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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失眠的海

上弦月

上弦月,只陪你上半个夜晚,剩下的时间,留着给你回忆。

上弦月是一把剃须刀,刮掉了整个前半夜的忧伤。

上弦月,像根贴在黛蓝钟面上的时针,静静地照看着人们的时间。

“人的时间是多么少啊!上弦月发出她的感慨,去掉睡眠,去掉奔跑,属于快乐的时间在哪里呢?”

“而你又何尝不是?除了月圆之夜,其他的夜晚不是一样弥漫着忧伤吗?”

“不。我有我的快乐。上弦月的时候我有希望,下弦月的时候我有念想,我是快乐的。悲伤,只是人们强加给我的一件衣裳。”

随她怎么说吧,我依然固执地相信,这一抹凄冷的弯,是看透红尘种种悲欢离合后的一汪眼泪,是冷冷夜空中的一撇伤疤。但这并不妨碍她的快乐,就像每个啤酒盖都有被启开时留下的伤痕,但它们并不为此悲伤。

夏天的尾巴像壁虎,割掉了它还会再来。

越来越多的人,在越来越小的时候,心中就失去了一份光彩。叶芝曾写道:“人所听到、看到的事情,均为生命之线,倘能小心将之从混乱的记忆线轴上拉出,谁都可以用它来任意编织自己想要的信仰之袍。”似乎现在的我们正渐渐失去这样的能力。听到的,看到的,均被我们丢弃,无法引起兴趣。

什么都无法引起兴趣,但只有月亮是个例外。空空的世界,似乎也只剩下这个最后的月亮。她现在是弯的、单薄的。

我看到了我的月亮,就像葛朗台看到金子一样亲切。人说,有什么样的心,就看出什么样的月。我说,月是怎样的,心就是怎样的。

在发霉的时间里,心上长出了很多草。上弦月,一把适可而止的镰刀,帮我变得纯净。

走廊两边是不同的风景。左边是带刺的玫瑰,笑语盈盈。右边是暗淡的伤竹,垂头叹息。

快乐和悲伤,是生活同时带给我的两种天气。

就像隔壁两旁住着不同的邻居。白天打招呼的,是甜言蜜语。夜里来探访的,是寂寞空虚。

在寺庙里,一个青年男子对一个和尚说,现在,我一心想修佛。那和尚说,佛没坏,不用修。修自己吧。

就像看到这缺月,缺的不是月亮,是你的心。

在一个城市里有两个伟大的哲学家,其中一个是有神论者,另外一个是无神论者。他们两个人都一直试着要说服城里的人。整城的人都被搞得很混乱,生活简直过不下去。城里的人决定:“让他们两个人去讨论、辩论,然后不管谁赢,我们就跟着他,我们总是跟随胜利者。”所以就在那个挂着上弦月的夜晚,两个哲学家开始讨论和辩论,他们两个人都是非常伟大的逻辑家,但是到了早上,整个城市陷入了更大的混乱,他们互相都说服了对方,所以那个无神论者变成了有神论者,而那个有神论者变成了无神论者,那个难题还是继续存在。

争论和辩解是没有意义的,德彪西说:“哲学家们总是分析、分析,冷冰冰地毁灭秘密。”现在月亮也处于这些争论者的中央,她是否会安然无恙呢?

不论如何,请不要把月亮叫作“有壳、幔、核等分层结构的星球”。

月亮没有标签,很多人都喜欢仰望她,向她倾诉衷肠。好人没有标签,很多人都喜欢向他们靠拢,取暖或者纳凉。

上弦月,她也常常割开我刚刚愈合的伤口。但她同时劝告我,生命,就是要通过失败去学习成功,通过羞耻去学习荣誉,通过落魄去学习坚强,通过叛逆去学习真我;甚至通过暴力去学习文明,通过战争去学习情感,通过血腥去学习嗅出一朵花儿的芬芳,通过死亡去学习内心的大开放……

当你听到敲门声再一次清脆地响起,站立的同时,微笑从你那小小的坚强的心中悄然升起。是的,你要微微含笑,让笑容从那痛处像生出的一朵花儿,让笑容从记忆中如同攀爬出来的一根藤。牵动你的唇角去微笑,给不幸一个另类的表情,为了你的骄傲。

你明白一些人总是要去的,一些人总是要来的。如果你的心已是满目疮痍的土地,就需要让另一个春天入驻。如果是因为春去时曾为你留下满地狼藉,你恰恰需要一个冬天的雪来将腐败冻结、覆盖。

上弦月是一把剃须刀,剃掉了那些烦恼丝。还给我一张虽然有皱纹但却洁净的脸。

那些安分守己的忧伤

一幅安静的画,是画家揉碎了自己的灵魂,蘸着回忆,勾勒出来的梦。欣赏这样的画,也要揉碎自己的灵魂,走进去。

文字,是我们对这个世界最好的倾诉方式,有时候觉得自己是那样一只咯血的火狐,在雪地上奔跑,追逐自己的梦,留下美丽的脚印。

文字就是我们的舌头,就是我们自己舞蹈的脚尖。

我喜欢那些诗一样的句子。每个段落之间,每个词语之间,都有文字的香。每个汉字的缝隙,都漏着月光。

夜深人静,一个人伏在书桌上,向一张白纸倾诉着爱恨情仇的时候,我听到了时钟里秒针走动的声音,仿佛心跳,均匀而有力。心里就有了一种莫名的感动,为这个寂静的夜里,它的陪伴。就想到了生命中的那些过往,那些值得你留恋的人和事,不也正如那不停走动的秒针吗?在生命中不停歇地跟随着你,陪伴着你。

躁动的人全去了街上,那里有烟火表演。我们常常这样贪婪,耳朵在倾听天籁,仍然奢求眼睛能够享受美景。

现在我的身边只剩下旧事和静物,那些安分守己的忧伤,却带给我幸福的闪电,令我浑身战栗。

安安静静的幸福,在身边,一刻都不曾远离。比如,屋顶上栖息的鸽子,像一小堆一小堆的白雪,让人无比担心,它在某个炙热的午后,会悄悄融化;比如,邻家的小狗跑到我的院子里来,趴在我的脚边,为我看家护院;比如,在清晨,欣赏一幅安静的画;比如,在深夜,写上几句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静下来的时候,我看到很多事物:一只黑夜里的虫,披着透明的翼,正在咬碎花瓣上的露水。

我听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涛声。

静下来的时候,往事在心底慢慢融化。年少时光啊,一个个激动人心的夜,一首首胡言乱语的诗。那时候喜欢点上蜡烛,其实蜡烛是我们每个人的光阴。我们都是流泪的植物,都在生长,只是一个向上,一个向下,我们和蜡烛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奔跑,有着说不清的快乐,也有说不清的眼泪,那是成长的疼痛。

那时,整个世界都在眼前,可以尽情挥霍。你把世界画成仙人掌的样子,世界就是仙人掌,宽阔、敦厚,遍布荆棘;你把世界画成狗尾巴草的样子,世界就是狗尾巴草,卑微、琐碎,满目狼藉。

世界是你自己的。你是随心所欲的恺撒。

静下来的时候,会发觉自己很轻。如同被人鄙薄的纸片,轻得没有了魂灵。案头的青花瓷,让我的灵魂顿生仰慕之情,到底是那些花的芳香泽了瓷,还是瓷的清辉润了花?那是个永恒的秘密,任何人都无法破解。

我把自己隔开,从白天的牢笼释放出来,走进夜的自由的丛林。关掉电脑,躲开那些虚幻的想象,躲开那些八卦新闻,听听角落里昆虫们微弱的喘息,才发现世界竟然如此纯洁。可是谁又能把那纯洁的世界珍藏,又在最早的早晨铺开?

这个崭新的世界忽然让我感到陌生。世界静得,只剩下黑色。

这个夜里,只剩下幸福的呼吸,均匀、舒畅。仿佛快乐的孩子,为了催促自己快些睡下,一遍遍地数着那些枯燥的阿拉伯数字。

这个夜里,我安分守己。把忧伤的灵魂交给稿纸,交给画布,交给缓缓流淌的乐曲。

世界就那样平静着,平静得有些出奇。公鸡照常催促着人们起来劳作,狗也照常用它的吠声维持着自己的生计,那吠声不外乎有两层含义:要么是在见到生人时为自己壮胆,要么就是在向主人讨取食物了。

我想起一个人也是在那样安静的早晨静静地走的。那是教过我的语文老师,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犹如没有根的魂魄,犹如一缕炊烟,带着人间最后的温暖,化云而去。我去参加他的葬礼,那葬礼也是安静的,甚至没有哭声。我喜欢这样送别的方式,只有低低的乐曲,不由得让人愉快地想到,我们正在护送一颗灵魂赶往天堂。

等到一切都停下来,一切都静下来的时候,人就老了,便会感悟很多别人无法理解的幸福,比如找个好朋友,找个好天气,找棵结满果子的树,摇下几颗果子,然后坐下来,分享彼此无聊的生活点滴。比如默默地关注着一个你喜欢的人,你从不对她说:来吧,看我的水,波光潋滟,是为你泛出的波澜。你不愿打扰别人,你活在你自己的世界里。你只会对着山谷,喊出你的忧伤。你的安分守己的忧伤。

我合上我的稿纸,让那只奔跑了一夜的笔,回到它的洞穴。阳光出来了,我却要去睡一会儿了,我去冲澡,我要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才去睡觉,这是我的习惯。这让我想到了我的语文老师,想到了他的死亡。每个人,每一天的梦乡,又何尝不是奔赴天堂之约的预演?

窗台上,一些昆虫们已经奄奄一息。才发现秋的橱窗里,已摆满夏的遗体。

便禁不住一遍遍地这样问自己:静。然后是净。再然后,是境。可以让心灵美好的几个台阶,如今,我走到了哪里?

马不停蹄地奔向枯萎

一年又一年。像叶子一天又一天,望眼欲穿,重复着无尽的等待。风传来的任何一点好消息都会使你激动地战栗。你独自等到白首,却等不来那个温暖的胸膛。人生,是不是就此谢幕?你说:“不,我只是睡一会儿。谁敢保证,黄昏的时候,他不会来敲我的门?”你说:“他会带进来一阵风,在耳边,轻轻地唤醒我的幸福。”

于你,相爱、离别和想念是再自然不过的自然规律,扯动你全部的神经,耗尽你最美丽的青春。而你,并不沉沦。一个美好的念想,往往是一个女人芬芳的理由。

这是我祖母的一生。在对祖父的怀想中,马不停蹄地奔向枯萎。

萧芳芳凭借《女人四十》拿金马奖那次,张国荣给她颁奖,她上台的时候披肩不小心掉下来。然后她在感言的时候说:这女人啊,过了四十,什么都往下掉……

什么都往下掉,花样年华里的一切,脸上的笑和眼泪,全都是滑溜溜的,噼里啪啦泥沙俱下。

生命又何尝不是如此,绚烂总是一瞬间的事情,更多的是落寞。

没有不老的红颜。花到了秋天,开始凋落。女人,过了四十,开始掉落。女人们纷纷叹息:我们最大的情敌,不是第三者,而是岁月。

一件件东西开始离开她们的身体,牙齿,头发……她们老了,再美的胭脂也会掉落,如同那些不可挽回的青春,马不停蹄地奔向枯萎。

人世间,人与人的相遇,最是奇妙。多少人,在晚年的蜡烛下,依然为年轻时和某个人的惊鸿一瞥激动不已。多少人,奔向枯萎之时,嘴角却带着幸福的微笑。

我想,这生命,除了凋谢,是不是还可以拥有另外一种颜色?

除了落幕,是不是还可以拥有另外一种声音?

除了酸楚,是不是还可以拥有另外一种味道?

所以梅丽尔·斯特里普会在暮色之年用低沉喑哑的声音缓缓述说自己的曾经,叙说那个发生在非洲恩共山脚下农场中的故事。四天会发生什么?相爱、离别和想念。和我祖母的一生一样。

他对她说:“我在此时来到这个星球上,就是为了这个,弗朗西斯卡。不是为旅行摄影,而是为爱你。我现在明白了。我一直是从高处一个奇妙的地方的边缘跌落下来,时间很久了,比我已经度过的生命还要多许多年。而这么年来我一直在向你跌落。”

她对他说:“罗伯特,你身体里藏着一个生命,我不够好不配把它引出来,我力量太小,够不着它。我有时觉得你在这里已经很久很久了,比一生更久远,你似乎曾经住在一个我们任何人连做梦也做不到的隐秘的地方。你使我害怕,尽管你对我很温柔。如果我和你在一起时不挣扎着控制自己,我会觉得失去重心,再也恢复不过来。”

四天,犹如一生。那马不停蹄的秒针,每一下都扎在爱的神经上。但他们并没有让爱束缚,他们给爱注入了另一种血液:“给相逢以情爱,给情爱以欲望,给欲望以高潮,给高潮以诗意,给离别以惆怅,给远方以思念,给丈夫以温情,给孩子以母爱,给死亡以诚挚的追悼,给往事以隆重的回忆,给先人的爱以衷心的理解。”这是他们对待爱的方式,对待人生的方式。

人的容颜可以衰老,芳香却不可抹去。所以杜拉斯要以这样的开头来讲述自己与湄公河畔中国人的故事:“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生命如此短暂。爱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欢悦,当一个人散发出他的爱,他就开始享受自己爱的时候那种充实与欣喜。像花儿享受自己的盛开,像树木享受鸟儿的啁啾,像人们享受大自然中的某个细节,无论是一阵携带着花香的风还是一丛摇曳的三叶草,人们都能从发自内心的喜爱中得到那清新的快乐吧?尽管我们马不停蹄地奔向枯萎,但因为心中装着爱,我们的芳香一直都在。这让我再一次想到我的祖母,像某种著名的花那样,被岁月碾碎,却芳香如故。

我在努力抱紧月光

这个夜晚可以触摸。

月光穿过树枝的筛子,落到我的身上。那是彼此爱着的月光。年轻的月光。浪漫的月光。

我在努力抱紧月光,却无法驱散上弦月的忧伤。尽管我知道,守着月亮,可以慢慢把悲苦的时光挨过。

那么美的月亮,也有她不被人知的苦难。她用洁白掩盖伤口,她用火焰照亮孤寂。她试图给我们的,总是她的笑脸。

生活是一团乱麻,线头揣在每个人心里。

年轻的我们,可能会犯很多错。一个接一个地去伤害别人,再绕道回来伤害自己。

我闻到了老故事里的膏药味。更确切点说,是狗皮膏药的味道。回忆总是婆婆妈妈没完没了,韩剧仍然是女主角在第8集打了一个喷嚏,打到第80集才抽出纸巾来。

记忆中的面貌模糊不清,片刻心动后又重新归于平静,所有感情都无疾而终,也许这就是生活吧。有人抱着当歌手的梦想在工厂里默默打工;有人奉子成婚,内心却波澜不惊地爱着另一个人;有人苦于爱人的花心,每天尾随着,捕风捉影;有人花钱大手大脚,过早地花掉积蓄而不得不出去打零工;有人把自己的爱写得很尖刻,满不在乎的语气中难掩悲壮的清醒;有人把自己的爱写得很缠绵,徘徊痛哭处,都是情感无处可归的尴尬和茫然。

爱太难。因这世上与爱相较量的东西太多!

我们能做的只有徒劳的记录,以此证明我们确实在这世上存在过。

生活不是为了在历史上留名,在别人的心中刻下自己的碑。因为你不能选择千百年后文字里淘汰掉谁的名字,也不能享用离开人世后你所不能见到的祭祀……

我在电脑前写作,妻子看着我的后背,说,你老了。弯腰驼背,赘肉横生。她问我,你怕老吗?我说,不怕,我在努力抱紧月光。

我们的身体,就像一个瓷器。因为年轻,闪着蓝色的光泽,甚至比月亮更美。但我们在渐渐衰老,光泽在慢慢褪去,隐藏在岁月背后的忧伤一股脑儿地涌出来,将我们慢慢地往前推,一直推到月亮跟前。还有些话要和月亮说,比如一些没能圆满的遗憾,比如一些没能承诺的誓言……月亮掏出手帕,安慰着一颗易碎的心:“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喧哗着世人狂热的成功会突然之间静为空虚;标志着精神永恒的引领也会霎时湮没黑暗。当我回到自己质朴的生命,我发现,再多外部世界的光亮都不能代替由自己心灵点上的那盏橘黄的灯……

我在努力抱紧月光,努力让自己变得优雅。我怕争吵,怕那会伤了原本都是善良人的心;怕打斗,怕血流下的同时人们也不再控制自己的残忍;怕事故,怕那些带着完整躯体和灵魂的人在突然之间发现自己已支离破碎。怕纷争,怕告别,怕离弃,怕约好了又无法相见所带来的永生的遗憾。

想起白天在园子里的劳作:我努力清理几乎生了满园的枯菊梗。它们的根很浅,枝很细,然而在那个萧瑟的时节,它们以几乎见不到光的孱弱的身姿,将纤巧的花儿张开,让我在那些天里,总能犹如站在繁花盛开的山野,一朵一朵,摘得花香满怀。

我清理它们的身躯,怀念着它们映于我脑海的美丽,没有悲哀。因为我知道,这些枯干的菊梗,曾经那么倔强地爱过、灿烂过,也曾经像我一样,那么废寝忘食地抱紧月光。

月光慢慢注入我的灵魂,生命由此变得轻盈而温暖。

一首背井离乡的诗

她说:“我不是去流亡,而是换一种更好的方式活着。”

她说她不是叛逆的植物,她的根在故乡,她只是一首背井离乡的诗。

不论那诗句多美、多忧伤,都在和故乡的根押着韵脚。

只有背弃了心的人,才是真正的背井离乡。而她不是。

尽管故乡离得很远,远得连记忆都有些追不上。这样的凄惶,是人心上看不见却是最深的伤痕吧。

有时她在想,即使一棵树上万千叶子中最卑微的那一枚,不同样要经历浩荡的“秋劫”?一场场冰冷的雨,一次次似雪的霜,一阵阵蚀骨的风,一回回摇摇欲坠的恐慌……谁避免得了人世的痛楚,哪枚叶子避免得了被拖入深秋时的凄凉?

叶子落了,也好。可以归根。

这样想的时候,她终于释怀,坐下来,冲了一杯浓浓的咖啡。

这是一个漂泊在外的女人,在寂寥的时刻,为自己补的妆。

或许,这便是生活。

看过一部叫《醉马时刻》的电影,讲的是两伊战争时伊朗的故事。在贫瘠的两伊交接地带,因为战争的残酷,那里的人民生活非常贫穷,只有靠畜力来运输走私物品方得维持生计。看到为了救自己重病的哥哥,妹妹准备远嫁伊拉克,而嫁妆只是一匹瘦小的马时,我被骑在马背上的同样瘦小的、哭泣着的妹妹的眼泪打动了,这两个一直对立着的国家,妹妹嫁过去,不知道会怎样地生活,不知道会遭遇什么样的命运,她的丈夫是什么人,她什么时候才能回到自己的祖国。

这个背井离乡的女孩,是一首伤感的诗。

我枕边的一本书上,有宋美龄在惊闻宋庆龄逝世的噩耗后的一段谈话记录:

我本不该惊悚若此等情形的。二姐久病,已非秘事。我之所以惊悚与其说是因了她永去,不如说是因了这永去留给我的孤独。

好在孤独有期,而重逢是可待的。

此刻,往事愈远愈清晰地现于眼前。

二姐的性格却与我迥异。她是宁静的,我是活跃的。她是独爱沉思的,我却热衷于谈笑。多少次同友人们聚谈,她总是含笑静听,有时竟退到窗下帷边去;但我说笑最忘情的那一刻,也总感觉着她的存在。她偶尔的一瞥,或如摩挲,或如指令,都在无言间传予了我。

三姐妹中,挑起些事端的,自常是我。而先或为了哪个洋囡囡,后或为了那条饰带,在我与大姐间生出争执的时刻,轻悄悄走来调停的也总是二姐。她常一手扶着我的肩,另一手挽了大姐的臂,引我们去散步;争执也就在那挽臂扶肩的一瞬间消去。

此刻,遥望故国旧都,我竟已无泪。所余惟一颗爱心而已。这爱心,也只有在梦中奉上。

读到此,我不禁唏嘘不已。所幸还有梦,可以将一颗破碎的心愈合。在梦里,两个被政治活生生拆散的姐妹,注定无法融合到一起的两颗最耀眼的星,抛开了不同的政见和仇怨,拥抱到了一起。

而宋美龄,也算是一首背井离乡的诗吧。

我读过这样一首诗:

那个女孩在门槛边擦鼻涕。

那个少女在田野抹额上的头发。

那个姑娘在发廊里洗头,眼睛

从镜子里的眼睛后躲开。

那个小姐在黑夜的旅馆打开自己,在黎明的出租屋

用眼泪缝补。

那个女人在异乡

遭到生活的A级通缉。

那个老妇的骨灰在火葬场

无人认领。

这已经不是一首简单的背井离乡的诗了,而是一阕关于一个凄苦的女人一生的悼词。

如今,我也在外面。与故乡遥遥相望。

我是一首背井离乡的诗。乡愁是我的韵律。

正如我的记忆,有母亲路过的地方,就有温馨。哪怕在睡梦中,我的唇边也一样开着不败的幸福的笑靥。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海洋,有些人,一辈子只在梦中抵达。有些人,无时无刻不在它的身旁徜徉。

不管你走多远,不管你走多久,母亲和故乡,永远是我们灵魂外面最温暖的两件外衣,永远是我们灵魂里面最亮的两盏灯。

别忘了穿,别忘了拧亮。

婉约之门

只能在秋天,只能在秋天的一个下午,只能在秋天的一个落着细雨的下午,我才能坐下来,用手中的瑟瑟之笔来描摹李清照,这个一生悲凉的女人。

我坐在一扇玻璃窗边读一本婉约的词集,阳光一寸一寸地涨,渐渐漫过膝盖,当它漫到浅灰色的书页上时,还是不能暖过来一颗因怜惜而寒冷的心。

窗外卖烤地瓜的女人是幸福的,因为有丈夫脏兮兮的手在为她擦拭汗水;不远处的阳光下织毛衣的女人是幸福的,因为她在毛线上感受到了爱人的体温;菜市场里与小贩讨价还价的女人是幸福的,因为她看到了丈夫吃饭时的狼吞虎咽……只有李清照是不幸的,因为她的前半生太幸福。

那是一段段悲欢离合的故事,昨夜或者今宵看到的东西,一幅幅从宋代晃动着移过来的画面:关于幸福被捧在怀里时的梦呓以及被撕碎时的苦言凄语,关于月亮上的一次次团圆和一幕幕葬礼。

我看到一只蝴蝶或者蜻蜓悄悄落在她的衣袖上,倾听她美丽的叹息在风中飘来荡去。一片片叶子,是她日夜操劳的心。一阵风打破她的思念,她拂了一下长发,走回屋中。取出笔磨纸砚,想把这些美好的事物填进词里。

世俗的声音无法惊动她,她的屋子,是花朵围成的禅房。她高洁的身影,只在花园与云朵间徘徊。

她又开始怅然的回忆了,一杯淡淡的茶,一段清苦的琴声。一个她深深呼唤着的名字。那些往事的风筝无法飞远,因为她的手心里紧紧握着思念的线。

她流了一滴泪,宣纸上便开出了一朵莲花。那颗被思念扯碎的心,仍在月光下流浪。梦是佛堂,她踏进去,仿佛听到涅槃的声音。有羽毛飘落,有阳光升起,让每一个伤口都能开出花朵,让每一双眼睛都能相信明天。可终有醒来的时候,犹如黄粱一梦。寂冷的边,人和神一个都没有。

她持着一根孤单而哀伤的毛线,日夜不停地缠绕成一件思念的毛衣,为自己取暖。她想对他说,回来吧,声音轻得像落在耳边的雪。

一个是另一个手心里牢牢攥紧的恩赐,一个是另一个眉结间苦苦锁住的哀怨。李清照盼归的男人没有回来,曾经的甜蜜和幸福猝然间变成苍凉苦涩的记忆,幸福像糖一样在思念的时光中化掉了。

在等待的日子里,蝴蝶骤然老去,如秋日里一片片斑驳的叶子;在等待的日子里,蜻蜓纷纷出嫁,带着它们薄如蝉翼的幸福;在等待的日子里,人像黄花一样瘦了,黄花像人一样秋了。

她的声音在摇摇欲坠的宋代末年渐渐沙哑,倾听的水却在2005年的今夜涨潮。当秋风中的落叶渐渐把一扇婉约的门覆盖的时候,我如同回到了那个时代一般回顾了与一位女子的惊鸿一瞥。

婉约之门里那个一闪即逝的女词人,秋风中的苦命红颜。

为一朵云让路

一朵云,全身长满翅膀。它欢笑,世界便灿烂,鸟语花香,它哭泣,世界便开始传递忧伤。云在我的眼眉上方,为我的梦想搭窝筑巢。云在天空,伸展翅膀,将尘世的辛酸与疼痛揽入怀中,然后变成泪水,洗刷着这个世界的污浊。有时,它化成风暴,卷起世界的垃圾,让欲望在高楼的顶层发抖。

云,仿佛信纸被一片片撕碎,仿佛梦想被一层层包扎。云,永远不会奔跑,它在散步中领略着尘世的花园。

可是现在,它不动了,它停在马路上空,像一幅安静的油画。世界一下子变得干净了,因为这块巨大的手帕。它能拧出眼泪,在你想要哭泣的时候,它能传出音符,在你想要歌唱的时候。

那天我们都很忙,车子开得飞快。仿佛钱币在前面跳舞,仿佛被欲望点着了屁股。在不得不停下来的闪着红灯的十字路口,我听见一个孩子对另一个孩子说:等一等,让那片云先过马路。

孩子,你们是怕我们这些盲目的车子撞到云吗,是怕那片云掉下眼泪吗,还是,单纯地只想给云让路?给云让路的这段时间里,世界发生了很多变化,很多汽车开过那两个孩子身边,有人停下车看看他们,又看看天上,失望地走开。更远的地方正在召开会议,很多人的命运就在会上决定了。云飘过去,在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地段上空。它擦拭着城市生了锈的思想,擦拭着一双双被灯红酒绿迷失的眼睛。

记得一个士兵的死是关于云的:在战壕里,士兵忽然抬起头,看见一朵悠悠飘过的云,他情不自禁地抬头仰望,一会儿把它当成心爱的人寄来的情书,一会儿把它当成从故乡游移过来的羊群,完全被云那千姿百态的美所吸引,忘记了这里是战场,结果一枚炮弹在他身边爆炸了。他死了,死得并不壮烈,却很优美。如果整个世界都能像那个士兵一样,为一朵云让路,这个世界就不会有战争了。

为一朵云让路,就是给童年让路,给一只绣满祝福和愿望的风筝让路;为一朵云让路,就是给梦想让路,给一串蹦蹦跳跳的音符的蝌蚪让路;为一朵云让路,就是给自己的灵魂让路。

“少女从别人的眼睛里看到含苞未放的自己,便以为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再有坏消息。”我从夜的沼泽里爬出,嘴角还挂着梦的衣裳。我急急地打开窗子,看今天的云是安静的还是喧嚣的,是快乐的还是悲伤的。云,从不曾为谁收起翅膀。但是今天,我感觉到它落地了。它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深深扎根在人间,再不去漂泊。

诗意的火光

火光来自屋子中央,是穷人在这个冬天里的心脏。

火光,像我仰望春天时的杜鹃花。

火光,来自夜里,它爬满穷人的墙壁,把那些试图穿隙而入的冷统统赶了出去。

它与外面的月亮遥相呼应,成就了一段精彩的对白:

月亮说,我有透明的手指,从不遮蔽一株小草嫩绿的光泽。

火光说,我只有鲁莽的热情,愿意为了驱赶寒冷而枯竭。

月亮说,我有笨拙的手指,我所碰到的东西从不抓住。

火光说,我的触角四处伸开,我要抓住寒冷,并狠狠地将它摔碎。

月亮说,我有柔美的手指,花朵是大地给我戴上的戒指。

火光说,我只能映着穷人微笑的脸,让他们有一个温暖的枕头。

火光,在零下二十度的冬天舞蹈,妖娆的身姿令诗人垂涎。

火光,在那里为我守着一份秘密的心灵之约:我再也见不到的,那个在我的梦里栽种了无数棵果树和一大片花园的安徒生。

他用丑小鸭唤起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用最后一根火柴点燃了人类真善美的灯笼。

在临终前不久,安徒生对一个年轻的作家说:“我为自己的童话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甚至可以说是无可估量的代价,为了童话我拒绝了自己的幸福,并且错过了这样的一段时间,那时,尽管想象是怎样有力,如何光辉,它还是应该让位给现实的。”

这是他一生爱情坎坷的总结。17岁时,安徒生爱上了翻译家的女儿,但是对方家人连续去世,女孩整日郁郁寡欢,最后所乘坐的轮船在大西洋里烧毁,安徒生悲痛欲绝,写诗悼念。25岁时,安徒生爱上一个富家女,结果遭到抛弃。后来在一次旅途中,一位富家女爱上了安徒生,但这时的安徒生已经沉浸在童话里,他说,我的爱情在童话里,拒绝了她,但安徒生却终生怀念着她。40岁的安徒生和瑞典女歌星林德相识,对方一直把他看作“亲爱的弟弟”,感情虽好,但是两人都过着旅行式的生活,到老都没有能够终成眷属。1875年,70岁的他孤独地死去,根本没有他童话里那些美好的结局——“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火光,当它爬上穷人的脸时,是充满温情的。

它跳跃着,使整个炉子为它发烫。像涂满炙热情语的嘴唇,像装满无限热情的胸腔。

这是多黑的夜,人在静坐,火光在墙上蹦蹦跳跳。这是多美的夜,人在遗忘,火光又让人记起自己的重量。

借着火光,我给女儿讲道:

“现在太阳从海里升起来了。阳光柔和地、温暖地照在冰冷的泡沫上,小人鱼并没有感到灭亡。她看到光明的太阳,同时在她上面飞舞着无数透明的、美丽的生物。透过它们,它可以看到船上的白帆和天空的彩云。它们的声音是和谐的音乐……”

借着火光,我给女儿讲道:

“‘祖母!’小女孩叫起来。‘啊!请把我带走吧!我知道,这火柴一灭掉,你就会不见了,你就会像那个温暖的火炉、那只美丽的烤鸭、那棵幸福的圣诞树一样地不见了!’于是她急忙把整束火柴中剩下的都擦亮了,因为非常想把祖母留住……”

借着火光,我给女儿讲道:

“每一棵树和每一种花都有一个名字,它们每一棵都代表一个人的生命;这些人还活着,有的在中国,有的在英格兰,散布在全世界。……不过这个悲哀的母亲在那些最小的植物上弯下腰来,静听它们的心跳。在这些无数的花中,她能听到自己孩子的心跳……”

火光,不是城市地下约三米处涌动的暖气管道,它是自由的飞鸟,它负责连接春天。

它不与电灯争抢,它只在黑暗里,在穷人将梦铺好的时候歌唱,让夜有了一颗心脏。

当这颗心脏衰竭的时候,我总是试图抢救,拳头大小的一块火光,被我小心翼翼地保留下来,作为火种,它必须有效控制自己的燃烧。我在它身边一点一点地添加煤块,终于看见了起死回生,看见了星火燎原,它让我体验了一种生命的过程。

对着它热情的胸膛,我点燃了一支香烟,一口一口贪婪地吮吸着火光,火光就迅速地从炉膛窜进我的心里。

火光,在我的墙上捕风捉影,搜寻着过往的一切,像我儿时喜欢的皮影戏,带给我对未来的想象,带给我对温暖的憧憬。

我无法忘记一个酗酒的洗衣妇的卑微的儿子,他给我讲了那么多美妙而忧伤的故事,在这洁白的墙上,火光不停地幻化着,可不管如何幻化,它始终是安徒生的影子。他告诉我:生命里会有积雪的时候,也有绿草如茵的时节;有欢笑的脸庞,也有哭泣的容颜;有幸运的项圈,也有残酷的魔掌。

火光,终将在冬天的早晨聚合成太阳,蛋黄似的太阳终将燃起穷人对温暖的想象。果然,在梦快结束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绕过墓地,欢笑着往前去了。前面有扇大门,那是太阳的门,当它打开时,天地是彤红彤红的。

没有人知道,那天地间的彤红是被夜里的一点火光点燃的。它让我相信,从这个冬天走出去的人,注定要背负一生的寒冷,被那些火光映亮的心,注定会换取整个春天的温暖。

漏水的月亮

“俄罗斯诗歌的月亮”阿赫玛托娃有一次与外交官伯林聊天聊到半夜,饿了。阿赫玛托娃家里只有一点煮土豆,于是,在炉边,阿赫玛托娃和伯林,还有她的儿子,三个人一起把盘子里的那串土豆快乐地分着吃光了。

俄国人耐曼在《阿赫玛托娃记事》一书中记录了他与阿赫玛托娃第一次相遇的情形:阿赫玛托娃要招待耐曼,端来的盘子上只有削得不齐,已有些干巴的孤零零的一根煮过的胡萝卜。

这些点点滴滴的记忆碎片记录了阿赫玛托娃一生受过的苦,而这仅仅是她千疮百孔的生命里漏出的点点滴滴的水。

阿赫玛托娃,这位1912年便以诗集《黄昏》一跃登上俄罗斯文坛的抒情诗人,被她的同胞誉为“二十世纪的萨福”。在俄罗斯文化和精神遭受劫难的同时,她本人也经受了几乎难以想象的磨难:1921年,她的第一任丈夫、杰出诗人古米廖夫遭枪决;大清洗的1935年,她的儿子与当时的丈夫、小说家蒲宁同一天被捕,儿子曾经被判死刑,后改为流放。除了家破人亡,志同道合的诗人朋友们在周围相继消失,也给阿赫玛托娃的心灵带来无比创痛,其中包括她始终对其满怀感情的诗人曼德尔施塔姆,阿赫玛托娃曾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抓走,1938年这位公认的诗歌天才死于远东集中营之间的辗转途中。但是,悲痛并没有能够压垮这位女诗人的坚强意志,对于命运她始终采取一种高高在上的、略带嘲讽的态度。伯林这样描述他第一眼见到的阿赫玛托娃:“有着阔大的尊严,从容不迫的气度,高贵的头,庄严的举止和含着巨大悲哀的眼神。”伯林禁不住弯腰行了一个礼,因为他感觉只有这样才符合她“悲剧女王”的身份。

苦难是一条毒蛇,在她的生命中如影随形。她刚开始写诗的时候,遇到的不是鼓励,而是反对。她父亲是一位海军军官,似乎预见到了女儿作为诗人的坎坷命运,因此坚决不准女儿写诗。她只得以曾祖母的姓作为笔名发表诗作。她的少女时代几无欢乐可言。父母因感情不和长期分居。两个妹妹先后死于肺病,自己也曾两度感染上肺病,从而痛感人生的无常和孤独。

她憧憬和追求真正的爱情,渴望有个男子以深挚的爱拂去她心头的孤寂、惆怅和忧郁,然而造化弄人,她不是受到欺骗就是被外力夺走她的所爱。

她受尽了爱情的践踏,她的遭际像苦艾一般。1946年,她遭到日丹诺夫的严厉批判,他辱骂她为“混合着淫秽和祷告的荡妇和尼姑”,将她革出苏联作协,迫使她的声音沉寂了将近十年。

她的一生颠沛流离,仅免于死。她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写诗,她一直在逆流中挣扎,用诗篇向人们诉说她心底的哀怨。

这是被整整一个世纪的风暴折磨着的女人,那些苦难的风暴,诞生了这个比瀑布、银河更灿烂的生命。

阿赫玛托娃,一颗颠沛流离的灵魂,她在生活的每一天,生存的每一个角落都承受着苦难,但她没有因为生活的悲苦而萎靡不振,每天照样去看日出,看一个新鲜而伟大的生命的分娩。她劝慰自己,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会告诉她新的消息。可是太阳就像是被她的敌人施了魔法一样,每一天告诉她的,都是不停的诅咒,不停的打击。

她是一位歌者,却被堵住了喉咙;她是一位舞者,却被捆缚了双脚;她是一位天使,却被剪断了翅膀……

她注定了是一枚月亮,躲在生命的暗处,写她的诗,盛开她灵魂里的歌。一行一行地铺展她永不衰败的少女情怀,和永不凋残的对爱情的憧憬,她用她的诗句梳理自己的羽毛,安抚灵魂,她把那些苦难磨砺成珍珠,串成了项链。

古希腊一位诗人说:我身上有无数个裂缝,到处在漏水。此时此刻,我只能想到这一句话,我想也只有这一句话能恰如其分地形容她,一个月亮,一个时刻在漏水的月亮。

俄罗斯诗歌的月亮,无上的光辉掩盖不住她内心的伤痛。

向美好的旧日时光道歉

美好的旧日时光,渐行渐远。在我的稿纸上,它们是代表怅惘的省略的句点;在我的书架上,它们是那本装帧精美,却蒙了尘灰的诗集;在我的抽屉里,它们是那张每个人都在微笑的合影;在我的梦里,它们是我朦胧中喊出的一个个名字;在我的口袋里,它们是一句句最贴心的劝语忠言……

现在,我坐在深秋的藤椅里,它们就是纷纷坠落的叶子。我尽可能地去接住那些叶子,不想让时光把它们摔疼了。

这是我向它们道歉的唯一方式。

向纷纷远去的友人们道歉,我已经不知道一封信应该怎样开头,怎样结尾。更不知道,字里行间,应该迈着怎样的步子。

向得而复失的一颗颗心道歉。我没有珍惜你们,唯有企盼,上天眷顾我,让那一颗颗真诚的心,失而复得。

向那些正在远去的老手艺道歉,我没能看过一场真正的皮影戏,没能找一个老木匠做一个碗柜,没能找老裁缝做一件袍子,没能找一个“剃头担子”剃一次头……向美好的旧日时光道歉,因为我甚至没有时间怀念,连梦都被挤占了。

我们走得太快,与生命中的一些美丽景致擦肩而过。正如电影《大城小事》里面的一句台词:我们太快地相识,太快地接吻,太快地发生关系,然后又太快地厌倦对方。看来,都是快惹的祸!在这点上,老祖宗都比我们有智慧,他们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旧日时光,尽管琐碎,却那般美好。

琐碎这样一个词仿佛让我看到这样一个老人,在异国他乡某个城市的下午,凝视着广场上淡然行走的白鸽,前生往事的一点一滴慢慢涌上心来:委屈、甜蜜、辛酸、光荣……所有的所有在眼前就是一些琐碎的忧郁,却又透着香气。

其实生活中有很多让人愉悦的东西,它们就是那些散落在角落里的不起眼的碎片,那些暗香,需要唤醒,需要传递。

就像两个人的幸福,可以很小,小到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起感受对方的气息;小到跟在他的身后踩着他的脚印一步步走下去;小到用她准备画图的硬币去猜正反面;小到一起坐在路边猜下一个走这条路的会是男的还是女的……幸福的滋味,就像做饭一样,有咸,有甜,有苦,有辣,口味多多,只有自己体味得到。

但人性中也往往有这样的弱点:回忆是一个很奇怪的筛子,它留下的总是自己的好和别人的坏。所以免不了心浮气躁,以至于总想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十年后的模样。现在,十年后的自己又开始怀想十年前的模样了,因为在鬓角,看见了零星的雪。

轻狂年少,恣意挥霍着彼此的情感,在无数个夜里,我为曾经的伤害而忏悔。经历了千山万水和种种磨难之后才知道,爱人才是最后一盏照耀我的灯,这最后一盏让我复活的灯,微弱却坚强地亮着,让整个夜晚,让我的内心,无比明亮,时时刻刻为我的灵魂指引方向。所以我留着那些忏悔的眼泪,用来换取明天通往幸福港湾的船票。

向美好的旧日时光道歉,因为我的不慎重,将你们失手打碎。从此我的心,变成无底的杯子。

向美好的旧日时光道歉,因为我的不珍惜,将你们丢在脑后。友情的树,爱情的花,一个孤零,一个凋落。

友人,如果你们听到了这些啰啰嗦嗦的话,请告诉我,这个周末的火炉旁,暖意融融,能饮一杯无?

爱人,如果你读到了这些絮絮叨叨的文字,请告诉我,停在你门前的那三匹马的车子,还能否,载得回你的深情?

我听到了叶子的尖叫

没有一丝风,没有。而我却听到了叶子的尖叫。

那尖叫里带着对生命的谐谑,带着对往事的深深眷念。那尖叫被一只慢慢蠕动的小虫驮着,缓慢爬行。那尖叫随着阳光下的一滴露水,被慢慢蒸发。

我似乎看到它探着小脑袋,好奇地张望着这个世界,每一寸阳光都令它欢欣鼓舞,每一丝风都令它手舞足蹈。尖叫的,还有与它对应着的一双好奇的眼睛。那双眼睛始终在探寻,包括叶子的每一个纹路,似乎要循着这个痕迹窥探到它的前世呢!

那尖叫里也有无奈,因为那些无法抵挡的灰尘。

但灰尘是不可避免的。灰尘是日子的润滑剂,让生活不停地向前滚动。

叶子,那么安然地镶嵌在我的玻璃框里,与我互相守望,它也有睡意蒙眬的时刻呢,除了尖叫,我一样听得到它微微响起的鼾声。

每每看到树,我总是习惯去抱抱它,闻闻它的叶子。还记得少年的自己做过这样的一个梦:拥有一家只在夏天开放的超市,24小时营业,而且一定是在大树旁,因为喜欢超市在巨大树木旁的气息。坐在二楼的厅堂里,裸着足,透过亮净的窗玻璃,望着窗旁摇曳的树叶,心里定是十分安谧的。

对叶子的感情,怕是从这个梦开始的吧。

小时候,你也喜欢用叶子做书签吧。在叶子上面写一些美丽而年轻的句子,写一些对某个人朦胧的爱意,像梅花鹿的蹄子一样,迈着年轻时代的小碎步,把一份若隐若现的情思透露给叶子。

坚信了叶子的守口如瓶,不会泄露你的半点幽怨。只是,当它已成残骸,在你的书页间渐渐失去体温的时候,你感觉到它的微凉了吗?许多年以后,你和那喜欢的人再度相遇,人世沧桑,各自都已变化太多。你把书页里那些风干的叶子拿给那个人看,你说:“看,曾经有一场暗恋美丽了这枚叶子。”她黯然:“一颗心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打开?”

是啊,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打开?不得不承认,在叶子面前,我是一个胆怯如鼠、微渺如蚁的人。不光是感情,在面临令人措手不及的无常人世时,我常常会逃走,留下一克拉的恐惧。

还好,夜是我的,它可以为我疗好白天受到的伤害。在氤氲的灯光下,在酒精的环抱里,尽情挥霍着所剩无几的青春。我可以无比炫耀地说,在夜里,我是一个如鱼得水的精灵。但是,当那个早晨温柔的阳光将我摇醒的时候,我看到了阳台上那盆水仙的叶子,一滴酣睡的露水也正在慢慢醒来,顺着叶子的尾翼向下滑去。我被这无比生动的场景感染着,第一次感觉到,无数个妖娆的午夜和余香未尽的凌晨,都抵不过这一个优雅的早上。

多久了,只感到被生活推着向前走,没有力量后退,更无法重来。

兴奋还未褪去,心已经空荡。Party、应酬,生旦净末、嬉笑怒骂,人前流露豪爽的性情,站在空空的屋子里时,却只影孑然。指尖的烟,明明灭灭,一圈一圈,皆为寂寞。

忽然,有了一种危机感,感觉到时光的残酷,它已经不知不觉地把你赶到了青春的边沿。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片空中飘落的枯叶,无奈,苍凉,却努力以最优美的姿势飞落如蝶。但我亦深知,叶子最后的舞蹈里,不再有尖叫,换成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欢畅的吟咏。

这一点,我当学叶子。

对时间变得模糊,对人情变得陌生,对世界变得虚无……一年一年,就这样随波逐流地过去了。有人,曾到过我的窗外,或者曾想要问我,为什么这样生活吗?

杂乱的风景来去匆匆,人,太寂寥,容易让一些无关的东西混进记忆。

每天从钢筋水泥的城市中穿过,偶尔也见到一些“大自然”的东西。比如花市里的花,离开温棚会很快地次第死去;比如染上五颜六色毛茸茸的小鸡,被当作安全又廉价的孩子的玩具;比如空中那巨大但呆滞的鸟儿,其实那只是风筝……

真实的,亲切的,怕是只有这在早晨尖叫的叶子了。

人,很多时候做不到如叶子般洒脱。绿的时候,恣意妖娆地登场,黄的时候,了无牵挂地谢幕,绝无半点黯然销魂之意。

我当努力使自己成为那样一片叶子。

没有一丝风,没有。而我却听到了叶子的尖叫。

鸟是上帝的客人

冬天,瑟瑟发抖的乌鸦,披着厚厚的雪,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拣尽寒枝不肯栖。

它让我想起母亲,想起一段衰老的时光。因为劝诫,它的声音沙哑,因为寻找,它的眼睛比黑夜更黑。

陪我走过很多路的乌鸦,就这样渐渐瘦了,像一滴墨汁,正被无边无际的雪悄悄吸干。

一个早晨,我的一只蓝色的鸽子死了,僵硬的尸体在房檐上凝成一尊小小的雕像。中午的阳光将它头顶的雪一点点地融化,流过它忧伤的眼睛,流过它精致的喙,仿佛哭泣时的眼泪。

鸽子死了,目光仍紧紧地咬住天空不放。

我的一生都不曾丢弃对这只鸽子的怀念,它的翅膀曾亮开自由的歌声,让一个少年在忧郁的黄昏因为听见鸽哨而写下他的第一首诗。

终于,它来了,衔着春的袖口,逼迫严寒让路。终于,它来了,一把锋利的剪刀,剪断最后一根与冬天有关的脐带,让我们诞生。

燕子挺着骄傲的胸脯,闪着墨绿色的光彩,无所顾忌地穿过我的房间,我感觉幸福在蹑手蹑脚地轻扣我的房门。

燕子越飞越低,越飞越靠近人心,它告诉我:故乡已是春暖花开。

麻雀是夏天里最平凡的一群饶舌的婆娘。

它们三五成群,为一地鸡毛的琐事在一棵大树上聚会,又为一些小小的谣言一哄而散。它们从不迁徙,死心塌地地守着家,不停地往巢里铺垫柔软的草和快乐的阳光。我轻轻地关上窗子,不去惊扰它们拾掇自己的家,房顶上的炊烟笔直笔直的,我听见了它们快乐的争吵。

比起其他的鸟,麻雀更多的时间是蹲在地上,仔仔细细地拾拣着生活。

那棵树上一共有多少只麻雀?我在阳光下快乐地数着,数着数着,就把自己也数了进去。

到了夜晚,便听见了杜鹃的哀啼。

杜鹃栖在夜的胸脯上,用血清洗着一盏盏黎明的酒杯。

在太阳变冷的山脚,在月亮扎根的地方,杜鹃绽放的哀鸣,让夜加快了焚烧。让风吹过来吧,在黎明前,让我咽下所有的黑暗,只为那黑暗中,有杜鹃如泣如诉的相思。

那天,我抓到了一只很普通的鸟,老人们告诉我,那是喜鹊。抓到喜鹊,就是抓到喜了。有人劝我用笼子把喜气留住,我却将它放掉了,因为在我的手里,它是黑色的,而放到天空,它才是彩色的,斑斓的——

鸟是上帝的客人。

秋天,我看见一排排大雁,把悠悠的曲调一路唱到天堂。

身后的家乡只剩下明灭的灯,父亲的手被秋风撇下,幸福的门框在我渐远的目光里摇晃。

雁,看我们谁逃离得更快?谁又在回家的路上最先掉下眼泪?

快乐的甜指甲

诗人北北曾经写过一篇很短小的随感,里面记录了一件再渺小不过的事:“曾在办公桌上看到一群蚂蚁,它们蚁头攒动地簇拥在一片小指甲上啧啧吮吸,兴奋得无以名状。这是一片剥过龙眼或者巧克力后才被剪掉的指甲吧,上面残留着一丝微不足道的甜味,谁会对它生出兴趣呢?老鼠不会,猫不屑,但在蚂蚁的日子里却溅起汪洋般无边无际的快乐。”

这是一只蚂蚁的快乐,一片甜指甲带给蚂蚁的快乐,渺小琐屑,却真实生动。

我认识一个年岁很大的邮递员,胖胖的身子,每天骑着车子,气喘吁吁却快乐无比地穿梭于大街小巷。他那绿色的大帆布兜子里,没有一封信是属于他自己的,但他无比欢愉,他知道,那里面有急切、有慰安、有挂念、有叮嘱、有思念、有爱意,他帮助人们传递这样的情感所带来的快感,远胜于骑着单车上坡下坡的劳顿。他爱上了这份职业,日复一日,风雨无阻。

我们常常为他的快乐精神所感染,对于急着为我们带来福音的这个邮递员,对于他不敲门就进院的不礼貌行为,我们也常常能够轻易地原谅。

这个老邮递员,于这茫茫人海,也该算是一只蚂蚁吧。他找到了他爱着的一份职业,兢兢业业地去做,快快乐乐地去做,仿佛吮吸着那片充满甜味的小指甲。他渺小、清贫、缓慢,却走到我灵魂的前头去,他是我的楷模。

在时间和时代的摧残下我们行色匆匆,茫然地向前赶着。即使遭遇不幸,也不敢长久地哭泣,只怕错过了太阳又错过了星星;即使有美丽惊现我们卑微的生命,也不敢为一朵花儿停留太久,只怕为了一片树叶,失去整座森林。我们为了“得”,不断地去学习“失”,去习惯“失”,去刻意“失”。可是渐渐我们还是发现,我们的灵魂如同一个空屋子,可以常常刷新到全新状态了,也终于找不到往日生命中曾有的温存了。

一个人所求甚少,得到的快乐越多吧。放慢脚步,你可以那么悠然地看风景,于平静的心尖上,去欢喜每一个人,每一句话,像风一样从容。

即便你再苦,一个甜指甲总有吧。它可以为蚂蚁们溅起汪洋般无边无际的快乐,何尝不会在你的心间,荡起一丝甜蜜的涟漪呢?

下午四点的阳光

北方的冬天,每一天都很脆很短,像掐头去尾的芹菜,在闪亮的瓷盘里晶莹欲滴,尽展妖娆。

下午四点的阳光,依然很刺眼。很多事物被镀上金辉,多了些思索的味道。

必须交代的背景是,北方的,冬天的,下午四点的阳光。三个定语如同三顶帽子,扣在太阳的头上,却依然无法掩盖那灿烂的光华。

下午四点的阳光,像一个巨人被捆缚了手脚,他使出浑身解数,他憋红了脸,在天边挣扎。

他在妄图挣脱某种命运吗?

他无法阻止黄昏的来临。下午四点的阳光,在向我呼救。不,是向每一个凝视它的人呼救。

在北方的冬天,下午四点便是黄昏。是一天的天涯。

在这个天涯,我哀伤遍地。我既怜悯庸人的浑浑噩噩,老守田园,又慨叹雅者的曲高和寡,知音难寻。

生意上的失败,情感上的挫折,使我在这个冬天感到格外寒冷,灵魂里冒着丝丝凉气。我总想伸出手去,想抓到某些温暖的事物,烤烤手、暖暖心。于是,我看到他们了。冬天里最灿烂的颜色,一簇最旺盛的火,那些扭着秧歌的花枝招展的老人们。

他们舞蹈着,把寒冷甩开。那些热爱生命的老人,让我在这个冬天格外温暖。每天,我都会隔着窗子看到他们,每一次,他们扭完秧歌,都会结伴拿起扫帚,打扫小区的各个角落。他们中有很多人腿脚都不灵便了,干活的时候显得有些吃力,但他们笑语盈盈,充满活力。他们总是说,到处干干净净的多好。

这些朴素的心灵,在我的心头洒下阳光。我想或许我没有幸福,但我至少会成为一些流通的货币,在幸福的人手中传递。那些幸福,如此迅疾地传遍全身,输满记忆的血管。就想起韩剧里金三顺说过的话:生活就该这样啊,认真地吃饭、睡觉,认真地恋爱、幸福,认真地悲伤、释然。

那个夜里下雪了,第二天清晨,我走在小区干干净净的街道上,看到了老人们堆的几个大大的雪人!生命多么美好,哪怕在这只有黑白两种颜色的天地,哪怕在这冷却了所有翅膀的冬天。在我清亮亮的心里,这些雪人永远不会融化,哪怕是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

我昂首走过了那个艰难的冬天。我不再哀伤地望着下午四点的夕阳,我知道,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的轨迹,不论是喷薄而出的年少,还是如日中天的青春,最后都将急急地奔赴晚年,夕阳西下,做一片缓缓落下的叶子。

缓缓落下的叶子,也可以随着风儿舞蹈。就像眼前的这些老人,有些笨拙地扭着秧歌,但却那样认真,一丝不苟,里里外外透着生命的不竭气息。

下午四点的阳光,终于安歇,不再挣扎。因为它知道,每一天都是一个生命的演练,就连夜晚的睡眠也不过是死亡的预演。轰轰烈烈也好,安安静静也罢,终要仔细地去度过这分分秒秒。

这滚烫的落日像一只即将熄灭的烟斗,在熄灭之前还要被世人狠狠地吸上几口,留到夜里提神醒脑。当他平心静气地熄灭自己,便不再令人感到悲伤。

那些老人让我懂得,如果你热爱生命,你的黄昏便和清晨一样光鲜,你的生命就没有天涯。

日子短了,不自觉地就懂得珍惜时间了。在变短的日子里学会了精打细算,日子反倒精致了许多。

日子短了,我们还会把它抻开。

人生短了,我们却可以将自己的背影拉得很长。

失眠的海

母亲有失眠的毛病,用了很多办法都不管用。这个毛病就像一只恶魔的手,招摇肆虐在母亲睡梦的边缘,让母亲的每个夜晚,都变得惴惴不安。

看着母亲日渐老去,我的心痛亦是无法言说。我开始搜罗各种治疗失眠的偏方。今天打电话告诉她,要多吃小米粥,明天打电话告诉她,在粥里放些大枣……母亲应着,按我的偏方去做了,依然不见效果。

那天早晨,我在母亲的枕头边上看到了一个盘子,里面装了一些细细的葱丝,我问母亲那是做什么用的,母亲说,难道你忘了吗?你和我说过的,这是治疗失眠的偏方啊。

母亲说,好像还挺好使的,最近几天睡得挺香。

我猛然记起,有一次我和母亲说过这样的话。可是我明明记得,我说的是姜丝而不是葱丝。

母亲听错了,可是她却那么相信她的儿子,她坚信,她的儿子讨得的偏方,一定可以治疗她的毛病。

母亲这些年要操心的事情太多:大哥喝醉酒打伤人,吃了官司,赔了人家很多钱;二哥离婚,人也下岗了,在她那里住着,靠出苦力维持生计。母亲每天天刚刚亮就要起来给他做饭,她还一直惦记着给二哥再张罗一个媳妇,四处托人保媒;姐姐家刚刚出生的宝宝生了很奇怪的病症,医生们用了各种办法也无济于事,刚来这个世界短短几天便撒手而去;我常常在外办案,更是让母亲放心不下,一颗心常常悬在嗓子眼儿上……我们成了母亲心中纠缠不断的结,令母亲在每个夜里辗转反侧。

所有的这一切,使母亲得了这样一个毛病,夜夜失眠。

因为睡眠不足,母亲在白天的时候,常常坐在那里就耷拉着脑袋睡着了。我们看着电视,回头看母亲已经鼾声四起了。开始我们还会拿母亲开着玩笑,母亲也常常在我们的笑声里醒过来。一边笑着一边责骂自己:怎么又睡着了,都成了大觉包啦!

母亲越来越瘦弱,极度缺乏的睡眠抽走了她的健康。那以后,我们再也不忍心唤醒坐着睡着了的母亲。

如果这些只言片语可以串起过往,我愿意,把自己揉碎,变成一个凛冽的词、一个停顿的逗点、一个起着承上启下作用的段落。可是,一个急刹车的句号,忽然断了我所有的念想——母亲,因为常常失眠导致了脑溢血,住进了医院。在病床上整整昏迷了十多天。

我们一边呼唤着母亲,一边在心里惦念着:这样也好,母亲,您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的觉了。

那些天的梦里,总能梦见母亲离开了这个世界。总是忍不住啜泣,而自己亦常常被自己的哭泣惊醒。醒来后,发现一切都是虚幻的,确定了母亲不曾离去,便有一种破涕为笑的冲动,但是伤感的心,一时半会儿缓不过劲儿来,身子依然抖着,像夏日夜里被风鞭打的凤尾竹。

母亲被唤醒的时候,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幸福的泪水。那种表达不出的爱和长年埋在心里的对母亲的依赖,原来是经不住一丁点儿分离的风吹草动啊。

从小到大,我们在睡觉时一个轻微的咳嗽,一次简单的翻身,都会引起母亲的注意,冬天会不时地给我们掖着被子,夏天会拿着蒲扇,不停地为我们驱赶蚊虫。我们放心地做着我们的美梦,不担心中途被打断,我们的睡眠总是最舒适的,因为母亲是我们那些美梦的守护者。

而母亲呢,一辈子很少睡过踏实安稳的觉。

母亲的心,是最浩瀚的海。大海无法入眠,因为她的心里装了太多的牵挂。

如果可以,请让大海安心地睡一觉吧!

我只想静静地流淌

生命本该是静静流淌的。如果你想比风跑得更快,你会丢掉草帽;如果你想追赶上神,你会迷失心灵。散步的好处正在于:可以让我们认真地接近每一片叶子,发现叶子快乐的战栗;认真地接近每一朵花,洞悉花朵羞涩的秘密。认真倾听时间“嘀嘀嗒嗒”,仿佛下着沥沥的雨,仿佛在做一首无韵脚的长诗。

静静流淌的生命是很诗意的一种翻阅。所有的日子合起来是一本书。我认认真真去读,恭恭敬敬去写。有些日子会成为精彩华丽的篇章,有些日子会成为一笔带过的风景;有些日子是花开时的烂漫,有些日子是叶落后的静默;有些日子闪着光,有些日子沁着凉;有些日子是一句警世的话,一个标准的字,有些日子是一个简单的标点,一种依附的符号。不管这本书深奥还是浅显,我都会虔诚地翻过,犹如翻过《圣经》的每一页。

当我仍然可以憧憬,也可以回忆的时候,我的生命之水正在流淌。捧着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从上午,渡着船驶进午夜。其间没有喧嚣,没有干扰。当那些逝去的尘埃从身上、灵魂里一点点地剥落的时候,能有几个人认为那些尘埃正在身后堆砌一座坟墓!只有流水能将它毫无痕迹地从尘世擦去。像在作业本上擦去我们曾经犯下的错误。

如果炽热而明亮的灯泡会让夜燃烧得更快,那么我宁愿点上蜡烛,让这黑暗中的植物流着泪诉说成长的疼痛。蜡烛的成长就是不断地消逝,到最后凝成一摊泪,像是遗憾、像是忏悔。俄国的列夫·舍斯托夫在他的《无根据颂》中提到,哲学家们颂扬心灵的宁静,把它当作我们生存最高尚和最有价值的目标,可这样一来,动物理应成为我们的理想,因为在平静无波这方面,没有什么能比它们更好。我们不妨去看看正在吃草的绵羊或奶牛,它们既不回忆过去,也不憧憬未来,完完全全活在现在,只要有一块好牧场,就能使它们完全满意了。人终究是人,人内心永远无法达到植物般的宁静。人有争吵,人有数之不尽的烦恼,人要四处求职,养家糊口,人要千方百计地赚钱,人要体面地活着,人死后要留个好名声……锅碗瓢盆,上岗下岗,风花雪月,上床下床。人在这世上走一回总要留下一个背影,或伟岸或卑微,或生动或僵硬,或凝满智慧或透着愚昧,或盈着暗香或罩着沧桑……人的欲望和虚荣导致了一个个忏悔的黑洞。人的一生,有多少欲望和虚荣大概就要负下多少心债,现代人的心路历程恐怕是一段最为艰难的历程,从一颗心到另一颗心,大概只有“在清水里洗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在盐水里腌三次”(阿·托尔斯泰语)这段路才能由喧嚣走向宁静,由混浊走向澄明,由繁复走向简单。

“……我不想汹涌澎湃,我只想静静地流淌。”作家二月河在成名之后由于记者的频繁打扰无法安心写作,不得不发出这样的感慨。二月河的感慨不知能让多少追名逐利的人汗颜?钱锺书先生的一生也是为媒体记者设置了重重栅栏。他只是不想让自己脱离普通人的生活,平平静静做事,安安心心做人。

像水一样流淌的,是普通人的生命。每天重复着几乎同样的事——吃饭、睡觉、上班下班,这静静流淌的生命中也会有一丝丝快乐的涟漪,比如单位发奖金了,今天的天气不错,院子里的花开了,一只小鸽子破壳而出了等等。像水一样流淌的,是充满爱心的生命,它与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都有着撕扯不断的情感。比如父亲的口袋里为儿女揣回来的几粒糖果,比如母亲被针扎破的手指,比如废墟上的琴声和穷人的歌唱。

我希望黎明的火车能慢下来,尽管终点是宝座,是权杖,是华丽地毯铺就的宫殿,是天堂。我仍然希望火车能慢下来。让我仔细读一读那些亲切的背影,抚摸一些让人感动的鱼,让它们湿润现代人揣在口袋里的情感。

脱下灵魂的外衣,我要像水一样,静静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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