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回到府上之后，左腹一声招呼都没打就走了。
其实比起走这个词，柳舒青觉得他更像是逃，巴不得快快远离她一样的快步离开了，一点给她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她也自认倒霉。她并不奢求在马车上那一番话之后左腹还会觉得她是正常的。没跑出去告诉别人觉得她被孤魂野鬼上身就不错了，本来九岁的孩子就不应该说出那种话，特别是她这个“娇生惯养”的官家小姐。
她叹了口气，往左腹离开的方向看了片刻，和小竹一起回了自己院子。
另一侧，左腹回去自己院子之后，没理会自己的小厮，径直就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
他负手踱步走着，格外烦躁。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原本认为柳舒青先前说的什么妖怪，神佛给了她灵慧一点通，都只不过是她瞎编着搪塞人的借口。他自然也是不会相信什么良心发现，顿悟了之后觉得好好做人这种屁话。
可今天在马车上，小姑娘无声的落泪，还有那个令她如此难过的梦境。
为什么听起来如此的真实？仿佛……仿佛那是她亲身经历过的一样。
仿佛那个悲惨的新娘子就是她。
左腹不知为什么感到了格外烦躁起来。他向来自诩自己足够冷静镇定，也绝不会轻易被别人扰乱了阵脚。可就在刚才，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跑下去买来糖人给柳舒青。
只是好像，如果不做点什么的话，那样难过的表情，他不想面对。
至于为何她会表达出那样不符合的神情来……
左腹沉思片刻，到室内的书架前抬首细细看了起来。
他的书架不大，上面摆着的藏书也不多。寥寥数本，大多都翻的差不多有些卷角破烂了，但依旧是保存的很好，证明着主人对它们的呵护。
他伸手拿下一本来，点上蜡烛后在桌前坐了下去。
书的封面赫然印着《佛经》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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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眼将近半个月过去了。
这期间平安无事，沁园的杜三娘每隔一天在午膳之后来一次柳府，辅导纠正柳舒青的阵脚，并告诉她特定的图案要怎么绣才不显得粗糙。时间过的飞快，天气转热的时候人们甚至还没发觉，知道燕子啼叫起来，才恍然大悟一般的觉得的确是到了春色最浓的时候了。
京城才进入春色浓的时刻就已经热的仿佛炎夏，太阳已经不耐烦的开始毒辣起来。成盆的冰开始往官府里运，街上的各色小吃也从滚烫的烤地瓜蒸包子变成了各类凉皮冰粉。
小竹把柳舒青的披风外衣都收了起来，留下清爽的襦裙。
她家小姐最近刻苦的紧，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看来小姐为了这次的荷花祭真的是下足了功夫。
所有人都以为柳舒青只是为了出个好风头，并为柳宰相面上争光，殊不知柳舒青如此努力，也是为了不被林婉秋比下去。
她上辈子什么都输给林婉秋，这次她不会再让步了。
如此想着，她就几乎是没日没夜的努力着，努力的绣着她所准备的作品。
而那几个男孩儿们这大半个月来除了在先生的教导下研修，每日的锻炼武艺也必不可少。但令人惊讶的是，武艺上最拔尖的居然是那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不起眼的左腹。
左腹身子虽然和其他人相比消瘦些许，但他自幼在将军府就总是被指使着去做杂活，力气反而比同龄人要大。消瘦并不等于他不结实，反而给了他灵活的资本。只要是近身肉搏上，左腹用些许巧劲儿就能轻松卸去同龄少年的力道，借力打力。
如此一来时间长了，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左腹在这方面的天赋。
教这几个少爷们武艺的是宋将军手下的一个得力部下，叫齐山。年过二十五，跟着宋将军上了不少次战场，举手投足言行举止间都能看得出来，这是个在鬼门关走过好几次的男人，周围气场都不一样。
齐山对官府里的弯弯道道没什么想法，他也不在乎什么养子嫡子，他只觉得能者为大，所以他格外欣赏左腹，私下里甚至单独教过他不少东西，兵书也借了不少给他。
如此一来，左腹和那几个少年的差距就愈发大了。
这一天他们正好也在后花园比拼，齐山在一旁看着指导。
好巧不巧，左腹对上了宋峰。
赤手空拳下，宋峰瞧着可比左腹块头大了一圈，身上也不知道是肌肉还是肥肉，总之看着倒是还挺结结实实。他之前在左腹面前比武比文都接二连三的出过丑，心里早就郁着一肚子气。
现在报仇机会来了。
一声木板拍响，两个少年登时扭上在了一起。
宋峰捏着拳招招用狠劲儿往左腹身上脆弱的地方招呼。肚子和脑袋都没能免幸，结结实实拳头砸肉上的闷声听着都觉得疼，就连齐山都略略蹙了一瞬眉头。
左腹却面色如常，仿佛压根没觉得痛一般。他矮下身子，往上掌心虎口狠狠撞在宋峰下巴上，趁着对方闷哼着后退的间隙，划开步子，攥住少年的手腕，另手一把卡在人腋下，狠狠一转身猛的一折，径直的就把宋峰过肩摔了出去。
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丝毫没有拖泥带水，漂亮的让齐山都没忍住大喝一声妙。
围观的四五个少年面面相觑，零散掌声稀稀疏疏。
左腹并不在意他人的想法。在肉搏结束之后他才不动声色皱了皱眉，感觉到了刚才被宋峰不要命一样的在小腹上狠打的那几下传来了闷痛。
他面色如常的朝齐山走过去，淡淡开口请求让他歇息一会儿。
齐山还没开口，宋家的嫡长子，宋临就冷不丁说话了。“急什么？就这么一场你就不行了，未免又失我将军府的颜面。虽然只是个寄人篱下的，但我也不允许你丢了父亲的脸。”
他这一番话里的阴阳怪气毫不掩饰，每吐出去一个字，左腹脸就阴上几分，拳头捏的死紧，一双狭眸死死盯着宋临。
齐山一瞧，他又不是傻子，自然听出了些许火药味。这让他顿时正义感横生，正准备开口阻止时，就又被左腹抢了话。
少年阴沉着脸，一字一句。“请兄长指教。”
“你叫我什么？”宋临一副得意模样瞧着着实让人恶心。
左腹顿了顿，片刻后重新开口。“请大少爷指教。”
宋临这才满意的点点头。他脱下外袍随意的丢在地上，仿佛那昂贵料子在他眼里就跟尘土似的不值钱。他活动了下筋骨，挑衅一样的看着左腹。
宋临这么有自信是情有可原。他是宋将军的嫡长子，自幼就跟着高人习武，和宋峰自然不是一个水平。他招招都狠，专挑脖子眼睛这些命门而去，打一场下来就算输也会给对方留下不小伤害。
堂堂将军嫡长子，却只能用这些下三滥手段。说出去都嫌好笑。
左腹小腹上还隐隐疼着，刚才太阳穴被宋峰狠厉一拳砸上来甚至有些发晕。他感到气血都往脑袋上涌，明知自己本不应该陷入这么兴奋的状态的，但他却有些失控了。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齐山正勒住他的肩膀从宋临身上拽下。他捏紧的拳头上有血，躺在地上的宋临像是昏厥过去了，头上有血，不远处的宋峰叫的像杀猪一样，小厮们七手八脚的抬起宋临就往院子送。
左腹愣愣的被架开，手上温热的血迹往下淌，却浑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那一下午闹的鸡飞狗跳，沈老太太发了好大的火，传了京城里最好的太医来给宋临包扎，而左腹被罚打了二十大板，丢进柴房反思三天只给喝水不准吃食。
按理来说这惩罚有点太过了，但是受伤的是宋将军的嫡子，老太太唯恐因这件事得罪将军府，所以就算是做足面子，也得狠狠罚。
等夜深了，请的太医走了之后可算是得了片刻安静。老太太给这事闹的头疼，早早休息去了。
众人都纷纷回院，留下巡逻的侍卫给柴房门口上锁关上，灭了蜡烛也离去。
柴房里被打的伤痕累累的左腹依靠着墙面坐着，夜间逐渐降温下去的寒冷气息让他睡意全无。身上的伤口也足以折磨的他无法入睡，不过这不算什么。
他疲惫的靠着墙坐着，闭着眸子沉默。
倘若他现在睁开眼睛的话，要是被其他人看见了，大约会被其中的冰冷恨意所吓到。那绝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该有的眼神。
彻骨的恨意和怒火足以让人以外他或许是地府的修罗也说不定，那样纯粹的恨和愤怒，让人怀疑这是否就是支撑着他活到现在的支柱。
门忽然响了一下。
左腹骤然握紧了拳，浑身绷紧了肌肉。这一下子鲜血顿时从没有结痂的伤口里喷涌而出。但他不在乎，墨色眸子只是死死盯着柴房的破旧门口。
紧接着他听见了有人小小声的在说着什么。
“小姐，这样不好吧小姐，老太太都说了禁止……”
话戛然而止，柴房的门砰的一下开了。
倾斜的月光一下子涌进了昏暗柴房，带着丝丝寒气，一个人影逆光冲他奔来，略带着凉意的小手一把握住了他那还带着些许血迹的手掌。
小姑娘灵动的眸子凑的很近，眼底全是他的倒影。
这一刻仿佛她的眼中仅有他罢了。是他，也仅仅是他。
“没事吗？”
他听见小丫头这样问道，毫不掩饰语气里的担忧。
这是自从他们一起坐马车以来第一次单独相处，在挨的这么近的距离下，他清晰的闻到柳舒青身上的淡淡香味。
和他身上的血腥铁锈味糅砸在一起，悄悄掩盖了下去他的气息。
左腹眸子暗了暗，没有反手去握柳舒青的手，反而是试图抽开。
“松手。”他轻声开口。
但是他越抽，对方就攥的越紧。
左腹有些恼火了，忍不住抬眼瞥过去。
“我说松——”
“不要。”
坚定的声音反而让他愣了一瞬，有那么片刻似乎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一样，就那样怔怔的看着人。“……什么？”
