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云朵时聚时散,在这个下午给这片刚刚洗刷了血与火的大地上带来了不少生气。猛烈的西陲罡风拨弄着白云,将它们化为时而猛虎,时而蛟龙的形状。
风起云涌。
宏康站在高远城西门的城楼上,眯着眼睛,仰望天空,脚边的石砖上,还有隐隐的血迹,那是清理不掉的大辰最后一任高原城城守王呈的血。
群山环抱中的高远城外,是一片广阔的戈壁。没有足够水系支撑可以开发农田,作为边陲的城防,所有的植被都被清理干净,形成了一片好几百丈的不毛之地。光秃秃的地面,在过去百年当中不知道浸润了多少年轻将士的鲜血和生命,这一片毫无生气的黄色土地,逐渐显示出峥嵘。
这样一个下午,本应该呆在行辕里看看书,或者是下下棋,稍事抒发一下连日征战的疲累。又或者去军营所在,给各军将校讲讲行兵布阵之法,查看一下操练。
宏康无奈地摇了摇头,想得太美了,就在这城头之上,看他跳舞吧。
宇文风在跳舞。
城下五十丈,突兀地耸立着一座舞台。与其说是一座舞台,倒不如说是一张硕大的地毯,配上四个角上,四把同样硕大无朋的巨型大伞。
这张地毯,能有五丈见方,是宇文风下令从主将营帐里搬过来的。四角用遮风避日伞深深钉入地面,地毯之上,摆有酒菜桌案。生切的新鲜牛肉,整盘的生牛血还在散发热气,上好的羔羊腿,整只烤制的母鸡,还有西戎人爱喝的蛇汤,玛瑙制的酒杯旁边,是整坛未开封的西戎烈酒。
宇文风头戴束发梼杌吞头铠,身披五锦龙虎袍,外挂赤铁连环铠,手里一支五尺青锋剑,赤着双足,正在地毯正中翩翩起舞。
菜是最好的三生三熟席,西戎人用来款待贵宾的最高礼节,舞是最好的锦帆破阵舞,由主人亲自来舞,足以显示军伍之中最高的敬意。没有卫兵,只有乐师侍立一边,在地毯的边缘,还有叶流,独自一人如同铁塔一样矗立着,仅此而已。
宇文风的皇子身份,加上如此崇高的礼节,就算是款待西戎的王庭,大辰的帝王,也不算失礼。可是,他所要款待的宾客,却根本不给面子,客席之上,空空如也。
宇文风毫不介意。仍然尽心尽力地舞蹈着,直到一拉云手,跳完最后一个音节,停了下来。他满意地点点头,走到地毯边缘,叶流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侍立在侧。
宇文风面对着的方向,一将骑在马上,身后三千精骑一字排开,列成方阵,鸦雀无声,仿佛一列石雕。
“兄长,别来无恙。”宇文风首先开口,声音当中,不带有一丝情绪。
来人正是呼延家这一代的次子,呼延高平。为王庭所驱,前来替换宇文风,令其回城。
在人选之上,呼延泽别,可以说是动足了脑筋的。
呼延高平比宇文风大了几岁,从小跟随父亲在王庭内长大,和宇文风自幼相识,是总角的玩伴。
呼延高平生得人高马大,文武双全,在小的时候,就是孩子之中的翘楚,长大了,更是为西戎征战连连,立下赫赫战功。
西戎各个部落各有精兵奇兵,平时守卫自己的属地兼有耕种畜牧生产之责,战时响应王庭的征召。但是最为精锐的兵马直属王庭,不事生产,平时练武,战时先锋,编为禁军八翼:疾风翼,骤雨翼,惊雷翼,迅电翼,雾隐翼,波掠翼,月拢翼,霜侵翼。
呼延高平以不足弱冠之年,就被王庭授予了疾风翼统领之职责,虽然有其父亲的庇荫,也是他自身实力过人的肯定。
宇文风自小就憧憬着呼延高平,以他为榜样,这是人所皆知的事情。
在年幼的玩伴当中,呼延高平也是最喜这个二皇子,讲书练武,都亲力亲为。
宇文风十岁的时候,曾经和同侪一起去野外锻炼,不慎落入狼群的包围,是呼延高平得到飞鸽传书,快马加鞭带着几个伴当来救,这才化险为夷。多年来,两人一直是亦师亦友的关系。
虽然互为异姓君臣,宇文风自幼就坚持称呼呼延高平为兄长,就算被母妃责打,也不改口,足见他在宇文风心目中的地位。
多年来,两人天各一方,一个在外征战四野,为西戎开疆辟土,一个沉浮在宫廷斗争之中,步步为陷。今日重新聚首,却已经是敌我两立,势同水火了。
“殿下,”呼延高平先开口了,“末将甲胄在身,请恕不能全礼。”说着,双手抱拳,行了一个马上礼。
“呼延统领,”宇文风整顿了下自己的呼吸,摆摆手,声音中掩饰着复杂的情感:“一别多年,别来无恙。”
呼延高平仍然端坐在战马之上,凝视着傲然挺立的宇文风,他仔细地看着眼前这个万军的统帅,一国之皇子,也在看他自幼的跟班,从小的挚友。
铁血铸就的脸上,闪过一丝宽慰,最终他翻身下马,踏着大漠荒地的滚滚沙尘,走到宇文风面前,单膝跪地,行了一个全礼,“荒神在上,托殿下洪福,侥幸苟活于世。”
宇文风几乎条件反射地想要去扶他起来,突然之间回过神来,赶紧止住身形,调整呼吸冷冷地问:“呼延统领风尘赶来,是否是为了驰援高远城?”
呼延高平眼中的笑意更浓了,在这个角度,疾风翼的三千精兵,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声音却仍然毫无波澜:“我部奉令,前来接替殿下,换防高远城。”
两人都在用冰冷的声音说着心知肚明的废话,唯独眼神的交流,炙热而浓烈。这是多年的默契,常年的陪伴而养成的无声的交流,诉说着想要告诉多年未见的挚友的一切一切。
“呼延统领,我部奉父皇口谕,无论如何坚守高远城。”宇文风倔强地说,“换防之事,恐难从命。”
“小疯子,”呼延高平的声音突然柔和了下来,一如过去的岁月里,那个温柔又严格的大哥哥,呼喊自己最喜爱的小弟弟一样,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说,“果然毫无转机了吗?或许我可以回去求求父亲......”
宇文风咽了咽口水,直直地看着他,终于还是没有开口,他生怕一开口,就会被呼延高平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他只站在那里,看着他尊敬憧憬的人,就像十多年前的无数个日夜,他教导他武艺兵法的时候那样。呼延高平也如同铁铸一般站立在他面前,两人就那样地直接对视着,任由天上的云朵幻化无形,变化万千。
终于,呼延高平知道自己不得不开口了:
“西戎禁军,疾风翼统领呼延高平,奉令讨逆!叛国贼子宇文风听令!三日之内,各军受降,逾期之责,全伍见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