文,还亏得上计吏怜他人才,周济饮食才得保命。等待月余,忽闻严助返京,买臣便急急忙忙蹬门求见。谁知门吏见朱买臣衣衫褴缕,头发蓬乱,满面污垢,只道是乞讨卖乖,喝一声:“哪里叫花子胆敢来此骗食,看我等不打死你这饿鬼才怪。”说着便举棒照准买臣当头打将下来,不知朱买臣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