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家的祖籍在姑苏,据说前朝时出过几个名满江南的文人,到展倾玄祖父展徽这代,朝野动荡不安,展徽便弃文从武,做了当时镇南将军封左行手下的校卫,一心肃清天下还世清明。后封将军为奸臣谗言所害,展徽与亲信逃脱了,忍辱负重十年有余,只身潜入上京将佞臣贼人手刃城前,一举震动天下,自己也下了大狱。
展徽在狱中数月,也算看清了朝廷涣散庸君昏聩,恰得威宁候景霆相救,便一直追随左右。后前朝覆灭,天下三分,景霆踞北称帝,展徽凭多年军功封平北将军,官居二品大员,同龙虎将军萧延同为武将之首,风头一时无两,展家也随之由姑苏一代迁至兆京。
展家曾是姑苏大族,便是前朝末年战乱风波后,族人也不下千数,后随展徽北迁大燕京都的,也有五六房人。展徽在家中排行第四,一生娶了两个妻子,侍妾无数,共生下六子九女,平安长大的有五个,男丁有三子展旸、五子展慎,女眷有四女展蕊、五女展馨和九女展茵。后三子展旸子承父业南征北战,立下军功无数。五子展慎为姨娘所生,自来游手好闲,在朝里任了个礼部员外郎,仰仗兄长光辉,也活得有滋有味。
如今金吾大将军府五进大宅里住着的便是展旸同展慎一家男丁女眷,展倾玄就是展家三房唯一的嫡女,也是展家最为人知的女儿。除去这番北征东离,便是从前随展旸外驻南境时,也有过不少天资聪颖的传闻,后展旸回京述职,展倾玄得了皇帝青眼入宫伴读,更是成了兆京内外一时新闻。
有见过的,都道展大小姐不仅身份高贵容貌美丽,而且文思才情极佳,又因自幼习武的缘故,便有几分巾帼不让须眉的意气风发。北燕改革前朝旧习后,国人一度尚武,故而展倾玄习武并不唐突,反而好似兆京满堂花卉争艳里独一枝红艳付与,气度实属不同,叫人见之不忘。
那时如果说,这样一个方方面面得天独厚到叫寻常小娘子难能嫉妒的贵女有唯一缺憾,兴许便是将军夫人见背太早,展大小姐自幼失了母亲教诲,性子到底不如其他贵女温柔可怜,否则,也不至于有了之后夜奔北地的事情。就这件事,贵女闲聊时曾纷纷猜测,有说思念父兄一时任性的,有说与长嫂置气一走了之的,自然也有说因新帝立萧氏为后嫉恨难忍的。好在如今掌胜回朝,举国大喜,也就暂且搁置了对展倾玄的评点议论。
新帝早有谕旨,待金吾大将军回朝,举国大赦,死罪可免,轻罪可赎,兆京三品大员入宫赴宴,以下官员则可公休两日,总之,这是件值得国人为之兴奋的大事。
展倾玄正望着展府两个大字出神,身旁兄长便道:“进去吧。”
小厮们早已牵马往角门走了,一行人便前前后后入垂花门来,过一道长长游廊,方见到三面敞厅,这是展家待客的地方,越过厅后影壁,方是中庭。
五叔展慎并未在府中相候,看一众女眷神情,应当是又醉在兆京红楼了。好在展旸早已习以为常,只嘱咐了五夫人几句,便吩咐众人各自休憩。
戴淑仪早逝,展旸一直未另娶妻,如今展家一切中馈都由长媳秦明月打点着,五夫人刘氏从旁协助,不过后者性格懦弱虚伪,多半由少夫人一人作数。
展倾玄见过婶娘和来贺的其余长辈,便拜别父亲,同丫鬟寻儿往念淑阁而去。还未走出厅门,忽见一个飞速掠过的粉色身影跨过自己,向身后展旸冲去,一跃拥入对方怀中,只留下一道淡淡的脂粉香风,吹起她耳边几缕散发,悠悠荡到眼眉。
“爹爹——”
小娘子声音糯糯,一手勾住展旸脖颈,昂起一张精巧的面容,满满娇柔笑意。
展旸笑着答应:“爹的珠儿都这么大了,好好给爹看看——”
这是展倾怡,小名珠儿,柳姨娘所生的女儿,今年十三岁,随后在门口犹豫不敢进的,是她弟弟展倾博,刚过九岁,早前已向展旸问安的,是萍姨娘的女儿展倾钰,比展倾玄小一岁。
两个姨娘都是夫人戴淑仪的陪嫁丫鬟,故而从来都对展倾玄客客气气,不敢丝毫僭越。不过到儿女这辈,就不一样了。
展倾怡这厢正在撒娇,一旁柳姨娘便满面惶恐呵道:“三小姐怎么如此不懂礼数,还不先向大小姐问安!”
她是姨娘所生,按理,无视嫡女便是不尊,偏展旸正在高兴,叫柳姨娘这声呵斥败了兴致,侧头道:“她不过是个孩子,你这般计较作甚。”
柳姨娘便不再言语,又瞪了展倾怡几眼,后者毫不在意,一面靠着展旸,一面懒懒转身,向展倾玄微微福礼:“珠儿无礼,还望姐姐莫要责怪。”
展倾玄还未回话,对方便微微嘟了嘟唇,仿佛思量,略有些委屈道:“想是姐姐这身衣衫叫珠儿以为是哪个副将,珠儿想着避嫌故而未曾细看。”
展倾玄一早褪去了斗篷,如今穿着一身玄色束腰衫,脚上一双胡靴,再加上身形修长,不看形容,倒确似个玉树临风的男子。
然展倾玄毕竟二八少女,任谁听这话,都有几分揶揄的意思。萍姨娘身旁展倾钰同五房几个姊妹闻言抬头,也看了过来。
展旸蹙了蹙眉,道:“你这孩子痴傻得紧,不过一年不见,就连大姐都认不出了。”
展倾怡不知好歹,满目无辜地扯了扯父亲衣角:“珠儿还小嘛,哪里见过二姐这样打扮。”
大家小姐,确没有这样打扮的。也任一大家小姐,不会跟随父兄在战场待上一年的。
身后寻儿凝眉不忿,小时候三小姐便老想夺去大小姐宠爱,仗着年纪小处处僭越,如今越发没了规矩。
展倾玄淡淡勾唇一笑,并不在意,径自往念淑阁而去。
念淑阁门前两株海棠正盛,落了满院的红色花瓣,风一吹洋洋洒洒飘漫了天际。
展倾玄微微停留,见花下一个丫头正在打扫,便道:“不必扫了,春雨一过自会清掉的。”
小丫头回身,连忙请安。
展倾玄记得对方叫九月,是入宫伴读前才到念淑阁的二等丫鬟,平日与另一个叫凝月的一齐做些洒扫清洗的活计。
“你叫九月是吧,”她道,“先去歇着吧,回头来屋里领赏。”
一来两个丫头来念淑阁时日不久,而来展倾玄自十二岁进宫伴读后,也极少回来,不想大小姐还记得自己,又闻有赏,九月登时一震欣喜,连忙道谢,飞也似地跑了开去。
正言语间,屋里迎出另一个碧色衣裳的丫鬟,同寻儿一般衣着,向展倾玄笑着请安,眸子里满是欣喜之情。
这是灵玉,同展倾玄一同长大的伴读丫头,管事嬷嬷回乡后,便一直替她打理着念淑阁内外,跟在身后的是另一个二等丫头凝月。
展倾玄一笑,抬手揩去对方眼角涌出的几道水痕,道:“好好地,哭什么。”
灵玉垂头,自己又用袖口擦了擦,方抬眸道:“小姐这一去就是一年,叫灵玉怎么不担心。”
何况,还是那种情形下不告而别。
展倾玄沉吟片刻,道:“我没事,不必担心。”
灵玉看着对方忽而一怔,同展倾玄身后一直默默不言的寻儿对视一眼,没再说话。不过片刻,小姐已径自进了屋里,也只得连忙跟上,一面吩咐凝月备好换洗的衣裳。
展倾玄换洗完,换了身白色云纹长裙,外头罩了一件浅碧色薄罗衫,腰间系着一条比裙色稍深的绸带,右侧挂了一坠玉佩子,头上斜插一支梅花簪,浓黑如瀑的发间夹着几缕玉白的流苏,映着落下的海棠花瓣,安宁中多了几许生气。
寻儿和灵玉站在身后,各自屏息凝神,看着展倾玄素净的背影,莫名不敢一言。
方才小姐换洗时,灵玉见寻儿愣愣立在门外,便问对方怎么了。寻儿回神,垂眸道:“我,我有点怕。”
灵玉一怔:“怕谁?”
寻儿难言。
“小姐?”
寻儿犹豫着点了点头。
灵玉讶然:“你我与小姐一同长大,小姐有什么可怕的,你这丫头莫不是着了魔怔。”
寻儿摇头,咬了咬唇道:“不是,我,我方才往前院去迎小姐回来,我看见小姐她,她带了一个白衣裳的公子回来。”
灵玉愕然。
“小姐让忠伯将那公子安顿在若邪汀。”
忠伯全名展忠,是展家服侍多年的管事。
灵玉大骇:“若邪汀?”
那处可是当初先皇赞颂夫人德容,以春秋西施作比,亲自提的匾额。连三年前少夫人进门,都不曾敢开口入住。且不知那白衣裳公子是谁,即便是哪个皇室子弟入府闲住,也该往前院几间空房,如何安置道若邪汀来?
寻儿点了点头。
灵玉道:“将军和少将军就没说什么?”
寻儿道:“奇怪的就是将军和少将军都没有反对,少夫人倒似不允,不过看将军脸色没有说话,忠伯觉得不妥,正要劝上一句,小姐回头看了他一眼——”
灵玉不解,等着对方后话:“然后呢。”
寻儿垂眸,道:“没有然后了。就是,就是小姐看那一眼,我,我清楚地看到忠伯打了个寒颤,就没人再说话了……”
灵玉一怔,两人在门口愣住好半晌。
展倾玄自然察觉了一屋丫鬟别样的小心翼翼和欲言又止,但她如今确无心思理会这些,何况自己耳力极好,便是方才门外的窃窃私语,也早已听在耳中的。
就像二哥展倾言给她取小字时候,那种几分无奈,几分约束的心境,随着木桶里温水的声响,一直荡在胸口。
大燕习俗,女子及笄时长辈赐以小字,然展倾玄那时身在塞外,战事正紧,连生辰都未曾得过,更不谈及笄大礼。于是,展倾言在回京路上偶然得了清和这二字,取自屈大夫的《九思》,便要给展倾玄做小字。
“阿玄你在战场待久了,一身男儿戾气,日后非得用个清朗温和的唤名提醒身份才行。”一身戎装的白面小将言笑晏晏,仿佛经过深思熟虑的模样。
两人正骑马并行,远远落在人群之后。
展倾玄正抬眸看着远处的山间萦绕的白雾,心忖着是否会遇上大雨,闻言侧头向兄长,道:“什么。”
“我说,”展倾言不厌其烦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一遍,最后道:“声噭誂兮清和,音晏衍兮要媱。不但寓意好,唤着也顺耳。”
展倾玄便一笑,道:“好,随你。”
此后,展倾言便唤她清和。
清朗,温和,这便是父兄如今对自己最大的期冀罢。
她捧起两侧发丝,将脸埋进水中,又隐约听外头寻儿道:“小姐从前多好,那样活泼可爱的。”
随即,灵玉叹了口气,道:“那人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况如今大公子也去了,小姐多伤心呐。”
她埋向水底更深,便再听不清外头人说了什么,许久,忽然仰出水面,随发丝甩出两道水浪打在屏风上,又直直盯着房梁看了许久,方闭上眼,开口叫灵玉进来……
临近傍晚时,笥秋阁的简雨过来请了安,道是今夜将军同少将军既进宫赴宴,府里女眷便也一同往芳华苑吃个晚膳,正好今夜月圆,正当良辰美景,也算雅事。
芳华苑是后院的大花园,里头有亭栏荷池,风景甚美。对长嫂的邀约,展倾玄理当承受,却毫无犹豫笑了笑,道:“你回去告诉少夫人,阿玄今日实在疲乏,就不去了。”
这样的回复似在意料之内,简雨也没甚惊讶遗憾,福礼去了。
展倾玄依旧坐在院中的海棠树下,那风一阵阵扬起花瓣,密密麻麻地落在脚边。
身后两个丫头再次对视一眼,沉吟许久,终于试探道:“小姐,今日夜宴少夫人布置许久了,展家女眷都在,你不如也去看一眼罢。”
见小姐神色淡淡,又补充道:“奴婢知道小姐累了,咱们就同夫人小姐们打个照面,便回来歇息,可好?”
展倾玄微微侧头,斜光映出眼鼻精致的轮廓,带着些许淡淡笑意:“为何。”
灵玉一怔。
于情于理,不都应当亲自感谢长嫂一番心意么?
斟酌片刻,道:“小姐离京一年,府里夫人小姐们也都念着许久了,何况,小姐便是去一趟,也算不拂了少夫人好意。”
展倾玄一笑,不置可否,片刻,淡淡道:“她们几个,在背后如何说我的。”
两个丫头蹙眉,犹豫着没有接话。
展倾玄也不说话,似等着对方回答。灵玉只好道:“几个姨娘小姐,对小姐你都很敬重。”
“唔,”展倾玄点头,道:“寻儿你说。”
寻儿性子要直些,虽叫灵玉警告两眼,还是上前道:“从前小姐入宫时她们便议论小姐性子跋扈,却会攀高枝,后来小姐去了塞外,三小姐便同五老爷家的倾梓小姐们到处造小姐的谣,说小姐在宫里妄图三皇子妃位,哪知表错了情,遭皇后母子冷待,一时羞愤才离宫北上的。”
灵玉只觉心头一凛,看向展倾玄时,却见对方神色毫无变化,淡得仿佛玉渊潭一汪清水。
寻儿说得没错,小姐果真全然变了。
她暗叹一口气,道:“小女儿家口无择言总是有的,三小姐也没甚坏心,小姐别往心里去。”
展倾玄摇摇头,道:“她们说的没错,我确实妄图三皇子妃位,也确实表错了情,你们知道的。”
“小姐——”
展倾玄摆手:“所以,我不不在意。”
“那小姐为何不去家宴?”
展倾玄沉吟片刻,道:“我不去,她们自在些。”
两个丫头相视一顿,灵玉道:“可小姐虽是宽宏大度,若今夜家宴失约传将出去,外人更会说小姐性子骄横,连自家人都不放在眼里。”
这样的话,从前崔嬷嬷在时总是不断,后崔嬷嬷回了乡,便换做灵玉回回地讲。词里大意总不过她虽是得父兄千恩万宠,也总得放低身子做人,否则万一落了风评,于日后婚嫁也是不利。何况如今展倾玄年近十六,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不过灵玉自来谨慎,说得委婉许多。
展倾玄靠向椅背,道:“我今日确实累了,日后再说罢。”说着,缓缓闭上双眼。
也听闻新帝亲自在城门相迎的,必然和小姐有过照面,灵玉思及此处,只得闭了口,眉宇间有些担忧,片刻,又闻对方道:
“明日去向嫂嫂要两个丫头过来。”
将军府一向事事从简,念淑阁也只得四个丫鬟,不过如今东离战事已了,展家风头正盛,展倾玄作为金吾大将嫡女,生活起居自然该讲究些。
灵玉点头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