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湖无波明月照,清辉万里飞鸟鸣
试问游子将何处,归人幻化以梦真
——题记
“常乐可知,这悠然湖有甚么掌故?”
方生一身青衣,坐在舟首,手撑竹篙,面带笑意,向面前的缝掖道。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他的声音在静寂中格外清晰。
那着缝掖的儒生姓陶,名安,字常乐,家乡在京都,卷入党争,被贬到这处,方生是个羁旅的游子,结识陶安后,帮了他良多。
前朝名士空名先生为避世俗,尝到此处隐居,诸多人或欲请他出山,或欲来求道,都碍于山长水远,路途险阻过不来,由此可见这悠然湖的偏远。
二人流落此地,夜见月华皎皎,顿生思乡之情,索性起舟湖上,写些风雅诗词,漫话些附近的野史,排遣不得回家的乡愁。
陶安谪到此处不久,原先又远居京都,对这附近的掌故知之甚少,闻声只得道:“悠然湖的掌故我是只知道一个前朝的空名先生,那些都是老生常谈了,实无可讲的。”
方生本想为自己的杂綦添些故事,不料陶安对这附近也不甚了解,只得悻悻然洗刷了桌上杯盏,重新斟上酒,决意与陶安对饮一会便回去。
二人饮的这酒是方生自酿的,其间芬芳,和着湖间荷花荷叶的香气传得很远。
远远漂来一叶孤舟,舟下水波静寂,犹如无物。
孤舟上立一个麻衣文士,披头散发,宽衣博带,真个自然之君子。
那人似乎是被酒香吸引来的,近了小舟,道:“山人幽居此处,常年无酒可喝,忽闻酒香,见二位在此对饮,可割爱与我几杯酒乎?”
方生方饮了不少酒,醺然之中,见那文士过来,当即招呼道:“郎君来饮!与我些鬼怪趣谈便可。”
那麻衣文士也自来熟的,飘然上了小舟,盘腿坐下,举止荡然,取了一壶酒,向嘴里倒去。
他喝过了酒,道:“话说某地有个逢生,有迷惘之疾,见白以为黑,闻芳以为臭,又性豪爽好游,常夜间出游,白日睡觉。
那日他夜里外出,见道旁有三人对饮,他闻着酒气以为是琼浆玉液,便上去捡了块自以为珍贵的石头,拿去换这酒喝。
逢生换了酒,和三人对饮。那三人衣着质朴,却都是咳珠唾玉之辈,讲的事也尽是前朝史说鬼怪奇谈,竟无一人知近日实事,对逢生的迷惘之疾也丝毫不奇。
逢生不觉饮了三坛美酒,醉在地上。其中一人突然一推逢生,道声‘归去’,逢生醉醺醺的不知是何人推了他,恍惚只听见人声逐渐剥离。
再待他醒来,天已大亮,竟躺于污泥之中,手拿树叶卷做的酒杯,其中还盛有泥水。”
“逢生忆与他共饮的三士,模样神态竟都与前朝隐居那处的隐士一般。传说那三士才华出众,奈何遭遇朝廷迫害,索性投簪隐居,一生草玄,死后埋在那处。
他思及此处,忽手舞足蹈,大笑起来,始知生死齐一,有无相生,黑白美丑无有区别,与鬼怪讲鬼怪又有什么呢?后来他这迷惘之疾也就好了。”
麻衣文士生得清秀,说起话来却颠三倒四,二人听罢,思索半天,这才明了他讲的故事。
方生听罢,拍着手笑道:“这奇谈倒是够奇,不过说来这迷惘之疾究竟是如何好的?莫不是与鬼怪讲个鬼故事还能治病?”
麻衣文士大笑道:“他把泥浆当成美酒,那美酒也未必不是泥浆。鬼隐士的美酒,拿到手里却是泥浆,他又如何不明白呢?他又如何明白呢?”
“他何尝有过迷惘之疾?
倘若众人都把白当做黑,那么把白当作白的人便是患有迷惘之疾不辨是非的愚人,如今只是众人皆把黑当做黑,白当做白而已。”
“我们如今在此说话,谁能保证我们不是在做梦呢?我们做梦的时候,一心以为自己生活在真实之中,只有醒来我们才知道这是一场梦。
你们都在做梦啊,只有梦醒才能意识到的梦,我们都在虚幻里生活啊,所以又哪里来的虚幻与实际,做梦和醒来的区别?”
陶安惊骇于他的言论,又觉得其不无道理,心里以为他是个怪而有才的天之君子,便斟酒与他。
众人推杯换盏,用了些小菜,关系近了不少,便互通姓名,只是这文士犹无名般,只告知了二人可唤其为虚语。
众人关系近了,又说了些诗赋山水,奇谈笑话,陶安却始终不见喜色。
虚语见此,放下樽酌,道:“夜来与好友出游,本是乐事,陶郎君因何如此愁苦?”
陶安神色怆然,沉默许久,叹息道:“远谪南荒,客居异乡,亲朋在国,难能复见。”
方生闻声,神色也悲凉起来。
“某倒是科举不中,家人早归,倒没了这番苦恼…只是好游山水,羁旅在外,又常有人谓我狂放忘本…”
虚语站起身来向陶安举杯,清风兜起松垮的衣衫,显得他更加瘦削苍白。
“陶郎君与亲朋虽异地而居,所见之月却无不同,阴晴圆缺是月之常事,生死离合是人之常事。你如今既然改变不了贬谪的现实,为何不在此尽自己最大的乐趣呢?”
话罢,他又道:“人人皆谓游人之狂,却不知人人都是游人啊。”
“有人爱名,或隐居山林,做出高尚的样子来,或出仕为官,高风亮节,为民做主,所有人都赞誉其志节;有人爱利,攀缘高位,大肆敛财,所有人都赞誉其有为;有人好游,无所‘正事’,观察事物的变化,享受山水的闲逸,别人却笑话他们狂放。”
“然而这三者都是为自己所志而为,谁又比谁高贵呢?人皆道逢生不辨是非利害,可是非如何有真宰,孰能察之?”
“嘲笑游人的人,自己也是游人啊。游人远离故土,游览河川,见到好的美景就会忘记乡愁,乐不思蜀。而嘲笑他的人呢?活着难道不是在世间游览吗?死去难道不是归于真宅吗?天下的人都在天下游览,皆以为归处不善,又有什么资本笑话知道自己在游览的人呢?”
虚语站起身来,饮尽杯中残酒,摇晃着行到舟首,飘忽然如欲从风而去。
“我原先也是如此的游人啊!”
虚语话罢,往前迈了一步。
前方是明净的湖水。
方生唯恐他酒醉落水,忙起身欲拦,不料虚语就这般没入湖中,原他来的孤舟也不见了。
湖水开阔平旷,静的犹如一面铜镜一般,毫无波澜,全然不像有人方投了进去的模样。
清风徐来,人像光影连着明镜一同碎了。
方生趴在舟首,恍惚然如有所思,竟在此处愣到东方既白。
“虚语!空名!”
方才兀自醉去的陶安忽然大叫。
方生从玄妙的境界里脱出,转看向神犹未定的陶安,依稀有所感悟。
只听陶安又叫道:“空名先生姓逢!”
嗟乎!
空名无利害,虚语莫是非。
天行而物化,真幻道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