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芳华苑里桃花正好,几个小丫头正在打理昨夜家宴痕迹,见到展倾玄连忙做礼。
展倾玄淡淡点头,丝毫未做停留,一路直到垂花门取了马车,同寻儿一前一后上去。
展倾玄之前有个极其要好的手帕交唤作方芸,是那时候兆京布政参议官方煜的长女,两人性子尤为相合,后方芸随父外任,这般算来也有三四年余不见了。除此之外,寻儿想不出对方在京城里还是其他好友,公主贵女倒相识得多,不过若是拜访通常先递帖子。故而见展倾玄这样一幅打扮径自出门,并不知其去往何处。
马路一路轻晃,展倾玄不时吩咐一声,约摸两炷香功夫,停在一处大门前。
寻儿掀开遮幔,见是一幢十分古朴的宅子,门左一只牡丹花台,门右一只芍药花台,这个时节花还未开,不过枝叶葱茏,花台旁有两个小厮打扮的男童,放送走一辆马车。这些孩子年纪不大却整日迎来送往世面极广,故而见到有将军府标识的马车停靠,连忙笑脸迎了上来,一面替展倾玄托起车帘。
“哟,展大小姐——”
展倾玄回了一个笑容,走下车来。
“快去告诉掌柜,展大小姐来了。”年长的小厮向看着稍微年幼的吩咐,一面弓着腰领展倾玄往里走。
寻儿路过门楣时抬头,便见匾额上书“了师阁”三字,左右门梁上一副对联,上首“琴棋书画知否知否”,下附“诗词歌赋了得了得”,便知晓这是兆京百生街最有名的风雅之地,传闻琴棋书画古玩珍宝样样俱全,只价格甚高,一般人不可承受,故前来的都是些大家望族。
很快一个约摸四十岁圆圆胖胖的男人迎了出来,一面说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的话,向着展倾玄弯腰做礼。
展倾玄屈膝回礼:“佟掌柜,许久不见。”
男人姓佟,据说本是陈人,后到北燕做了生意,就极少回去。从前展倾玄和长兄来时,曾听他讲过身世。
佟掌柜笑道:“展大小姐如今出落得越发标致,真叫我这了师阁蓬荜生辉了。”
展倾玄一笑,回道过誉。
“大小姐今日想买些什么东西?店里新到了几本古乐孤谱,可要看看。”
展倾玄点头,道:“劳驾了。”
佟掌柜含笑而去,很快拿着三本乐谱回来,一本是箫谱,另外两本,都是琴谱。
展倾玄依次翻开,在其中一个琴谱上微微停留,便听掌柜道:“大小姐好眼光,圩阳曲是失传已久的古曲,这本可是琴圣方玥菡之子留下的,据说跟平宁公主有关。”
圩阳曲讲的一个少年误入仙境,痴恋境中少女,离开后苦苦追寻却求而不得的故事。
“平宁公主?”
“就是那个戏曲里总唱的洛家女儿。”佟掌柜怕她不知,便解释道。
除去画本,后世确实还将平宁公主的故事传作了不少戏曲,听闻南梁一带更为盛行。
展倾玄自然是知道的,遂点了点头,又放回原处,道:“倒是好谱,不过我今日是来选琴的,且先收着罢。”
佟掌柜明显看出她方才有动心的意思,却又不知为何搁置了,也不便再劝,忙笑着收了乐谱,领主仆二人往摆放琴具的地方走去。
了师阁极大,上下共有三层,顶楼还临窗隔出一间敞厅供人饮茶休憩,展倾玄转过梯角时,隐约觉那楼上一道目光追随,待回头看去,却又不见踪影,只远远看到四五个长裾打扮的年轻公子形容正坐在窗边饮茶说笑。
掌柜见展倾玄回头看,笑着说道:“今日楼上一众贵客呢,大小姐可要看看。”
楼上都是男子,展倾玄自然不便贸然闯入,便摇了摇头,随口问道:“都有哪些人。”
掌柜道:“忠义公世子组了局,邀吏部侍郎公子、工部尚书公子和钱将军商议清明盛会之事。”
展倾玄与忠义公世子魏术贤和工部尚书公子黄升并无交集,只听闻徐晗在时,想起之前寻儿说的话,微微挑了挑眉。而钱恭则是展旸手下的三品参将,与展倾玄极为相熟,既然他在这里,那方才自己察觉的目光就没甚特异了。
展倾玄点头,又听掌柜笑道:“此外还有位贵客,大小姐猜是谁。”
这几人身份已是不低,再贵重些,就无非皇室子弟了。
先帝有八子九女,其中五子、六子早前送往东离做质,相继去世。大皇子景砌战乱时受伤痴傻,二皇子景毅四年前因涉嫌谋反押解在囚,虽新帝继位后封了厉王但尚未放出,四皇子,也就是如今的秦王景麟不学无术,当时便日日被满朝言官弹劾,让先帝伤透脑筋,八皇子景澜虽聪敏好学,然母妃出身低微,只封了澜国公,又太十分年幼,如今才过十一岁。余下三皇子景鸿便是如今新帝,七皇子景陵倒是封了和亲王,身份尊贵,不过自先帝驾崩后就自请入军中去了南境镇守。
何况景陵与展倾玄在宫中时亲近如兄妹一般,若他回来,定会告知自己。这般思量完,唯有景麟最为合适,便笑道:“可是秦王在此。”
掌柜摇头笑道:“秦王倒是刚走,买了小的两件古玩。如今在这里的,倒不是大小姐所想。”
原来方才来时小厮送走的,就是秦王府马车。展倾玄道:“那就猜不到了。”
掌柜一面引路,一面笑道:“是陈国端亲王二公子。”
韩檀宇?
展倾玄诧愕,他怎会在这里?
韩檀宇是陈国端亲王韩石的二子,母亲便是吏部侍郎徐晏祁胞妹,也就是徐晗的姑姑。这人在陈国素有美玉公子之称,大抵因其容貌无双,气度温存,身份又算高贵,便成了世家大族小姐们争相嫁与的对象。不过传闻有道因其母是燕人的关系故而在端亲王府并不得宠的,展倾玄不曾细听过,只觉对方出现得有些唐突。
“是呢,二公子到兆京探望母舅,这两日刚到,就随徐公子一齐来了。”
佟掌柜毕竟是陈人,言语间满是对陈国皇室的敬重,只吏部侍郎徐晏祁近来无灾无病,他何必千里迢迢来兆京探访。
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大抵从前在宫里听景鸿分析三国局势太多,旁人兴许不过寻常探亲,她也一番无故揣摩,便笑了笑,不再多言。
了师阁不愧兆京有名的风雅之地,单论极品古琴便有二十张余,展倾玄看得眼花缭乱,后选了一张唤作绿绮的,也不试音,只看了看琴面上的流水断纹,便知其年代久远价格不菲。
佟掌柜道:“大小姐好眼光,这琴可是上好古桐木所制,十分难得。”
寻儿皱着眉头,问道:“那得多少钱?”
佟掌柜伸出三个手指,笑道:“大小姐要的话,一千三百两。”
“一千三百两!”寻儿吓了一跳,比寻常人家买处三四进的宅院还贵,小姐身为将军府嫡女,一个月月钱也才五两,谁会花这么多钱买一张琴。
佟掌柜赔笑,道这是最低价了。
展倾玄倒是并没有还价的意思,只叫佟掌柜包好,下午送到将军府。
寻儿试图劝阻,虽则夫人丢给小姐不少私房,也不该这般挥霍,但见对方云淡风轻的神情,又不敢开口,一路憋着闷气下楼,直到傍晚门口取琴时,都望着两张银票愤愤许久不肯松手,弄得了师阁小厮几分尴尬。
这厢不久,展府便都传开大小姐买了张价值千金的古琴,几个小姐一面羡慕展倾玄到底嫡女身家厚重,一面又觉其故意显摆十分轻视,却又都想知道这一千多两的瑶琴到底有何不同。于是,酉时三刻刚过,五房几个小姐便约了三小姐展倾怡前来一探究竟。
灵玉捧出上好的莲子百合一众糕点接待,同时又道小姐不在屋中,诸位小姐若是想看,便往芳华苑去即可。几个小姐里唯有十岁的展倾婷叫丫鬟装了些糕点,其余小姐自然都不是为吃食来的,便出了念淑阁,一路往芳华苑去。
晚风习习甚是凉爽,远远便望见河池旁几只灯笼亮着,还未过桥,就闻清缓琴音响起,夹着风送花香,甚是怡人。
几个丫鬟打着灯笼走前前头,嘱咐小姐们小心过桥。走到亭外,果见展倾玄就坐在顾盼亭里,那弹琴的却不是她。
展倾怡腹诽,就知这样的琴声绝不是展倾玄能够弹出,便撇了撇嘴,向另一头弹琴的人看去,霎时不由愣住。
这世间,当真有如此姿容无双的男子,一身白衣在微黄的灯笼光下随风轻轻拂动,飘然恍若仙人。
展倾玄闻得人声,转眼看见几个姊妹失神模样,便勾了勾唇,也看向玉风。
三国之中南梁最尚魏晋风气,故而衣着打扮、行为习性也相对趋近古人。此时的玉风换了身淡青色的云纹宽袖长袍,腰间束了一条白色玉带,一头青丝以簪松松束在背后,十指修长,琴声绕梁,当真绝色。
一如初见之时,哪怕滂沱大雨和满身泥泞,也难掩对方绝代风华。这世间任一女子哪怕一眼,便能深深记住。
片刻,她故意轻咳一声,道:“你们来了。”
几位小姐这才回神,警觉自己失态,面上都有些绯红,好在夜色渐浓,看得不甚清楚。
“坐罢。”
展倾玄示意几人坐在一旁,便不再多话,仿佛依旧专心听琴。
展倾怡缓过神来,想起展倾玄同男子独处,自己应当揶揄几句,又禁不住总欲再看那男子一眼,一时迟疑不定,神情有些焦灼。
倒是展倾婷年纪小,只觉对方好看,便惊叹一声,缓缓喜喜坐在展倾玄身旁,道:“大堂姐,你在这里听琴呐。”
展倾玄点头,将桌上糕点瓜果推了过去。展倾婷笑得更开,就差挽住展倾玄胳膊撒娇,忽想起姨娘交代的话,大小姐身份贵重,决计不能冒犯,便收了回去。
展倾玄对这番细微动作并未留意,又听一旁展倾梓道:“大堂妹好福分,这琴师可真是才艺双绝。”
展倾梓是五房嫡女,气性自然比展倾婷高些,眉宇间有些不屑之意,说完,便看向了展倾怡,偏对方自顾自低着头,并没有接话的意思。
展倾玄察觉,淡淡一笑,不做理会。
展倾梓觉失了面子,便揪了身旁展倾月的胳膊,示意对方开口。
展倾月是个青楼歌姬所生,与展倾梓同岁,比展倾玄略大,不幸还未抬姨娘便先死了,故而自幼养在五夫人刘氏膝下,对长姐展倾梓敬畏得很,连忙道:“听说大堂妹买了张价值千金的古琴,不是便送给这琴师的罢。”
展倾玄道:“是。”
“大堂妹果真大手笔,姊妹几个无人能及。古有名士千金赠美人,大堂妹这番传将出去,定是兆京内外一席佳话。”
她说得木讷,显是之前展倾梓同展倾怡教的。
这便是暗讽自己私相授受,身为女子沉沦男伶,荒唐败家。
展倾玄看她一眼,展倾月顿时一抖,狠狠低下头去。
“你当庆幸,我今夜心绪甚好。”
展倾玄淡淡道,也未回讽什么,又淡淡转眼继续听琴。
如此寻常一句话,展倾月却松了口大气,知道自己不会遭三房嫡女苛责。
展倾婷抬头道:“大堂姐以后常来听琴吗?”
展倾玄道:“玉风喜欢弹琴,你们若想听,也可以过来。”
展倾婷拍掌叫好,让丫鬟将方才带走的糕点也拿出来吃。
一旁展倾怡微微一顿,随即又红了脸。
展倾梓还欲说些什么,展倾玄做了个“嘘”的手势,一时碰壁,又见展倾怡今夜沉默得紧,不知发生了什么,便也不再说话。
几个姊妹就这样坐在顾盼亭中,听玉风弹了三四首曲子,直到月上东天,展倾婷道是困了,才各自回院子。
四人先行,才上桥,展倾玄便听见展倾梓闷闷道:“你今夜怎么了一句话都不说?”
随后,是展倾怡支支吾吾道有些疲乏一类,便不禁失笑,这般少女心思,也只有几个常在深闺的女子察觉不出。
兀自摇了摇头,预备回念淑阁。
“大下姐。”玉风起身,恭恭敬敬地看着她。
展倾玄道:“夜深了,你早些回去歇着罢。”
玉风抬手做了一礼,道:“多谢大小姐所赐。”
展倾玄不是他说的是绿绮琴还是羊脂膏,笑道:“不必客气,举手之劳罢了。”
兴许于她确是举手之劳,无论从奴隶群里要人,还是价值千金的古琴,对展倾玄都轻而易举。
有的人就是天生多受些眷顾的,便是将军府嫡女身份,也叫多少后宅女子穷尽一生求而不得。何况展倾玄自幼得父兄独宠,在展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否则也不至于一个眼神,便叫其他小姐寒颤。
玉风顿了顿,如画的眼眉微微垂下。
展倾玄向凝月道:“早些服侍公子休息。”
凝月应下,俯身抱起古琴,一旁连翘便打起灯笼,送玉风回若邪汀。
展倾玄目送对方出亭,也同寻儿向念淑阁走去。
次日天晴,展倾玄晨起用了早膳,便听灵玉进门道:“小姐,皇后娘娘来了谕旨,召小姐和少夫人明日入宫觐见。”
展倾玄正在喝茶,闻言微微停顿,道:“知道了。”
“少夫人一早得消息,便约了五夫人一齐往亭玉楼选衣料,说是叫工匠连夜赶制呢。”
展倾玄笑了笑,秦明月到底不过户部郎中之女,能得皇后召见,确应当好好准备。
指尖在茶杯沿上轻轻一摩,向灵玉道:“你悄悄传了信去,莫叫嫂嫂知晓是我说的。她要讨好萧婉,带上夙儿决计事半功倍。”
萧婉是镇国将军萧延独女,也便是如今北燕的皇后。
一旁寻儿听小姐直呼其名,登时皱了皱眉。
有时她也会不解,当初三皇子和小姐好好的,怎会忽然就娶了旁人。如今小姐虽然看似淡了,言语间还是难免不乐。
而夙儿是大公子展倾恒遗孤,如今方才一岁有余,正是招人怜爱的时候。萧婉封后近一年却一直未得喜讯,之前听闻萧家四处招纳名医,想是也急了。无关后宫的臣子之妇带幼子进宫,必然招其喜欢,何况展夙自幼失了父亲,想必萧婉也会几分心疼。
灵玉领会,点头称是,预要转身时,又回头道:“方才回来路过逸华苑时遇上二公子,二公子听闻了皇后召见的事,说下午得闲过来同小姐说说话。”
展倾玄自然知晓对方大概会说些什么,轻吁一口气,道:“去若邪汀叫声玉风,我想听琴。”
灵玉退下,寻儿犹豫片刻,道:“今早五房倾梓小姐还在到处同人讲小姐昨夜为了玉风公子呵斥倾月小姐的事,奴婢听闻五夫人都有些不满,小姐要听琴,不如晚些时候。”
她哪有呵斥过,论起无事生非,展倾梓只怕无人能及,展倾玄也想不通对方到底图些什么,便是自己失了父兄宠爱,便是展家人人对自己敬而远之,对她又有什么益处?
好在展倾玄从来不甚计较,有父亲和两个兄长的偏爱,也不必计较这些,闻言摇摇头,道:“任她说罢,不必管。”
“小姐——”寻儿不满,闷闷道,“小姐就该教训她们一回,省得整日搬弄是非,败坏小姐名声。”
展倾玄见她动气,想起自己的打算,虽则女儿家小打小闹无伤大碍,不过若到时候叫戴文彬或是贺家哪个子弟觉得畏惧,便不好了。于是松口道:“知道了,我有空寻五叔说说。”
虽然五老爷平日并不顶事,但也算预备处理了,寻儿放下心来,这才往若邪汀走去,路上觉得让展倾玄私下和玉风相处总是不好,便叫青棠往五房叫上展倾婷一起,待展倾玄到芳华苑时,发现展倾怡竟也不请自来,一身浅碧色长裙甚是清丽,发间还点了几只迎春花钿,展家几个女儿都生得不错,展倾怡今日这身打扮倒叫人万千可怜。
展倾玄对其一改往日作风行事的原因也不点破,自顾自端起茶喝,一面听琴。忽而想到,任展倾怡从前算计多少,若她想要对方遭难,借着玉风随意部个局,便能叫其身败名裂。到底不过深闺少女,便是有姨娘悉心教导,还是单纯了些。
心下于展倾梓的事也越发看淡不少,随即又有几分无奈,她们兴许永远不会明白,若非是自家姊妹,自己如何会一直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