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关六年末,是已寒冬腊月之节,大蜀各地迎来几十年不遇的风雪。
柱州
宽阔扬长的官道上,已是铺满了厚厚的一层白装。
此地靠近昆仑,人迹罕至,在这纷白的冰雪世界里,却有一辆马车缓缓行驶。
一个车夫打扮的汉子,正手拿缰绳御着马儿,马儿喘着沉重的鼻息,马蹄深深嵌入雪地中,每一步都迈得极为艰难,雪,已经快没过车轱辘了。
汉子倚靠着门栏,身材壮硕,肤色黝黑,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短衫,露出他一身似刀刻一般的健硕纹路。汉子似是有些恼火烦闷,嘟囔道:“这他娘的鬼天气!”
正此时,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马车内半掀起门帘来,露出一张清朗俊秀的脸庞来,此人长发漆黑如墨,披散在肩,一身玄色长衫,剑眉星眼,鼻梁高挺,嘴唇微薄,给他平添了一份威严之感,不得不说的是,这真是好一副世间绝色的皮囊。只见男子笑骂道:“怎的,堂堂前左路大将军,还会和马车置气不成?”
汉子转过头,瞧了瞧马车内的男子,又往里望了眼,有一富家翁态的老人正缩着手,靠在榻上,汉子看着那老人,就觉气不打一出来,怪声道:“咱粗人一个,比不得锦都来的陈大寺人金贵啊,锦衣貂裘的让人好生羡慕呢,就是不知在这马车内坐久了,屁股会不会也生痔疮呢。”
男子无奈,只得拍了怕汉子的肩膀,嗤笑道:“好了,别置气了,我看这雪越下越大,等到了驿站,咱就换马吧,这马车属实太慢了。”顿了顿,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到时候让陈吉也骑马,够颠簸他一番了。”
汉子哼了一声,这才作罢,男子轻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好了,大山,安心驾车,我与陈诏寺有些事谈。”说着,也不等唤作大山的男子回应,便拉上了帘子。
大山狠狠的抽了马儿一鞭子,疼得马儿嘶叫着往前紧迈了好几步。
马车内,老人须发皆白,身材臃肿,深浅不一的皱纹,布满了他的脸庞,许是太过肥胖,眼睛被堆成一丝缝,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他的酒糟鼻了,红得让人觉得有些滑稽,不过也还算得上面相和蔼。此时二人相对而坐,老寺人微低着脑袋,玄衣男子,也只是注视着茶壶中的茶水,怔怔出神。
许久,玄衣男子拿起了桌上的茶盏一口饮尽,说道:“茶凉了。”
老人也如他一般拿起茶杯一饮而尽,叹道:“许是天太冷,凉得快了些。”
玄衣男子放下手中的杯子,转而注视着老人,说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人苦涩的笑了笑道:“靖王就别为难老奴了。”
原来,这玄衣男子,便是大蜀靖王,陈珩。也是当今皇帝的亲哥哥,在先帝在位时,也是曾经的太子,陈珩。在逐鹿中原之时,他更是天下武冠,昆仑陈珩,多少风骨佳人,多少帝国豪阀,尽败于他的利剑之下。但就是这样一个注定在史书上,称作传奇的人物,此时除了依旧俊朗的面容,似是已失去了当初的风采。
陈珩轻笑道:“我没想到,是你来,陈吉啊,你不该来。”
老寺人欲言又止。陈珩看了看他,叹道:“说说吧,如今锦都那边,局势何如。”
老寺人陈吉摸了摸手中的杯子,整理了一番词措,徐徐的说道:“老奴离开锦都来柱州寻靖王之时,南朝人已是攻破了靖北关,与北匈合围了幽州,此时的北境应已是被他们瓜分得七七八八了,但老奴在来的途中接到线报,陛下已派颜戟大将军率五十万大军前往北境平乱,只是不知战况如何,当老奴来到柱州,也就与锦都失去了联络,老奴也不知是出了何等变故。”
陈珩手指轻敲着桌面,似在推演盘算着。陈吉也不去打扰,提起茶壶为陈珩斟了一杯茶,等到茶水再度凉透,陈珩才深深的叹了口气,说道:“这个局,就等我入场了,是吧。”
陈吉不言,只是恭敬的跪拜下来,陈珩摆了摆手,说道:“那便让我看看,他们有多大的本事吧。”
风雪似乎更大了,陈吉望了望窗外的风雪,思绪良久,终是鼓足了勇气,轻声说道:“殿下,你可以不回去的。”
“有人,等着我回去呢。”陈珩洒脱一笑,“还有,以后,别再称我为殿下了,我还想你的头在你的脖子上多挂今年呢。”
传说在许多年前,西王母坐落昆仑,这里四季如春,鸟语花香。而此地名谓柱州,是因为这里有一连接天地的石柱,那时候,天上的神仙时常往来于人间,只是不知何故,有一天,天柱断裂,天地分开,断落的天柱,从天而降,便形成了这连绵盘亘的昆仑山脉,那天地间的神仙,也渐渐消失在了岁月之中。
陈珩望着昆仑群山的方向,又看了看陈吉,说道:“若是回不来了,之儿今后,你帮着照拂一二。”
陈吉一时哑然,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得对着陈珩,又深深一拜。
这一拜无关主仆,只为陈吉心中那伟岸身影的敬畏。
在昆仑群山环绕之中,有一处地势平阔的山谷,这里是云梦谷,相传此地颇为神秘,似有隐世山门坐落于此,还有人说,云梦谷中住着天地分裂之前未来得及返回天宫的神仙,寻常人进不得去,以至于云梦谷越传越神,常年寻仙求道之人,络绎不绝,但也未有人见过仙人真迹,随意人们渐渐把昆仑住着神仙的事情,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谈。但就在二十多年前,云梦谷开,从里面走出了四人,文绝李商,武冠陈珩,棋圣颜戟以及力顶亢山。并且成为了二十年来最为璀璨的四方色彩,人们相信,此四人定是神仙的徒弟,传闻是真的,到昆仑寻仙问道的人又多了起来。
云梦谷
陈靖之正百无聊赖的翻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书本,虽说昆仑常年积雪,但云梦谷却也还算得上暖和,至少窗外的树木都还是绿着的。陈靖之只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衫,长得是唇红齿白,像个瓷娃娃一样,虽稚气未脱,但在眉宇间还是可以看出和陈珩几分相似的风华。
陈靖之每天都得把书桌上的书本,翻看一遍,阿父说这些东西必须得倒背如流才行,山谷里的日子是平淡的,最快乐的时光也就是和大山叔父一齐去山里栓人参,逮银貂了,可是前些日子来了一个老爷爷,把阿父和叔父都带走了,说过些时日才得回来,这个老头看着真老,比太师父还老的样子。太师父又去哪了,现在谷中就剩他们俩了,这小肚子都饿瘦了。真是太过分了啊!之儿还在长身体呢,上次和叔父去到山下,发现村里的阿花,都比我高出一个投了,让人好生无面。
“唉......”陈靖之老成的叹了口气,因为他太师父每次都是这么叹气的,阿父和叔父走后,太师父叹气的次数越发得多了起来。
正兀自得想着,忽着闻到一股饭菜的香气,引得陈靖之肚子一阵咕咕直叫,赶忙合上书页,跳下椅子,寻着味道,往灶房走去,只见一个佝偻清瘦的老人正拿着铲子翻动着,陈靖之跑了过去抱住老人的腿,奶声奶气的唤道:“太师父,之儿饿啦。”
老人转身,用另一只手拍了怕陈靖之的脑袋,“你这馋猫儿,鼻子最灵,还不快去把碗筷摆好?”老人虽是身材有些瘦小佝偻,但也算得上硬朗,一身灰白的长衫,鹤发童颜,面上的褶子还真没多少,灰白的头发被一支木质的发簪随意的束起,但也掩盖不了老人自身由内而外的超然气质。似是人间若有神仙,便当如此。
陈靖之乖乖的摆好碗筷坐于桌前,不多时,老人就端上来了两盘小菜,爷孙俩就这么坐在桌前吃了起来,山中饮食都很清淡,陈靖之早已习惯了,吃得也是一个津津有味,老人看着大快朵颐的陈靖之,无奈的摇摇头,随即对着陈靖之问道:“之儿,这几日的功课可有落下?”
陈靖之好不容易才吞掉口中的吃食,噎着嗓子答道:“之儿近日都很用心的研读功课,未曾落下。”
老人笑了笑,和蔼道:“如此甚好,等明年开春,之儿也该学一些自保的本事咯。”
陈靖之眼睛一亮,放下手中的碗,拉着太师父的衣袖兴奋道:“太师父是要传授之儿盖世武功了嘛?”
老人玩味的说道:“怎么,是不想学吗?”
“不不不,之儿想,之儿也想像叔父一样厉害,一掌就劈开一座山石,那可是通天的本事啊!”说着陈靖之手舞足蹈起来,模仿着叔父一掌劈开石头的动作。
老人笑着看着陈靖之,似有些出神,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另外一个身影,那年的大蜀还不如现如今这般强盛,老皇帝把陈珩托付于他,年少的陈珩虽万般不愿,也敌不过父皇的强硬,那年刚开始学武之时也如之儿这般兴奋吧。
不觉得,就出神了,回过神来发现陈靖之正痴痴的望着自己,想来最近还真有些心神不灵,总是喜欢回忆过往,看来真是老了,老人自嘲道。
“太师父,要教我什么啊?”陈靖之好气的问道。
老人轻抚胡须,老神在在的说道:“到时候,你便知晓了。”
“切,太师父就爱卖关子。”许是过了那个兴奋劲儿,说着陈靖之继续吃起饭来,只是过了少许,陈靖之低声的问道:“太师父,阿父和叔父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老人不禁一愣,轻声说道:“快了,他们很快便会回来了。”
陈靖之乖巧的点了点头,说道:“我想他们了,想叔父带我去栓人参,想阿父......”
“想你阿父什么?你不是最烦他每天教你功课了吗。”老人笑问道。
陈靖之歪着头想了半天,继而开口道:“反正就是想咯。”
“痴儿......”老人望向窗外,那是锦都的方向。“早些回来吧。”老人又是自言自语道。
与室内温馨不同,此时的昆仑雪山之上,狂风呼啸,飞雪乱坠,这一场大雪,越演越烈,马车还在官道之上慢行着,黑夜,快到了。
忽然,这白雪皑皑中,缓缓的泛出了一丝又一丝涟漪,一个黑色的身影就这么突兀的走了出来,此人一身都罩在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中,让人瞧不清楚他的身形,唯一能让人瞧得清楚的,便是那双紫色的眸子,妖异的紫色,纯净而清澈,这双眸子望向了远处的马车,就这么怔怔的望着这远去的马车,不作言语,直到消失在了这一片白色的世界当中。
天色暗了下来,许久才依稀听到此人低吟着:“昆仑有雪终不化,锦官城里埋忠骨。”随即,此人消失在了这茫茫的风雪之中,一如来时的突兀。
几息过后,鹤发童颜的老人突然出现在了那黑袍人出现的地方,眉头深皱着,似是在思考什么,直到飞雪覆满了老人的衣衫,老人似乎是明白了,皱着的眉头渐渐松了开来。只是在他眼神中多了分了然,但也是伤感,是无奈,更是浓浓的疼惜,身体也不自知的颤抖起来,许多年来,他都未曾有过如此情绪的波动,许久,他才稳定住了自己的情绪,只是嘴唇依旧颤抖。
“痴儿,真是痴儿啊......”在这大雪纷飞的夜里,老人的身影竟是如此孤单寂寥,可也不得丝毫回应。
是不是,在这素白的世界里,我们才是黑即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