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委舾回来,廿熹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整日魂不守舍,也不愿再理七海那些政务,全都交由海王荭汤去料理。
水晶宫内,经常有仙娥会被她问,“如果有一个男人,他为了你遵守了誓言,却让你再也见不到他了,你是该爱他呢?还是恨他呢?”
问完,廿熹就会又哭又笑,疯魔无状。
就这样,她昏昏度日,勉强过活。
想到自己当日二日恩断义绝时的决然无畏,想到认识他的几万年里自己所受的磋磨,自己本不该理会和他相关的任何事。
可是……
为何我会不停地想他?
连凡间的男女都在歌颂他的勇气,原来我仲海与要离的佳话已经传遍了人间,那厮为我殉情殒命的决绝,倒当真气壮山河呢!
可是……
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我从未说过让你去死啊?你就这么死了,我以后该恨谁?!”
廿熹疯笑起来,看着手中的酒樽,傻傻说着,“原来七叔说得没错,我果真是一个‘杀夫害母’的妖女,哈哈哈哈……我是妖女,我是妖女……”
廿熹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是而,她又不停地说服自己,“不!不……这一切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不是我让他去死的,是他自己愿意献出元神的,他是为了救委舾一族,他是为了救那个毒妇,他是为了他自己!我恨他,我恨他!”
这一日,廿熹正独自在水晶龙宫内伤神,浑浑噩噩,不知所终。
小龙孙在海后的寝殿中,遽然高热,呼吸急促,啼哭不止。
海后不知他为何会这样,连忙着人请了仙医过来查探。
“仙医,文无近日常常会生热,可很快便能退去。近日实在是热得很,哭闹得很。”
“娘娘莫急,恐是小龙孙仙性本热,待小仙看过后再为他医治。”
“请。”
那仙医为小文无查探了仙身,却忽然大惊失色,“这……这没有道理啊。”
“怎么了,仙医?”
“娘娘,小龙孙这病症来得实在是蹊跷,请恕小仙无能。”
海后遣了仙医去,一连着请了许多人来瞧那孩子,却都无人能医。遣去请锦容的人又说她此刻不在深山别院中,寻不到锦容,海后一时没了主意。
孩子啼哭不止,哭声听起来十分惹人心疼。
岱旦也闻讯赶来了,“孩子怎么样了?”
“长姐,来看过的仙医都说这孩子的心瓣厚重,脉象跳得十分快,似是有两个人的经脉联通了一般,他们都医不了。”
岱旦见文无躺在那里,脸蛋殷红,小唇生黑,也担心起来。
于是,她使出仙法来探他的仙身。
探完后,岱旦惊道,“这不会是……”
“长姐,如何了?”
“岱君,你可还记得当日廿熹初孕时,我们探过她腹中的仙胎。”
海后点点头,却仍十分疑惑。
岱旦接着说,“你可还记得那两个孩子的脉象?”
海后这才若有所思道,“你是说……”
“你探探小文无的心瓣便知。”
海后使出仙法来探察文无的仙身,发现他的心瓣中虽血涌如柱,湍急有力,却错落有序,和谐相致。两股血流十分相似,一强一弱,一隐一现。
海后只觉得有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她收回仙法,定了定神,“难道,这一切还有转圜之机?”
“这个我便不知了,我只知道,眼下文无这孩子一人承受不了两份重压。”
“长姐,那咱们该当如何呢?”
“以命养命,这法子我多年前也曾听闻一二,我且得先回去照仙书查历几回,才能决断。”
可是文无接着大哭起来,岱旦用仙法变出一只赤色的朱雀铃铛出来,悬在文无胸前的衣襟上。渐渐地,文无的哭声小了下来,周身也不再那么滚烫了。
岱旦舒了口气,“暂且让这朱雀神铃替他分担些痛苦吧!我且要快些寻回救这孩子性命的方法,眼下,这可不再仅仅是他一条命那么简单了。”
“长姐,要不要再请锦容来开副药?”
“不必了,此事还是不要打草惊蛇的好。你七海里养着一条成精的老白龙就已经威震九州了,如今又有了一只小赤龙,你难道还嫌他们不够乱吗?”
海后点点头,“我全听长姐的,此事先不要对妮妮讲。”
“是这个理,若再让她空欢喜一场,那不若是要了她的命啊。”
“这孩子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了。”
“亲是她自己要结的,这也怨不得旁人。许这是命数,是劫数吧?”
“若是劫数那便好了,渡了这劫,还有日后的路。可若是命数,就难以改天换命了。”
“眼下,你我且先顾好这个孩子,也好少为她添堵。”
“嗯。”
廿熹心中十分宝贝这个孩子,可是她不敢多看他一眼。
如今,她是孤家寡人了。既已成家,便是离了七海,可眼前这个孩子却在不断提醒她,要离已经灰飞烟灭了。看着他可爱俏皮的模样,廿熹忍不住去想,若是另外一个孩子还在,他此刻会是什么样子呢?
遂而,廿熹整日将文无留在海后的殿内,只是偶尔偷偷地看一眼他,控制住自己不要去想起那个已经身归混沌的可怜孩子。
岁月匆匆,时光寂寞。
七千年来,廿熹始终不能释怀。
这一日,廿熹又大醉了,海王正在殿上与众神议事,廿熹却忽然闯进来,“这王位我不要了,谁爱拿拿去,快拿去!”
其实,多年前,她对海王之位便没有了实权。
虽然她的内丹还由海王晶养着,可她却不理政事,每日荒废。海王心疼她,便还将海王晶交给她,让她好好养着自己的仙身。
当年那个冷若冰霜的女王早已荡然无存,如今七海之中都知道有一个疯癫无状的白发公主,被情郎所伤,整日恨海难平。她的家中还有一个老父亲、一位老母亲,还有一位啼哭的婴儿都被她抛在一边,只顾喝酒快活。
喝着喝着,她游出了七海,来到了岸边。
她见岸边有一处屋舍,便踉跄踱到那里去了。
才来到门前,却见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站在那里,廿熹只觉得眼前十分模糊,看不清楚。待到她定睛细看,才发觉是临滨仙尊。
廿熹连忙跪下来瘫成一堆软踏踏的泥,哭诉起来,“师父,我好苦啊!我好苦啊,您救救我,求求您救救我吧……”
临滨仙尊摇摇头,淡淡说道,“难后是劫,劫中有难。其中的滋味你且要自己吃个遍,方能堪当重任。”
廿熹喝得烂醉,话都要说不清了,“什么重任?与我有何干系?我早就将那王位踢出去了,我现在是孑然一身,最是逍遥快活了,哈哈哈哈……”
“徒儿,假以时日,你会懂的。”
临滨仙尊摇着头,感叹廿熹还未寻到许多事其中的奥妙。
廿熹昏昏沉沉地在汋浪庭门前睡过去了,仙尊遣小熠出来将她送回七海去。
小熠叹息道,“我的亲姐姐,这些年,你这罪可是受的够多了。人死都死了,你为何又这般舍不得呢?”
廿熹好像突然醒过来一样,大叫一声,“谁死了?”
小熠被吓得惊了一跳,却见廿熹又沉沉睡去。他便不再说话,连忙将她送回去了。
一觉醒来以后,正当月夜,廿熹看着空荡荡的龙宫,心中顿生凄凉,揪心不已。
失去他以后,她最受不了这样的孤独。
她又想他了……
廿熹取开柜子,十分宝贝地摸着她大婚时的喜服,几滴干涩的眼泪滴到那长袍上。她强忍住胸口的怨气和伤感,拎起碧蓝色的长袍,甩开宽敞的衣袖,便将那喜服披在了身上。
她来到镜子前,看着自己哭花的妆容,不禁自言自语道,“我这样,是不是很不好看?”
她拿起粉黛,轻轻笑了,“无妨,我这便扮好了给你看。”
廿熹正正经经地描绘了一番,看着自己姣好的容颜,忍不住眼中带泪,“我不能哭,哭花了就不美了。”
她缓缓站起身来,郑重地看着这座只属于她一个人的龙宫。
接着,她又飞去青玉龙宫,偷偷看了文无。
那个小家伙儿此时正要睡去,娘亲、小熠和两名仙娥正在逗弄他,听着“咯咯”的笑声,廿熹觉得十分心安。
如此,她便无忧了。
于是,廿熹又一个人飞到了天尽头的无忘海去了。
无忘海边,白月光的清辉泼洒在碧波荡漾的海面上,一切都十分安安静静,这种安静让廿熹觉得甚是孤寂落寞。终于,起风了,她聆听着起浪的声音,眼前回想起两万年前在这里与要离相见的情形。
天将今夜月,一遍洗寰瀛。
星辰让光彩,风露发晶英。
能变人间世,翛然是玉京。
沙滩上遍是些橘红色的虫虫草草,在静夜里忽闪着荧光,金色的砂砾在脚下偶尔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实在是天上人间的绝美仙境。
廿熹不禁想起,他们新婚那一夜,也是在这里度过的。
那天夜里,她褪去碧蓝色的嫁衣,跳进海里恣意游翔。那枚热烈的吻,那杯苦咸苦咸的海水,还有第二日醒来时那刺眼的朝霞。如今想起来,竟都觉得十分遥远,十分可笑。
廿熹看着这一切,不禁悲从中来。为你失魂,亦为你落魄,你却已灰飞,永离我身。
“你这个小兽,你怎能说走就走?都不和我好好道别,我以为只是和你把话说清楚……你为何却要连性命都送上,我还没和你断发和离,你不许走!”
廿熹一个人在那里喊着,却只有黑夜、白月、碧海、金沙与她做伴。
飞虫成双成对地飞去栖歇了,白云也成群结队地牵着手飞远了,只有仲海公主,她穿着碧蓝色的嫁衣,却等不到她的情郎。
等啊等,今夜又是独自等他的一夜……
她的心彻底死了,“也许,他真的回不来了吧……”
廿熹走到海边的浅滩上,冰凉的海水浸湿了她的鞋子,她看着自己和白月在海中的倒影,都是那么孤单,那么冷清。
“既如此,永别了。”
她再也等不下去了!
廿熹终于承认,要离死了。他死了,便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冷风吹起来,吹得她的裙角飞飘起来,廿熹顺势抓住碧蓝色的镶凤长袍,狠狠用力撕去了凤袍的一角,她将那一角举起来,对着皓月,“一割袍,断情义。”
继而,她捧起一缕雪白的长发,将它们剪了下来,“二断发,了情缘。”
最后,她取出一只犄角做的酒杯,轻轻舀了一杯海水。她最后流下了一行眼泪,滴在杯中的海水中。她仰起头,将那杯海水一饮而尽,“三饮酒,当年一饮不忘真情,今日再饮断情绝爱。”
本以为这世间再无人可伤我害我,可未曾想,你在我脑海里的影子,竟还能让我失魂落魄,求死不能。
廿熹回过身来,背对着茫茫的无忘海,最后看了一眼他们二人曾情意缱绻的这片橘星萤火沙滩。
继而,她轻轻闭上眼睛,向后倒身扎进了海里。
“从此,我在这世间再无牵挂。饮下这杯海水,不论来世,不论生生世世,我仲海便再也不会对你情动。”
自从文无有了朱雀神铃,哭闹生热的病症便不再犯了,可他也年年的犯着困症,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困症也日渐加重。近来,他常常一睡便是数月,叫也叫不醒,打也打不醒。
一边照看着乖巧怜人的文无,另一边,海后和岱旦见廿熹终日垂堕,不思旁的事,便聚在一起商议。
海后叹道,“难道这孩子竟真的走不出这道坎儿了吗?”
“世间最是难将息,旧情挚爱聚散散。这孩子最重感情了,你教她如何忘了呢?”
“可她这样,让我十分心焦啊!”
“看来,是该将此事告诉她了。”
“嗯,为了她好,也为了孩子们好。”
说到这里,岱旦和海后下定决心,她们飞身去寻廿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