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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

布里弗曼认识一个叫雪儿的姑娘,她为佩戴那些长长吊吊的耳环穿了耳洞。耳洞后来发炎化脓,现在两只耳垂上都留下了小疤痕。是他在她头发后面发现的。

布里弗曼的父亲从战壕里站起来时一颗子弹射进他的手臂。战斗中得来的这枚伤疤让罹患冠状动脉血栓的男人得以慰安。

布里弗曼右太阳穴上有道伤疤,拜好友克兰兹所赐,用铲子留下的。是一次堆雪人引起的争执。克兰兹想用小煤球做雪人的眼睛。布里弗曼从那时起就反对用任何其他东西来装点雪人,直到现在依然如此。不用什么羊毛围巾、帽子和眼镜。出于同样的原因,他也不喜欢在雕好的南瓜灯的嘴里插进几只红萝卜,也不喜欢用黄瓜做成的耳朵。

他的母亲将她整个身子看作是她早年从镜子中、窗户外和车轮盖里看到的那个完美形象中生长出来的一道伤疤。

孩子们如同炫耀奖章似的炫耀伤口。情人们则将伤口如同秘密一般呈现。当字用肉体做成,伤口就出现了。

展现一个伤口,一道战争留下的骄傲伤痕并不难。要展现一颗粉刺却不容易啊。

2

布里弗曼的母亲那时还年轻,她用一个放大镜,两手并用去对付脸上的皱纹。

一旦发现皱纹,她就用一个玻璃盘里放着的一排排精油和乳液来对付,然后就叹气。她的皱纹就这样被浸了油膏,不带任何信仰。

“这个不是我的脸,不是我真正的脸。”

“你真正的脸在哪里,妈妈?”

“瞧瞧我。这就是我的样子吗?”

“在哪里,你真正的脸在哪里?”

“我不知道,在俄国吧,在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

他从架子上拖出那本巨大的地图册,跟它一起倒在地毯上。他像一个寻金矿的人,一页页仔仔细细地查找,直到他发现了整个俄国,辽阔而苍白。他跪在地图上标出的各个距离之间,直到眼睛模糊起来,他将地图上的湖泊、河流和地名融成一张难以置信的脸,幽暗、美丽、如此容易迷失。

女佣后来简直是拽着他去晚餐的。一张优雅的女士的脸就在银质餐具和食物上飘浮。

3

他的父亲多半时间都是在床上,或者在医院病房里度过。一旦起来四处走动,他就谎言连篇。

他拿起没有银把手的手杖,带着儿子爬上蒙特利尔山。这儿有一个古老的火山口,在曾经喷射火热岩浆的凹陷处生长着柔软的青草,青草上憩着两座由铁和石头铸成的大炮。布里弗曼很想长久居于暴力。

“等我好些了,我们会回来的。”

这是一个谎言。

通过拴在“夏雷”酒店旁边的那些马,布里弗曼学会了如何轻抚它们的鼻子,如何用摊开的手掌给它们喂糖块。

“等哪天我们骑马去。”

“可你连呼吸都困难啊。”

当晚,他父亲在一堆标了小旗的地图上谋划战争的时候瘫倒了,他四处摸索着救命药丸,想打开好将药粉吸进去。

4

这是一部满是他家人影像的家庭小电影。

他的父亲将摄像机对准了他的叔叔们,他们个个身材高挑,面容严肃,深色西服的翻领上别着小花,大概都走得太近了,看起来一片模糊不清。

他们的妻子看起来都很正式,有些悲伤。他的妈妈退后站着,催促婶婶们往镜头里靠。她站在后面,笑容和肩膀看起来有些疲沓。她觉得镜头没有对好,有些虚了。

布里弗曼将电影停下来,想好好研究她。然而胶片融了,她的脸被一圈扩大的橘色玷痕吞噬。

他的祖母坐在石砌阳台上的阴影里,各位婶婶将她们的孩子都抱给她看。一套银质的茶具在早期的彩色胶片里熠熠发光。

他的祖父注视着这一排孩子,正满意地点头时,也被融了的胶片吞噬了。

布里弗曼在研究往日,正肢解着这部家庭电影。

布里弗曼和他的堂兄弟们玩着绅士般的小小战争。堂姐妹们则忙着学屈膝礼。所有的孩子都受到邀请,一个一个在石板小径上跳过。

一位园丁羞涩又感激地被领到阳光下,和他的东家们一起留在了胶片上。

一群妻子肩并肩紧靠在一起,影像亦被镜头边框吞噬了。他母亲是头一个因此而消失的。

画面突然间变成了鞋子和晃动不清的草地,那是因为他父亲又一次遭到病痛的袭击。

“救命!”

一卷卷的电影胶片落在他脚下,燃烧着。他在燃烧的胶片间跳来跳去,直到护士和女佣将他救出来,后来又受到母亲的责罚。

电影日日夜夜地放着。小心哪,血,小心哪。

5

蒙特利尔城里大多机构都是由布里弗曼一家人建立并主持的,这一点,让城里的犹太社区成了当今世界上最有势力的组织之一。

城里一直流传一个笑话:犹太人是这个世界的良心,布里弗曼一家是犹太人的良心。“而我是布里弗曼家的良心。”劳伦斯·布里弗曼加了一句。“事实上我们是唯一存留下来的犹太人。这就是说,是超级基督徒、割了包皮的一等公民。”

若如今有人还愿意受累来清楚解释这一点,现在的真实感受则是布里弗曼家族正在逐渐衰败。“小心哪,”劳伦斯·布里弗曼这样警告他的执行事务的堂兄弟们,“否则你们的孩子说话会带口音的。”

十年前布里弗曼收集编撰了布里弗曼氏准则:

我们是希伯来传统的维多利亚式的绅士。

我们不能过于自信,但是我们相当确信任何其他有钱的犹太人能在黑市上发财。

我们不想加入基督教俱乐部或者与旁族通婚来削弱我们的血统。我们希望被人视作同侪,通过阶级、教育、权利等等联合起来,同时保存我们与众不同的家庭宗教仪式。

我们不能越过割礼这条防线。

我们是首先达到文明的人,少喝些酒吧,你们这群嗜血的醪糟汉!

6

老鼠比乌龟有生气。

乌龟又慢又冷,机械性的,几乎和玩具没两样,一只长了腿的壳儿而已。它们的死毫不重要。可是一只包在那层薄薄皮肤下的白鼠则灵动而温暖。

克兰兹把他的白鼠放在一部收音机的空壳里。布里弗曼则将他的白鼠放在一个开口很深的蜜糖罐里。克兰兹有次度假离开,让布里弗曼帮忙照看小白鼠。布里弗曼就将这只和他那只放在一起。

养白鼠可是花工夫。你得走到地下室。有一段时间他给忘了。很快他就全然不去操心那只蜜糖罐,也不再走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了。

后来他总算下去了,然后闻到蜜糖罐里传来的难闻气味。他希望蜜糖罐里还有的是蜜糖。他朝罐子里看了看,看到一只白鼠已经吃掉了另一只鼠的大半个肠胃。他倒不关心活下来的那只白鼠是不是他的。那只活着的白鼠跳向他,然后他就知道那只白鼠是疯了。

因为气味难闻,他伸直手拿着蜜糖罐,尽量远离自己。他将罐子装满水。死了的那只浮了上来,肋骨间开了个大口子,后腿也浮了上来。活着的那只抓挠着罐子边缘。

后来用人请他用午餐,头餐是骨髓汤。他的父亲将骨髓从骨头里轻轻敲出来。这骨髓来自一只动物的体内。

他再回到地下室时两只白鼠都浮起来了。他在车道上倒空了蜜糖罐,用雪埋住。然后又呕了一阵,用雪将呕吐的秽物埋起来。

克兰兹气得发疯。他打算至少得有个像样的葬礼,可是雪下得太大,他们连尸体都找不着了。

来年开春时,他们将车道上的一丘丘积雪铲净。什么都没有。克兰兹说事情既然到了这步田地,布里弗曼就欠他一只白鼠钱。他将他的白鼠托他照看,最后却没了,连具尸骨都不见。布里弗曼说如果有人死在医院里,医院可是不付钱的。克兰兹说那你将东西交给某人托管,这个人如果弄丢了,他是要赔的。布里弗曼说它活着的时候就不能把它叫成东西,而且他在照看时显然是帮了克兰兹的忙。克兰兹说谋杀白鼠可不是什么帮忙,然后他们就在湿乎乎的砾石地上打起来。后来他们去城中心又买了两只。

布里弗曼的那只后来逃了,躲在楼梯下的一个壁橱内,他用手电筒照时看见了小鼠的眼睛。接下来的几个早晨他放了些爆米花在壁橱门口,爆米花有被咬过的痕迹,但很快他就没兴趣了。

夏日将至,工人们将房间的百叶窗和纱窗除下时有个工人发现了一具小尸骨,尸骨上还残留了些毛发。工人就将它扔进垃圾桶了。

工人离开后,布里弗曼将尸骨找了出来,跑到克兰兹那里。他说这是第一只白鼠的尸骨,现在克兰兹就可以给它办个像样的葬礼了。克兰兹说他可不想要这把难闻的老骨头,反正他又有了一只。布里弗曼说这样也好,可是他得承认他俩都是遇事转身的孬种。克兰兹承认了。

布里弗曼将尸骨埋在一株紫罗兰下,他的父亲每天早晨就是从这株紫罗兰上摘一朵下来别进他西服的翻领上。布里弗曼每次嗅着紫罗兰时,都添了新的兴致。

7

回来吧,严厉的柏莎,回来,将我带出这棵折磨之树。将我从下贱女人的卧室里移走。将我所有的东西都拿走吧。我昨晚弄到手的这个姑娘背叛了替她付房租的男人。

布里弗曼在他二十来岁的许多个早晨就是这样唤醒柏莎的灵魂的。

后来他的骨头就只有鸡骨那么宽,他的鼻子从闪米特人的高鼻梁逐渐塌陷到外邦人不分明的扁平,身体上的毛发随着年岁增长如同生命衰颓的绿洲,他身体轻得如同手柄,如同一根苹果树的树枝。日本人和德国人根本就错了。

“柏莎,现在就开始吗?”

他跟着她到了苹果树最危险的一处。

“再高点儿!”她指挥着。

这时甚至苹果都颤动起来。太阳照着她的木笛,磨光过的木笛发出铬合金的色泽。

“现在呢?”

“首先你得对上帝说点儿什么。”

“上帝是个混蛋。”

“嗤,什么呀。要这样我可不玩。”

天这么蓝,云朵在飘移。下面数公里外的草地上有只腐烂的果子。

“草上帝。”

“你得说点儿更脏的,胆小鬼!真有分量的那个词!”

“操上帝!”

他等着一阵风将他从他停留的枝头上吹下去,将他摔落在草地上,四肢断裂。

“操上帝!”

布里弗曼看见克兰兹躺在一团盘起来的水管旁边,忙着拆解一只棒球。

“喂,克兰兹,听好了。操——上——帝!”

布里弗曼从未听过他自己的声音如此纯净。空气就是一只扩音器。

柏莎调换了一下所处的危险位置,用木笛打了一下他的脸。

“脏嘴!”

“这可是你的主意!”

为了要让布里弗曼虔诚,柏莎又要去打他的脸,这时她从树枝间跌落了下去,几只苹果也随着掉落。她跌落时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克兰兹和布里弗曼看见她跌下来,有一秒钟她的姿势是她在健身房时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到的。她那副金属架的眼镜让她那张平淡的撒克逊人的脸看起来更加麻木。一根尖锐的手臂骨从皮肤下凸出来。

在救护车将柏莎送去救护之后,布里弗曼小声说:

“克兰兹,我的声音有点特别。”

“根本没有。”

“有。我可以让事情发生。”

“你是疯子。”

“想听我的许愿么?”

“不想。”

“我许愿一星期不说话。我许愿要学会如何独自这样玩,这样一来,会这样玩的人数就总是一样的。”

“这又有什么好的?”

“这显而易见啊,克兰兹。”

8

他的父亲决定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和你说话呢,劳伦斯!”

“你父亲正和你说话呢,劳伦斯,”他母亲也插话了。

布里弗曼最后一次徒劳无益地尝试着打手势。

“你听你父亲的呼吸啊!”

老布里弗曼计算了一下行动的能量,决定冒这个险,他扬起手背扇了儿子一耳光。

小布里弗曼肿起的嘴巴还没能让他停住唱那首《老黑奴》。

他们说她会活着。可是他没有放弃。他会是那多出的一个。

9

日本人和德国人是美丽的敌人。他们一口龅牙,或者带着冷酷的单片眼镜,唾沫横飞地说着生硬的英语。因为他们的本质,他们发动了战争。

红十字会的船必须被打沉。所有的伞兵必须用机枪打落。他们的军服硬邦邦的,用头骨作为装饰。他们听见乞求活命之声时依然可以享受食物,高声大笑。

他们发动的每一场战争无一不是带着变态的抿嘴窃笑。

最棒的是,他们折磨人。不管是为了取得密信,或是为了制造肥皂,还是为了给小镇上的英雄们杀鸡儆猴。最主要的是,他们折磨人是为了乐子,这是他们的本质。

漫画书、电影、广播节目等诸多娱乐,无一不是围绕折磨为重心。没有什么比折磨的故事更让一个孩子心醉神迷了。带着最清晰的良知,带着爱国的激情,孩子们梦想着,谈论着,折磨着他人的肉体以得到迷狂。想象力得到释放,在从骷髅地到达豪[1]的侦探任务中四处游荡。

欧洲的孩子忍饥挨饿,看着他们的父母密谋,然后死亡。而这里我们却和来自父母闹着玩儿一般的鞭打长大。要给我们将来的领袖们以警告,这些战争的婴儿。

10

他们拥有了丽莎,他们有了车库,为了更血腥,他们还需要绳子,红绳子。

没有红绳子,他们不能进入幽深的车库。

布里弗曼记起了一团线圈。

厨房的抽屉里装的东西和屋里的那只垃圾箱差不离,而这只垃圾箱跟房子外面的那只垃圾箱装的东西差不离,房子外面的那只垃圾箱和那辆形状像只大犰狳的垃圾车里装的东西差不离,而这些垃圾车里装的东西跟圣劳伦斯河河边的巨大垃圾堆差不离。

“来杯热乎乎的巧克力牛奶好吗?”

他真希望他母亲能敬重真正重要的事情。

哦,即便你在最忙乱的时候,搬弄这间厨房抽屉里的物事也是最让人高兴的事情。

抽屉里除了缠绕在一处的线圈盒之外,还有蜡烛头,是多年以来安息日的夜晚为了防止台风引起的停电而搜集在一处备用的;因为换锁而剩下的各式铜钥匙(很舍不得将这些精心配制的金属钥匙随手扔掉),那些墨水管干枯的钢笔,只需有人不怕麻烦来清洗这些墨水管(他母亲曾告诉过女佣们如何清洗);尚未用过的牙签(特别是为清理牙齿用的);那把坏了的剪刀(新剪刀放在另一个抽屉里,十年之后仍然被称为“新剪刀”);家里腌制食物用的玻璃瓶上用作封口的橡胶圈,年月一久,都用疲了(那些腌制的绿番茄,很难看,紧绷绷的);各种把手;散落的坚果;因吝啬而舍不得丢弃的各式杂物。

他的手指茫然地摸索着线圈盒,不知什么原因抽屉从来不能一开到头。

“一块小饼干,一小块蜂蜜蛋糕,还有一整盒杏仁饼干呢?”

瞧啊!鲜艳的红。

丽莎想象中的身体布满了伤痕。

“来点儿草莓,”他的母亲叫道,语气像是在告别。

孩子们走进车库、谷仓、阁楼等建筑时,就如同走进巨大的厅堂和家庭教堂似的。车库、谷仓、阁楼和与他们相关的这些建筑比起来更古老。他们对巨大的厨房抽屉充满了肃穆的敬畏之情。它们像是和气可亲的博物馆。

车库里幽暗不明,一股子油哈喇味,他们的脚步落在去年的层层落叶上,落叶裂开。铲子和铁罐的金属边缘发出潮湿的幽光。

“你是美国人,”克兰兹说。

“不,我不是,”丽莎反驳说。

“你就是美国人,”布里弗曼说。“我们二对一。”

布里弗曼和克兰兹的高射炮看来很重。丽莎勇敢地穿过黑暗,扮成战机的样子,手臂前伸。

“嗒嗒嗒嗒嗒——”她战机的机关枪啪啪作响。

她被击中。

她模仿被击中的战机,漂亮地来了个鼻子朝下倒地,最后一分钟时又脱逃了。她的两条腿左右摇摆着,示意战机被击中后从空中掉下的样子,她明白她完蛋了。

她是个完美的舞者,布里弗曼想。

丽莎看见克兰兹走来。

“敬礼,希特勒万岁!你是第三帝国的俘虏。”

“我把图纸吞下去了。”

“偶们自道怎么对付泥们这些银。”[2]

她被带到一张行军床前,脸朝下躺着。

“只能打屁股。”

天,她的屁股是白的!完全的一块白!

她的屁股被一条红绳子轻轻抽打着。

“转身,”布里弗曼命令道。

“说好了,规矩是只能打屁股,”丽莎抗议。

“那可是上一次,”规矩制定者克兰兹争辩着。

她还得脱下上衣,行军床在她的身下消失了,她在离石头地面两英寸的上方飘浮着,飘浮在车库秋天的阴郁里。

噢,天哪,天哪,天哪。

轮到布里弗曼的时候他没有抽打丽莎。有白色的花从丽莎的毛孔里生长出来。

“他怎么了?我可要穿衣服了。”

“第三帝国杜绝反抗,”克兰兹说。

“咱们要拿住她吗?”布里弗曼问。

“她会弄出很大响声来的。”克兰兹说。

游戏结束后,丽莎穿衣服时要求这两人都转过身去。她离开时打开车库的门,阳光射进来,让车库看起来真正像一间车库。他们沉默地坐着,红绳子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我们走吧,布里弗曼。”

“她简直完美无瑕,不是吗?克兰兹?”

“她哪里完美了?”

“你都看见了。她真是完美。”

“再见,布里弗曼。”

布里弗曼跟着他走出院子。

“她真是完美,克兰兹。你没看见吗?”

克兰兹用食指堵住耳朵。他们走过柏莎摔下来的那棵树。克兰兹开始跑起来。

“她确实完美无缺,你得承认这个,克兰兹。”

克兰兹跑得更快了。

11

布里弗曼早年犯下的其中一宗罪是偷看了一把枪。他父亲把枪放在他的床和妻子的床之间的床头柜里。

那是一把38式枪,放在一只厚重的皮革枪盒里。枪把上刻着人名、军衔和所属部队。这把枪致命、瘦削、精确,躺在那只黑暗的抽屉里,带着危险的潜力。金属总是冰冷的。

布里弗曼扣动扳机时听到了机械发出的声音,那是所有精确谋杀发出的完美声响。咔嚓!像齿轮相扣时发出的声音。

只要手指那么稍稍一动,这颗小而钝的子弹就会射出。

如果有德国人这会儿正沿着这条街走下来……

他父亲结婚时起誓:任何胆敢对他的妻子图谋不轨的男人,他见一个杀一个。他的母亲把这个故事当笑话讲。布里弗曼却相信他父亲的誓言。他曾想象过所有向他母亲微笑过的男人的尸体堆积如山。

他父亲有个开价昂贵的心脏病主治大夫,名字叫法利。他是布里弗曼家的常客,布里弗曼一家待他如家里人一样。当他的父亲在维多利亚皇家医院大口大口地吸着氧气时,法利大夫在布里弗曼家的过道里亲了他的母亲。那只是一个温柔的吻,为了安慰一个不快乐的女人,是在认识多年、一起经过数次危机的两个成年人之间。

布里弗曼琢磨着是否应该拿这把枪干掉这个人。

可是谁来治愈他的父亲呢?

就在不久前布里弗曼看见他的母亲在读一份《星报》。她放下报纸,一个失去了樱桃园的契诃夫式的微笑使她的脸柔和起来。她刚读到法利大夫的讣告。

“他真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哪。”她看起来似乎正想着琼·克劳馥主演的一部悲情剧。“他还向我求过婚呢。”

“是在我父亲过世前还是过世后?”

“别傻了。”

他父亲是一个特别爱整洁的人,他如果觉得母亲的针线篮子乱成一团,他会一下将针线篮子翻个个儿;家人穿的拖鞋如果没有在各自的床下放好他就会暴跳如雷。

他是个胖子,和任何人都笑得起来,除了他自个儿的几个兄弟。

他这么胖,而他的几个兄弟却瘦高挺拔,这不公平。不公平啊,为什么胖的那个得死,难道光这么胖着,又喘不过气来这些折磨还不够?为什么不是好看的先死?

那把枪证明了他曾经是个斗士。

新闻报纸里常见到他兄弟的照片,都和战争有关。他将他生命中的第一本书给了儿子:《国王之师传奇》,厚厚的一册,充满了对英国军队的赞誉之词。

凯——凯——凯——凯蒂,他能唱的时候就这么唱。

机械是他的真爱。为了去看一台能从特殊角度切东西的切割机,他能走上数公里。他的家人都觉得他傻。他借钱给朋友或下属时问都不问。他在成年礼时收了好些诗集,布里弗曼现在接收了这些软皮书籍,那些尚未裁开的书页让他吃惊不已。

“也读读这些吧,劳伦斯。”

《如何鉴别鸟类》

《如何鉴别树木》

《如何鉴别昆虫》

《如何鉴别石头》

他注视着他的父亲,洁白的床,总是那么干净整洁,闻起来仍然有一股“维他利”牌子的味道。在这具变软的身体内有股子乖戾,一股子敌意,一种心的蹒跚。

他的父亲身体愈发衰弱时他撕掉了那些书。他也不明白他为什么憎恨这些精描细绘的图片和彩色印版。我们明白。这是在嘲笑这个充满细节、信息和精确的世界,所有这些无用的知识在面对衰落时不知所措。

布里弗曼在房间里游荡,等待着那声枪响。该给这些人一个教训,这些获得伟大成功的人、这些雄辩的演说家、这些宗祠庙堂的建造者,所有这些好为人先走入公众景仰的荣耀之中的伟大兄弟。他等待这支38式枪的响,这声枪响将清洁这所房屋,带来可怕的巨变。这把枪就在床边。他等待着他的父亲将子弹射入心脏。

“把放在顶层抽屉里的几枚奖章给我拿来。”

布里弗曼把奖章拿到床边。绶带的红色与金色如同水彩画交织在一起。他父亲费了些力才把这些奖章别在布里弗曼的毛衣上。

布里弗曼站直了,等待父亲作临终告别。

“你不喜欢它们吗?你老喜欢盯着它们看。”

“是的,我喜欢。”

“别傻站着。它们如今是你的了。”

“谢谢,先生。”

“好吧,带着它们出去玩吧。告诉你母亲我谁也不想见,包括我那几个著名的兄弟。”

布里弗曼下了楼,打开壁橱,他父亲的全套渔具就放在里面。他一连几个小时,满怀惊奇地将几杆三文鱼竿排列在一起,将钓鱼的铜线绕起来又放开,摆弄着精致的鱼饵和锋利的鱼钩。

他的父亲如何对付这些美丽的、沉重的武器,他那具肿胀的胖身体,躺在那张洁白挺括的床上的那具胖身体?

曾穿着橡胶长靴,溯河而上的那具身体在哪里?

12

多年以后,布里弗曼在向雪儿讲述这一切时,他中途停顿了,问:

“雪儿,有多少男人知道你耳垂上的疤痕?除了我这第一个耳垂考古学家之外?”

“没有你想得那么多。”

“我不是说那两三个或五十个用他们日常的嘴唇亲吻过你耳垂的男人。是在你的臆想中,有几个用他们的嘴对你的耳垂做过不可能的事情。”

“劳伦斯,你别这样,成吗?我们正躺在一块儿呢。你非得把今晚毁了不可。”

“我敢说有几个营。”

她没有回答,她的沉默在两人的身体之间产生了一点儿距离。

“再告诉我多些关于柏莎、克兰兹和丽莎的事情。”

“我告诉你的一切事都是另一些事的证据。”

“那咱俩就一起沉默好了。”

“我在车库事件发生之前就见过丽莎。我们那时约莫五六岁吧。”

布里弗曼注视着雪儿,一边向她描述丽莎阳光灿烂的房间,好多贵重的玩具。比如可以自动摇来摇去的电动马车,真人一般大小会走动的娃娃。所有玩具只要捏一捏就立刻哇哇叫或自动亮起灯来。

他俩藏在床下的阴影里,手里全是秘密和各种新鲜气味,他们监视着用人们,看着阳光和油毡地毯一齐倾斜,地毯上都是安排妥当的童话故事。

女佣的大鞋从一旁走过。

“真好听啊,劳伦斯。”

“可这是个谎言。它真发生过,可这是个谎言。柏莎的树是个谎言,尽管她真从上面掉下来过。那天晚上我摆弄了一阵父亲的渔具之后,我溜进了父母的房间。他们分床睡,两人都睡着。窗外有月亮。他俩的脸都冲着天花板,同一个姿势睡着。我就知道如果我叫喊的话,只有一个会被惊醒。”

“他是那个晚上死的吗?”

“任何事是如何发生的,都不重要。”

他开始吻她的肩、她的脸,虽然他的指甲和牙齿弄疼了她,她也没有吭声。

“你的身子永远也不会这么熟悉了。”

13

早餐后六个男人进了房子,将灵柩停放在起居室里。灵柩大得有些惊人,暗纹的木材,铜制的把手。男人们的衣服上落了些白雪。

房间突然变得比往常更加正式起来,不像布里弗曼熟悉的那个样子。他的母亲眯起眼看着。

男人们将灵柩放在一只架子上,准备打开如同壁橱般的灵柩盖子。

“关上,快关上,我们可不是在俄国!”

布里弗曼闭上眼,等着盖子合上时发出的声响。可是这些靠死者和死者悲恸的家属谋生的男人们行动起来悄无声息。他睁开眼时他们已经离开了。

“妈妈,为什么您要让他们合上盖子?”

“事情已经够糟了。”

房间里的镜子都用肥皂洗过了,玻璃镜面看起来好像严冬延伸到屋内,遭了霜打一般。他的母亲独自在她的房间里待着。布里弗曼直挺挺地坐在床边,努力用一种柔和些的情绪来平息他的愤怒。

灵柩的位置与长沙发平行。

嘁嘁低语的众人开始在门道里和阳台上聚集。

布里弗曼和他母亲从楼梯上下来。冬日下午的阳光在他母亲的黑丝袜上闪光,也给站在门道内候着的送葬人身上镀了一层金色的轮廓。他可以瞧见停着的车和人们头上的脏雪。

送葬者站得最近,他的几位叔伯站在送葬者的身后。父母的友人和厂里的工人拥满了大厅、阳台和过道。他的几位叔伯,身材瘦高,神情肃穆,用他们指甲修剪得很好的手摸了摸他的肩。

可是他母亲的坚持败下阵来,灵柩还是被打开了。

他被包裹在一层丝的织品里,用一件祈祷时用的大披肩盖着。他的黑色胡髭浓密鲜明,衬着那张惨白的脸,看起来有些不安,似乎要醒过来,要爬出这具很不舒适的装饰盒子,回到那张舒服很多的长沙发上去睡。

墓地看起来就像阿尔卑斯山下的一座小镇,大石头看起来如同一座座沉睡的小房子。挖墓者的工作服看起来随意得几乎不敬。一块人工草皮放在一堆挖掘出来的冻土上。灵柩用滑轮送了下去。

硬面包圈和煮熟的鸡蛋,这些代表永恒的圆形,用来招待众人。他的叔伯们和友人们开着玩笑。布里弗曼真是憎恨他们。他注视着他大伯的胡子下面,问大伯为什么没戴领带。

大伯的父亲是长子,大伯也是长子。

家族的亲戚最后离开。葬礼总是这么整洁。所有他们留下的东西就是镀了金边的餐盘里残留的面包屑和葛缕子籽。

冬天的月亮看起来那么小,几米宽的蕾丝窗帘兜住了些月光。

“妈妈,你看到他了吗?”

“我当然看到了。”

“他看起来似乎很生气,不是吗?”

“我可怜的孩子。”

“他的胡髭那么黑,好像用眉笔画过似的。”

“劳伦斯,时间晚了。”

“好吧好吧,晚了晚了。我们再不能看见他了。”

“我不许你用这样的语气和母亲讲话。”

“你为什么让他们合上盖子?不然我们整个上午都可以看到他。”

“去睡去!”

“上帝会罚你,上帝罚你!你这个女巫!”他尖叫起来。

整个晚上他听见母亲在厨房里哭了又吃,吃了又哭。

14

在墙上悬挂的所有家族先人的照片里,这是一张最大的彩色照片。

他父亲着一身英式西服,所有的英式沉默都被织进了这身西服的纹理。一条酒红的领带,打的领结如同一个滴水怪兽。翻领上别着一枚加拿大军团勋章,比珠宝首饰黯淡无光得多。长了双下巴的脸带着维多利亚时期的理性与体面,然而褐色的眼睛却太过柔和地凝视着,嘴唇稍嫌饱满,带着闪米特人的特质,无端受了伤似的。

浓密鲜明的黑胡髭长在敏感的嘴唇上,看起来像个可疑的受托人。

他临终前吐的鲜血已经看不见了,但是当布里弗曼仔细观察这帧肖像时,还是看到了脸颊上形成的隐隐血痕。

他是布里弗曼个人宗教信仰中的王子,双重天性,独断专行。他是被迫害的兄弟,几乎是个诗人,是机械玩具中的无辜者,一个叹气的法官,只是聆听,不去判决。

同时他也高举他的权威,以神授的权力为武装,对一切弱者、犯忌者、不具备布里弗曼家族气质者施以强力,毫不姑息。

在布里弗曼向父亲致敬的同时,他很想知道父亲仅仅只是聆听,还是只在法令上盖上他的印章。

如今父亲已遁入这具金色相框,父亲的神情也如同其他先人的肖像一样遥远。他的服饰已开始变得过时,如同戏服一样。他可以安息了。布里弗曼已经传承下他关心的一切事物。

葬礼结束的第二天,布里弗曼拆开了父亲在正式场合佩戴的蝴蝶领结,在里面缝进了一句话,然后将蝴蝶领结埋在花园里栅栏旁的雪堆下,邻居在夏日里种的铃兰花怒放之处。

15

丽莎的一头浓密黑发如同埃及女王克里奥佩特拉,她跑起来或跳跃时,黑色长发在肩头荡来荡去。她的双腿因为天性喜爱运动,又长又直。她有双大眼睛,眼皮沉重,带着一股梦幻的气质。

布里弗曼以为她和他一样,也是个梦想家,喜欢梦想那些复杂高妙的事情。可是,她的大眼睛整天游荡在自己想要成为其主人的某所屋顶高耸的房屋,她打算生的那些孩子,那个她想要给予温暖的男人。

他们很快就厌倦了在柏莎的树一旁的野地里嬉戏;他们也不想在某个人家的门廊下挤在一处吃沙丁鱼;他们也不想跛着腿玩贴标签的游戏;也不想画那个神奇的圆,然后点上些点点以示签名。他们颠来倒去地玩着字母游戏,低声细语。他们才不关心那是谁。

关于肉体、爱情和好奇的游戏更好玩。他们走过“跑吧,羊儿”,一直走到公园,坐在公园里池塘边的长椅上,那儿是护士们说长道短的好地方,也是孩子们让他们的玩具船出航的地方。

他想知道她的一切。她被允许听《影子》这首歌吗(“罪恶的种子长苦果,谁知道人心里有什么样的恶潜伏?影子知道,呵呵呵呵呵”)?阿伦·杨[3]不是很棒吗?特别是主人公那轻佻的调子唱道:“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快来快来,快到我的头发里采蔷薇。”这部分不是查理·麦卡锡[4]节目里莫提迈·斯勒得出场时唯一值得一看的地方吗?她能从电视上看到《侦破队》[5]吗?她想听他如何模仿格林·霍内特启动车的声音,这辆由他忠实的菲佣卡托开的车,或者惠斯勒车?那曲调不是很动听吗?

她有没有被叫作“肮脏的犹太人”?

他们陷入了沉默,护士们和金发碧眼的婴儿们重新占领了这世界。

没有父亲会是什么样?

那让你更快成长为成年人。你雕刻了那些鸡仔儿,你在他坐的那个地方坐下。

丽莎听着,布里弗曼平生第一次感觉他自己有了尊严,或者不如说,被戏剧化了。他父亲的死给了他与神秘接触的力量,与未知接触。他可以更有权威地对上帝与地狱发表意见了。

护士们带着孩子们和他们的玩具船离开了。池塘的水面又恢复了平静。查雷特钟楼上的指针已经指向晚饭时分,可是他们仍在谈话。

他们紧握了彼此的手,在夕阳沉落时吻了对方,金色的光透过多刺的灌木丛。然后他们开始朝各自的家慢慢走去,没有牵手,但彼此的身体不时轻轻碰在一起。

在餐桌旁布里弗曼琢磨着自己为什么还不饿。他母亲在大声赞扬着美味的羊排。

16

他们只要有时间就玩起他们最喜欢的士兵与妓女的游戏,也不管是在哪个房间里。他是那个即将从前线回来探亲的士兵,而她是德步莲大街上的妓女。

啪,啪,敲门,门慢慢打开了。

他们握握手,他用食指挠挠她的掌心。

如此,他们共同加入了成人们特意要用法语、用意第绪语、用含混语表达的那些神秘的动作;那些夜总会的喜剧演员经常拿来说笑的被遮掩起来的仪式;那些成人们用来捍卫他们权威的无法接近的知识。

他们的游戏禁止脏话和亵玩。他们对妓院里的龌龊一无所知,谁又真知道里面果真有龌龊之事呢?他们将那些地方看作某种欢乐之地,这些欢乐之地如同蒙特利尔的电影院一样,一概拒他们于门外。

妓女是理想的女人,就如士兵是理想的男人。

“该付钱了吧?”

“美丽的宝贝儿,喏,给你,全拿去。”

17

从七点到十一点是生命中巨大的一块时间,充满了无聊和遗忘。寓言里说我们慢慢地失去了和动物说话的能力,鸟儿们不再降落在我们的窗台,和我们说话。我们的眼睛一旦习惯了景物,它们就开始抵抗惊奇。曾经如同松树一般硕大的花如今变成了栽在陶罐里的东西。甚至恐怖也在消失。幼儿园的巨人们都缩成了坏脾气的老师和人类的父亲。布里弗曼忘掉了他从丽莎的小身子里学到的所有东西。

噢,当他们从床上爬下来用后腿站直了的时候,他们的生命是多么空虚啊。

如今他们渴望获得肉体的知识,可是脱掉衣服是罪孽。所以,他们搜集来色情杂志、各式印有人体的图片,还有学校里的更衣室内藏着的自己制作的色情玩具。他们成了雕像和图画的收藏家。他们对图书馆里那些带有最明白清晰的性器官的插图书烂熟于心。

肉体看起来什么样子?

丽莎的母亲给了丽莎一本内容详实的书,他俩徒劳地在上面找寻最直接的信息。书里有这样的句子:“人体上的太阳穴”,这可能是真实的吧,可是它到底在哪儿呢,它的毛发和缝隙在哪儿呢?他们想要一张清晰的图,而不是一张平淡乏味的图,正中心带一个点儿,然后一排兴奋的大字:“想想吧!雄性的精子大小比这个图要小一千倍。”

他俩都穿着质料轻薄的衣服。他穿一条绿色短裤,丽莎很喜欢这套衣服的薄质地,她穿了一条他喜欢的黄裙子。这是因为丽莎抒情地强调:

“你明天穿你那条绿色的丝质短裤,我会穿那条黄裙子,这样就更好啦。”

匮乏是诗意之母。

他本来是要订一册色情杂志里打过广告的那一期,广告里说一定会将顾客所需之物用一张平白无奇的褐色牛皮纸包好寄来。可有次他在女佣的抽屉里搜找时,找到了这部小小的看片机。

看片机是法国制造,里面有一卷六十厘米长的胶片。你将看片机对着光,慢慢转动小圆把手,然后什么都瞧见啦。

让我们赞美这卷胶片吧,虽然它已经跟着这个女佣消失在加拿大广袤的土地上了。

胶片上有英文字幕,信息简单而诱人:三十种体位。里面的场景和布里弗曼日后看到的和接触到的精心设计、情节龌龊的色情电影没有丝毫相同之处,这些电影里全是跳来跳去的光着身子的男人和女人。

看片机的胶片里出现的演员都是些很好看的人,都为这样的演艺生涯而幸福。这些演员都不是看起来皮包骨、一股子负罪的绝望的跑龙套的同性恋,为了那些吸烟的绅士,在聚会的场所演的东西;没有在镜头前摆出的淫荡笑容,没有挤眉弄眼,没有故意舔嘴唇,没有用烟蒂、啤酒瓶等对女性性器官进行的性虐,没有让身体摆出精巧却不自然的体位。

每一帧图像呈现的都是柔情和炽烈的愉悦。

这一小卷电影胶片如果能在加拿大的影院广泛上映,大概可以给媒体报纸上经常报道的那些大量存在的琐碎的婚姻注入活力。

你们在哪里,有着高超技能的站街女郎们?国家电影局需要你们啊。你们都在温尼伯[6]变老了吗?

这部短片显示了美妙的、平等的、普遍的肉体之爱。里面有印度人、中国人、黑人、阿拉伯人,没有人穿着代表他们国家的服饰。

回来吧,女佣,给这个世界的封建主义挥上一鞭。

他俩将看片机对着窗户,把看片机传来传去,神态庄严。

他们早知道会是这个样子。

窗户外可以看到玛瑞公园的斜坡,斜坡延伸穿过繁华的城,下沿到圣劳伦斯河,能看见远处美国境内的山脉。还没轮到布里弗曼看时,他就自己瞎想。为什么人要工作呢?

他们这两个孩子在窗户旁相拥,因为获得智慧而屏息。

此时此刻他们可不能莽撞。保不准他人会闯进他们的世界里去。不仅如此,孩子们有高度发达的仪式和程式感。这一点很重要。他们必须决定他们是否在爱。短片里显示的如果真有什么东西,那就是,你得爱才成。他们以为他们是在爱,可是他们想再多给彼此一星期去确认。

他们拥抱了一下,以为这次是他们最后一次衣冠齐整的拥抱。

布里弗曼怎么还可能有遗憾呢?是自然本身插手进来。

那是在星期四的前三天,女佣放假。他们在秘密的幽会地点见了面,在那个公园池塘边的长椅上。丽莎有些害羞,但是她决心要直接又忠实地告诉布里弗曼,一如她的天性。

“我不能和你做这个。”

“你的父母不是不在吗?”

“不是这个原因。昨天晚上我得了诅咒。”

她触了触他的手,很骄傲。

“哦。”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当然啦。”

他其实一点儿都不明白。

“可是,这个没关系。不是吗?”

“可是我会有孩子的。妈妈昨晚都告诉我了。她什么都给我备好了。卫生纸、我自己用的带子,都备好了。”

“你瞎说什么呢?”

她都在说什么呢?这个诅咒听起来就像是给他的欢愉横空而来的干涉。

“她告诉了我好多东西,就像我们在看片机里看到的东西。”

“你告诉她看片机的事啦?”

这个世界,还有这些人,一个都不能信。

“她发誓了,不会告诉别人。”

“可这是秘密啊。”

“别伤心了。我和妈妈谈了很久,我还告诉了她我们的事。你看,我现在的举止得像个淑女才行。女孩子的举止应该比男孩子成熟一些才行。”

“谁伤心了?”

她朝后靠在长椅上,拉着他的手。

“你不为我感到高兴吗?”她笑起来,“因为我得了这个诅咒?就在这会儿!”

18

很快她就置身于成为年轻女人的那些事务中去了。从营地回来以后,她比布里弗曼整整高出一个头儿,厚厚的毛衣都遮不住她隆起的乳房。

“嗨,丽莎。”

“你好,劳伦斯。”

她要去城中心见她母亲,要飞到纽约去买衣服。她穿的那些样式朴素的衣服,让任何一个十三岁的女孩看起来都是鲜活的美,一点儿也不像西山区住的那些犹太人和外族人穿的稀奇夸张的服饰,徒增丑陋。

再见了。

他眼见着她越长离他越远,却一点也不悲伤,只带着惊奇。长到十五岁,她已经是个曼妙的女士,抹了唇膏,偶尔还被允许抽烟。

他站立在他俩曾经相拥的那扇窗户前,看到比他年长的男孩子从他们父亲的车里叫她的名字。他为那片自己曾经一亲芳泽而如今已经能娴熟地叼着烟卷的嘴唇惊奇不已。看到她被那些戴着白围巾的年轻男人引领进超长轿车,看到她姿态俨然坐进车里的样子,看到年轻男人关上车门,脚步轻快地走到前车门,模样庄重地坐上驾驶位;他必须说服自己,在她的美丽优雅里他从来未曾占据过一席。

嘿,你忘了我手指间还残留了一些你的芬芳。

19

阳光房里的毛皮手套。

这间阳光房,不过是与屋后相连的一间封闭式阳台而已,好些年来一直作为冬衣的储藏室。

布里弗曼、克兰兹和菲利普进了这间屋子,也没什么特别的原由。他们透过窗户看着对面的公园和打网球的人。

网球有规律的撞击声,还有一只苍蝇撞击玻璃窗的近乎歇斯底里的嗡嗡声。

布里弗曼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克兰兹的父亲多数时间都在外地,菲利普的父亲可是严厉有加。他不允许菲利普的头发梳成一个又高又直的蓬巴杜式,他得用一种十九世纪的头油将头发抹平才行。

在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下午,菲利普在房子里四下张望,他除了一副毛皮手套外还能侦探出什么呢。

他戴上其中一只,然后坐在一堆毯子上。

布里弗曼和克兰兹可都是敏感的孩子,他们都明白这毛皮手套可不是他们行动中的一环。

他们都觉得手套闻起来一股子消毒水的味道。菲利普将它冲到下水道里去了。

“天主教徒会觉得这是罪孽,”他如此教导。

20

布里弗曼和雪儿就在湖边。夜晚的雾气如同沙丘一样在对面的湖岸堆聚。他俩躺在篝火旁的双人睡袋里,柴火是他们那天下午在岸边拾的。他想把一切都告诉她。

“我仍然想。”

“我也是,”她说。

“我读过,卢梭一直到临终都这么做。我猜有一种创造型的人就是这样。他每天劳作,以严格的纪律来保持他的想象力,这样一来,他才觉得亲切如故。没有什么肉体的女人能给他带来那种他自身创作所带来的愉悦。雪儿,别被我说的吓着啊。”

“可那不是让我们完全分离的事吗?”

他们紧握着手,看着夜空里暗处的星星,月光所照之处星星就看不见了。她告诉他她爱他。

一只潜鸟在湖中心疯狂地叫着。

21

自那个黄裙子和绿裤子的特别夏日后,丽莎和布里弗曼就很少见面了。但是那年接下来的冬天,他俩在雪地上扭打在了一起。

发生的这个片段对于布里弗曼来说像是一个镶了黑边的相框,将它和他记忆中的丽莎分开了。

这事儿发生在希伯来语学校放学后。他俩碰巧同一时间回家,在路过公园时遇上了。那几乎是个月圆之夜,月光给雪地洒了一层银色。

光看起来好像是从雪底下传来。他们的靴子踩在雪上,下一层被踩碎的雪看起来似乎更亮些。

他俩试着踩在隆起的雪堆上,同时又不踩碎它们。两人都夹着希伯来语课本,是他们那时候正在学习的希伯来经文。

在雪堆上的行走比赛导致了接踵而来的游戏,他们开始打起雪仗来,又在结了冰的雪堆上彼此推搡,考验对方的平衡力,终于打了起来,开始还是高高兴兴地玩闹,临了却几乎是认真相斗了。

他俩打闹是在一个小丘上,就在一排杨树旁。布里弗曼记得那个场景就像布鲁盖尔的画:两个裹着鼓囊囊冬衣的小小身体纠缠在一处,冰冻的树枝默默地看着他俩之间并不出格的战斗。

打闹到某一点时布里弗曼觉得自己肯定赢不了。他使力要将她推到,可是不够劲儿。他发现自己在下滑。他俩都还各自夹着经书。在最后一次尝试攻击时他失败了,他摔倒了,经书也掉了。

雪并不怎么冷。丽莎站在他上方,带着种奇怪的女性的胜利。他吃了几口雪。

“你得吻一下祈祷书才行。”

如果经书掉在地上,必须要吻一下才合规矩。

“见鬼!我才不干!”

他朝散落在雪地上的经书爬过去,高傲地将它们收拾好,站了起来。

关于那场相斗,布里弗曼记得最清晰的是寒冷的月光和凛冽的树,还有失败带来的羞辱,这羞辱,既痛苦又不自然。

22

他读着他能读到的关于催眠术的一切书籍。他把这些书藏在窗帘后面,晚上用手电筒照着研究。

这才是真正的世界。

有一篇很长的章节,讲如何给动物催眠,书里好些可怕的图片,比如那些被催眠了的眼睛像玻璃一样的公鸡。

布里弗曼想象自己是一个好战的圣弗朗西斯,用他的鸡鸭牛羊组成的皇家军队来统治这个世界:灵猿是他顺从的总督,一大群鸽子准备好了用自杀方式抵抗敌机。一群鬣狗做保镖,胜利之日就用夜莺的欢唱来庆祝。

他家的狗托瓦瑞奇[7](这名儿是在斯大林和希特勒签署协议之前给起的),那会儿正睡在午后阳光下的门道里。布里弗曼蹲下来,拿着一个用一枚银元做成的钟摆在狗面前晃来晃去。这只狗睁开了眼睛,嗅了嗅,证实这不是吃的之后,又睡过去了。

可能保证这是自然睡眠吗?

邻居家有条杂交的德国猎犬叫法国白兰地。布里弗曼在这条猎犬金色的眼睛里寻找那个听话的奴隶。

结果成功了!

或者只是因为那个溽热的懒洋洋的下午?

他得翻过栅栏才能接近丽莎养的那条猎狐犬,就在这狗离它那碗狗粮几英寸远的地方,布里弗曼将它催眠在一个蹲坐的姿势上。

丽莎的狗啊,你会被很多人喜爱的。

在第五次成功催眠之后,拥有黑暗之力的喜悦之情让他在林荫大道上大笑着盲目地奔跑。

整条街的狗都被催眠了!整座城市毫无防范地在他面前展开。每栋房子里都有他的人。他只要吹个唿哨就行。

也许可以封一个省给克兰兹。

想想吧,就一个唿哨的事儿。可是,用这种粗略的方法去探查他的美好愿景毫无意义。他把手放进口袋里,带着他革命的秘密飘飘然回家了。

23

在他成年的早期,那可是个黑暗年代。他比他的许多朋友都几乎矮了一个头儿。

当他在他的成年礼上唱歌时,得站在凳子上才能看见教徒们,为此感到羞辱的,可不是他,而是他那些朋友。他才不在乎他如何面对那群人,这座犹太教堂可是他祖父一手建立的。

矮个儿男孩似乎只能约更矮个儿的女孩出去。这是约定俗成的。他可熟悉他心仪的那些高个儿的局促不安的女孩,其实,只要会说故事、能聊天,就能很容易让她们放松。

朋友们坚持认为他的个头是个可怕的不幸,他也就相信了。他的朋友们用皮肉和骨头的尺寸说服了他。

朋友们的身体是如何生长的,空气和食物如何对他们起作用,这对于他是个不解之谜。他们是如何和这个宇宙花言巧语的?为什么上天偏偏瞒着他呢?

他开始将自己想成一个小小的密谋者,一个狡猾的侏儒。

他狂热地下功夫在他的鞋上。他把穿过的一双旧鞋鞋跟弄下来,钉接在他正穿着的这双鞋鞋跟上。橡胶鞋跟用钉子钉接,这玩意儿可穿不长。他走路时得小心注意才成。

他的房子下有间很深的地下室,通常是炸弹制造者和社会混乱制造者的理想制作间。

他就这么站在地下室,凭空增高了两厘米,他心里充满了羞辱和计谋成功的复杂情绪。什么都比不上用脑啊,嗯?他高兴地在水泥地上旋转起来,然后跌了个狗啃屎。

他已经全忘了几分钟前的绝望之情。他跌疼了,坐在地上,抬头看着灯泡,这绝望之情又回来了。让他摔倒的那只断了的鞋跟就躺在一尺来外的地上,像只啮齿动物似的,向外戳出的钉子如同磨尖的牙齿。

离聚会只有十五分钟了。所以玛芬就和一群年长些的、高一些的男孩子出去了。

有传闻说玛芬在她的胸罩里垫了好些面巾纸。他也决定这么做。他很小心地将面巾纸层层叠起来放进鞋子里,把鞋跟垫得几乎到了和皮鞋后跟边缘同等的高度。然后他将裤腿放低了。

在水泥地上连转了几圈之后,计谋成功,他很满意。恐慌消解。科学又一次胜利。

安装在可笑装饰里的霓虹灯照亮了天花板,镶着镜子的吧台上摆着些惯常的装饰小酒瓶和小玻璃物件。一边墙放着一溜高背椅子,墙上画着一幅混合着各国饮酒者的彩色壁画。布里弗曼一家并不喜欢这地下室的装修。

他大约和同伴舞了一个半小时,然后他的脚开始疼起来。面巾纸在他的脚弓处扭在了一起。在连跳了两个吉特巴之后,他几乎都不能走了。他去了趟洗手间,试着将面巾纸捋平,可是面巾纸早已纠结成了坚硬的一团。他想干脆就扔了它,可是他想到了舞伴看到他无端矮了一节之后惊讶恐怖的神情。

他将脚半伸进鞋里,然后将纸团放在他的脚后跟和鞋的内垫之间,强行踏进去,又系好鞋带。他的脚踝处一阵锐疼。

“兔子跳”的那段舞几乎让他昏了过去。站在那一列队中间,他的手挽着舞伴的腰,舞伴挽着他的腰,他被挤在中间,音乐又闹,节奏又不断重复,每个人都念着一,二,一二三,他的脚因痛失去控制,他想地狱肯定就是这样:带着酸疼的脚跳着永恒的兔子跳,永远都不能停下。

她胸罩里衬着面巾纸垫,我后跟里衬着面巾纸垫,哦,这该死的舒洁公司!

有只霓虹灯在不停地闪。墙里有疾病。也许,那群跳来跳去的人每一个都戴着面巾纸做的支撑物。也许有人戴着面巾纸鼻子,有人戴着面巾纸耳朵,有人戴着面巾纸的手。他一下子兴致消沉起来。

那会儿响起他最喜欢的那首歌。他想和玛芬挨着跳舞,闭上眼,挨着她刚洗过的头发。

……我唤作‘我的姑娘’的她,

穿着镶了蕾丝的细棉衣服,香气蕴然。

可他几乎无法站立。他得不停地将身子的重量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这样疼痛似乎能减轻些。通常这身体的移动都不在音乐的节奏点上,给他已经蹩脚的舞技平添了一股呆笨样子。因为他笨拙的移动,让他必须更紧地贴在玛芬身上,以保持他的平衡。

“在这儿可不成,”她在他耳边低语,“我爸妈要很晚才回家。”

即便这个让人愉快的邀请也不能减轻他的疼痛。他紧贴着她,慢慢舞着移到人多的地方,这样一来,他也就有理由不用大幅度舞动了。

“嘿,拉瑞!”

“动作不慢嘛!”

即便在这群年纪稍长比较老练的年轻人看来,布里弗曼也和舞伴近得太邪乎。他接受了因疼痛引起的这种浪荡不羁的角色,开始轻咬她的耳朵,然后听见她低声说耳朵被咬着了。

“关掉灯!”他对着这恣意的一群人直吼。

他们从聚会处往外走去,如同巴丹岛上被俘的美军[8]一样走着。他们彼此挨得很近,他因疼痛而麻木的步伐看起来倒像是一种亲密的表示。在爬上小山丘的时候,鞋里的面巾纸又滑到了他的足弓下面。

这座城市河流上的雾天信号喇叭声传到了维斯特蒙,这声音让他打了个冷战。

“玛芬,我得告诉你件事儿,然后你也得告诉我。”

玛芬不想坐在草地上,怕弄坏了裙子,不过,她也许是怕他从此就常约她出去。她会拒绝的,可这是个多么美好的聚会啊。要对玛芬承认的这件事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他的担心里又夹杂了些爱意。

他费力脱掉鞋,掏出卷成一团的面巾纸,将这团纸像个秘密似的放在她腿上。

玛芬的噩梦这才刚刚开始。

“现在把你的也拿出来吧。”

“你胡说什么呢?”她用一种威严的声音命令着,这种威严的声音连她自己都有些吃惊,因为听起来很像她的妈妈。

布里弗曼指向她的胸。

“别难为情了。你也拿出你的来吧。”

他伸向她的上端纽扣,他的脸被他放在她腿上的那团面巾纸砸中了。

“滚!”

布里弗曼决定让她跑开,她家离这儿也不算远。他扭动着脚趾,揉着脚底。他毕竟没有进这兔子跳的地狱,即使进了,也不是和这群家伙。他将面巾纸扔进排水沟,拿着鞋,一瘸一拐地回家了。

他又绕道去了公园,在潮湿的地上奔跑,直到眼前看到的风景让他停住了脚步。他将鞋子如同一个整洁的中尉那样齐整地摆在脚边。

他看着在暗夜里延伸的植物的绿色、城市的肃穆灯光,还有圣劳伦斯河面单调的微光,满怀敬畏。

城市是伟大的成就,桥梁是美妙的建造。然而城市的街道、港湾、尖锐的石头最终都在群山和天空的环抱之中消失了。

被卷入这神秘的城市的机能和黑色群山之间,让他的脊椎骨一阵发凉。

父啊,我是无知的。

他会掌握这座城市的规矩和技能:为什么会选择单向街,股市如何运作,公证人如何行事等等。

如果你掌握事物的真实之名,这就不是一场地狱般的兔子跳。他会去研究树叶和树皮,去参观采石场,就像他父亲曾做的那样。

再见了,面巾纸的世界。

他穿好鞋,走进灌木丛,翻过那道将他家和公园分开的栅栏。

被如同风暴留下的乌云布满了的天空,遮掩了他的行动。他进入的这座房屋如同博物馆一样重要。

24

克兰兹一向以狂野不羁闻名,经常有人看见他嘴里同时叼着两根烟,在西山区不知名的大街上晃荡。

他三角形的脸,身子瘦削结实,几乎是东方人的眼睛。他家餐厅里有幅他的画像,他母亲常给客人们津津乐道地提及这幅画像出自一位给总督画像的艺术家之手。画像里是个长了对尖耳朵的小精灵似的男孩儿,黑色鬈发,罗塞蒂风格的蝴蝶般的唇,带着股好性子的高贵神情,有些疏离(在那个时候就有了)的平静,如此平静,几乎不惊扰任何人。

一天晚上,两人坐在某个人家的草坪上,两个读《塔木德经》的犹太男孩,因辩证的讨论而神采奕奕,这是因为爱的伪装。那可是场热烈的讨论,是一个男孩子发现自己并非独自一人时高兴的言说。

“克兰兹,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的提问,可是如果你不介意做一个随意声明,我真是会感激不尽。就你所知,我的意思是,就你所掌握的知识而言,在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人比得上加拿大总理的无趣?”

“拉比斯沃特先生?”

“克兰兹,你真认为拉比斯沃特先生,这个人物,众所周知,并不是弥赛亚,甚至连拯救日的小信使都算不上。你真认为拉比斯沃特先生能和我们国家领导人的极端无趣比肩吗?”

“是的,布里弗曼,我真这样认为。”

“克兰兹,我猜你也有你的道理。”

“当然了,布里弗曼,你知道我有道理。”

这个地球上曾有过巨人。

他们发誓不被加长轿车、银幕上的爱情、红色威胁[9],或者《纽约客》杂志所愚弄。

这些未被标注的坟墓里的巨人。

好吧,人们如今都不用忍饥挨饿,传染病也得到控制,经典著作和漫画书一样触手可及,可是,这些过时的老旧的,人们所认为那些过时的老旧的真实、真理和乐子呢?

时装模特不是他们认为的优雅,炮弹不是他们认为的权力,休息日礼拜也不是他们认为的上帝。

“克兰兹,我们真的是犹太人吗?”

“布里弗曼,据说是这样的。”

“你感觉像个犹太人吗,克兰兹?”

“完完全全的。”

“你的牙齿感觉像个犹太人吗?”

“特别是我的牙齿,更别提我的左睾丸了。”

“我们这会儿最好别开玩笑,我们刚才说的让我想起那些集中营。”

“是这样。”

他们难道不应该成为一群圣洁的人,奉献给至纯、服侍和精神上的忠诚吗?难道他们不是被分离出去的那个国家吗?

为什么这个被忌妒地护卫着的神圣理念退化成了对外族人的暗中蔑视以及自省的缺乏?

父辈们都是叛徒。

他们将命运出卖给在沙漠里建成的那个以色列国。慈善成为一种社会竞争,没有人给出他们真正需要的东西,如同扔一枚便士一样,他们的奖章就是他们的财富得到众人认可,在捐献簿里他们的位置高高居上。

这些自鸣得意的叛徒,相信他们已经得到了精神上的完善,就因为爱因斯坦和海菲兹是他们的族人。

只要他们找对姑娘就成。然后他们就可以奋力拼出那片沼泽。可不是这些胸罩里垫了面巾纸的姑娘。

布里弗曼常琢磨着他和克兰兹两人到底有多少回开车驶过或徒步走过蒙特利尔的那些街道,寻找上天注定给他们的女性同伴。炎热的夏夜里他们在拉封丹公园里混在那堆群氓中,热烈地注视着那些年轻姑娘的眼睛,他们很肯定有两个美丽姑娘会在任何时间离开那群人,过来挽着他们的手臂。克兰兹驾着他父亲的别克轿车,小心驾驶在城市东头两旁堆着积雪的狭窄小街上,彼时正遇暴风雪,车子开得像爬一样,他们肯定会有两个冻得瑟瑟的身形出现在车门外,怯怯地敲着结霜的车窗,那就是她们了。

如果他们在环形过山车上坐对位置,姑娘们的头发就会轻抚他们的脸。如果他们在某个周末去城市北边滑雪,只要选对了宾馆,他们一准能听见姑娘们在隔壁房间里换衣服的声音。如果他们沿着圣凯瑟琳大街一连走上十二公里,不定能遇上谁。

“布里弗曼,咱今晚能开那辆林肯。”

“好极了!到时城中心的人会多得要命。”

“好!我们可以开车转转。”

他们就这么开车四处转悠,克兰兹这辆车的座位那么大,两人几乎是完全陷进座位里,活像那些追姑娘找乐子的美国游客,直到每个人都回了家,街道变得空荡起来。可是他们仍然开车四处转着,想着他们中意的姑娘可能会喜欢在无人的街道上晃荡,直到到了某个钟点,他俩都意识到姑娘这会儿是肯定不会出现了,这两人就开车围着幽暗的圣路易斯湖不停地绕圈。

“克兰兹,你觉得溺水会是什么感觉?”

“据说才喝了几口水就会晕菜。”

“到底是喝了多少水之后?”

“反正在浴缸里也能淹死。”

“克兰兹,一杯水都能淹死。”

“布里弗曼,一块湿布就能淹死你。”

“用蘸水的纸巾就成啊。嘿,克兰兹,这是个杀人的好办法,用水。你抓个人,用眼药水滴他,一次就一滴。人们会发现他溺死在他的书房里。一个大谜团啊。”

“行不通的,布里弗曼。你怎么让他不动弹呢?他身上准会留下青紫痕迹或者绑索的印痕。”

“可如果行得通呢?人们发现这个家伙瘫在书桌上,没人知道他怎么死的。结果验尸报告一出来:此人系淹死。可是他有足足十年连海边都没去过。”

“德国人在酷刑中可是用过很多水的。他们会把水管子通到人的屁眼儿里逼供。”

“好极了,布里弗曼。日本人也干这个。他们会让人吃很多生米,然后让他喝下三升水。胃里的生米就会胀开,然后——”

“好了好了,我听过这个。”

“可是,布里弗曼,听听最残酷的一种吧。这可是美国人想出来的。你听好了,他们从战场上抓到日本士兵,强迫他们吞下五六颗来复枪的子弹。然后他们强迫这个俘虏又跑又跳。子弹就在他的胃里爆炸,他会死于内出血。这可是美国士兵想出来的。”

“那把婴儿朝空中扔,然后用刺刀接住,这个怎么样?”

“谁干的?”

“双方都干过。”

“这没什么,克兰兹,他们在《圣经》里就这么干过。‘将婴儿扔向岩石者将无比快乐。’”

无数次谈话,布里弗曼大概记得其中大多数。他们谈彼此的特性、恐惧和让他们惊奇的事物。这些东西现在他们还是有。随着年岁渐长,他们的恐惧成了精神上的,他们的特性成了性欲上的,让他们惊奇的事物则成了宗教上的。

他们就这么谈着,车子已经穿过高低不平的乡村大道,唱机里的查理·巴内特唱着他的渴望,两人开过了边水镇,开过了枫叶镇。圣路易斯湖的险恶之潮翻涌,声音盖过了游艇俱乐部里某个水性不熟的水手的丧钟。往返于蒙特利尔边远地区和城区的人们闻到他们带来的冷冽的新鲜空气,沿途出现的等候的父母们让他俩的谈话更加愉悦宜人。在他们神魂颠倒的辩证讨论中,那些似是而非的东西、两人尚不能理解的障碍和问题都消解了。

嗤!没什么做不到的。

25

位于斯丹利大街下方的“金宫”舞厅里,一只镶着小镜片的旋转圆球悬挂在天花板的正中,在四面墙上投下点点斑迹。

每面墙看起来都像一块正在腐败的巨大的瑞士奶酪。

在升起的台面上,一个乐队的几位头发闪亮的乐手站在一座沉重的红白相间的乐台后面,正演奏一首标准乐曲。

只除了一个地方适合我

靠近你

靠近你

如同天堂

乐曲的回声冷清地落在稀稀落落几个跳舞的人身上。布里弗曼和克兰兹到得太早了些。不大期望奇迹会发生。

“咱们选错了舞厅,布里弗曼。”

到了十点钟,舞厅里挤满了服饰抢眼的一对对舞伴,从楼上的阳台往下看,他们的摇摆和跳动似乎全然由有节奏的音乐声鼓舞,他们像减震器一样让乐曲声低沉了些。贝斯、钢琴和有规律的鼓刷声似乎悄然无声地进入了他们的身体,在他们体内形成律动。

只有那个小号手,从话筒处向后弯着身子,用小号对着旋转的镜球,在烟雾缭绕的空气中吹奏出一个尖锐的叫喊,余音不断,从不停摇摆的人们的身体上形成一股盘绕的获救之绳。等合唱重新开始时,这余音缭绕的小号声才消散。

“这回舞厅选对了,克兰兹。”

在他们四处徘徊的那些日子里,这两人很是蔑视不少公众的聚会活动,可是他们倒没有蔑视“金宫”这地儿。它太大了。一千来个人深深沉浸在求爱的仪式里,这可不是肤浅的。纷乱的灯光横扫过他们陶醉不变的脸,他们闭着琥珀色、绿色、紫罗兰色的双眼。他们难免被深深触动,汇集在一处的暴力和众人出于自愿组织在一起,这两者让众人心醉神迷。

布里弗曼在阳台上暗自思忖:为什么他们会跟随音乐起舞,完全听从音乐的授意?

在乐曲开始时,众人在舞池里随着节奏或快或慢地舞着,乐曲结束时,众人又分散成混乱状态,如同被地雷爆破的军团。

“克兰兹,是什么让他们这么听话?为什么他们不把整个乐台拆成碎片?”

“我们下去吧,找几个女人。”

“就快了就快了。”

“你在呆看什么?”

“我在谋划一个灾难。”

他们默然看着跳舞的人们,似乎听到他们父母说话的声音。

这些跳舞的人是天主教,是加拿大籍法国人、反犹太者、反英者、好战的人。他们把一切都告诉牧师,他们害怕教会,他们在充满蜡烛味的、发霉的、被弃的脏兮兮的拐杖和矫形器的神龛里跪下来。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在某个犹太人开的工厂里工作,他们仇恨这些犹太人,并伺机复仇。他们因为每天都喝百事可乐,吃着梅·怀丝特在电影里常吃的那种巧克力蛋糕,长了一嘴的坏牙。他们中的女孩子们要么给犹太人当女佣,要么在工厂做工。她们服饰的颜色通常过于俗丽,你能透过轻薄的衣料看到她们的胸罩带,她们头发拳曲,抹着廉价香水。他们像长腿野兔一样乱搞,然后在忏悔时获得牧师的宽宥。他们是群氓。给他们个机会,他们就会烧掉整座犹太教堂。百事可乐。青蛙。法国人。

布里弗曼和克兰兹知道他们父母都是心地偏执的人,他们想试着改变他们的观念。他们没有成功。他们想加入这活力四射的人群里,可他们又感到在这些人的乐子里有些不洁的东西,这些在女舞伴胸前臀后摸来摸去的男人,他们的狂笑声。

这些女孩子可能很美,可她们都有假牙。

“克兰兹,我相信在这儿我们是仅有的两个犹太人。”

“不,我几分钟前还看见几个打着黑色领带的家伙在寻姑娘上手呢。”

“好吧,我们是唯一来自西山区的犹太人。”

“贝尼也在这儿。”

“呃,克兰兹,我是唯一一个来自永青大道的犹太人。得用这个干点儿什么吧。”

“好吧,布里弗曼,你在‘金宫’是唯一一个来自永青大道的犹太人。”

“区别很重要。”

“我们去找些女人吧。”

主厅的其中一个门口聚集了些年轻人。他们说着法语,热闹地争论着,彼此推搡着,互相拍打着对方的背,用可乐瓶彼此喷射。这两人走进这群人,很快调控住了喧闹的场面。说法语的男孩们往后退开了些,他俩邀请了他们看中的女孩。他俩也试着说法语,但他俩的口音骗不了谁。女孩们彼此交换了眼神,又看了看聚会的成员。其中一个法国男孩落落大方地将手放在布里弗曼看中的那个女孩肩上,将女孩推向布里弗曼,同时在他的背上掌了一记。

他们跳得有些僵硬。她的嘴里戴着牙套。他很有把握自己今晚可以整晚闻着她的体香。

“你常来这儿吗,伊薇特?”

“有时来,找乐,你知道。”

“我也是。我也是[10]。”

他告诉她他上高中,没有工作。

“你是意大利人?”

“不是。”

“英国人?”

“我是犹太人。”

他没有告诉她他是唯一一个从永青大道来的。

“我的几个兄弟都替犹太人工作。”

“噢?”

“他们是好雇主。”

这舞跳得很不让人满意。她并不如何吸引人,可是她种族上的神秘让他充满了探究的兴致。他将她交还给她的朋友们。克兰兹这会儿也跳完舞了。

“你的舞伴如何,克兰兹?”

“我不知道。她不会说英语。”

他们又待了会儿,喝着橘汁汽水,靠着阳台的栏杆对着下方舞动的人群评头论足。空气里充满了烟雾。乐队要么奏着疯狂的吉特巴,要么是慢吞吞的狐步舞,就是没有这两者中间的节奏。每支舞曲结束时,人群都不耐地等着下支舞曲的开始。

时间已经很晚了。姑娘们和小伙子们各自一溜排开,不再盼望奇迹发生。他们顺着三面墙排开,漠然看着拥挤的兴致勃勃跳舞的人。有些女孩子已经开始拿上大衣准备回家了。

“克兰兹,她们的新大衣真是毫无用处。”

从阳台上看,舞池里舞动的人群开始变得恣意疯狂起来。很快小号手就会用他的号角对准弥漫的烟雾,吹奏一曲霍克·卡迈克尔[11],然后舞会就结束了。乐队演奏的每个音的悸动都朝向夜的尽头和全然的沉默,紧贴在一起的脸颊和闭上的双眼都沉浸在梦幻的曲调里。众人在这布吉乌吉[12]的乐曲声里像获取神赐之食一般获取营养,乐曲揉捏着这群一会儿舞在一处,一会儿又舞动开去的人群。

“布里弗曼,咱们再下去跳一个吧?”

“还和同样的女孩儿?”

“这又何妨呢?”

布里弗曼将身子再次探过栏杆,想象他自己这会儿正对着下方黑压压的跳舞的人群发表一场歇斯底里的演说。

“……朋友们,陌生人,你们必须得听着,我将一代人和另一代人紧连在一起,哦,你们这些来自无名街道的人,那里有狗吠声、汽车声和鲜血,你们长长的楼梯像藤蔓一般缠绕我的心脏……”

他们走下楼,又找到了那群人,同样的姑娘。他们马上明白了这是个错误。伊薇特走上前似乎要告诉布里弗曼什么,然而其中一个男孩儿将她拉了回去。

“喂,你们喜欢姑娘啊?”那个聚会里大摇大摆的人说,他脸上的微笑更多的是胜利,而不是友好。

“我们是喜欢。有什么不对吗?”

“你住哪儿,还有你?”

布里弗曼和克兰兹知道他们想听什么。西山区由一片大石头房子组成,山顶四周绿树成荫,就是为了羞辱这些无特权者。

“西山区,”他俩同时说。

“你们西山区没这样的姑娘吗,你们?”

他们没机会回答。他们身后的一群合谋者早伏好了等着,在他们向后倒下的最后一刻他们看见了众人彼此示意的眼神。领头的那个和他的一个伙伴向前一步狠推了他俩一下。布里弗曼失了平衡朝后倒下,他身后的一个人又推了一下,他的后倒就成了前翻,他腹部着地狠狠地摔在地上,摔倒时身体碰到了几个女孩子,她们尖叫起来。他抬头见到克兰兹站着,他的左拳打在某个人的脸上,右拳正准备出击。他刚想站起来,一个胖男孩一下趴在他身上。

“待在那儿,该死的犹太人!”

布里弗曼在层层人肉下挣扎,他倒不是想打败这个胖子,而只想脱身出来,站在一个更有尊严的位置上战斗。他终于挣脱了出来。克兰兹在哪儿?

大概有二十来个人扭打在一起。男孩子们都在地板上扭打成一团,女孩子们踮着脚,好像怕老鼠似的。

他四处张望,寻找机会出击。那个胖男孩此刻正将另一个压倒在地。他朝一个陌生人打了一拳。他感到自己是历史浪潮中的一滴,无名的,兴奋的,自由自在的。

“噢,小朋友们,嘟嘟,布鲁鲁,黝黑的斗士,变变变!”他快乐地大叫。

有三个看场保镖冲下楼,他们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扭斗已经蔓延到舞池。乐队还在继续吹奏嘹亮而梦幻的曲调,但是已经能听见一阵失控的嘈杂声。

布里弗曼朝着每一个人挥着拳头,却没打到几个。这几个看场保镖就在他近旁,正忙着拆散几个扭打在一处的人。在大厅内较远的一端,舞伴们还在亲密安静地舞着,而布里弗曼这边的舞伴们则挥动着手臂、盲目地莽击、猛冲,女孩子们仍在尖叫。

看场保镖们继续在维持秩序,像有强迫症的管家对付一摊巨大的正在蔓延的污渍,拎着打架者的衣领将他们扯开,一边朝着打得乱哄哄的舞池里走去,一边将打架的人们推开。

一个男子跑上演奏台,冲着乐队领队大喊了些什么,领队四周望望,耸了耸肩。明亮的灯光继续闪耀,五颜六色的墙壁消失了。音乐停止了。

每个人都醒过来。一个像国家默哀日上才有的哭号声响起来,与此同时,扭斗如同熵的分子一般蔓延到大厅。亲眼看见这跳舞的众人变成一群扭打在一处的人,好似看着一群高度有组织的动物屈服于肌肉的抽搐。

克兰兹一把抓住布里弗曼。

“是布里弗曼先生吗?”

“是克兰兹工厂,我猜。”

他们朝前方出口走去,那里已经挤满了想离开这场混乱的人。没人在意他的外衣。

“别说这个,布里弗曼。”

“好吧,我不说就是了,克兰兹。”

他们离开的时候警察刚到,大概有二十几个人,几辆警车,他们带着让人不可思议的轻松走了进去。

这两人在林肯车的前排座位里等着。克兰兹夹克上的翻领不见了。“金宫”开始清场。

“布里弗曼,那里面的人真可怜。这个还不能说。”他看见布里弗曼表现出一副神秘的神情时,又很快加了一句。

“我不会说的,克兰兹,其实我在阳台上就计划好了这发生的一切,用群体催眠的简单方式完成了。这个,我都不会悄声提及。”

“呃,你一定得说吗?”

“我们被嘲弄了,克兰兹。我们擎住了腓力士人的宗庙立柱,让它倒塌了。”

克兰兹表现出一种夸张的厌倦,动了动身子。

“说吧,克兰兹,如果你非得说的话。”

26

他非常想听见希特勒或者墨索里尼在他大理石的阳台上咆哮;他想看见党徒们把他头朝下吊起来;他想看见冰球赛的观众私刑绞死球赛管理员;他想看见黑人和黄皮肤的亚洲人在他们的殖民敌人的小小前哨干了个平手;他想看见哽咽的国民向下巴强硬的修路工人欢呼;他想看见足球迷们扯出球门柱;他想看见那场著名的大火中看电影的众人慌乱中踩踏在蒙特利尔的孩子们身上;他想看见五十万民众起身向他们自己敬礼;他想看见清真寺里礼拜的众人臀部一齐朝西;他想看见圣坛上的圣餐杯在“阿门”的齐声赞颂中震动。

这些就是他想去的地方:

在大理石的阳台上

在记者席上

在放映室里

在观看席上

在清真寺的光塔上

在圣洁之中的圣洁里

在每一个他想看到、听到的场所中他都希望被这些警察护卫着,这些用钱能买到的、装备精良的、眯着眼的、无法无天的、忠贞不贰的、身材高挑的、穿着皮衣的、被技术洗脑的警察。

27

还有什么比弹着鲁特琴的女孩儿更美的吗?

这不是鲁特琴。希瑟,是布里弗曼家的女佣,她尝试过弹奏四弦琴。她来自阿尔伯塔省,说话老带着鼻音,总是哼唱着挽调,要么一会儿真嗓一会儿假嗓地哼着约德尔调[13]。

琴弦太糙了。布里弗曼握着她的手,明白了这弦磨糙了她的手指头。她知道所有的牛仔明星,还用东西去换他们的亲笔签名。

她是个好看的二十来岁身体强健的姑娘,颧骨的颜色鲜明,跟瓷娃娃一样。布里弗曼选中了她作催眠的试验。

一个名符其实的加拿大农民。

他试着让这个试验听起来很诱人。

“你醒来后会感到美妙无比的。”

好吧,她眨眨眼,在地下室塞得满满当当的储藏室里的沙发上坐下来,一心指望能成功。

他把那支黄色铅笔在她眼前像钟摆一样晃动着。

“你的眼皮会感到沉重,像压在颧骨上的铅一样……”

他把铅笔大约来回摇晃了十分钟的样子。她大大的眼皮变得沉重缓慢起来。她的眼神吃力地跟着摇晃的铅笔。

“你的呼吸规律而沉重……”

很快,她叹了口气,再次深呼吸,像个劳作后精疲力竭的醉汉一样。

现在她的眼睫毛几乎停止晃动了。他对自己在这个姑娘身上引起的变化不能置信。也许她是在和他开玩笑吧。

“你现在向后仰倒。你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很小,朝后仰倒,身体越来越小,除了我的声音外你什么都听不见……”

她的呼吸柔和起来,他知道她的呼吸闻起来就像风。

他感到自己的手就在她的衣服下面,在她的皮肤和肋骨下,在操纵她的两叶肺,他感到它们摸起来如同丝质的球。

“你睡着了。”他低声命令着。

他不敢置信地抚摸着她的脸。

他真成了大师啦?她肯定是在和他开玩笑。

“你睡着了?”

一阵悠长的呼吸给出肯定的回答,回答声嘶哑而模糊。

“你什么也感觉不到。没有任何感觉。你明白吗?”

同样,一阵悠长的呼吸给出肯定的回答。

他用一根细针穿过她的耳垂。他为自己拥有的力量而感到眩晕。她所有的能量都由他任意支配。

他想拿着一只铃铛在大街上奔跑,唤醒这愤世嫉俗的城市。这个世界上从此多了一位新魔术师。

他对被针头穿过的耳朵毫无兴趣。

布里弗曼认真研究学习过这些书。催眠这件事儿和他清醒的时候所认为的粗鄙不当之事没有关系。可是做这件事要有方法。比如一个端庄的女子也能受引诱,在男性观众的面前褪掉衣服,如果催眠师能够示意这样的行为是可以自然而然表现的,就如同在她自己家里沐浴,或者在一个湿热无人的地方裸着身子在太阳下休憩一样。

“天很热,你从来也没觉着这么热过。你的毛衣似乎有几吨重。你汗如雨下……”

她脱衣服时布里弗曼一直在想着他早已烂熟于心的那本《催眠指南手册》。线描的狂热的男子朝微笑而熟睡的女人探过身子。电流从沉重的眉毛下发散出来,或者从他们不断颤动似乎在弹钢琴的手指下传来。

哦,她真的是睡了,她是如此可爱。

他从未见过一个女人裸得如此彻底。他的手在她的身体上四处游走。他在这个宇宙所有的精神权威前,又震惊又快乐又害怕。他没法不去想自己正在进行的是一个黑色弥撒。她躺在那里,乳房平得有些奇怪。她的三角处真让人惊奇,他惊奇地用手拢住。他抚摸遍了她的身体,手颤抖得就像探雷器。然后他往后坐了坐,凝视着这身体,如同科尔蒂斯[14]凝视着他刚发现的新大洋。这就是他等了这么久想要见到的。他那时就从未对此失望过,后来也从未失望过。钨丝发出的光芒就如同月光。

他解开裤子前裆,告诉她此刻她手里拿的是一根棍子。他的心跳得那么强烈。

催眠试验带来的解脱感、成就感和负罪感等混合在一起的感受让他狂喜不已。他的衣服上有精液。然后他告诉希瑟闹钟刚响过。这是早晨,她该起床了。他将她的衣服递给她,她慢慢穿上。他告诉她她不会记得任何事情。他很快将她带出了睡眠状态。他想独自待着,细细咀嚼他的胜利。

三小时后他听到地下室传来一阵笑声,他刚开始以为是希瑟在招待她的客人们,后来他听得仔细了些,发现这不像是与朋友社交时发出的笑声。

他赶紧跑下楼。谢天谢地他母亲这会儿不在家。希瑟站在地板上的正中央,腿张开着,身体因发出恐怖的、歇斯底里的大笑而抽搐着。她的眼睛向上翻进去,露出眼白来,她的头朝后仰着,看起来要倒下去的样子。他猛烈摇晃着她的身体。没有反应。她的笑声剧烈,以致她大声咳嗽起来。

我使她发疯了。

他猜测着这种罪行将受到的惩罚,他因为非法的性高潮和他邪恶的力量受到惩罚。他是不是该请个医生来,马上公开他的罪过?有谁知道如何可以治好她?

他领着希瑟到了沙发边让她坐下,几乎惊慌失措。也许应该把她藏在壁橱里,或者将她锁在行李箱里,然后把这件事忘在脑后。他父亲名下的那些大轮船,上面用白漆印着父亲名字的缩写。

他给了她两巴掌,其中一次掌心掌背都用上了,和盖世太保的审讯一般。她的呼吸平息下来,脸颊起了红潮,又消退了,然后她开始口沫横飞地边咳边笑,下巴上都沾了唾沫。

“安静,希瑟!”

让他吃惊的是,她居然抑制住了咳嗽。

直到那时他才意识到她其实仍处在被催眠的状态中。他命令她躺下,闭上眼睛,又重新给她催眠。她睡得很熟。他刚才是将她带出得太快了,没有起作用。这次他慢慢地将她唤醒,完整恢复到清醒的状态。她将精神焕发,心情愉快,什么都不记得。

这回希瑟恢复得很正常。他和她聊了会儿天,确认她已完全恢复。她带着一种困惑的神情站起身来,拍了拍她的臀部。

“嘿!我的内裤!”

她的下摆配有松紧带的粉红短裤撂在沙发和墙壁之间。她穿衣时他忘了递给她。

她端庄熟练地穿上短裤。

他等待着异样的惩罚,主人的羞辱,他居住的这所高贵之屋的坍塌。

“你都干了些什么呢?”她轻抚着他的下巴,意味深长地说着。“我睡着那会儿都发生了什么?嗯?嗯?”

“你都记得些什么?”

她将双手放在臀上,朝他大笑的。

“我从来没想到这事儿真能做成。从没想过。”

“什么都没发生,希瑟,我发誓。”

“你母亲会说什么?快找个工作吧,如果我是她,我会这么说的。”

她又检查了一遍沙发,然后带着一种真心仰慕的神情看着他。

“犹太人啊,”她叹了口气,“人家的教育就是不同。”

布里弗曼想象中来自希瑟的攻击并未发生,不久她就和一个开小差的当兵的跑了。这个当兵的独个儿来取希瑟的衣物,布里弗曼不无羡慕地看着他拎着她的硬纸箱子和尚未用过的四弦琴走了。一星期后军事警察走访了布里弗曼太太,她对这一切自然毫不知情。

你在哪儿呢,希瑟,为什么你不留下来引我进入那些温暖而重要的仪式?我可能早就直接进入了。毫无诗意,一个工业巨头,我可能免于被这些富裕的纽约分析家纳入他们的软皮本。我将你带出催眠时你不是感觉很好么?

有时候布里弗曼会一厢情愿地想着希瑟正在这世界上某一个地方,仍没有完全醒过来,在他的威力下睡意蒙眬。一个穿着破败军服的男子问道:

“你在哪儿呢,希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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