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了，沉默不语。大师父也沉默了一段时间，没再说什么。问题陷入了僵局，我和大师父都心知肚明，我们已经没有剩余的信息可供交流。
“大师父，要不你接着跟我讲讲骗术吧，你之前提到的。”我就重新开启了个话题。对于青甲与破甲的关系，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关心。我就像一块永不满足的海绵，自我认为还能吸收很多东西，即使是相互矛盾的想法，在我这里似乎都能被容纳。
“好，那就说骗术吧。”突然换了个话题，大师父有些失落。刚才的灵感的话题，似乎激起了他的一些思考，他想再多说几句来探明一下。我这样把话题一转，他就只得放弃，慢慢说起了骗术的话题。
“你自小生活在寺庙，身上也没有什么财物，应该还没受过骗。骗是个很奇怪的现象，任何人都会被骗。就像人得个病一样正常。我们术士关心的是预测，预测这件事，骗人的把戏就很多。许多人巧舌如簧，把农人骗得团团转。
在说这些之前，还是先讲个故事吧。这个故事，或者说是个笑话。说，曾经有一个农人，天天去玉米地，把一件破衣服绑在一米半的竹竿上，挥舞竹竿半个时辰。别的农人觉得奇怪，就问他，你这是在干什么呢？他回答说，‘我在赶野猪呢’。别人觉得奇怪，就说道‘我没看到野猪啊。’那农人不屑地回答道，‘你们当然看不到，野猪都被我赶跑了。’
故事里，野猪是否存在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农人的话能否自圆其说。这就是语言幻觉，语言有种催眠的能力，让人忘记真相，沉迷其中。绝大多数的骗术都是从语言来进行的，因为说话是每天必需的，农人们都以为自己会说话，能懂话。
语言幻觉，这种骗术有很多不同的种类。最低等的，大概是上面的这个例子，不当地归因。就农人这个欺瞒者自顾自地说，一步步将受骗者带入语言的迷阵之中。别人或许说的是，这边没有野猪，从来没见过野猪，不需要人来赶。但到了农人嘴里，这个事实就变成了，没有野猪是他的功劳，他赶走了野猪。
语言幻觉往上一等，就是同义反复。如有人说最近睡得不好，半夜总是惊醒，来询问术士。术士啥都不问，就说你这是犯了太岁，需要去那哪儿烧香祷告一下，然后吃点这个草药。犯了太岁，这个词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原因，因为它跟农人失眠没有直接关系。与其说是原因，倒不如说术士把农人的一系列的失眠体验重新取了个名字，叫做犯了太岁。
语言幻觉的最高境界，叫做顺势而为。语言的主要功能是用来表达的，表达必定会有说话者的情绪和欲望。说者可能无意，但听者有心的话，再把其反过来利用了，那就可以伪造一种可以预测的效果。
这里面最常见的，就是简单逻辑推理。一个人的年龄，生肖和出生年份都是一定的，从其中一个可推导出另外两个。许多农人跟术士咨询时，可能无意透露了其中一个，术士借机说出另外两个。农人听了必定大感意外，觉得其有预测的能力。
还有一些农人，本来心理就有想法，去咨询就是为求心安。在咨询过程中，多次暗示加强调，来表达自己的想法。然后问术士是否可行，术士就顺势而为，另外再找个理由，把农人的观点装饰一番，再叙述给农人。农人顿时会盲信不疑，谢声不绝。”大师父杂七杂八地说了这么一段，歇了歇，把书再拿起来翻了一页。
我听得晕乎乎的，沉思了一会，毫无头绪。我就问道，“大师父，你觉得青甲那一辈的人，是骗子吗？他们的卦辞是语言幻觉吗？”
大师父听了，愣了一下，反问道，“小和尚，我刚才说的那么多，你都听懂了？”
“没有。太深奥了，难以理解。我只是觉得找个案例，从案例来分析会简单很多，能让我更快了解语言幻觉是个什么东西。”我忙说道，我怕大师父误解我的理解能力，进而给我出难题。
“哦，这倒也是。我看得多，喜欢说一些经典案例，用一些术语来方便技艺，而这方面你全不知道，听不懂不奇怪。”大师父边说边笑了一下。接着，他放下了手中的书，面对着我，接着说道。
“我们就以青甲的八段心法为例，心法第一段，说的是吉，叶初生。叶初生，万事的好苗头，为秋收硕果打下基础。
若是农人来询问动土新建房屋之事是否合适，术士想要把这个卦辞告诉他。如果术士擅长于第一类语言幻觉，就是需要不当归因，或者因果倒置，他会怎么说呢？
他会说，‘春天到了，叶子就长出来了，这是个好事。你的房屋建成了，可以居住在里面，也是好事。你的房屋从地基冒出来，就像树叶从枝丫上生长一样，都是天道使然，是好事，放心去做吧。’这么一说，你觉得有没有道理？”
“我觉得有道理，古人说的是按天时而调整自身，春耕夏耘，秋收冬藏。顺应万物变化，自然能无往不利。”我随口回答了大师父的提问。对于这个问题，我心里也是没底，因为我不知道大师父的底线在哪，不敢多说，但又不好不说。
“好，那试着想第二种语言幻觉，说的是同义反复。术士会如此解说这段卦辞:‘你选在这个时机建造新房屋是个好苗头，如叶初生。叶子刚长出来，嫩绿嫩绿的，后来就变大变硬，遮出好大一片树荫来。这是一个好的开始。’你觉得这段说辞如何？有没有道理？”大师父说完，笑着说。
我看到大师父的微笑，心理更加没谱了。“有点道理，但道理没那么强。但如果我是农人，还是决定挺受用的，至少知道建造房屋是可以的。”
“那好，来听听第三种语言幻觉，即顺势而为。设身处地地想一下，你觉得，农人询问这个问题，内心的想法是什么？”大师父接着问道。
大师父的追问，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大概就是图个心安吧，一般这种事，农人自己内心已经规划得七七八八了，才会去跟术士谈。所以，在农人心里，还是希望这件事能成。”
“嗯，如果术士想要满足农人的心理，他会更多地说服农人，这时机建造房屋是个聪明的决策。他会说，树叶最好的萌发时节在春天，因为只有在春天萌发，才能在夏天生长繁盛，才能在秋天结下硕大的果实。就像农人你只有在现在建造房屋，才能在三六个月后建造好，过上风调雨顺的居住生活。这段又如何？”大师父又问道。
“大师父，我觉得这三段都有道理。那术士是不是都在骗人？而卦辞都是随意解读，并不重要的？”我满脑子疑问，询问道。
“你需要知道的是，语言幻觉是骗术，又不是骗术。说得可能很绕，但你细想一下，就能明白是这么一回事。我们一般说欺骗，必定是带有目的的，背后必定掩盖了某些真相。而上面的三种答案，都没有去掩盖真相。没有掩盖真相，它也告诉可能的真相，只是用繁杂的语言重新描述了一下这个事实。这样一来，这些答案有很大的迷惑性，很容易把人困在其中，因此叫做‘语言幻觉’。似有似无，若有若无，捉摸不透，又把握不住，如在迷雾中看人，如流水中捉鱼，很容易沉迷其中，堕入迷魂阵。你需要牢记，语言世界跟真实世界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语言世界可能，并不代表现实生活一定可能，同样，语言世界不可能，并不代表现实生活一定不可能。”大师父把语言幻觉解释了一通。
“那术士的解说，就只能是这三种语言幻觉来骗人吗？”我不安地问道。
“当然不是，如果是这样，那需要术士这个人群做什么，不直接都取消掉算了。”大师父笑着说道，“这三个语言幻觉，是术士需要回避的三个陷阱。术士还是有很多其他有用事可以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