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博士对待她的工作十分认真。通常她会一直工作到深夜，直到潜猎者车间变得安静空寂之后还要待上很久，忙碌的手指一直在史莱克的胸腔内或在他敞开的大脑中修修补补。当她工作时，会跟他说说话，为老潜猎者补上他在坟墓里的这些年里错过的事情。她告诉他那个叫作绿色风暴的强硬路线派系是如何夺取那些位于古代亚洲和北地的反牵引主义国家的政权的，也告诉他有关他们反抗牵引城市的那场漫长战争的事。她还讲给他听那位不朽的领袖，潜猎者方。
“一个潜猎者？”他惊讶地问道。他已经慢慢习惯了绿色风暴的那些潜猎者：它们是既无思想也无表情的物体，甚至不能给自己充电，而是在活动了几天之后就得让人费力地帮它们取出电池并进行更换。它们就是那种给活死人带来狼藉声名的生物。他没法想象它们中的一员能够领导军队。
“哦，潜猎者方与其余的不同。”零博士向他保证道，“她美丽而又聪明。她有一颗古代科技制作的大脑，就和你的一样，还经历了各种各样的特殊改造。而且她是利用一位著名的联盟特工，方安娜的身体所制造的。绿色风暴希望人们以为方安娜在死后复活，来领导我们对抗野蛮人的这场光荣战争。”
一想到战争，史莱克作为潜猎者大脑深处的本能便被激起了。他舒展开双手，但他所知道的本该收藏在掌中的那些刀刃却没有弹出来。
零博士说：“我已经拿掉了你的指刃。”
“如果赤手空拳，我该如何战斗呢？”他问道。
“史莱克先生，”零博士对他说道，“如果我们只想要一个笨重的战斗型潜猎者，我自己就能造一个出来。我不缺尸体来复活。但你是一件古董，比我们能制造的任何东西都更加复杂。你并不只是一件东西，你是一个人。”她摸了摸他无害的手，“修复一个不仅仅是一名战士的潜猎者，这是一个很好的转变。”
一艘叫作“万物之哀”的飞艇前来将史莱克带往一个被称为“前线指挥所”的地方。他站在零博士身边，在观察船舱中，一路往西，飞过白雪皑皑的崇山峻岭，接着飞越大狩猎场东部的平原，这里现在已经是绿色风暴的领土了，草原上到处都能看到被摧毁的牵引城残骸正在慢慢生锈。
“这片土地是在战争的最初几周中被占领的，已经是将近十四年前的事情了。”零博士说，她仍然热衷于为她的病人补充知识，“最初，当我们的空中舰队飞出山区，向下横扫的时候，那些野蛮人完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我们长驱向西，前头赶着那些被吓坏了的城市，一路粉碎任何胆敢返身战斗的牵引城。但慢慢地，那些城市开始组织在一起，来进行自我防御。有一个由一些讲德语的工业城所组成的联盟，叫作‘牵引城社会’的，挡住了我们向西的势头，并将我们逼回了锈水沼泽。另外又有一些讲斯拉夫语的牵引镇所组成的乌合之众，攻击了我们在勘察加[7]和阿尔泰山的定居地。”
“从那时起便一直僵持至今。有时我们往西推进，并多摧毁了几座城市，有时他们往东推进，吞噬掉我们的几座堡垒或农场。”
底下的风景不断变化。近期的战斗带来了累累深坑，处处伤痕。一个个形如贝壳的庞大弹坑闪闪发光，好像是一面面缝在泥浆毯子中的镜子。从这个高度看去，敌人那些战斗郊镇所留下的巨大辙印，与绿色风暴的那些复杂的战壕和防御工事，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
“他们说，我们正在让世界再一次变成绿色。”零博士叹了口气，“但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将它变成泥潭……”
前线指挥所其实是一座被俘获的牵引城。这是一个小小的四层城市，一动不动地杵在锈水沼泽北部的一座小山的斜坡上。它的履带蜷曲着摆在周围的泥地上。城市的轮子和下面的几层被焚毁了，但在上头几层，有朦胧的灯火在逐渐变暗的暮色中闪烁。战舰在临时搭建的空港上来来往往，一群群飞鸟在残破的屋顶上空盘旋。史莱克对那些飞鸟能聪明地绕开众多飞艇而感到惊讶，但等到“万物之哀”号从其中一只的附近飞过，他才看清它们并不是活生生的飞鸟，而是潜猎者，它们的眼睛如他的双眼一样闪烁着诡异的绿光，它们的喙和爪子被刀刃所取代。在下方，泥地中推平出来的道路上，有更多的潜猎者在行进着，一些外形如人类，另一些则更笨重，形如螃蟹，长着许多条腿。
“绿色风暴有许多潜猎者。”他说道。
“绿色风暴需要这么多，因为有很多的战斗要打。”零博士回答道。
“万物之哀”号降落在市政厅围墙下方的一片停机坪上。一个人正在那里等待着他们，那是一个矮小、秃顶的老人，身穿毛绒衬里的长袍，沼泽以西隆隆回响的零星炮火声把他的身形衬得畏畏缩缩的。当他看见史莱克走下“万物之哀”号的跳板时，便咧嘴而笑。“史莱克亲！很高兴再次见到你站起来四处潜猎！还记得我吗？我是老特维克斯亲的助手之一。那时在可怜的老伦敦，我帮忙检查过你的。”
史莱克的大脑曾经能储存一万张单生人的脸貌图像，但现在能回忆起来的只有零博士和几个潜猎者车间里的技师。他仔细观察了这位老人的泛黄牙齿，以及位于浓密双眉之间的一个已被皱纹掩没的红色车轮文身，然后转向零博士，就像一个孩子望着自己的母亲似的以获得求证。
“这是波普乔伊博士。”她柔声告诉他，“复活军团的创始人，也是我们领袖的私人外科机械师。”接着，她对那位老人说，“恐怕史莱克先生对他的前度职业生涯没有留下多少记忆，波普乔伊博士。他大脑的那一部分损坏严重，我没法将它解锁。”
“真可惜。”波普乔伊心不在焉地说，“假如能聊聊关于过去时光的话题的话，可能会挺不错的。不过，说不定现在这样才最好。”他绕着潜猎者走了两圈，伸出手来拍了拍史莱克闪闪发光的新身体，又摆弄了几下从他的钢铁颅骨中延伸出来的电线。“太棒了！”他轻轻地笑了起来，“完成得非常合适，小甜甜！我自己也没法比这做得更好了！”
“我唯愿潜猎者方满意。”零博士温顺地说。
“我们所有人都是如此，小甜甜。现在过来吧，我们最好快点上去。她正等着我们。”
建筑物的长长回廊中点着一盏盏风灯。身穿制服的单生人们匆匆经过，或是大声呼喊下令，或是挥舞着一沓沓纸，或是对着战地电话响亮地说着什么。很多人把他们的头发染成了绿色，以象征他们对绿色风暴的忠诚。他们用简短的战时代码相互交谈，史莱克发现自己能够完美地理解这种代码，毫无疑问，这是零博士做的。他跟着她与波普乔伊走上宽阔的楼梯，心中暗自猜想她还对他做了其他的什么调整。
在楼梯的顶端是两扇遍布弹坑的铜门。“复活军团。”波普乔伊说，门口的哨兵啪地敬了个礼，“为领袖阁下递送而来。”
门打开了。门后的房间又大又暗。史莱克的新眼睛自动切换到了夜视模式，于是便看见另一头的墙壁用装甲板强化过。一条狭长的窗户，就好像面具上的狭窄眼缝，一直敞开着，朝西边眺望。站在窗边的那人并不完全是人类。
“阁下……”波普乔伊开口说道。
“等一等。”一个声音在黑暗中说道。这是一声不容置疑的低语。
波普乔伊等着。在一片寂静中，史莱克检测到了零博士牙齿打战和紧张心跳的微弱声响。
突然间，一个巨大的光脉冲从西方的沼泽中升起，房间中霎时溢满橙色的光芒，这光芒煌煌闪耀，刺眼欲盲，这是第一波爆发的炮火，凸显在无数单兵枪械的枪口闪焰与飘曳于空中的白色针尖点般的磷光弹背景之上。前线指挥所微微晃动，死寂的金属在史莱克脚下吱吱作响。又过了几秒钟后，声音传到了他这里，遥远的隆隆声和砰砰声，就好像正有人在远处某个房间里移动家具一样。
沐浴在她的这场战争的光辉下，潜猎者方从观察缝边转过身来，迎接她的客人。她穿着长长的灰色袍子，面孔是一张青铜铸就的女性死亡面具。她开口道：“我们的火炮刚刚朝牵引城社会的先头城市发起了一次轰炸。我很快就要飞出去领导地面攻击。”
“这是又一场辉煌的胜利，我敢肯定，方。”波普乔伊的声音从史莱克脚跟边的某个地方响起。史莱克注意到波普乔伊和零博士两人都跪在了地上，脸贴着光滑的木地板。
“但不是最终的胜利。”潜猎者的声音恍如冬日的寒风拂过冰冻的芦苇丛，“我们需要更强大的武器，波普乔伊。”
“您会拥有它们的，阁下。”波普乔伊承诺道，“我一直都在寻找零零碎碎的可能有用的古代科技。与此同时，我们为您带来了一件小小的东西，以表示潜猎者军团对您的尊重。”
潜猎者方的杏仁形双眼中绿光一闪，聚焦到了史莱克身上。“你是潜猎者史莱克。”她边说，边轻盈地走近他，“我看过你的照片。他们告诉我你已经停止运作了。”
“他已经被完全修复了，阁下。”波普乔伊说道。
潜猎者在距史莱克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来，细细地审视着他。“这是什么意思，波普乔伊？”她问道。
“是一件生日礼物，阁下！”波普乔伊直起腰，费劲地嗫嚅道，“是这位零博士梦想着为您奉上的一个小小惊喜。我肯定您还记得伊诺妮·零；那个王牌飞艇驾驶员，老零开的女儿。她是一位天才；已经是军团里最优秀的外科机械师了。（当然，除了您忠诚的在下之外。）嗯，伊诺妮有了这个想法，把老史莱克亲挖出来，并修好他，以此来纪念您被光荣复活的周年庆！”
潜猎者方盯着史莱克，什么也没有说。零博士颤抖得非常厉害，以至于史莱克能感觉到通过地板传来的震动。
“别告诉我你已经忘记了啊？”波普乔伊欢快地说道，“从我在盗贼之窟恢复你的生命的那一天算起，已经十七年了！你到了甜蜜的十七岁了，方。生日快乐！”
潜猎者方用她那冷漠的绿色眼睛望着史莱克：“我该拿他怎么办？”
零博士第一次抬起头来：“我认为——认为——您可以将他留、留在您的身边，阁下。”她说，“他会很好地服务于您。当您勤勉工作来为世界清除移动城市这种癌症时，史莱克先生就会不断看、看顾着您。”
“好、好、好啦。”波普乔伊模仿着她那种吓坏了的口吃语气，嘲笑地说，“他会不断看、看、看顾。一名像您自己一样强大的保镖，而且拥有同样高等的意识……”
“我不确定他是否和我一样强大。”潜猎者方说道。
“当然不了！”波普乔伊赶紧说，“阁下并不需要保镖，小甜甜！你在唠叨个什么劲啊？”他朝等候着的潜猎者憨笑了一声，“我只是觉得他也许会逗您一乐，方。”
潜猎者方将头歪在一侧，依旧打量着史莱克：“很好。这个作战单位令人印象深刻。把他安排成我的工作人员。”
走廊尽头一扇高大的门打开了。一名身穿制服的助手深鞠一躬并宣布道：“阁下，您的飞艇已经准备好，可以从前面离开了。”
潜猎者没有对波普乔伊再置一词，转身走开了。
“太棒了！”当她离开之后，波普乔伊说道。他站起身来，打开了一盏氩气灯，然后在零博士起来时拍了拍她的屁股，她不禁涨红了脸。“干得好，小甜甜。火之花很高兴。人们说你是猜不透她在想什么的，不过我可是将她组装起来的那个人，你得记住这一点。我对那张面具后面在想什么可是相当有把握的。”他一边用一块手帕擦拭秃头上的汗水，一边瞄着史莱克，“那么，史莱克亲觉得我们这位耀眼的领袖怎么样？”
“她很强。”史莱克说。
波普乔伊点了点头：“她就是那样的。是我最伟大的成就。她体内有一些令人惊讶的机械结构，有比你的更加古老的潜猎者大脑。那些古代科技的物件奇怪到了就连我都没法确定它是如何工作的地步。我再没能造出另一个与她类似的潜猎者。不过也许一个就已经足够了，对吗，史莱克亲？”
史莱克转向窗口，看向远方的那场战斗。一层层辉光射入天空，就好像来自大地中的某条幽深裂缝一般。夜空中布满飞艇。他觉得为这个潜猎者方服务会是件好事：服从某个与他一样强大的人，而无须从柔弱的、能被轻易挤扁的单生人那里接受命令，这是好事。他会忠诚于她，而且也许，在一段时间之后，这份忠诚可能会填满他心灵中的空虚，并让他摆脱反复出现的那种他失去了某件珍贵之物的感觉。
那张脸，那张伤痕累累的脸。
它像一只飞蛾一般在他的脑中拍打翅膀，然后便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