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午时。
苏祁早早就在这绛云楼坐着,穿着三天之前去明珍阁时一样的衣裳,眺望窗外。
他坐在楼上靠窗的位子,对面藤椅空着,桌上一壶淡黄色的上江好茶,气味醇厚,虽然夹杂着花椒和月桂的辛香,但是并不喧宾夺主。碗沿泛着乳白的汤花,这是倒茶时候翻出来的。
和张七郎那种清淡的茶不一样,涵阳以及盛京一带的文人之间,流行的茶道更加繁复多变,多有盐花、生姜相伴。按照此法烹得好茶,实属趣味且难得。
再好的茶,汤花也不能存留一整天,何况等的久了,茶一凉,也会错过赏味的时间。苏祁手里这杯茶能长久香醇,还要归功于时不时来重新倒茶的伙计。这次他再来的时候,伙计非但殷勤献茶,倒完水之后也有眼力地不再打搅,留給苏祁自己一片清净。
然而纵使是上江的普茶,苏祁也没有喝上两口。他是来等人的,不是牲畜来饮水,更不想三番五次的找茅厕,平白丢脸。因此等了一早上,几乎一直在看着外面。雅间里的陈设书画,也都一眼不瞧。
临街的窗户,支起来大半。挡着午时明晃晃的光,却能把楼下的长街口和河水看得一清二楚。他看见一条小船慢悠悠地划进了桥洞。仔细一看,虽然一样是挂着布条,但是布条却是红色的,船夫也不是一个人,而是个微胖的。
他没急着失望,而是记下来这条船的特征,以便从中找到端倪。
桥上走过来一个身影,淡桃色的衣衫,背着一个小小的箱子,藕荷色的面纱笼罩着斗笠下面的面容,虽然是一身的彩色,却格外的素雅,应该是个姑娘。长街口是繁华的地方,见到什么样子打扮的人都不奇怪。
不过苏祁看到了她,她直直朝着绛云楼走过来,他用茶水润了一下晾了两个时辰的茶盏,滚烫的茶汤慢慢斟到碗里,等到姑娘上楼的时候,茶,已经不烫了。
“请坐吧。”
姑娘一撩袖子,拢好衣襟,端端正正坐在苏祁对面。
“是苏公子吗?”姑娘的声音婉转动听,还带有几分期期艾艾的羞怯,仿佛面纱下面有一双诚恳而清澈的眼睛,正专注地盯着他。
“在下苏祁,请问……”
请问什么?是和棋子有关的?她是谁?
“小女阮烟萝,这副棋子是偶然得到的,如今跟随家人离开中原,以后居无定所,我也是爱玉的,因此,想让临枢先生的遗物,落到爱物人的手里,才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阮姑娘,我有蜀中的乌玉,能否换得先生的棋?”苏祁避开她的眼睛,垂下眼帘,把目光落在窗外。这让阮烟萝似乎不在那样局促了。
“那公子可否拿来一看,未必非要一样,只要合适的话,我今日……我很快就会把东西交给阁下。”
阮烟萝讲的是盛京的官话,话讲得多了,稍稍带一点上京西边的口音,听不出是哪里人。和萧九一样,这些世家小姐自小都是讲盛京官话的,清晰而温和,和北方的口音大不相同。
虽然不知道阮烟萝是哪里人,但是从她身上确实感觉不到什么练家子的气质。然而当时船水相通的报信还记在苏祁脑海里,虽然没有破解他们传信的方式,但是这种神秘而严谨是显然的。
她自己背着小箱子,箱子里不消说是那副棋子。阮烟萝似乎有些拘谨,不是很习惯,看上去很少自己出门。头上戴着蒙着纱的斗笠,在绛云楼里面很是奇怪。她会是一个远道寻亲的世家孤女吗?从她的整个人看起来,像极了。但是从她身后的复杂消息脉络来看,不像。
如果是呢?像是当时的孤女萧九因为有血亲,有名气,还有一技傍身,但是她能在江湖横着走,不还是大半都归功于天下第一庄吗?
苏祁没再说话,袖口里掏出一卷包裹,解开丝带平铺在桌上,玉器从小巧的包里滚落出来。
是不到食指长的一对貔貅,冰种墨玉翡翠,和浑厚的乌玉不太一样,这一对貔貅边沿透着光,当中却是深沉的黑色,仿佛墨水滴入清池,又冻结在中央,确实是巧夺天工的好物,不过是近来的手笔。
“单论价值,或许与乌玉相差无几了,不过这毕竟是近来的东西,无法和先生亲手打造的相比。”摆正了这一对玉坠,苏祁开口道。“不过我可以同时答应阮姑娘的两个条件。”
阮烟萝微微抬头,在云纱的遮盖下看不真切,她没碰这对玉坠,静静等着苏祁的下文。
苏祁拿出了玉璧,放在桌子当中。
阮烟萝显然是识货的,她伸出右手,纤细的手指划过古朴的纹路。
“这是……”
“武王伐纣,野牧祭先王,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以赤璋礼南,以白琥礼西,以玄璜礼北。”苏祁一字一句地背着,像是对答的学生。“此乃礼天之苍。”
触摸玉璧的手指停住了,半晌过去,她轻轻拿起玉璧,反复仔细看了一会,然后小心放下。
“其实,玉坠的价值,已经够了。能看到苍璧,还是多亏了公子。”
阮烟萝的声音,还略有一点胆怯,却隐藏在不急不缓的声调之下。她没有多说话,只是默然地低下头去,轻轻一踢位于地上的小箱子。
“公子要的东西,其实早已备好,阮烟萝还有事情,就不再打扰了。”
“且慢。”苏祁身手拦下了她。说是拦下,其实不过是虚扯了一下她的右边衣袖。但是阮烟萝的声音,似乎可见地冷了下来。
“公子何事?”
“姑娘掉了东西。”苏祁移开手,递过去一张对折的宣纸。这是张名贵的花帘笺,手指捻着,能感觉到细腻的波澜。
“多谢。”阮烟萝收好这张白纸,头也不回地匆匆走了。苏祁用一种似懂非懂的眼光目送着她,直到彩纱轻衣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他右手慢慢转着茶盏,举到嘴边,嘴唇稍稍沾了一下,用舌尖一碰。
“原来是盐吗?”他突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