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七日,秦昭境内,
这一年还没到十二月份,大雪已经连续下了好几天,把整个帝都都笼罩上了一层银白色的帷幕。
大雪覆盖,宫殿褪去了往日的金碧辉煌,但随处飘扬的大红色彩绸以洁白的雪为背景使皇宫增添了几分热闹喜庆,宫道上来来往往的宫人脸上挂着的笑容昭示着即将到来的喜事。
“都不许偷懒,这件婚服要在明日之前赶制好送去给公主殿下过目。”主管绣制的嬷嬷催促着手下手忙脚乱的宫女。
一名刚进宫的小宫女耐不住心中的好奇悄悄地问一旁较有资历的宫女,”惠玉姐姐,公主殿下不过才十七岁,就已经选好驸马了吗?是哪位勋爵人家呀?“
惠玉看嬷嬷往远处走去,耐心为她解释道:”不是我秦昭人,是西楚的东阳王!“
东阳王?小宫女正在嫁衣上绣着大红牡丹的手一顿,小声说道:”我小时候听邻家当兵打仗的大哥哥提起过,听说那东阳王心狠手辣,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
她说到这眼前就浮现出大哥哥跟她讲这些事情时脸上的畏惧,那是一种对强者才有的态度,”算起来他年岁应该大了公主殿下不少,陛下怎么会舍得将公主殿下嫁到这么远的地方呢?“
公主长宁乃是当今陛下的第一个孩子,又是中宫皇后所出,身份尊贵无比,陛下当然舍不得,只是……惠玉看着她懵懂无知的样子不觉叹了一口气,“你我在这深宫之中,自然不会明白这其中所牵扯到的利益关系,还是别问了。”
……
次日,昭宁殿内,到处张灯结彩,五彩的丝绸随风飘扬。
长宁看着眼前华丽无比的嫁衣,心中百感交集。
两个月前的一日,父皇突然宣她去了御书房。父皇一向是将前朝后宫分开,从不会在御书房宣见后宫之人,想来必定有什么重要之事。
她心事重重地去了,父皇看着她,眼中有不舍也有无奈,“近年来边境不稳,东陵虎视眈眈,而秦老将军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如今之计唯有和亲才是上策!”
长宁静静地听着,她心中了然,“儿臣明白!父皇可定好了人选?“
父皇欣慰地看着她,”父皇知道你自小懂事,心中甚慰。西楚这些年来一直与我秦昭交好,之前东陵出兵侵犯我秦昭边界,也出兵相助。前几日西楚有使者前来,话里间试探了一下朕的口风。”
长宁心中疑惑,“可儿臣听说西楚如今的陛下还是一个孩子——”
父皇用手势打断她的话,“不是皇室,是东阳王,萧歅!”
长宁心里突然一紧,她自小长在皇宫里,很少接触宫外事。但秦瑛这些年一直戍守西楚与秦昭的边缘地带,因而对西楚颇为熟悉,闲聊时也与她提起过一些事情,在谈及萧歅这个人时,一向骄傲的秦瑛也露出了敬佩之色,“在与东陵那一战时,我曾与东阳王联手抗敌,若要真论起来,排兵布阵、指挥作战他绝不输与我!“
秦瑛出自将门之后,自小受秦昭第一大将军秦正老将军亲自训练,将来传的是老将军的衣钵,守的是秦昭的安危,连她都这么说,可见萧歅绝非一般之人!
但秦瑛也说道:“可惜的是,此人心肠太狠,下手决绝虽是我们带兵打仗之人必需具备的,但他未免有些太过不近人情……”
具体的她没与长宁细说,她清楚记得那个夜晚,雨下得很大,雨水一遍一遍地冲刷着地面上的血迹。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在她眼前倒下,鲜血不停地从士兵的脖颈里流出,不过一会儿功夫地上已经倒下了几十具尸体,触目惊心!可雨中的那人还在冷声下令:“继续!“雨水顺着男人刚毅的面部线条滴下,俊美的脸上全是残忍与无情!
在战场上别说杀几十个,就是几千具上万具尸体在她眼前倒下她都不会皱一下眉头。可这都是自己人,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将士,她心中怎能无动于衷,刚想上去阻拦,一旁的副将就按住了她的肩旁,坚定地摇头,”郡主,不可!“她知晓他的意思,可……
几日前萧歅定了计划准备夜袭东陵军队驻扎之地,计划原本天衣无缝,此次夺手东陵便再无军可派,此战也就算胜利了。
可却在偷袭当晚被埋伏了,敌人预先知道了他们的计划。萧歅临时改变作战方略才将伤亡减至最小,但他们失去的不仅仅是六千将士,还有一次关键的取胜点。
萧歅回来的路上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回到营中就下令捉出奸细,将所有可疑之人全部押到帐外,加上参与议事的几名高级将领,加起来共有一百多人.!
一个一个地杀,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终于,一个人站了出来,他在死了近一半的无辜将士后才站出来!秦瑛一眼就认出了他,是此次作战的先锋,他双拳握紧,眼里满是血丝不知道是为了昔日同袍作战、出生入死的兄弟,还是为萧歅的冷血无情。
秦瑛至今记得他在雨中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地说:“剥骨抽筋,送到东陵军主帅营帐!”
雨哗啦啦地打在地上,八万人的广阔场地,此时却寂静无声,萧歅对着所有的人冷声说道,“你们也许今日都会怨我狠心,但记着!无论敌人有多强大,永远没有你背后之人插你一刀来得痛苦!我萧歅的军队里没有也不会有叛徒!明白了吗?”一番话简明有力,震慑人心!
原本因战败和失去战友而垂头丧气悲痛的将士们此刻全都振奋起来,“明白!”八万将士异口同声,声音划破整个夜空,震耳欲聋。这一仗,败了,也胜了。
五天后,他们便夺回了被东陵占领的秦昭地界,重创东陵主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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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回到现实,长宁明日便要启程,她知道一旦出发,那就是一条永远回不来的路。无论未来如何,她都得走下去,为了父皇母后,为了秦昭,为了万千百姓!
她的未来将全部托付给那个从未谋面的夫君身上,两个从未有过交集的人便这样被一纸婚书绑在一起。可这是她的使命,为缔结两国百年友好而和亲,是她身为公主的使命!她无怨无悔……
第二天,拜别了父皇母后,她便得启程。
临行前,母后拉着她的手强忍将要落下的眼泪说:”此番和亲有可能我们母女一辈子也无法再相见,路途遥远,要好好照顾自己。母后不求别的,只希望你能一生平安快乐,凡事莫要强求,顺其自然便好!“她本应告诉长宁要为国家大义着想之类的话,但到底是一个即将与孩子分离的母亲,说出口的也只有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
父皇沉默地看着她,语气严厉:“东阳王手握重权,性情难辨,但记住,你永远是我们元氏皇族的女儿。“这一番话就是父皇给她的承诺了,帝王的承诺,无论将来如何秦昭都会1站在她的身后!
长宁几欲落泪,终是忍住了,含泪拜别了生养自己十七年的父皇母后,在文武百官的朝拜下离开了秦昭皇宫。
前往西楚的路遥远而漫长,但东阳王提前派了一队精锐人马随行保护,好在一路顺风,没有遇到什么祸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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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一日,上京城内,来来往往的百姓商人聚在一起,他们都想瞧瞧这个来自于异国的公主到底是什么模样,竟能俘获东阳王的心!
几个月前,西楚东阳王派使者前往秦昭国求娶嫡公主元宁,整个西楚一片哗然。自从先王妃过世以后,整整十年都没有一个女人能踏入东阳王府的大门,世人皆为东阳王的痴情感叹。
而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入得了东阳王的眼,众人都极为好奇。
长宁从未见过她这位未来的夫君,但这一路上也听了不少关于他的传言,例如他并非皇室中人,但却手握重权,两年前奉先皇遗诏摄政,从周遭百姓的议论声中不难发现,他显然在西楚极有威望,深受百姓爱戴。听说西楚皇室人丁凋敝,如今在位的不过是一个八九岁孩子。但凡有些心思的人都心知肚明,西楚易主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事!
“公主,西楚前来迎亲的官员到了。”素云在轿辇外轻声对她说道,长宁的思绪被拉了回来。
她在轿内透过帘子隐约看见一名身着华服的男子拱着手说:“参见公主殿下,下官奉东阳王之命特在此处恭迎殿下,还请殿下移步皇宫稍作休息,待五日后便举行大婚。“
婚期原定的是二月十三,她从秦昭来的这一路为了安全起见走的都是官道所以绕远了些,只在路上就耗去了近三个月,他刚才说五日后举办大婚,想来是萧歅体谅,所以又将婚期往后退了几日。他跟她想的好像不太一样……
西楚皇宫,启星殿,长宁无聊地坐在殿内拨弄着一串挂在床头的珍珠,这西楚皇室还真是奢侈,这么大的珍珠就这样随随便便摆放在床头。她虽是公主,但秦昭民风淳朴,纵然是皇室也不会拿着民脂民膏肆意挥霍。
香炉里淡淡的熏香飘散在整个殿内,刚才有宫女告诉她让她稍作休息,等会儿会有人来教导她大婚的事宜。
西楚与秦昭相隔甚远,风俗习惯也是大不相同。况且又是东阳王的婚事,一切礼仪都得按照最严格的来,出不得半点错。
素云在一旁陪她聊天,以防她无聊睡了过去。一会儿,一名绿衣宫女领着一位有些年长的女子进来,那女子见了她,先是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而后不卑不亢地说道:“参见公主殿下,奴婢尚玉是东阳王派来教导殿下大婚礼仪的。“
长宁见她面容和蔼,行事也是利落得体,便笑着说:“尚姑姑好,接下来几天就辛苦姑姑了。“
尚玉原以为向长宁这样身份高贵的公主,性子定是要骄纵一些,却不曾想到会这般和善,心下也不免对长宁生出几分好感,“’姑姑‘不敢当,公主1殿下直接唤奴婢‘尚玉’便可。”
接下来的几天里,尚玉将大婚的细节礼仪和流程细细教给长宁。长宁聪慧,学得也快,几天下来倒也能完全适应。
这天,长宁在尚玉倒茶的空隙不经意地问道:”东阳王每天都很忙吗?“
尚玉抬起身来笑着看向她,说:“奴婢竟忘了殿下还未见过王爷!当今陛下年纪尚小,王爷奉先皇遗诏摄政,许多政务都得亲自处理,忙是自然的,殿下可是想见王爷了?不过婚前,夫妻好是不相见的好!”
长宁知道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本想解释,但又怕越描越黑,只好赶紧转移话题:“早在秦昭的时候便听闻东阳王和先王妃感情很好,那先王妃是因何故而去世?”
十三年前,西楚在与北延一战时,大获全胜。
北延兵强马壮,且北王好战,一向是秦昭与西楚最大的敌人,却在那一战后陷入混乱,至今内乱不断。当年北王赫连迟亲率三十万北延大军进攻西楚,势如破竹,一连攻下西楚十余座城池,整个西楚陷入一片恐慌。
萧歅彼时不过十八岁,他找到当时的三军统帅曹华,要求其给他十万大军,并承诺三个月内定让北延退兵,哪有人会相信一个不足二十岁的年轻人的承诺?但曹华顶着天下人的压力将十万第一先锋军给他,而结果证明他是对的!
萧歅不仅在三个月内成功使北延退兵,更亲手斩杀北王赫连迟,三十万北延军有一半都成了俘虏。一时间,天下大惊,而萧歅也是在那一战后封侯拜相,西楚陛下亲封其为东阳王,更将谢家嫡女——当今太后也就是当年皇后的亲妹妹如安郡主许配给他。
婚后,夫妻感情和睦,但两年后,如安郡主却无故去世。可也是在那之后萧歅在朝中的地位越来越稳固,一步步走向西楚权力的巅峰。
长宁注意到尚玉在听到“先王妃“时,身形一僵,随即答道:“十几年前的事,奴婢也不甚清楚,对了,殿下晚膳想吃些什么?奴婢吩咐人去做。“长宁看得出她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但她从尚玉的表情里也看不出隐藏在背后的原因,只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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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长宁用过膳后悄悄撇下众人,出了启星殿,独自沿着长廊走下去。
她自从来到这个皇宫,就没有踏出过上阳殿半步,今晚终于可以好好参观参观这座富丽堂皇的皇宫了。
她沿着这条廊道一路往前走,却突然又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周围寂静无人,一阵风吹过,周围的帘子轻动,发出”沙沙“的响声,平时白日里待在启星殿不觉得,这晚上的皇宫竟是这般肃穆冷寂,漆红的墙更是添了几分诡异。
长宁突然有些后悔没让素云或是尚玉陪她一起出来了,突然,在前方她隐约看见一抹明黄色的身影,长宁继续往前走,发现在往下的台阶处坐着一个孩子,她有些不确定地开口:“是陛下吗?”
说来也讽刺,从她来到皇宫到现在,都还没去拜访过那个传说中的西楚小皇帝,他纵然年纪小,却也是西楚皇室,到底于理不合。可至今也无一人提出异议。
坐在台阶上的孩子缓缓转过身来,在看到他的那一刻长宁微微一愣,真是个极精致漂亮的男孩,但不知道是何缘故,脸色过于苍白,那一双漆黑的眸子在黑夜中闪闪发亮。
他看到长宁却没有太惊讶,只是问道;“你是东阳王妃吗?“
他竟然知道她是谁!也是,通过她这一身异国女子的服饰再加上即将到来的东阳王的大婚,不傻都能猜得出来!
他的声音很轻,但长宁还是从中听到了一丝恐惧。他在害怕?是害怕东阳王吗?所以也连带着害怕她这个未来的东阳王妃?
长宁放缓了声音说:“现在不是。”而后又补充道,“但明天就是了。“
她看着这个小皇帝的眼眸从亮到暗,就知道她的猜想是对的,他果然害怕东阳王!
”陛下为何这么晚坐在此处?为什么没有侍卫跟随?”长宁问道。
连景城没有回答她,只是反问道:“那你又为何在此处?“长宁看着这个聪明的孩子,一时间忘了他还是西楚的陛下,不觉生了逗他的念头,故意说:“陛下在这儿的原因就是我在这儿的原因!“
连景城诧异地看着他,”你的小猫也死了吗?“
原来他的猫死了,难怪他之前看起来有些难过,如果不是生在帝王之家他应该会长成一个善良单纯之人!可,长宁心里惋惜,不知要过多久他心底那最后一丝纯善被这无休止的朝堂争斗所一点一点吞噬。
她安慰道:”生死轮回,总有尽头,陛下无需难过……“
突然远处草丛中有石头敲击的声音,连景城慌忙站起来,”我先走了!“
长宁猜测他出来定是瞒了众人,刚才的敲击声应是他与别人的暗号。她注意到他刚才用的是”我“,而不是”朕“,看来这位西楚的小皇帝并未适应自己现在的身份。
长宁回到殿中时,素云都快急死了:“我的公主殿下,你到底跑哪儿去了?奴婢们都要吓死了,你要是再不来,奴婢就要差人去请东阳王了。”长宁知道她急坏了,安抚道:“我就是随便出去走走,没事的,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