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戎国定都渠邑,才是十几年前的事。
渠邑城历经两朝风雨,却未历一次战事,该因两朝更迭时,掌管这一方土地的幽武侯见风使舵,倾一城兵将另投明主。看起来有点卖主求荣的意思,却丝毫不影响他在邑都百姓心目中的地位。
大约二十年前,幽戎国先皇因立储之事多番纠结,导致几位皇子离心离得,直到大行归天之日,方才定下继位的太子人选。这一人选却令群臣大失所望,更有七王并起,在各自的封地拒不受诏。自此,手上拥有兵权的大将们纷纷改旗易帜,择明主而建功。
老幽武侯并未拘泥于皇位得之正与不正,更在意于谁能护得住这片安宁。换言之,守的是本,而不是那个说话者。既然西戎幽戎本属一家,也都是汉人江山,他投主献城之事便成了一段佳话。
如今的西戎国主裴垣,在当时的幽戎皇室众兄弟中排行老二,在嫡长子已殁的情况下原是继承皇位的首选。哪知幽戎国先皇受枕边风迷惑,弥留之际封了只知玩乐的皇四子裴容为继任。才使众皇子不约而同的扯起反旗,就地称王,将大好一片国土,闹了个七雄并起的乱世局面。
裴垣西面称王,因礼贤下士和亲力亲为的作风,获得无数官员和兵将拥护,十年间励精图治,扩土开疆,如今治下面积已有原先幽戎国的一半。
反观继承大统的幽戎国四皇子,靠着传言中的母妃“篡诏”继承到一片千疮百孔、各地硝烟的国土,只能断尾求存,将反王的地盘割让,偏安一隅。如今国号北幽,将寡兵少,外敌环伺。
世人眼里的西戎兴旺发达,而北幽逐年衰弱。历史的进程也证实了这一看法,至西戎天元帝掌权的第二年,西戎国与北面蒙古政权对峙,坐拥雄兵百万,彼时的北幽却只剩下国都附近的几十城河山。
只是这一次,这百万雄兵的第一任主帅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上天爱开玩笑,今日这个玩笑不是对顾若朝所开,而是对西戎国的主宰者们。当笑容重新染上顾幽武的面庞时,西戎王朝的历史注定走上一条不归路。
时节深秋,夜凉如水。
云芊芊在顾家祖祠跪拜,落香祭祖。她来的时候是非常不情愿的,可惜她现在还只是当家主母,并非一家之主,在这个家中还有一个人的话语权在她之上,便只好认命了。
但顾家祖祠确实是个值得长时间研究的地方,你能在其中看见西戎北幽分裂的蛛丝马迹,甚至能见到百年之前几个绝代名将的名讳。
晃眼处,一个个幽戎朝奋勇将军,幽戎朝威德将军的头衔,彰显着顾家门庭之煊赫。但也有一些另类的,比如,杨云山草寇顾洛,这个头衔就十分扎眼了,也不知顾家那一代的族长是多么胸怀博大,才能让草寇的牌位也进入宗祠。
无独有偶,还有一个供在角落的北幽左少府牌位让云芊芊生恨自己识了字。世人都知晓裴垣建立西戎时已与北幽势不两立,这位顾家先辈竟能在顾氏全族投了西戎的前提下继续做到北幽左少府,也不知是能力过于强悍,还是反应奇慢,家族全叛的时候,独留他一个人没有“叛变”成功。
云芊芊心中暗忖:这样的牌位供在这里真的没事吗?如今的西戎皇帝要是起了兴致来这里一看,不会以为顾家两面三刀么?
祠堂里肃穆庄严,顾若朝却还在祠堂门外不知东南西北,并非连自己家的路都忘了,而是事情太过突然,他再一次需要重新适应。
最近的种种迹象使顾若朝认为自己得到了一种能力,这能力不是天生就有,始于手背上的这只蝴蝶。这蝴蝶能带着他穿越时空,改变历史进程,当然,前提是他有足够的实力造成改变。
一个对西戎王朝来说不太好的消息是,顾若朝在与云芊芊成婚之后的这段时期仕途达到了一生的巅峰,领兵部左侍郎职,掌兵数万,在朝中也是人红权重,兼任禁卫军指挥使,戍卫京畿。论逼宫谋反,遍数当今世人,他姓顾的就是头号人选。
不过顾若朝并没有得癔症,不可能立时就与裴姓皇室翻脸。而且他回到过去的时间有限,这时期的自己也没有造反的心思,所以最多只能为将来做些安排,以便皇帝发难时他不至于手忙脚乱。
“正午,明日替我约罗校尉,还有兵部现任的……”短促间忆不起当年在兵部共事的同僚名姓,顾若朝只能统一用一个称呼代替,“啊,现任的那几位主事,到朱轩楼用餐。”
正午提着灯笼,自前方回首说到,“侯爷,之前您已经约过徐大人和罗校尉以及兵部的一干下属,说是明天一早到星雾山跑马场赛马。”
“已经约过了么。”顾若朝喜出望外,也因年轻时的脸庞做不出任何愁苦表情,笑得格外耀眼,“那正好,替夫人也备一身赛马服,明日我们一道去。”
正午止步侧目道,“这个……有难度啊,夫人正在生气呢。”
“生什么气?”
“不是您叫夫人罚跪祠堂吗。”正午指指前方,也是他们正在走的路,“您晚上劝不劝得回来还两说,还说什么明日陪您去应酬的话。”
“那妖精正在罚跪?”顾若朝起初还以为云芊芊今日是自愿在那儿插香祭祖,经一提醒,才想起自己当年竟然做过此等壮举。
罚云芊芊跪祠堂,呦呵,估计这辈子也就只此一次了吧。原来他也男人过啊!
夜风从檐角呼呼刮过,祠堂内的烛火似酒盏上的光斑。顾若朝生怕里面的云芊芊转身就抽出一把长剑来提前完成弑夫大业,特意调大嗓门说话,“嘿嘿,一定是误会。正午,灯笼给我,你自去睡吧。”
“侯爷,不用正午在旁看着吗?”
“你看着做什么,哪凉快哪儿呆着去。”顾若朝作势抬脚踹人,抢下灯笼,迈步进入祠堂。
这一瞬,他仿佛忘记了自己的“雄途大志”,心中只有将媳妇哄好这一志向。
说来,云芊芊是做错了什么呢?
昨日上午,三朝回门,顾若朝陪云芊芊一起在云府吃午饭,尚未饭饱,就遭到了老丈人赶人,称叫他们早些回去休息。顾若朝以为是老丈人初见女婿,疏离一点本也无妨。
回程的半道上,却听云芊芊说既然时辰还早就到店里看看,一群车马就乌泱泱停了在巷子口。然后,正事来了。顾若朝打死也猜不到陪媳妇三朝回门的这一日在云家人心目里的第一件正事居然不是让他这个姑爷吃饱饭。
刚和云芊芊手挽手走进巷子,就听到云芊芊手底下那个终日不见影的丫鬟(八年后的顾若朝叫她翡儿,这会儿却还不认识)在街对面高声喧嚷,“顾家小侯爷到啦,众人可以随意参观。不要钱,不要米,只要腿快谁都能看!”
顾若朝当时就愣了,还没想明白是怎么一档子事,从云家店铺里瞬间窜出几百号人,短短的一条巷子很快就两头堵了。不熟悉地形的顾若朝被云芊芊拽着跑,却是越拽越到人堆里,发觉情形不对的时候,裤子都差点让人扯了去。
直到最后,顾若朝终于明白这是云芊芊的“阴谋”,今天就是特意拉他到店门口做活招牌的。他这块活招牌被利用完了,却没人感谢他。更气的是,百姓们还提议要为云芊芊打一块金字招牌,招牌上写“顾府好娘子”。顾若朝直想骂娘,合着是好到这种地方去了,这样的娘子他一点都不想要啊啊!
顾若朝憋了满肚子委屈回府,云芊芊却悠闲的打起算盘开始清算云家铺面里的进项,还鼓励顾若朝再接再厉,单方面定好了下次再去店铺视察(实际是被众人视察)的时间。
顾若朝与之争辩,无奈败阵,只能以夫纲为先,声称,“出嫁从夫,你怎么依然还从商呢?”
云芊芊理直气壮地反击道,“我就是从夫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顾家不也是投机取巧的倒卖分子嘛。其实我翻过顾家野史,幽武侯府骨子里跟我一样都是二道贩子,只不过我赚的是钱,卖的是物,顾家赚的是天地间的名声,卖的是一城一地。”
云芊芊干干脆脆说完这段话,然后就悲剧了。第二天一早顾若朝揪着她的耳朵将她丢进祖祠,并叮嘱,“顾家的过往,你为什么要从野史上了解?在祖祠里边通读顾家正史,方能成为一个好儿媳。”
后来云芊芊也稍有悔过之心,那段话确实不该说,即便有它的真实性,可要是被西戎皇帝听去一耳朵可怎生是好?
这祠堂她便甘愿跪了,却不知道还要跪多久?天都黑了,要不是她胆子大,这会儿对着一块块不知供了多少年的牌位,打个瞌睡都能惊出一段恶梦好不好。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云芊芊把萎靡的腰背挺了一挺。
顾若朝叉腰走到云芊芊身侧,怅然道,“娘子对着祖宗牌位许久,现在在想什么?”
“想…想你……”云芊芊眼珠一转,撒谎不打草稿,说出“想你”二字实是为了免掉罚跪。
顾若朝真有些诧异了,暗道:从前的云芊芊性子这么跳脱的吗,动不动就是一句情话,这谁顶得住啊!
他眉角弯似月,虽然心中很是受用,但正经话题依然要谈,撇头问到,“就没有别的感想?”
云芊芊老脸都搭上了,居然得到这么个答案,哪还有什么“感想”。她像个在私塾里被先生点名抽查的学生一般,跪坐着道,“我知错了。我今日遍阅祖宗牌位,重读顾家旧史,方才得知顾家祖上都是忠烈名臣,为社稷赴汤蹈火。是我这个粗俗商妇辱了顾府门楣,合该受罚。”
顾若朝听得出这并非妻子的真心话,假意生气,“就这些?那你还得接着跪呀。”
“啊?”云芊芊蹦了起来,“都这么说了,还要跪啊?”
顾若朝没让她摔回蒲团,一把将人搂住,顿觉一股热气扑面,话音变得软软的,“谁叫你不老实,相公面前还搞那些虚的。今日我便跟你说说顾家真正的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