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州北部，距离清霞山千里之外，有一条绵延百里的黑色山脉，黑红色的岩石质地十分疏松，无法生长高大的植被，整个山脉只有一层浅浅的蕨类植物覆盖。平日里大风一起，风化的细小黑石便随风狂舞，细碎的石头颗粒，打在路人身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此地有一座雄关名曰“陵荆关”，乃是齐国专门从南方采集坚硬的石英岩建造而成，为逐州北部重要的军事关隘。因关隘高大，易守难攻，近年来多次令来犯的蛮族铩羽而归。
陵荆关下有一座边塞小城也以陵荆为名，陵荆城虽不及天安的热闹繁华，但也还算安定祥和，守关将士的家眷多居住于此，为小城增添了不少活力。
陵荆城内的唐铁匠是一名退伍军士，在一次追击蛮族的战斗中左腿被飞斧砍中，落下了病根，离开军队后就用赏银在城内开了一家铁匠铺，专做守关将士的生意。唐铁匠熟悉军士实际需求，又凭着昔日军中朋友的帮衬，日子过得到也还算滋润。
今日唐铁匠未到铺子盯摊儿，只因家里来了客人。
“宋家二少爷您是没见过，人长得玉树临风，虽没有像兄长一样习武保国，但有一身好才学，写的一手好字，过几年科考定能高中。”薛姨婆是前来说媒的，陵荆关副总兵宋霆的二儿子宋濂想要纳妾。
“我们虽然是小门小户，可也只有这一个女儿，总不好给人做妾的。”说话的是唐铁匠的妻子陈氏。
“哎呀，宋家二公子的正房夫人不能生养，可毕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轻易休不得，是以宋总兵听说咱们文萱才貌双全，特地让我前来说和。老唐你放心，宋总兵满门忠烈，大公子如今也已经是千户，文萱嫁给二公子虽是做妾，但只要能生下一儿半女，地位自然就有了，决亏待不了她。”薛姨婆口舌如簧。
“宋总兵是我的老上级，宋家大公子我从军时也曾见过，二公子想来也必是人中龙凤，可这名分···”
唐铁匠始终过不了自己这关，眼神不由向里屋一撇，他的女儿唐文萱正悄悄躲在里屋，门帘下面露出一只绿缎面的绣花鞋。
“文萱也快十七了吧，这好亲事要是错过了，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了。明天宋家二公子要去城隍庙听戏，到时会穿一身青袍，你可以带上文萱先去见见人。”说罢，薛姨婆知道一时半会儿扭转不了唐铁匠的心意，就起身告辞离去。
“萱儿，这事你看如何？宋家到是一门好亲，可做妾终究是委屈了些。”唐铁匠拿不定主意，问起女儿。
“爹，明天我可以与落嫣一起先去看看宋濂。”唐文萱一挑门帘从里屋走出，一同出来的还有穿着一身粗布衣的柳落嫣。
柳落嫣父亲原先也是陵荆关军士，后来不幸战死，母亲无力抚养，就留下一封书信，将不到四岁的她遗弃在铁匠铺门前，传说是与男人到南边去了。
唐铁匠在军中和柳父有过短暂交集，想到如果在战斗中阵亡的是自己，家中妻女也必定十分凄惨，就干脆收养了柳落嫣，本想当做女儿看待。
可唐铁匠的妻子陈氏却一向不喜欢柳落嫣，说她天生一副狐媚像，不像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将来跟她生母定是一路货色，整日指使柳落嫣洗衣做饭，全当养了个丫鬟。
柳落嫣早已忘记了生身父母容貌，自小也从未体会过家庭生活的温暖，唐铁匠虽然一直待她不错，可毕竟常常整日在铁匠铺忙碌，又惧怕泼辣的陈氏，慢慢也就听之任之了。
此时刚满十六岁的柳落嫣，身形已基本长成，她纤腰束素，出落的婀娜多姿，明眸皓齿的容貌下更隐隐透出一股娇媚，可谓妍姿艳质，令人倾倒。柳落嫣刚才听到唐文萱说明天一起去看戏，也未多言，眼帘一挑，便又到后厨忙活去了。
第二天一早，柳落嫣为唐文萱仔细梳妆打扮一番，主仆二人就来到城隍庙门前听戏。唐文萱并未注意戏台上各式角色的扮相和唱腔，眼睛不停在叫好的人群中搜寻。
片刻之后，柳落嫣一拉唐文萱的衣角，快速抬手一指人群最前面一个高大的青袍书生。唐文萱会意，二人好不容易挤到前排，一起偷眼观瞧，只见这书生被几个家仆围在中间，确实生的一副好相貌。唐文萱暗暗点头，心想，这宋濂到也不失为一位良人。
宋濂今天当然也不是单纯来看戏的，他曾在一次外出时见过唐文萱，多方打听才知道是唐铁匠的女儿。
宋濂今天来的较早，猜测唐文萱可能会来看他，出门时便刻意收拾一番，让这一向以玩儿为主业的公子哥儿，变的颇有几分书生气。宋濂先前在人群中扫视一圈，并未发现唐文萱的身影，便认真看起戏来。
待唱罢一出，台上的角儿们谢过观众，到后台换装之时，宋濂终于发现了已经挤到前面的唐文萱主仆。他一见柳落嫣，就惊讶的忘记了掩饰，直勾勾的目光狠狠剜了柳落嫣一眼，心中不由暗叹，陵荆城竟还有这样的美人。
柳落嫣自然早就注意到了宋濂丝毫不加掩饰的目光，心下十分满意宋濂的反应，她早已受够了在唐家当丫鬟的日子，如果这次唐文萱嫁给宋濂，自己以后怎么办？是不是还得作为陪嫁丫鬟跟过去？那为什么不给自己个机会呢？
柳落嫣对自己的容貌颇为自信，既然你说我天生狐媚，那我便索性狐媚给你看看！
唐文萱见宋濂向这边看来，心下大羞，拉着柳落嫣就要离去，恰巧此时戏台上的角儿们又再次返回，看装扮，这出戏柳落嫣恰好听过。
柳落嫣自幼聪慧，听过一遍就能唱出一二，她佯装被戏台吸引，脚步慢了一瞬，看似无意的张口跟着台上的名角儿一起唱出了第一句戏文，然后才缓缓转身，离去的时候又向宋濂投去一个妖娆的笑容。
宋濂被彻底吸引了，这美人虽然穿着一身粗布旧衣，但终究难掩那摄人心魄的魅力，居然戏文唱的也颇得神韵，宋濂已经打定主意，回头就让薛姨婆再去趟唐家。
···
一个月后，柳落嫣坐在崭新的花轿里进了宋府。
自从薛姨婆再次来到唐家，陈氏就开始不停冷嘲热讽，可柳落嫣一口就答应了亲事，又亲自与薛婆姨谈好了彩礼数目，表示彩礼全部都留给唐家，以报答唐铁匠的养育之恩。宋家势大，出嫁前夕的柳落嫣又处处忍让，继续干着家务，伺候一家大小，一切都做的滴水不漏，陈氏也找不到发泄的借口，看在银子的份上也只能认了。
唐文萱嘴上说嫁过去做妾也确实辱没了唐家家风，如今宋濂既然看上落嫣也是美事一桩，不如正好成人之美，可恭喜过柳落嫣后，就再很少与她搭腔。
聪慧如柳落嫣自然心下了然，她和唐文萱名为姐妹，实则给对方当了快十年丫鬟，现在再上演什么姐妹情深的戏码似乎也没有必要。
花轿到来的时候，柳落嫣穿着嫁衣跪在门口，向送她出来的唐铁匠重重的叩首三下，便转身坐上轿子离去。
婚后的生活与柳落嫣预料的一样，一个见了一面就被美色诱惑的改变主意，舍得用大笔金银将她这幅皮囊娶进门的相公，又岂能是饱学多才之士。
柳落嫣发现，宋濂不过是被脾气火爆的父亲压制的不敢轻易造次而已，读书本不是他所爱，也吃不了习武的苦头，又有个出众的大哥在前比照，宋濂唯有小心翼翼的藏起玩鹰走马的心思，整日在书房发呆，所谓写的一手好字，更是全在薛姨婆的嘴上。
甚至官宦人家出身，颇有实学的大夫人王氏，似乎根本就不乐意搭理宋濂，如今有了柳落嫣，正好落得清静。
最近的日子，宋濂过得很是滋润，他打着新婚燕尔的幌子，日日与柳落嫣厮混在一起，正好暂时免去了读书的苦闷。不管怎么样，柳落嫣还是摆脱了寄人篱下的命运，穿起了绸缎衣服，甚至马上就有了自己的使唤丫鬟。
看着忙前忙后的小丫鬟，正在给宋濂斟酒的柳落嫣不禁一阵感慨，对这个并没有多少感情的枕边人，她还是只能刻意逢迎，同时不忘早晚到宋濂母亲和大夫人王氏门前请安。
渐渐的柳落嫣得到了宋府女眷的认可，就连嫂子也夸她乖巧懂事，正是宋濂的良配。
是不是良配原也不重要，不过是各取所取罢了。
宋濂的父兄常年住在陵荆关内练兵，在这个宋母和长嫂掌管的家中，柳落嫣似乎也做不了什么，她只能转而开始跟着宋濂一起读书，寥以解闷，还时常跑去向大夫人王氏请教。
又这样过了半年，柳落嫣不仅落了个督促宋濂读书的贤名，她自己竟也能写两篇有些意思的短文章了，王氏直说从未见过向她一样聪颖之人，再学两年，她就可以去做女先生了。
柳落嫣还真动了与王氏一起在陵荆城办个女子学堂的心思，甚至可以减免部分学费，如果更多的女子能识文断字，或许就可以找到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正当柳落嫣筹划人生的新方向时，她在书房角落里，发现了那本落满了灰尘的《正气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