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雾山很大,用于赛马的场地也不限于跑马场之内,顾若朝载着摔不死的云芊芊策马进入一片树林。
林中的鸟儿发出咕噜噜的怪叫,一团桔子大小的圆球迎着云芊芊的面门飞过。
云芊芊双眼睁得溜圆,不解道,“这是什么?”
本以为是松鼠之类的小动物,正想看得更仔细些,两旁的树林里开始有更多的圆球飞来。云芊芊这回能看清楚了,因为肩膀被砸了一下,伸手还接了一个。摸上去触感如同棉花,并非活物。
“此处是个模拟战场。”顾若朝的话语从她脑后传来,热气喷得脖子痒痒的,他指着方才飞来的丸子道,“这些都是安放在这儿供人躲避的道具,被绿丸子打中,算是受轻伤,被红丸子打中,就算是死了。我启程之时跟罗校尉下了赌注,谁被打中得多可要输银子的。”
“那我算是死了吗?”云芊芊看看自己身上,绿色痕迹少有,红的却有一大片,她靠在顾若朝身前,完美行使着挡箭牌的作用,愤愤道,“这是谁出的主意?刚才那些红红绿绿的丸子像雨点一样密,躲得过除非是属苍蝇的。”
顾若朝转移仇恨道,“之前几次确实没这么密集,二郎和罗立早一步通过这儿,估计是他们使的坏。”
宽阔的跑道尽头,一间茅屋矗立,屋前迎风飘动着一面旗帜。旗上笔走龙蛇的写着“跑马场歇脚处”六个大字。
一个身穿蓑衣的中年男子甩动着一根芦苇杆,清点道,“徐二郎,手背中了一颗红球,左肩上中了数颗绿球,成绩差强人意。”
听到“差强人意”四个字的徐二郎却兴奋得跳了起来。一旁站着的罗立,做一脸不屑与之为伍的清高表情。
蓑衣男子目光瞥了瞥罗立一身尚算干净的装束,斜肩念叨,“罗校尉,没有成绩,跑回去重来。”
罗立的“清高”转瞬消散,环在胸前的两臂落下来,如同孩子一样握起拳头争辩,“这……这是怎么算的?二郎身中红球,应该算死了才对。而我才中一颗绿球,而且是打在屁股上,战场上屁股中箭,不会死吧?”
“原来你还知道你是臀部受伤。”蓑衣男子掸了掸罗立屁股上的些微绿色痕迹,教训道,“典型的顾头不顾腚,我就当你不会死,但在这个部位能中弹,可见你在马上十分不安分,这要再偏一点,估计繁衍子嗣都困难了。”
罗立的男子汉气概受这“子嗣困难”四个字的影响削了一截,嘟嘟囔囔的道,“困难就困难,你去数数顾若朝身上的,一定比我多。”
很快,顾若朝和云芊芊也到了这儿,但下马之后的顾若朝却纤尘不染,好像刚从澡堂子里出来还换了身新衣裳。
徐二郎冲上去围着顾若朝转了两圈,满眼不可思议。罗立更是惊呼道,“不可能!你是打洞过来的吗,怎么一个球也没中?”
满身花花绿绿的云芊芊也斜眼道,“对呀,你身上一点痕迹也没有?”
“那是娘子保护得好。”顾若朝朝着这位“救命恩人”拱拱手,转身轻甩衣袖,朝罗立伸出手说,“愿赌服输,赔钱。”
云芊芊满脸黑线,她这等于是送顾若朝安全到达,自己舍身就义了。卖主求荣,卖老婆求生,这才是顾家男儿的内心本质吧?
罗立不服,哼道,“侯夫人身中乱弹,死得不能再死,要赔也是找她赔钱啊。”
顾若朝摇头,还以十足的理据,“话不能这样说,我娘子又不知道这里的规矩,也没参与赌局。她是在无意之中,身中林中暗器,与你我无关吧?”
从救命恩人骤然被划成了无关人士,云芊芊内心却没有丝毫波澜,相比之下她确实更想和顾若朝平分这笔赌资。倘若顾若朝不愿跟她平分,再纠结不晚。
罗立被顾若朝的蛮不讲理政策辩得说不出话,还好徐二郎算是脑子清醒的一介文人,凑上来道,“此乃强词夺理。咱们事先说好了,即使身穿护甲,留在护甲上的颜色也算自己切实受伤。你将嫂夫人挡在身前,相当于一枚护盾,护盾上沾染的颜色怎会与你无关呢。是吧,三叔?”
话语里的三叔,便是方才清点战损的蓑衣男子,只见他怔了怔,忽然两眼看天,陷入沉思中。
场面顿时安静下来,剩下一张满是不服的脸对着一张泰然安逸的脸,这张脸的主人横摊着手,保持着向前者要账的姿势。
“侄媳见过三叔。”云芊芊向蓑衣男子屈膝问候。拜堂成亲那日,就是这位三叔斜坐在顾若朝的父母高堂座位上。
云芊芊却在婚后再未见过这位,还道他去了哪儿,原来在这深山老林里充当闲云野鹤。
顾三叔的目光下移少许,如一个仙风道骨的长者般,淡然回应,“嗯,都来啦。”
罗立朝徐二郎跺跺脚,轻哼,“听听,那是他顾若朝的三叔,哪会帮我们?”
徐二郎憋屈道,“反正这个理我认为是对的,要不然咱们到达目的地之后把身上衣服一脱,不都算没事啦?”
“原来还可以这样?你不会私人的悄悄跟我说吗?”
徐二郎翻出一个白眼,垂首问他,“如此显而易见的作弊办法,你从没想过啊?”
罗立理直气壮地道,“我想什么,想事的任务不都交由你来嘛!这点事情都做不好,以后你就只有冲在前头挡丸子的份了。”
几人争辩的话语未落,茅屋的帘子掀开,晃悠悠走出一个神仙姿色的妇人,张口却显得泼辣了些,“顾明礼,是不是你又将我做的油团子拿去撒了,中午不想吃饭了?”
仙风道骨的三叔立即怂得像一棵葱,几人看来,简直像是跪过去那般,“夫人莫急,为夫适才发现用作模拟战场的道具不够,就从灶上顺手拿了几个。那些油团子,捡回来还能用。”
“捡回来连马都不吃了,用个头啊!”分外嚣张的咆哮声,惊起山中群鸟。
顾若朝正了正脸色,拉起云芊芊,以见皇帝都没有用过的正经姿态上前问候道,“若朝见过三婶,三婶万安。”
这位妇人,便是星雾山跑马场的实际拥有者,也是顾若朝和云芊芊目前的三婶,柴奉宁。而她还有另一个称呼,在数年以后人所共知,那就是……奉孝夫人。
云芊芊是第一次见奉孝夫人,跟着顾若朝一起弯腰请安。抬起头时,只觉眼前这位三婶生得实在是美,一身中肯的装扮仍难掩姿色,秋水般的眸子,桃心的嘴。容颜秀雅,举止绝俗,便是口出恶语也不会给人任何糟心的感觉。
她心中默默计算道:按顾家族谱上记载的算,顾三叔可已有四十五岁了,虽说顾家汉子好像都娶得晚,但三婶再怎么说也应该年近四十,如今这姿态,说是三十还有的多呢。若非那一双写满了红尘往事的深邃眼眸,她大概会以为只有二十五六岁。
柴奉宁倚在门边,朝云芊芊显出温柔一笑,友善的道,“那日婚礼之时匆匆一瞥,连模样都没看清,我还奇怪是怎样的女子能让朝儿废寝忘食,才见了一面就要娶回家。如今仔细看你,果真是个倾国倾城的佳人。”这声音温润如水,与之前的烈性女子判若两人。
云芊芊屈膝说到,“三婶谬赞了,侄媳的姿色,也就与三婶不相上下而已。”
“那是,若早二十年,你也只能在我之下。”柴奉宁笑了笑,扭头便轻斥顾三叔等人,“几个大老爷们还杵在这里干嘛,爱哪儿玩哪儿玩去,我和侄媳妇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今日可谈个过瘾。”
顾若朝目光一寒,想起三婶的厉害,一脸认真的道,“芊芊她不懂政事,也未学过豪门望族中的礼仪,还望三婶莫要为难。”
柴奉宁斜着肩道,“我为难她做什么?你就是想得太多,我跟芊芊是谈生意,望族门第里那些规矩,连我自己都忘得差不多了。”
顾若朝还想再跟云芊芊交代几句,身子却被罗立等人合力架走,远远的回头再看时,茅屋大门已经掩上。
他顿时有些后悔,此行没有做足充分的准备工作,也不知这样贸贸然的提前三婶和云芊芊的的见面时间,两人关系是否依然会如记忆里那样变得水火不容。
顾若朝对这位三婶的感情一直都处于两难,不知该如何对待。这个女人并不是不好,她对三叔是有感情的,然而她心中还有另一个男人,就是西戎元武帝。
记忆中,云芊芊和三婶正式交恶就始于那件事……
西戎元武十六年,元武帝裴垣欲立后,立后的人选便是更名奉孝夫人的柴奉宁。当时朝中并没有特别激烈的反对之声,因为柴奉宁与三叔和离后更换了姓名,知道柴奉宁真实身份的人不多,纵使有认出了她,也迫于帝威不敢发声。
但在立后的最关键时刻却出了变故,有一个女子敲响宫门外的登闻鼓,说是,我的三婶丢了,请陛下归还。当这句话传入金銮殿的时候,满朝文武噤若寒蝉。
说这句话的正是云芊芊,她在宫门外被内侍拦下,却砸了登闻鼓,一人闯宫。
顾若朝不记得此事发生时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是脑海中永久印下了她身穿血色的诰命服跪立殿前的模样。当时云芊芊满身都是血迹,对赶来的他轻轻说到,“我大概做了一件天怒人怨的事,连三叔都会怪我,可你应该谢谢我。”
确实,那毕竟是一个他叫过三婶的女人,若身份变为皇后,就是对幽武侯这个爵位的无视。
后来顾若朝才听说,她的妻子是自行冲进朝堂的,好像一个泼妇一般,当朝直指帝王强抢臣妻。元武帝大怒,当庭判其重责一百大板,云芊芊却高昂这头颅,说出了一句改变之后数年朝局的名言,“一百怎够,除非您能将我打死,否则,奉孝不准为后!”
当庭执法,负责杖责的内侍整整打了她三百大板,云芊芊却仍然生还,且生龙活虎的说到,“谢陛下不杀之恩。”
这句不杀之恩意味着奉孝夫人封后一事也到此为止,气得已走进后.宫的元武帝吐血三升。自此中宫空悬,无人为后。
常理来讲,奉孝夫人就是从这件事开始恨上云芊芊的。
但此时这两个在原先的历史轨迹里争锋相对的女人,却和和气气的坐在一起,喝着热汤,谈着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